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樋口一叶是日本近代唯一的女性职业作家,在男性文学大家云集的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被称为“日本近代文学的先驱者”。在其24年的短暂一生中,她从女性的独特视阈出发,将自己所处的明治时期的女性所面临的种种倥偬写进了作品中,讲述了女性在那个时代的囹圄与痛苦,为后世呈现了一幅反映明治女性生存实态的浮世绘。
樋口一叶生活在明治初期,当时的日本刚刚经历了明治维新,并建立起了明治新政府。明治政府为了实现赶超欧美强国的目标,积极引入西方的先进文化。一大批西方先进的人权思想被引入日本,“男女平等”,“男女同权”等女权思想也随之进入日本。随着这一时期自由民权运动的高涨,“男女同权”运动也在全日本应运而生。“男女同权运动在这一时期空前活跃。1882年,冈山女子联谊会、鹿儿岛妇女同盟,1883年丰桥妇女协会、远阳自由党、仙台女子自由党,1884年爱甲妇女协会等女子民权社相继成立。”[1]然而,女性在这个被当时统治者称为“焕然一新”的时代里,却并未实现她们所憧憬的生活。随着明治政府在各方面改革的不断深化,女性的社会地位非但没有得到提升,反而日渐降低,以至于很多学者都认为这一时期对日本女性来说,可谓是“最黑暗的时期”[2]。
樋口一叶以女性的视觉将所处时代女性面临的种种社会问题写到作品中。她通过自己笔下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不仅仅是表达对这些受压迫女性的同情,更是通过这些女性来控诉整个社会。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近代日本女性的地位不升反降呢?通过仔细研读樋口一叶的作品,并结合当时的相关史实资料,笔者认为这主要滥觞于当时社会的男权制。换言之,在“男尊女卑”意识的指导下,处在社会统治者地位的男性们通过制定一系列法律、法规,在制度上将男女之间的地位差固定化和制度化。在明治期间,以户籍法为代表,以及民法、刑法等一系列法律都极力保护男性的优势地位,进而将女性置于无权者的劣势地位[3]。
19世纪60年代,西方个人主义思潮和民主自由精神在日本迅速传播,它给日本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同时也唤醒了一批知识女性。以樋口一叶为代表的女性作家们开始用自己的话语来叙述那个时代女性的压抑与不幸。有别于近代初期的其他作家,樋口一叶的文学思想有着独特的形成轨迹,它源自樋口一叶对现实生活的真实体验。她特殊的生活经历决定了其文学思想形成于发掘女性现实生活的过程中,而非构筑于抽象的思想观念之上,这是其文学最强大的支撑点。因此,樋口一叶的作品为我们探索近代社会女性的生存状况提供了绝好的素材[4]。
例如,在日本谚语中,有这样一句话:“女人和衣服都是新的好。”这显然是以男性的口吻提出的。在当时男性的眼里,女性就如同没有生命的衣服一般,只不过是件普通的物品而已。这就是当时明治社会广为流传的“女性器物论”[5]。具体来说,对于当时的男性而言,女性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器物呢?通过研读樋口一叶的作品,我们就可以对这一严重歧视女性的荒谬言论的内涵及实质形成较为全面和直观的认识。
首先,女性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福泽谕吉就曾这样说到:“世间最轻视女人的话就是娶妻不过是为了延续血脉、养育子嗣”[2]。这句话反映了,在当时,生养子嗣被认为是女性最大的生存价值,并且这种想法的合理性已成为普世的价值观。比如,在樋口一叶的作品《自焚》中,女佣就说过这样一段话:“(那女的)跟这家老爷是十多年的相好了,少爷今年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不凑巧的是这个家里没有一个儿女,那一家却有个男孩,所以一想到将来,可怜的还是这家的太太。”没有孩子可谓是导致阿町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阿町的丈夫虽然可能知道有关于阿町出轨、通奸的传言是无稽之谈,但是为了让自己和情妇的孩子能够尽快继承家业,就以这个传言为借口,宣布与阿町分居,并将阿町驱出了家门。
其次,女性是美术品、工艺品甚至是玩具。众所周知,美术品、工艺品或者是玩具是没有生命和情感的东西。正是因为男性对女性有这样的认知,所以当他喜欢某个女性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地把她弄到手中,甚至也会有短暂的珍视。比如《十三夜》中,通过阿关母亲之口,我们得知,阿关的丈夫在阿关家门前对阿关一见钟情,三番两次地上门提亲,都被阿关的父母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谢绝了,但是阿关的丈夫原田坚持说:“家里并没有爱体面的公婆,是我看中了她,愿意娶她,还提什么门第不同,礼法等等,在嫁过来之后,也可以让她跟老师学习,所以别担心这点,总之,答应嫁我,我就会爱护她,照顾她。”后来,阿关的父母耐不住原田的再三请求,把女儿嫁给了原田。的确,新婚燕尔,在结婚后的半年里,原田也确实信守承诺,对待阿关如珠如宝。