代胜稳,张毅
(江南大学 纺织服装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南通彩锦绣是20世纪60年代在继承传统民间刺绣中“点彩”和 “纳锦”针法基础上,融入现代设计元素逐渐创新发展而来的一种新的刺绣艺术。彩锦绣属于苏绣的分支,但其艺术风格独特,有别于传统的苏绣平绣形式,现已成为南通地区的代表性绣种。随着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挖掘,2010年彩锦绣被列入南通市文化遗产项目,并于2011年作为苏绣扩展项目被列入第三批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近年来,对于彩锦绣的学术研究,学者们关注的视角各不相同,关于彩锦绣发展历程和艺术特征方面的研究较多[1],也有对彩锦绣主创群体的梳理研究[2],而从针法设计角度对彩锦绣的研究甚少。
彩锦绣是可视的物质形态,带有意象表现性意识的针法设计是意念具象化后的非物质形态,如何将针法设计的意匠之美同材质之巧完美结合是彩锦绣设计创作的关注点,也是当下彩锦绣传承发展的关键所在。
吴山在《中国工艺美术大辞典》中描述:“彩锦绣是在继承传统戳纱绣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品种,以‘点彩’和‘纳锦’两种针法组成,其工艺特点是在方格纱的底料上,灵活运用点彩、纳锦针法及其染、衬、钉、盘等各种工艺手段,组成独特的点、线、面的刺绣画面。”[3]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老所长宁覃在“点彩”和“纳锦”中各取一字,彩锦绣由此得名[2]。首创彩锦绣艺术的是张元芳老艺人,当代彩锦绣传承人王建华是继张元芳、曹国秀之后的第三代彩锦绣艺术传承人。在装饰艺术之风盛行的20世纪,受装饰艺术影响以及艺术家的推动,彩锦绣在传统刺绣形式中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受政治、经济因素的影响,彩锦绣在20世纪经历了60年代的初创期,70—80年代的辉煌期,90年代的滞后期。观察不同时期彩锦绣作品,新的设计理念的融入赋予彩锦绣现代设计的时代审美意趣,同时彩锦绣针法的不断创新设计,为现代彩锦绣注入了新的活力。
针法即用针的方法,绣制的技法。针法包括针脚的长短及其角度变化,是一幅刺绣作品中的基本构成要素。彩锦绣针法变化丰富,但基本针法主要可以分为两大类,即“点彩”和“纳锦”。
“点彩”针法如图1所示。“点彩”针法是网格经纬交叉45°方向的斜向缠绕用针方法,此针法的施针方向一般为右上到左下,绕一个十字交叉形成一针,一针即一点。“点彩”针法的设计相对单一,运针时需藏好线头线尾,保持方向一致。
图1 “点彩”针法Fig.1 "Dot" stitch
“纳锦”针法如图2所示。“纳锦”针法作为多方向跨格用针的方法,相比于“点彩”针法变化灵活丰富。
“点彩”和“纳锦”针法源于传统的戳纱绣,亦称纱绣,也有地方称为纳绣或纳纱绣。古代的戳纱绣针法运用比较固定,如清代宫廷服饰中的“戳纱”和“纳纱”刺绣针法[4]都只以两者中的一种工艺形式表现;南通地区的相关民间刺绣品(如荷包、香囊、扇袋、钱褡等)针法的表现形式变化也较少。而在现代的彩锦绣艺术中,针法设计则衍生出许多创新形式,融入当代设计的理念,突破了传统刺绣的固有形式,发展成为现代装饰性刺绣美学艺术。
图2 “纳锦”针法Fig.2 "Long trace strings" stitch
《忍冬·凤鸟》是彩锦绣传承人王建华大师以敦煌为题材的现代彩锦绣作品,具体如图3所示。《忍冬·凤鸟》作品制作于2010年,尺寸为50 cm×52 cm,以对框形式呈现。画稿由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黄培中根据敦煌壁画元素改创而成,作品的创作来源于南北朝时期敦煌壁画中的人字披图案。作品中脚踩莲花凤鸟的造型借鉴于西魏时期288窟人字披图案中的凤鸟图像,另外该窟人字披图案中绘制有摩尼宝珠纹,似一瓶状的摩尼宝珠晶莹放光,顶端生出莲花,此元素在作品中均有所设计。
