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春霞
民国肇基,帝制结束,国家由封建王朝过渡到民主共和体制。在上层建筑已经建构的情况下,“共和国家其人民权利既平等矣,则不可不亟谋教育之普及”,[1]使国民能知维护、建设国家,否则,若对此“知识、能力缺乏”之民众任之以建设事业,则往往导致“操刀伤手”“踰墙折足”的困境。[2]因此,实现建设现代民主国家这一目标的关键“在养成多数有常识之国民”[3],且限于民众的接受水平,造就有常识之国民必须“以普通而浅显之知识灌输”为手段,使之日趋文明。[4]基于此,无论是政府还是教育界知识分子,均意识到“通俗教育为转移风俗改良习惯之枢机,应与学校教育并重”。因此,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不久,教育部就设立社会教育司,①第三科专责通俗教育,在教育行政系统中为社会教育确立了一席之地,通俗教育作为当时主要的社会教育形式得以推行。在这一政策指引下,江苏省开始着手兴办通俗教育。施行通俗教育,最好有一定的场所,以便能更加集中、系统地开展活动。然而其时“教育部对于通俗教育事宜尚无专设为馆之文”,一些江苏教育界人士认为此系中央政府无暇顾及之故。[5]于是,在开教育风气之先的江苏省,“社会教育之呼声渐高而通俗教育馆之所以设也。”[6]
1916年2月6日,在政府的强力推动下,江苏省立通俗教育馆在南京成立,这可能是全国成立最早的通俗教育馆。[7]随后江苏各县通俗教育馆纷纷奉省令成立,通俗教育馆的建设纳入江苏地方政府的教育规划中。教育馆多数为公立,政府每年资助经费,并将经费纳入预算。到1923年,江苏60县设立通俗教育馆者超过40县,逾三分之二。[8]这些通俗教育馆集讲演、展览、阅读、体育活动等为一体,“欲使人人有普通之常识,以养成普通之人格”[9],成为全国通俗教育馆活动的先声。目前学界对通俗教育馆的研究比较缺乏,②对其在基层民众中的国民常识启蒙教育关注不够,未能充分展示通俗教育馆在国民常识启蒙、形塑理想国民方面的作为。本文以江苏通俗教育馆为中心,探讨通俗教育馆如何充分利用馆之所在地文庙这一特殊“场域”所蕴含的文教信息,引导民众在参观展品、聆听演讲的过程中接受国民常识启蒙,以及它在实际运作中遭遇的困境。
“启蒙的纲领是要唤醒世界,祛除神话,并用知识替代幻想。”[10]在民国教育界眼中,启蒙的最佳途径莫过于对全体民众施以现代国民所必需的日常知识,进而启其蒙昧,授之以建设能力,是谓常识启蒙。通俗教育馆要达成民众常识启蒙的目标,就需时时处处体现此类教育意涵。
1915年8月26日,江苏省教育行政会议开幕。9月3日,本次教育行政会议通过设通俗教育馆于各县文庙的议案。[11]政府将传统社会士民心目中的“圣域”——祀孔之文庙作为通俗教育馆的馆舍,除了经济因素的考量外,还有政治气候、文化传承的成分在内。其一,这一时期正是袁世凯进行尊孔复古、恢复帝制活动较为活跃的时段。袁世凯在1912年就任中华民国总统后,“既颁祀孔及崇圣典礼欲提倡孔教以维系中国之风俗人心”[12],制造社会舆论推进尊孔读经,为恢复帝制作思想舆论准备。基于此背景,江苏省政府认为文庙可“崇圣德而风后世”,然而“晚近以还,弦歌不作,遗泽浸衰”,亟待重振。[13]在地方当局看来,通俗教育馆设于文庙正可迎合国家政策、传承圣贤遗风。当然,江苏省政府此后在屡次催设通俗教育馆时未特别强调必须设于文庙,这或可从一个侧面反映地方政府的复杂政治心态。