但后来,正像阿关所描述的:“但自从有了那个孩子以后,(原田)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想起来都令人害怕。我好像被推进了黑暗的深谷里,从此再也见不到温暖的阳光了”[6]。由此可见,原田对阿关的态度完全变了,从以前的疼爱蜕变成了厌弃。那么,那个曾经对阿关一见钟情的原田为什么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呢?原田起初是因为阿关的美貌而着迷。那个时候的原田,就像孩子看到一件精美有趣的玩偶一样,急于将阿关迎娶入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田对阿关早已没有了先前的那份新鲜感,这个玩偶对他早已失去了吸引力,甚至让他感到了厌烦。这反映了此时的原田完全无视甚至是在肆意践踏妻子的人格。同样,阿町的丈夫开始的时候也是对阿町百般呵护,这除了是因为富有的阿町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家资外,更是因为他把美貌的阿町当做向世人炫耀的玩偶,满足了他作为男性的虚荣心,但是新鲜劲过去了为了延续血脉就选择将阿町一脚踢出家门。当然,在那样一个把女性视作玩偶的社会,像阿关、阿町这样可怜的妻子并非少见。这一点,通过父亲安慰阿关的话语就能够得知,“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世间那些太太们,不见得个个都无忧无虑吧。以为世上不幸的妻子只有你一人,就自然会增加埋怨的心情。但这是做妻子的人应尽的本分,尤其是你跟他的身份相差太远,比别人多痛苦些是免不了的。”可见,对当时的明治女性来说,阿关这样的遭遇是较为普遍的。当时很多丈夫都无视妻子的人格,肆意践踏妻子尊严。此外,女性还是男性发泄性欲的工具。性的结合从定义上来看,本来应该是两性平等参与的行为。但在当时,只有男性才被认为拥有追求快乐,满足欲望的资格,而女性只不过是男性宣泄性欲的对象,并非平等享受快乐的主体。换言之,女性肩负着让男性感受性的快乐的义务,却并不享有追求来自于性的快乐的权利。同时,男性们并不满足于仅在家的范围内追求这种快乐,他们还会从妻子以外的女性身上寻求性带来的快乐。这就为性产业的兴起、发展提供了空间。因此,这一时期越来越多女性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堕落成男性宣泄性欲的工具。樋口一叶在《浊流》和《青梅竹马》中描述的热闹非凡的花街柳巷就是明治时期发达的色情产业的真实写照。
在当时,妓女正像源七之子对阿力的称呼一般,被认为是魔鬼一般的存在。福泽谕吉在自己的《品行论》当中,对妓院和妓女做了如下的描述:“被世人称为花街柳巷的地方,其实就是(妓女)卖淫的巢窟,那并不是普通的人类世界(中略),那是一群陷入到非人的境界,在畜生道里游戏的人”[7]。从《青梅竹马》里美登利被少年们大骂,还被别人用草鞋打头可以看出,妓女在当时是极其受蔑视的。那么备受蔑视的妓女为什么还会存在呢?因为虽然她们被认为是非人的存在,但是却是男性享乐的对象,甚至是宣泄性欲必不可少的的工具。
反过来,在当时,如果女性希望成为两性关系中欲望主体的话,就会受到当时社会伦理的批判。比如,樋口一叶在《自焚》中描述了在下霜的夜晚,阿町独守空闺,等待着深夜未归的丈夫,虽然已经过了午夜,但因为思念丈夫,却辗转难眠。当时很多批评家通过这段描写,纷纷做出阿町是一个“性放荡”的女子的论断,进而断定阿町一定与书生千叶之间发生过有违妇道的性行为[4]。
但是在现在看来,这不过是刻画了深夜盼望丈夫归来的寂寞可怜的妻子形象,这完全可以看作是妻子对丈夫爱的体现,妻子本就该是夫妇两性关系中欲望的主体者之一。
在那样一个时代,女性作为欲望主体的权利是被剥夺的,因此,像阿町这样的女性会遭到批评家的批判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据文献的查阅和统计,不难发现这些批评家大多都是男性。然而,正如渡边澄子所说,他们的论断反而显示出男人的冥顽丑陋的意识和好色的本性,进一步证明那是一个女性生存极其艰难的时代[8]。
可以说,樋口一叶准确捕捉到了当时“男权社会”的实质,并始终对那些被旧有的社会制度、“道德”束缚的明治女性们抱以真挚的同情和理解。所以,她才通过文学创作,向世人表达出了生活在那个时代女性的不幸与悲哀。
在日本历史上,明治时期被称为是一个文明之花遍地开放的时代。这一时期,受西方近代自由民权思想的影响,很多启蒙思想家登上了日本历史的舞台。他们向世人宣扬天赋人权学说,批判儒教以及封建制度对女性的迫害,倡导男女平等,强调女子教育的必要性,并积极推进“一夫一妻”制度的实现。因此,当时统治者宣称,“良妻贤母”主义的提出大大改善了女性的生存状况,并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女性的地位。那么,“良妻贤母”主义真的是这些男性启蒙思想家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并为改善女性当时的生存状况而提出的吗?其实,只要看一下启蒙思想家的相关女性言论,就可以找到答案。以明六社的代表人物福泽谕吉为例,他曾在自己的著作《日本妇人论》中提出,之所以主张给予日本女性更多的权利和尊重,并不是为了充当妇女的代言人,去帮助女子跟男子一争高下,而是从男子的利益考虑提出的主张,是为了让女子为了家,为了国,助男子们一臂之力[9]。由此可见,福泽谕吉已经毫不避讳地明确了以他为代表的明治启蒙思想家提出“良妻贤母”主义的真正目的。在启蒙思想家看来,女子作为母亲、作为妻子,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在这个前提下,他们主张给予女性们一定的权利。