图3 彩锦绣作品《忍冬·凤鸟》Fig.3 Honeysuckle·Phoenix of Nantong Colored Brocade Embroidery
《忍冬·凤鸟》图像造型和针法本体语言具有较强的对比性。按照表现对象的种类可分为动物图像和植物图像两大类,均采用“纳锦”针法的设计,对幅作品图像造型为对称形式,针法设计则不尽相同。
植物图像分为忍冬纹和莲花纹两种。
3.1.1忍冬的针法 以10格针脚长度为例,忍冬纹样基本针法结构如图4所示。忍冬的针法设计以垂直方向施针,造型呈对称状。凤鸟口衔忍冬纹,每个单瓣忍冬的颜色不同,同时针法存在微妙变化。两层颜色的忍冬纹,内层针法同单色单瓣忍冬,外层针法以单针垂直方向施针排布。图4(a)中单针施针的排布方式A为忍冬纹针法表现中的基本针法结构之一。针法设计在忍冬纹中定位比较固定,凤鸟尾巴处顺势上扬的忍冬纹中有运用单针拖针方式;但左右两侧凤鸟尾巴平行位置处,忍冬纹的针法由于单针组合方式不同、针脚长度不一,形成的针法视觉对比较为明显。同样为一个方向施针,针法排布产生的效果虽与凤鸟尾巴处顺势上扬的忍冬纹弧形曲线方向一致,却营造了针法不同倾斜角度的感觉。另一种基本针法结构为两针错开垂直方向施针,分为左针高于右针一格排布B和左针低于右针一格排布C。B和C均可视为两针构成的不同针法结构,在这3种大的基本针法结构框架下通过拉长或缩短针脚长度、改变每一单元间距的组合可以演变出众多微妙变化的针法设计,如图4(b)中A1,B1,C1所列举的针法变化。对于针法设计的分布规律,通过对比忍冬图像,除去单针施针排布A的针法外,忍冬纹的其他部分均为左针高于右针一格排布B和左针低于右针一格排布C,由此可见整体针法设计在统一中体现部分差异性变化。
注:10格针脚长度。图4 忍冬纹样基本针法结构Fig.4 Basic stitches chart of Honeysuckle pattern
图5为图3(b)中①的忍冬图案及针法。
图5 忍冬纹针法1Fig.5 Honeysuckle stitches 1
图5中雉雊口衔忍冬纹的针法设计除两层颜色的忍冬瓣(外层针法A+内层针法B/C)以外,同色单瓣忍冬纹表现形式即为图4(a)中针法排布B和C。B针法结构和C针法结构中两针脚的长度基本保持一致,只在表现对象图形轮廓边缘转折处存在细微变化,反映出针法设计在塑造表现对象过程中必须适合其形态的变化规律。
雉雊脚踩莲花的左右两侧忍冬纹样造型对称,针法运用也基本一致。图6为图3(b)中②的忍冬纹针法设计。此处忍冬纹样由下往上看,底部的针法同雉雊口衔忍冬纹针法(针法C)一致,两针一单元,左针低于右针一格排布;再向上针法主要为单针施针的排布方式A,等长针脚长度为6格,右侧每针均以1格的距离向上平移,适合于忍冬纹样造型内;上扬忍冬纹针法设计有新的变化,以单针为一个单元A,多单元为一组,此细长平面内由下向上,针法设计表现形式为:“等长9格针脚长度1组+ 等长7格针脚长度1组”→“等长10格针脚长度1组+ 等长6格针脚长度1组” →“等长11格针脚长度1组+ 等长6格针脚长度1组” →“等长12格针脚长度1组+ 等长5格针脚长度1组”。此针法设计的变化特征即下面1组针脚长度逐渐以1格距离拉长,而上面1组针脚长度则逐渐缩短,此处传达了抽象针法本身表现空间的一般规律。在针法继续向上延续的同时,忍冬纹的造型与上方雉雊口衔忍冬纹样产生交叉重叠,此时的针法设计由线性的排布方式变换为与雉雊口衔忍冬纹样一致的点状视觉感的针法。在表现对象交叠的二维平面内,采用相近的针法设计可避免对立冲突的针法语言,弱化针法间的对比关系,同时也能体现出针法主体前后的空间层次关系。此针法设计在摩尼宝珠纹两侧的忍冬纹中也有所应用,下部为单针施针排布的针法A,内层和外层上扬忍冬纹的针法略有不同,由下到上外层忍冬纹样针法变化为:“等长10格针脚长度一组+ 等长5格针脚长度一组”→“等长9格针脚长度一组+ 等长5格针脚长度一组”……内层忍冬纹样的针法为:“等长9格针脚长度一组+ 等长6格针脚长度一组”→“等长8格针脚长度一组+等长6格针脚长度一组”……这都体现了抽象针法本身上下、内外的空间虚实关系。
