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虹,潘 杨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教师教育系,安徽马鞍山 243041)
萧云从,字尺木,安徽姑孰人,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姑孰画派先驱。科举失意报国无门,他入“复社”、抗清军,抨击阉党,投笔从戎。大明王朝积重难返,萧云从彻底断绝仕途尘念,走出书斋悠游江川,心无旁骛专心绘事,博采众长弗失文脉,超脱法度转捩新宗,面目气象迥别时流。萧云从的画作,笔墨爽利辞章峬峭,诗、书、画印辉映成趣,禅心道眼雅人深致,《国朝画征录》称其“初以昔人为师,辗转造化西席,不专宗法,自成一家”。与正统“四王”偏执于“古意”的趣味不同,萧云从领军的姑孰画派格外注重对客观自然的体察和个人感受的传达。追摹往哲知古求新,北宗之“物象之原”,南法的“本体之念”相习互鉴欲铸先熔,中国画的审美视野在这里被全方位放大,作品的绘画性和创造者自身的文化诉求被等量齐观,又经徽派版画的传扬声名远播。纵观尺木的遗墨,亡国之痛战乱之殇,披图可鉴一览无余。身为皖江画脉的引路先驱,姑孰萧氏道范儒宗为人敬慕,笔耕不辍杰作浩瀚,全方位地拓展了前代绘画美学的范畴,后学拥趸云集景从,薪尽火传万古长青。
萧云从生活的年代,满清将兵挥师南下势如破竹,朱明气数将尽。清军入关以后,虽然当局的怀柔之策使得汉人的地位相较于蒙元时期有所上升,但终究无法彻底抹去被征服者的苦楚。礼崩乐坏家国易主,战乱频仍生灵涂炭,对寄望于学而优则仕的文人来说,意味着蟾宫折桂的鹊印之兆日渐渺茫,封侯拜相的进身之阶轰然崩塌。河清难俟前途未卜,才华横溢却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交友结社把臂入林,泼墨传卮诗文唱和。身不由己地卷入民族危亡的历史旋涡,以萧云从为首的姑孰一脉极力疏离国家的政治中心,抛开国仇家恨的精神桎梏,秉持不屈精神,万马齐喑乱中求安,贞守松筠之节,品茗论道藉墨抒怀。落寞的文人被迫在心理上做出保护式的自我调节,与世对立的尖锐激进方式,被清平守志的生活态度取而代之。怀揣梦想有志难抒,遁迹山林的萧云从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笔墨丹青的诗画世界,笃志绘事笔耕不辍。透过萧云从的画作,我们不难发现,这枚榛莽遗珠刻意疏离的政治态度,折射出他对满清合法性的回击,民族气节令人钦佩。萧画笔法多变法度井然,摩诘诗意将军法度,毁家之恨,亡国之辱,移情于物参悟禅机,遗民情结一览无余。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可以从画中钤印“忍辱金刚”“仆本恨人”等一窥端倪。念兹在兹,钤文中“王孙”“子裔”的字句凸显了对满清异族的轻蔑和不屑委身清廷的坚决。萧云从的历史画《闭门拒客图》形神兼备迥别时流;《青山高隐图》不守绳墨气韵传神;《西台恸哭图》擗踊呼号惏悷憯凄。特别是人物组画《离骚图》,表现出创作者面对绠短汲深心余力绌的窘境和缱绻悱恻悒悒不欢的心境,主题与意旨明显有影射当朝之嫌。出人意表的是,高高在上的清高宗竟然对此画情有独钟,成为萧氏最大粉丝。高宗惜其存世不全,遂命四库校官画师补绘,并钦定其名。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野上下竞相追捧蔚然成风。清刘熙载断言“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时人崇萧,不唯其笔墨,更钦仰斯人。在那个暮气沉沉,不见天日的纷乱时代,文人雅士前程窅冥懆懆弗安。孔孟儒学的晋身通道越发逼仄,老庄哲学的无为思想乘势而上。一面是仰人鼻息摧眉折腰的功名利禄,一面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迢递驿旅。面对异族的统治,传统道德的大是大非不断地拷问着这些曾经踌躇满志的旷世奇才。和一些摇唇鼓舌亡国之臣所不同,以萧云从为代表的明末遗民,对清朝官吏俱辞不见耻与为伍,坚决不做隳节败名靦颜天壤的亡国子臣,甘贫守节心怀故国,直节劲气超然出世。斯人虽逝,我们依旧不难透过萧氏的画作和题跋,窥斑见豹,忖度大师的心语画意。清逸高雅取境高格,笔尖磨痕下常常流露出戛玉锵金的清风峻节。
瑞士著名的美学家和美术史家Heinrich Wolfflin指出:“艺术家从前任那里学到的东西比从自然那里学到的东西多的多。”历史一再证明,世上一切具有伟大创新意识的艺术大家都对传统葆有一份敬畏之心。艺术的演进就是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赴后继孜孜以求的积淀结晶。北宋是写实传统山水的高峰,元代是文人画确立的重要关捩。虽然二者的表现截然不同,内在精神却毫无二致。清人黄钺在《画友录》中就指出尺木之作“有北宋人遗法”。此言非虚。不过,萧云从的绘画风格更像是一位历代绘技画理的集大成者。“笔墨探奇,必系山川写照。”清代著名书画理论家笪重光在著作《画筌》中曾说:“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马遥父泼墨铺陈诸佳法,黄子久瘦树、山石摇曳姿……萧云从遍师造化广取理法,从墨线勾勒到伏笔皴擦,对前人先法推崇有加。