其二,文庙作为祭孔场所,又是士子求学之地,其所展现的文教氛围在某种意义上恰与通俗教育馆的教化功能有所契合。人所共知,文庙在中国的读书人心目中历来是神圣之地,不过文庙过去为上层人士、社会精英的活动之地,春秋祀典、士子入泮宫等文化活动,均与普通民众无关。因而,在文庙建立通俗教育馆容易形成一种教育的“场域”,将受教育程度很低甚或文盲的普通民众也纳入一定教化氛围的场景中,使其接受“熏陶”,由此,承载传统儒家精英文化的文庙与奉行大众启蒙教育的通俗教育馆在同一时空接榫。
文庙对普通民众来说或多或少有些神秘,而江苏通俗教育馆以低廉的门票向民众敞开了大门。例如,江苏省立通俗教育馆在成立时即规定游客购券(价格为铜元一枚)即可进入参观。[14]事实上,从民众进入教育馆的那一刻起,以塑造国民为主旨的通俗教育即以视、听等多种方式拉开了帷幕。因此,通俗教育馆以怎样的整体形象示人是创办方需要考虑的问题。在江苏通俗教育馆主办者看来,通俗教育馆要使民众保存“固有之美粹”,“发挥而扩大之应有之常识”,“谋所以灌输之,默化而潜移之”。[5]换句话说,通俗教育馆首先要建构一个由外而内的全面的教育环境,使观者从通俗教育馆的环境即开始受到教育,使馆之环境渗透国民常识的教育。因此,当时江苏的众多通俗教育馆对文庙进行了修葺,有些张贴了标语,或设立阅报处以吸引行人。如成立于1917年的无锡县立通俗教育馆修缮后在墙柱上缮写醒目的格言,“以感化行路之人”;该馆还在门前悬挂各类日报及社会教育报纸,并在揭示牌书写一些常识,“往来观者常有一二百人”。在夏季,该馆“则加张布幕并添置饮茶以便游人之休息解渴”。[15]4-51924年夏,该馆在“按季贴发格言”外,“近复粉刷一新,并更换墙上格言,又用五色墨油绘天文图十余种于壁上,来往过客均停观看,直灌输天文常识之捷法也”。[16]宝山县通俗教育馆1923年9月“于馆前揭示场及沿途电杆遍订格言牌”[17]。总体上看,通俗教育馆通过对馆舍整体环境的布置将参观的民众带入其叙述语境,格言标语、阅报棚、电灯等设置于通俗教育馆内部的新式物件亦无声地传递着民众所不知的常识。
此外,通俗教育馆设于文庙亦逐渐改变了文庙的风貌。江苏省政府规定,除文庙的殿庑需保持静肃外,其他地方均可供通俗教育馆使用,因此,文庙肃穆的氛围随着民众的频繁往来参观而有所变化。虽然文庙由此变得喧闹,不过从社会大众的视角看,它也从此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将普通民众接纳其间,发挥着更具普遍意义的教化功能。
通俗教育馆的馆舍及环境布置固然重要,而馆内“视觉化”的通俗教育手段更体现了其将国民常识直观地呈现给民众的用意。江苏各县通俗教育馆的博物部(或称展览部)的主要职责就是通过实物展览将抽象的国民常识“视觉化”,引导知识水平较低的民众在“目睹馆之物”的过程中领悟科学原理、生活常识等在教育界精英看来国民应知的内容。当然,江苏各地通俗教育馆限于自身条件,展品的多寡往往有异,而且省立通俗教育馆与县立通俗教育馆也有差异,省馆因为受到特别的重视,经费也较多,因此展览的内容也较为丰富。