图6 忍冬纹针法2Fig.6 Honeysuckle stitches 2
3.1.2莲花的针法 莲花有平面式和立体式两种。凤鸟的莲花构图为上下两层加中间位置三莲花一组排布,雉雊作品中的莲花位置与之相比略有不同,左右侧雉雊回首处各有一莲花纹,此处为雉雊作品中莲花纹构图最上方,雉雊脚踩莲花与凤鸟脚踩莲花形似,三莲花一组图像与凤鸟中间位置的三莲花对应,而最下部图像元素则为瓶状摩尼宝珠纹。通过莲花图像的针法对比,可将莲花图像基本针法结构归纳为3种,具体如图7所示。
图7中3种不同的针法设计贯穿于整个作品的莲花纹样。其中垂直施针设计的基本针法结构E的应用最多(每个莲花的花瓣中均有使用),而水平施针的基本针法D与F在莲花纹样中各有3处使用,即在每个立体造型莲花的顶面和立面处。
注:以7格针脚长度为例。图7 莲花纹样基本针法结构Fig.7 Basic stitches chart of lotus
图3(a)中凤鸟脚踩莲花纹样的针法如图8所示。图8(a)中凤鸟脚踩莲花纹为立体造型表现,莲花纹中针法设计有3种构成方式,即顶面针法D(3针等长7格针脚长度为一单元,每个单元间距为3格)、立面针法F(2针等长7格针脚长度为一单元,每个单元间距为3格)和莲花花瓣的针法E(各花瓣间3针一单元垂直方向施针固定,单针针脚长度和单元间距可有多种变化)。整体上,基本针法结构D和E的视觉效果为“左上右下”的不对称倾斜感,基本针法结构F构成的针法呈水平方向平衡感。
图8 莲花纹样的针法Fig.8 Stitches of lotus pattern
植物图像中忍冬以垂直方向“纳锦”针法为主,莲花的针法则为水平方向 “纳锦”针法和斜变“纳锦”针法兼而有之。
动物图像有凤鸟和雉雊两种造型图像。
3.2.1凤鸟的针法 《敦煌壁画解读》中描述“凤鸟头似鸡,有头冠,两眼圆睁口衔忍冬枝,回首,侧身,挺肚,展翅,翘尾,两脚似鸡爪,尾上还有很多华丽的凤眼,双脚站立于莲蓬上……”[5]此处对凤鸟特征的描述较为详尽,结合刺绣作品,可以通过针法的不同设计将凤鸟身体进行解构,即头、眼睛、肚子、翅膀、尾巴、脚。同幅作品中的构图设计左右对称,左右两侧凤鸟在针法的运用上基本一致,在大的针法一致的前提下,存在相对变化,如针脚长短不同。下面提取一侧(右侧)凤鸟的图像元素进行针法研究。
1)头部。凤鸟头部主要有眼睛和角,眼睛针法设计有两种,整体都是单针垂直方向施针。眼珠圆形轮廓和包裹眼珠部分的针法设计均为紧密单针上下排布;眼珠上部区域设计为上虚下实的针法。
凤鸟角的针法设计与眼睛基本一致,凤鸟角部宽窄变化的弧形轮廓针法变化较为明显,逐渐从宽处的16针过渡到窄处4~5针甚至更短。
2)肚子。凤鸟肚子整体针法的表现规律同凤鸟角的运用,但针脚长短变化不一,留白网格虚空间视觉效果在绣面中灵活呈现。
3)翅膀。凤鸟翅膀的针法设计如图9所示。主要可分为4块,A,B部分色彩一致,针法设计略有不同。折线形的针法曲折程度和留白网格产生的虚空间依据针脚长短的变化而变化。C部分针法效果呈片状,抽象的针法巧妙地表现了羽毛层叠的质感,与B部分针法形成一种方圆对比关系。此处针法为7针一个单元,从上到下分别由针脚长度5~7针过渡。
图9 凤鸟翅膀的针法Fig.9 Stitches of Phoenix's wing
4)尾巴。凤鸟上翘的尾巴有“凤眼”造型装饰,尾巴部分主要采用两种针法表现。大面积铺底的针法同凤鸟肚子和角的针法类似,针法排布依据对象形态而变。尾巴上面 “凤眼”装饰为左右交错施针,此处同一针法采用两种不同颜色的绣线表现,以两针等长3格针脚长度为1组,每组中的两针距离为1格(第2针高于第1针1格间距),此针法循环排针,每平行两针间产生的留白网格拉开了空间,同时丰富了绣面层次感。
5)脚。凤鸟脚的针法与尾巴“凤眼”的针法类似,均为两针等长3格针脚长度1组,每组中的两针距离为1格(第2针高于第1针1格间距)。此处针法以单色绣线表现,同样适形而变。脚细长部分和脚趾针法都有所变化,凤鸟脚趾处的针法设计则将等长的3格针法拆分为2针1格施针,从平面化构成观察,即为两点一线的针法水平重复。