启蒙思想家们所宣扬的“良妻贤母”主义将女性以“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囿于“家”的范围内,希望她们通过承担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更好地为家、为国做贡献。因此,启蒙思想家们基本上没有提及要在政治上实现“男女同权”,甚至没有提到过赋予女子参政的权利[10]。这一时期的女子在法律上所处的无权者的地位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因此,她们的各项权益仍旧无从得到保障。樋口一叶作为日本近代初期最优秀的女作家,她通过文学手段表达了女性的诉求,积极寻求女性的生存价值。难能可贵的是,她在向沿袭了数百年的“男尊女卑”的旧思想提出质疑的同时,也用冷峻地笔调将“新社会”中女性的不幸与悲哀凝结在了作品之中。因此,通过她的作品,有助于我们对“良妻贤母”主义进行更为准确的内核剖析。
一方面,“良妻”主义对当时作为妻子的女性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比如,《十三夜》中,就有这样的描述:“他从吃早饭起,整天不离嘴地骂这骂那的,在佣人面前数说我这么笨啦,那么不懂得礼貌什么的,动不动就用轻蔑的口吻说我没有教养。本来嘛,我没有在贵族学校里念过书,也没有像他同事的太太们那样学过花道、茶道、作歌、画画,所以不能陪他谈论这些风雅的事情”[6]。由此可见,丈夫原田对作为妻子的阿关是全盘否定的,也可以看出作为当时的“良妻”不仅要操持家务,还要具有相当的修养。除此以外,正像阿关的父亲在劝说阿关时,所说的那样“保持家庭和睦才是妻子的本分。”妻子需要逆来顺受。那么,《自焚》中从小就接受过良好教育,并且颇有见识的大家小姐阿町是否符合当时的“良妻”形象呢?答案是否定的。这一点,从仆人们的议论中就可以得知。“太太如今依然没有失去女孩子的心……一面却劝老爷陪她到十轩店去买洋娃娃,真不像是个一家的主妇”[6]。可见,在世人眼里,如少女一般任性的阿町是不符合当时社会对“良妻”的要求的。相反,她的丈夫在外面的情人阿波倒是被夸赞有着“良妻”该有的样子。笔者相信,这一比较在阿町的丈夫心中也反复的进行过,所以说,阿町的悲剧早已注定。“良妻”主义的提出,不仅对当时的女性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同时也为男性无视女性的自身需求,进一步统治女性提供了更有力的理论工具。
另一方面,对于有孩子的女性来说,“贤母”主义的提出,促使母亲的职责成为她们首要的人生价值。比如,在《十三夜》中,原田虽然已经厌烦阿关,但却从未提过离婚。这时因为就像他所说的:“我是把你当做太郎的奶妈留在这个家里的。”在丈夫的眼里,作为家族子嗣的母亲成为了阿关留在家中的唯一理由。同样,阿关最后选择回到那个如地狱一般的家中,也是因为舍不得年幼的儿子。可见,不只男性,受“贤母”主义熏陶的女性,也自觉地把母亲的职责内化成了自己最大的人生价值和现世审美。因此阿关才会在离开娘家前,留下这样一段话:“就算是从今天晚上起阿关已经不在人世,只有她的灵魂守着孩子。这么一想,像受丈夫的折磨这么点小事,哪怕一百年也能忍受。”可想而知,当时的很多女性都为了肩负“母亲”的职责,将自己的个体需求完全压抑。
可以说,明治政府通过“良妻贤母”主义,将当时的女性与家以外的世界割裂开来,将她们以“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幽闭在家中。因此,“良妻贤母”主义同样是对女性个性的无视,它的提出,仍然是从保持当时男性的优势地位出发的,使男性对女性的统治更加隐蔽化、合理化、固定化。因此,其也是“男尊女卑”意识的一种体现,与以前的女性“器物论”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总之,樋口一叶的作品凝练了作者对时代之下人情、世事的感悟。她的小说表现出了明治时期的现实生活情状和现实性处世哲学,表达出了樋口一叶的现实主义态度和批判精神。樋口一叶作为明治女性的一员,也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她能够体谅和理解作为明治女性的痛苦和不幸,同时又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之中,使自己的笔下不幸的女主人公们成为了千万明治女性的代言人,向不合理的社会和时代做出了无奈的控诉。
通过樋口一叶的相关作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明治社会里,日本男性们通过法律、家族制度等一系列制度保障了男性的绝对优势地位。明治政府通过法律等相关政策,将女性幽闭在家庭的范围内,成为了法律上的无权者、社会生活中的无能力者。“家”也成为男性囚禁女性的“牢笼”,成为男性支配女性的机构。这一切都是在“男尊女卑”社会意识的操纵下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