江苏省立通俗教育馆的博物部有五室,每室配备一名管理员负责答疑及管理。第一室陈列地理、地质、地文、人事等模型绘画,如南京城市模型、海底模型、水陆模型、黄河模型、地层模型、人种模型、职业模型、南京胜景写真、农林室(蚕子标本、种子标本等)。其中,种子标本是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江苏的参展作品,由出品人赠予。第二室有仪器、器物模型、理化器械、历史图表、古事模型、地学图表等。此外,该室内还有27具所谓“教忠”“劝孝”“激发人之节义”的名人事迹模型,如精忠报国、苏武牧羊、屈原投江等。这些模型都是馆员在河南、山西等省征集到的通俗教育画交由美育馆制作的。室内还有林肯和华盛顿的事迹模型。潮汐图及日蚀月蚀原理图等都由馆员自绘。该室还陈列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史地组学生制作的小学地学教授挂图,后附物产小图,每周依次轮流更替陈列,很多社会人士前来观摩。时值西南地方军阀反对袁世凯的斗争声势浩大,馆员借机讲解西南的物产分布,观者“或喜西南之形势日强,或悲袁朝之疆土日蹙,及馆员为揭物产图,则又莫不叹息曰:有是富源,又何患贫。馆员乘机设法,人多化之”[18]14-15。第三室陈列生理卫生方面的图表、模型及标本。其中有常人脑模型与溢血者脑模型比较,内脏模型及其病象、胎儿发育顺序及病胎展示,常人之胃和肺与饮酒人之胃和肺比较,还有蚊蝇携带传染病菌进入人体之状态的模型图,并附以说明,形象直观、惟妙惟肖地展示了健康人体与病体的差异以警醒观者注意卫生。第四室陈列矿物学材料及工艺,其中有侯鸿鉴所采集的百数种矿物标本,还有馆员自创的牙粉制作材料等。第五室陈列一切生物之标本模型绘画,还有馆长濮祁游龙潭带回的蝾螈(被称为“龙”)标本。[18]8-18
可以看出,省立通俗教育馆博物部的展览分门别类,摆放较为讲究,以便于参观者观赏领会为原则。这些展览直观呈现出一幅幅地理景观、人文景观,使东方文化、西方科技卫生知识具象化,引导观者在新奇的观感中领略国家及家乡的山川地形、历史文化,认识到个人的生理卫生、世界的物质变化,并产生“共情”,进而易于普及这些常识。
大多数县立通俗教育馆也设置博物部,有的称为展览部,规模较小,陈列的物品与省馆类似。如金山县通俗教育馆展览的物品包括动物、植物、矿物、天文、地理、历史、公民及生理卫生等方面。[19]吴县通俗教育馆之展览有器械类,包括地球模型、抽气压气机、光声发动机等;有飞禽真形,如各种鸟雀标本;有人体解剖蜡像;有胎生解剖、蚕身解剖、矿物、瓷器、古物等。同时,该馆于“出入口之处又将吾国担负之外债以财政部报告之数尽揭于路口,亦足以儆省国民也”[20]。可以看出,虽然这些展览品无声无息地陈列在室内,然而它们是经过馆方布置与设计的,是在一定程度上的“视觉化”刻意呈现,藉此给民众“有秩序”的常识。而且,基于普通民众知识水平的限制,这些物品多数以简单的文字加以说明,因此在展览过程中,常识得以具象化地呈现出来,更加接近民众的认知,便于对民众进行“眼目教化”[21]。展品涉及山川地理、历史典故、生理卫生、农桑种植、教育实态等方面,以耳目一新的形式表现出来,不难想见对观众的视觉冲击有多大。
通俗教育馆对普通民众来说是较为新奇的场所,然而多数通俗教育馆每年仅有六百元的经费,无法购置门类繁多的展品,因此,不少通俗教育馆亦通过向民间征集或自制的形式加以扩充。如上海通俗教育馆曾征集“学生之手工、美术、理科成绩”,“以供社会观摩”。[22]如皋县立通俗教育馆征集“中外古今图书及动物植物”,对于向馆内赠送物品者授予该馆名誉馆员,并给予奖章。[23]1922年,无锡县立通俗教育馆展览品增添了1 383件,该馆试制獐兔、鹦鹉等动物标本,遇到禽类随时剥制。[15]4-5可见,县级通俗教育馆的展品设置因地制宜,很多具有地方特色。然而,这些展览物品无论来自西方还是本土,在通俗教育馆中已突破了其原初含义,承载了普及中西方文化、科技、卫生等方面常识的任务。