3.2.2雉雊的针法 “雉雊拖着长尾,圆睁着眼睛,鸡嘴,蛇颈。口衔忍冬枝,回首,挺胸、亮肚,双翅合拢紧贴其肚,站立于莲花花蕊上……”[5]作品中雉雊造型构成可分为头部、肚子、翅膀、脚。相较于凤鸟图像,雉雊的造型相对简洁,针法设计变化较少,但构图设计与凤鸟相同,左右两侧雉雊图像对称,针法设计基本一致。
1)头部。雉雊头部针法设计简洁统一。嘴部针法为垂直单针紧密排布,沿着嘴的轮廓上下施针,嘴部针法为垂直单针紧密排布,营造了一种坚硬质感;雉雊眼睛的针法设计同嘴一致,于圆形轮廓内垂直排针。
2)翅膀、肚子。雉雊图像的主体针法体现在翅膀上,具体如图10所示。翅膀针法与肚子的针法融为一体,通过绣线色彩区分身体结构层次。雉雊翅膀采用弧形片状排列的针法,按照翅膀的走向顺势铺开。针法设计为等长7格针脚长度7针1组,每组以中间一针为中轴左右对称,每组针法相差3个网格距离。
图10 雉雊翅膀的针法Fig.10 Stitches of Pheasant's wing
3)脚。雉雊脚的针法设计同凤鸟脚部的针法一致,不同的是,雉雊脚部针法上下呈统一形态没有变化。
动物图像中的针法设计主要以垂直方向平齐“纳锦”针法为主,其中凤鸟的针法变化最丰富。
从彩锦绣作品图像针法结构图的分析,可以看出针法设计的一般规律和灵活的微妙变化。彩锦绣针法的设计不同于传统的平绣针法,平绣中某些针法可以固定表现某种对象,彩锦绣针法需要依据表现对象预先设计针法结构,不同针法的变换组合又会产生不同的针法韵味。
通过对针法设计的研究分析,总结出针法设计的3种基本方式:即“针法适合”“针法结构”“组织处理”[6]。“针法适合”即彩锦绣作品中图像表现的抽象针法要兼顾表现对象的意象而设计,整体把握表现对象的外在表现和内在含义,据其传达的意象进行针法设计;“针法结构”是构成整体针法的基本结构形式,大到作品中所有表现对象,小到单个物象的局部表现(如单针错格排列、单针成组平齐排布,针法的平齐和斜变等);“组织处理”一般指针法的“虚实处理”[7],也就是针法的“虚实组织关系”,是处理绣稿空间层次的关键,惯用隐形、铺嵌、叠加的方法丰富作品表现内容。
彩锦绣作为现代装饰性刺绣艺术,其审美追求与传统刺绣不同。彩锦绣针法的设计是对传统审美背景下针法的提炼,不仅是对传统的继承,也表达了现代人的情感追求和审美意趣。这种由繁复美向简约美过渡、追求清新隽永的针法设计所体现的审美特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形式美。彩锦绣针法设计具有相对独立性。针法的设计不仅可以体现出刺绣艺术家的创作思维与表现意识,还能够表达针法的形式意蕴,如针法结构设计的对称与均衡、节奏与韵律、以及针法平齐、斜变的对比与统一。
2)材质美。针法作为构成绣面的基本元素,应用在具有独特材质美感的真丝绣线和半透明状的刺绣底料上,由于针脚方向不同而产生的丝线折光效果,是构成针法设计审美的另一重要特征。
3)装饰美。装饰美有两方面,一是针法本身作为绣面构成元素的自然装饰美,另一种是通过错落有序的排布方式,形成不同针法视觉效果的装饰设计美,如针法的平面化与立体化视觉效果对比产生的针法肌理装饰美感。
彩锦绣不是简单的以针代笔模仿绘画效果,而是通过强化刺绣针法的本体语言,充分发挥材料和工艺的作用,创造性地绣制独一无二的彩锦绣艺术样式。装饰性本体语言是使彩锦绣不断发展的根本因素,而这些主要体现在针法的设计表现上。
1)古为今用再传承。深度挖掘中国传统装饰元素与其文化内涵,传承和发扬中国传统刺绣艺术的生命力与创造力,是彩锦绣艺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和发展的关键所在。
2)吐故纳新再创造。对于彩锦绣的创新方向,可以从前辈刺绣艺人优秀作品中汲取营养,不断丰富彩锦绣针法的本体语言。同时要顺应当代审美和发展,既崇古训而忌“唯古永存”,又师古技而忌“食古不化”[1],将彩锦绣意匠之美与材质之巧的完美结合拓展用于其他艺术形式中,实现跨界设计再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