不过,如果展品固定不变,也难以吸引民众持续参观,于是一些通俗教育馆往往结合某些特定主题进行展览,以吸引社会关注。例如,1916年,上海通俗教育馆举办现代交通工具模型展览,陈列了飞艇、汽船、火车等模型,并且当场试验,这些交通工具模型“灵活异常,观者称羡”。[24]无锡县通俗教育馆趁新年游人来往频繁之际,陈设商轮炮舰雏形及过山炮等,并请学界人士及实业学校学生轮班协助,展览秩序井然。[25]飞艇、炮舰以及现代车船模型等民众平时难得一见的物品,被临时安排到通俗教育馆展览,一方面能够极大地吸引观众,为馆内带来若干经济收益;另一方面,这类展览又多关涉时事,往往以纾解国家困境为题,使民众在参观中激发国家观念。
总而言之,无论是省立通俗教育馆还是县立通俗教育馆都比较重视“视觉化”的博物展览,不仅展品种类丰富,关涉国民常识的诸多方面,而且也尝试动态地呈现这些展品。不过,我们也必须看到,通俗教育馆的展览大多仍比较静默,加之普通民众知识水平有限,观者对展品所表现出的好奇也许远远大于展品本身所欲表达的意涵。
除了通过展览普及常识外,通俗教育馆亦开展了丰富的讲演活动,让民众通过“耳闻馆之言”接受常识启蒙。事实上,讲演较为简便易行,所费成本较少,对受众的文化程度要求不高,不啻为一种经济有效的通俗教育方法。
当然,讲演对民众来说不算新生事物,在清末即已成为重要的社会教化方式。不过,在通俗教育馆这个特定的教化氛围下,配合留声机、幻灯等新式科技的讲演更具吸引力。讲演员通过“声音”营造出浓郁的教育场域,引导听众不知不觉地融入其中,耳濡目染,形成共鸣。这一时期的讲演大多围绕启导民众的国家观念、改造生活习惯等常识教育展开,讲演的内容和形式不求高深,突出针对性,以吸引听众为首要目标。
组织者亦逐渐意识到,通俗教育馆作为开展通俗教育之地,首先要吸引听众来,并使之对讲演产生兴趣,才能达到持续的效果。如金坛县通俗教育馆在演讲时,讲演人“仿照茶肆中说书之状态,口讲指画,形容毕肖”;大受民众欢迎,游览券发出千余张,“后至者仍有向隅之憾”。[26]时人观察到,江苏省立通俗教育馆的日曜日(星期日)定期演讲每次 “座无虚设”,“盖措辞浅明,又能辅以种种艺术故也”。[18]8同时,除了讲演员的口才及辅助设备的配置外,邀请名人来馆讲演也有助于提升效果。如1916年,武进县教育会邀请旅美归国的郭秉文、张士一、周厚坤等讲演,受到热烈欢迎。譬如周厚坤讲飞机制造,“次第说明,兼演影片”,观者感到“诚所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27]不仅这些有国外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的讲演对当时的听众来说较为新奇,有一些本地名人的讲演也对听众产生影响,如武进县通俗教育馆因游览者众,“每逢星期日下午二时特请名人演说数小时,藉以启迪普通人民常识”。该馆曾邀请中学校长童伯章及第一高小学校教师胡树声前来讲《尊孔》及《黑奴吁天录》,“听者颇不乏人,秩序亦甚整齐”。[28]虽然讲演者的不同教育背景可能对讲演内容的选择产生影响,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通俗教育馆里,面对社会大众,讲演者所传递的“声音”必须能够迎合受众的水平及兴趣。如武进县通俗教育馆讲员承志新原拟演讲《兵战不如商战》,“后因不合听讲者之心理即改传染病预防方法”,并佐以趣味笑料以提起听众兴趣。[29]金坛县通俗教育馆下午三时进行演讲,下午一时座位已满员,讲演员“演天空现象引古证今浅譬曲喻,听者极为明了”;该馆主任陈家凤演示科学实验,听者也“颇有兴趣”。[26]总之,讲演内容涉及古今中外,展现了教育界对国民常识认知的丰富性。
通俗教育馆的讲演也往往考虑选择恰当的时间与特定情境,例如“特别讲演”一般就选在某些特定节日或事件期间进行,以引导民众了解时事,获得国民常识。如皋县立通俗教育馆农历新年游览人数较多,“每日多则二三千人,少也有数百人”,1923年,该馆自阴历正月初五日至正月十八日随机展开讲演,不分上午下午,“见到人多的时候就摇铃讲演,并备有留声机,以助兴味。”[30]不少通俗教育馆都抓住农历新年民众休闲的时间开展讲演活动,如无锡县立通俗教育馆因为位于无锡繁华的崇安寺旁,在阴历新年乡人来县城游览较多之时,“逐日延请名人演讲”,“或发真切言论以矫习俗,或阐科学常识以浚民智”。[31]131920年春节,无锡教育家侯鸿鉴从南洋回锡,被邀请演讲其行状,听讲者达四五百人之多。[24]
农历新年是中国传统节日,民众在这段时间内相对休闲,容易被吸引到通俗教育馆听讲。对于一些新的国家节日,如国庆节、元旦等,则需要通俗教育馆营造特定的氛围,吸引民众前来听讲。如1922年国庆日,金坛县通俗教育馆举行国庆纪念活动,约有2 000多人到会,“后至者几无立足地”。馆方举办的活动包括:到会者集体唱国歌,主任陈家凤演讲“赎路储金”(按:指民间集资赎回胶济铁路)之事,张振之演示科学游戏,陈允文进行滑稽谈话,之后放留声机唱片,陈家凤演唱国庆滩簧,播放中西音乐,到下午五时方散。[32]可以想见,该馆在国歌演唱、国事分析的语境下建构出一种国家的认同,使在场的听众产生身份认同感,而游戏、音乐等皆是促进这种认同接受的形式。1925年元旦,无锡县立通俗教育馆“全日开放不取券资,门前举行临时演讲”[33],参观者约有1 500余人,下午3时的临时演讲,听众有两三百人,“颇形拥挤”。[34]在国耻日,该馆又请人讲沈孝子爱国故事。[31]14通俗教育馆利用各种纪念日,传播国民常识、国家观念,赋予节日更多的教化意味。
除了馆内的讲演外,通俗教育馆尚有巡回讲演。巡回讲演不同于馆内讲演,后者由听众主动来馆,讲演员有一定的“主场优势”,而且场所固定,便于管理引导。巡回讲演面对的是四乡街衢临时聚集的民众,对于处于“客场”的讲演员的心理素质、知识素养等都是考验。而且由于巡回讲演的不固定性,民众与讲演员难以形成紧密联系。然而,正是这些巡回讲演,才使得那些无缘得见通俗教育馆的乡民能够触摸到国民常识。如无锡县立通俗教育馆于1922年5月派讲演员出发巡回讲演。5、6两月,讲演员“共计巡回三市乡23处讲29次,听讲者共计4 410人,每次平均约152人”。当然,人数众多并不能说明民众对讲演的理解,乡民将讲演“视作讲《乡约》者有之,讲耶稣者有之,说小书者亦有之”。“讲员常利用彼等观念始不与详辨以杀其听讲之心,俟讲演终了再为申明之”。[15]2在空旷的乡间,讲演员依靠个人魅力、讲演才能、材料内容及辅助手段等形成强大的“磁场”,吸引民众进入其精心设计的环境中,并充分发挥着信息传递中介的作用,将抽象纷繁的内容化作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呈现出来,引导民众接受、领悟。从这一层面来讲,巡回讲演员突破馆界的限制,将通俗教育馆的“教育之声”传播到馆外更为广阔的空间。
毋庸讳言,社会大众通常处于“失语”状态,因此我们无法获知其对讲演的认知,然而从相关社会教育人士的记述中,仍然可以察觉到他们彼此的互动。讲演者怀揣常识启蒙的初衷接近民众,普及知识人心目中的常识,却可能遭遇民众的冷遇。于是,现代技术的运用、节日氛围的制造、特殊场景的布置,无不凸显出其在传播国民常识过程中的努力。民众亦在贴满标语的通俗教育馆或空旷的室外经由讲演员的讲演,多少体会到似乎与己不相干的“国家”与个人的关系,见识到西方“奇技淫巧”的神奇,觉察到卫生之于身体比求神仙保佑重要,其收获可见一斑。
社会教育人士创设了面向社会大众的通俗教育馆,借助对这一新式社会教育场馆的文化建构,赋予其国民常识启蒙的基本功能。讲演、展览等各种教育活动汇集于馆内,使得通俗教育馆的教育意蕴更加强烈,并以一定的文化吸引力潜移默化地影响前来参观的民众。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通俗教育馆都对清末以来的通俗教育形式有所创新,从当时中国面临列强之强势压迫的社会背景以及知识界的诉求来看,创办并推广通俗教育馆是欲借助国民常识的启蒙,“将下层民众拉入‘国民’队伍”,[35]藉此促进社会及国家的现代化。
不过,通俗教育馆在全国范围甚至在开风气之先的江苏省也未能广泛设立。从1916年省立通俗教育馆建立起,江苏省教育行政机关曾多次下令催设,然到1923年,全省通俗教育馆数量“甫逾三分之二”,不少县“仍多因循观望,扩充案遂无实效之可言”[8]。及至1926年,全省只有30余县设立了通俗教育馆,一些县立通俗教育馆在设立后又无形消灭。[36]1927年度的教育统计显示,江苏60县尚有17县未建通俗教育馆,12县未填表。[37]至于全国其他地区,被认为通俗教育兴办得较有成效的四川于1924年设立成都通俗教育馆,[38]北京直到1925年才有京兆通俗教育馆之设。[39]可以看出,不仅通俗教育馆的设置未能普及,其常识启蒙活动也面临多重困境。这些问题并非凭借通俗教育馆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经济、人事及观念等方面凸显出的局限,亦是近代中国社会教育实施困境的反映。
1.经济之困
制约江苏通俗教育馆建立与发展的首要问题是经济条件的限制。正如江苏省通俗教育馆联合会指出,“各县之因陋就简,或并雏形而不具者,实居多数,此非各县教育当局对于社会教育事业不欲热忱提倡,亦非各县教育当局对于社会教育事业视为无足重轻,而第一原因,实为经费”[40]4。通俗教育馆联合会由各地县立通俗教育馆联合成立,各馆对于在基层兴办通俗教育事业的困扰深有体会,这一陈情可谓肺腑之言。
即便成立起来的通俗教育馆也因经济条件所限而在实际运行中困难重重。1923年,江苏设立通俗教育馆的47县“因受经费之拘束,多无成绩之可言”[40]5。上海县因经费短缺,筹设通俗教育馆时靠裁撤官契局所得款项只设立博物部、图书部,音乐部和体育部暂缓设立。[41]开幕当天,该馆指导博物、化学等人员均由各学校教员义务兼充[42],也没有购买各种模型,仅置办了一些标本[43]。无锡广勤路通俗教育馆筹备多年,于1922年底才告成立。[44]海门因经费无着落直到1925年才因“省令频催”,成立通俗教育馆,开办费用由人捐助,“先行从简设立”。[45]以上这些通俗教育馆的困境并非个案,因为县立通俗教育馆自身并非盈利性质,门票价格低廉,经费多由县署提供,本县的经济状况直接决定了其生存发展。正如曾留学日本的吴县通俗教育馆主任潘振霄所言,“鉴于开办费之支绌、经常费之短少,殊觉难于着手”[19]。
中国的通俗教育馆在经济条件方面与日本的通俗教育馆相比差异悬殊。据时人参观,东京通俗教育馆1913年经常费达4 500多元,添置物品价值在40 000余元,[46]其经费是江苏省立通俗教育馆的3倍,县立通俗教育馆的7倍多,物品总价值更是相去甚远。由于经济条件差,通俗教育馆职员的薪水微薄,馆长甚至由教育会人员兼任,不领薪俸;一些工作辛苦的巡回讲演员也因没有薪酬而不得不辗转他处,严重影响了通俗教育的开展。
通俗教育馆陷于经济窘境的背后有政治环境的因素。其时军阀混战,教育经费时常被充作军费,尤其是1924年9月,江浙战争爆发,江苏各地战火绵延,通俗教育馆的经费更是紧张。不仅如此,很多通俗教育馆被军队占据,所藏展品被毁坏却无力置办新品,通俗教育事业受到重创。如青浦通俗教育馆博物部的展品不但没有增加,反倒自从江浙战争后损失很多,最终完整的只剩下六七件。[47]因此,通俗教育馆“了无生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2.人事之困
通俗教育馆要想发挥常识启蒙的作用,聘用合适的人才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由于当时通俗教育属于草创阶段,尚未建立起人才培养与培训机制,因此很多通俗教育馆难以招到合适人选,而许多由政府委任的馆长亦把通俗教育馆作为晋升的跳板,一旦有机会即转为他就,并不热心操持馆务。如武进县通俗教育馆在开办之时初具规模,每周邀请相关人士演讲通俗教育,然而自创始人屠心矩卸任后,历时半年无人接办。[48]新任馆长朱规声“学识浅薄、办事颟顸”,于是该馆事务日渐荒废,而后该馆长兼任他职后,馆内事务无人过问,只雇一老仆看守,形同虚设。[49]当时还不乏有人暗中逐鹿馆长、主任职位,而地方人士则认为该馆地处偏僻,主持不得人,“不如裁撤之”。[50]通俗教育馆不仅未能很好地实现启蒙民众常识的初衷,因为其人事制度不健全、管理不善还不时受到民众的质疑、举报。例如,1926年,江苏省教育厅接到东台通俗教育馆体育场指导员举报并呈请罢免该馆主任戈铭彝。省视学前往东台调查后发现,该馆机构重叠、人浮于事,于是下令将通俗教育馆、公共体育场、通俗宣讲社三个机关合并,该馆主任、助理、通俗宣讲社管理员等“资格牵强,成绩毫无”,而公共体育场的指导员 “体格亦欠活泼”,因此一律予以撤职。[51]
由此可见,人事之困亦是通俗教育馆面临的重要问题。民初处于社会转型时期,近代社会教育方兴、千头万绪,通俗教育馆只是百绪之一端,不仅时常因时局动荡、缺乏经费而陷入困境,也因人才匮乏及地方人士将其作为争夺利益的场所而面临危机。
3.认识之困
通俗教育之所以受到社会教育人士的青睐,在时人看来是因为“今世极文明国未尝轻视也,人民继极开通,至于无可开通,期期亦以为必不可少”[52]。可见,通俗教育被视为常识启蒙、形塑国民,进而竞雄文明之国的途径之一。然而,从地方政府到社会人士,对于通俗教育馆乃至整个通俗教育的认识明显不足。如江苏吴县在1915年省令设通俗教育馆后,县教育当局开始筹设通俗教育馆,然而不久即因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政局变化而将此项在地方官员认知中的“不急之务”搁置了。袁世凯称帝失败后,吴县通俗教育馆的设立才“旧案重提”,直至1917年5月始行成立。[20]1923年10月9日,常熟县立通俗教育馆被县教育局董事会以节省费用为由而撤销,该馆愤而举行“末日纪念”。[53]该馆在门前悬挂两块黑板,说明举行末日纪念的缘由,“中悬末日纪念绿色灯四盏,两旁悬前教育款产处副董黄炳元撰送之竹布联语一付,上联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六周宁馨儿惨遭董事铁头毒手’,下联为‘请增即增请减即减一部新预算显出局长裙带威风’,上款为‘某馆六周闭幕之痛’,下款为‘黄某泪墨’。下午四时起由该馆长李君磐、讲演员杨育才程兆翔相继登台讲演,听者近千人,极为拥挤”[54]。这一事件并不是简单的闭馆之纪念,实际上反映出社会教育界对地方政府不重视通俗教育馆乃至整个通俗教育的抗争。
地方人士对于通俗教育馆的态度亦颇形复杂。据陈家凤、虞念慈等考察各县通俗教育馆发现,“各县对于通俗教育馆及公共体育场事业实力进行者固不乏人,而敷衍塞责者亦复不少,入教育馆则标本模型狼藉几案,入体育场则器械损坏,衰草连绵,督察者听其自然,当事者不知整顿,甚有迄今未设立者”[55]。当时甚至有人认为,兴办通俗教育不需过多经费,将通俗教育馆的讲演与清末的圣谕广训宣讲等同,宣讲员以失业之塾师代替,以为区区几十元即可办通俗教育,[52]通俗教育馆在江苏各地发展参差不齐的原因由此可见一斑。
通俗教育馆常识启蒙活动进展不利亦与其未能处理好与社会大众的关系有关。正如对通俗教育颇有见地的张正藩指出,通俗就是“要民众化,要与民众接近,使民众视通俗教育馆如第二学校,第二家庭,不使民众视通俗教育馆是一个机关,是一个衙门,通俗教育馆,他够做到这种地步,才不失去通俗教育馆的立场与意义”[56]!显而易见,通俗教育馆尚未完全做到这一点。事实上,通俗教育面对的是社会民众,较学校教育明显不同,教育界与民众的关系亦不是师生关系。因此,通俗教育馆的工作往往缺乏针对性或对民众需求了解不深,民众对通俗教育馆亦缺乏清晰的认识。基于双向的“认知盲区”,教育界创办的通俗教育馆受到民众多大程度的欢迎,民众怀揣怎样的目的进入通俗教育馆值得深思。因此,尽管民初教育界借助通俗教育馆进行了宝贵的常识启蒙教育尝试,然而其开创意义远大于实际成效。
注 释:
① 1912年颁布的《民国教育部官职令草案》规定教育部分为普通教育司、专门教育司、实业教育司、社会教育司、礼教司、蒙藏教育司等六司(《教育杂志》1912年第3卷第8期,附录,第63—64页)。同年,《教育部官制案》规定教育部设普通教育司、专门教育司、社会教育司三司(《政府公报》1912年第95期,法律,第69—71页)。此后,社会教育司一直是民国时期教育部的主要内设机构之一。
② 骆永寿对成都通俗教育馆的探究是目前研究通俗教育馆较早的成果,作者聚焦于卢作孚在通俗教育馆建设方面的开创性努力,对通俗教育馆的日常运作及其效果较少涉及,相关研究见骆永寿的《卢作孚与成都通俗教育馆》(《四川教育学院学报》1995年第4期)。其他研究如毛文君在分析民众教育馆时,顺带考察了作为其前身的通俗教育馆。她认为,北京政府时期的通俗教育馆“意义含混,对象的狭隘以及办法的呆笨”,通俗教育馆毫无生气,发展参差不齐,活动单一,江苏、四川等省的通俗教育馆发展水平较高,相关研究见毛文君《近代中国(1911—1937)城市民众教育馆述论》一文(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