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趑趄不前,他敏锐地看到当时画坛陈陈相因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对倪、黄的师法多缘自心境而非世人常言的墨痕笔迹,有意识地采用几何化的方式处理画面,源承古人笔出己意,山水风格明显异于吴门纪游山水的传统体格,这是前所未有的一大创举。纵观萧氏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不拘常格大胆创新的勇气和魄力。在这一点上,萧云从不啻为一个划时代的巨人。他对世界的认知和审美理想,对物象体量光影与肌理质感的表现等探索,明显地走在了所有文人画家的前面。萧云从站在一个艺术俯察者的高度,全面审视历代绘画名家的艺术风格,博采众长不专宗法。北宋气势之长为骨,元代笔墨之妙为肉,古、今、师、我四者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游刃有余,真正做到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语)。途次早行客,溪边晚钓翁,在萧云从的笔下我们能够读出闲逸从容与自得其乐,静气充盈扶疏烂漫,宠辱不惊超然物外。以萧云从为首的姑孰画派百舍重趼行访山水,急追眼景追嗅墨香。东临岱岳,南渡钱塘,涤荡烦襟颐养性惰,破除孤闷缓释躁心,以灵之笔畅写至奇之山,天都异境宛然在目。缠绕着古道的灵魂之舞,饱蘸着当世的生命意识,风神凛凛面目活脱,意趣盎然耐人寻味。情与笔化心与墨化,苍茫于怀成竹在胸,下笔有神落墨成趣。萧云从的山水骨体方折皴染纵横,删繁就简切中肯綮,林泉优游尺幅千里,别开生面不落窠臼。
遍历广观会意造境,历览群峰以资为稿,萧云从的思想与苦瓜和尚“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美学主张不谋而合。尊传统,熟稔著笔去处;师造化,落墨直写真山真水。萧云从注重古意又不轻慢传统,自然至真与古意体统珠联璧合,胸中造化吐露笔端,人与物化物我两忘。生生为艺,张弛有道,从生命的抗争到情愫的寄托,萧云从的长卷山水总是带着元气淋漓浩然之气和庄严威仪的秩序感。在萧氏的笔下,市井闾阎,山市晴岚,江楼宏敞,古刹清幽,一川秋雨,两岸春风,古朴而抒情,淡沲且清疏,委实为明清以来最耐读的风景。这不仅丰富了中国画的表现语言,还在形式美学的探索方面取得新的进展。挣脱开名利与恩仇的绳索,在纷嚣凡尘中惬意穿行,用一管被异族挞伐过的颓笔,直写性灵畅抒胸臆,澄怀味道彰显生命的自觉。
历史的漩涡吞噬了学而优则仕的文人幻想。再一次被异族统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总归是悲痛苦难多过幸福欢乐。时乖运蹇人人自危,饱学之士丧失了登堂入室的庙堂之基,所谓的“闻达于世”变得遥不可及,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因为缺乏政治依托戛然而止。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报国无门的萧云从毅然决然回归故闾。鱼米之乡姑孰古镇,是徽皖文化重要的文化发祥地之一。作为萧云丛的故乡,这里苍旻窎远群山嵽嵲,水声沨渢草木芃芃,鸾翔凤集人才荟萃。周兴嗣《千字文》传习千古,谢玄晖泛舟姑溪赋华章,李青莲姑孰十咏音绕梁,陆放翁夜逐水草香。天门磅礴石臼碧波,江河环绕冠山履湖……“姑孰八景”声名远播。危峰嵯峨,巉岩崚嶒,姑孰得天独厚的俏丽山水和旖旎风光成为萧云从天然的创作资源和灵感源泉。自然造化乃绘之范本,只有身临其境细致观察,反复揣摩精研实践,方能措置裕如从心所欲。清代以前,传统范式市井生活被排除在实景山水之外。文人画家大抵上是不可能像萧云从那样热衷于用大量的笔墨表现底层劳动人民的世间百态。或许是与他们的生活缺少交集不熟悉,或许是他们完全不屑去表现这类劳苦大众的题材。以萧云从为首的姑孰画派,非常热衷描绘家乡父老的日常生活:风尘仆仆的旅者,悠然自得的钓翁,耕织劳作,古渡纤夫。甚至是牲畜家禽都刻画得别开生面妙趣横生,其画作引人入胜的地方也恰在这里。萧云从的横空出世有如西方绘画史上的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同样是将视角对准社会下层的绘画革新者,同样的怀疑批判的出世态度和传统洗礼下的自然主义,一手牵着典雅与传统,一手挽着世俗与未来,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萧氏43帧太平山水,登山穷缘外师造化,景物繁复多样统一,奇岩飞瀑、苍松怪石、茂林修竹、溪流湖沼、栈道石桥、村舍亭塔。兼取宋元以降30余大家笔意并施以变化,很好地处理了眼前美景与传统技法的关系,把传统笔墨的古法精髓,在真山真水下演绎得淋漓尽致。古典美学精神髣髴亘古跫音,将愤世嫉俗的小我之心,拓展到幽深禅意世界,写朝云叆叇,绘行露未晞。萧云从的作品构图繁复体备众法,题识谨严一丝不苟,家乡的山山水水饱蘸画家的炽热真情跃然纸上。披图流眄,巑岏高耸层峦岧峣,游目骋怀,东曦曈朦燕雀翩跹,内游心画,慰藉心绪恤缅情怀。
“失去了真,也就失去了美。”别林斯基的这句美学名言道出了以“四王”为代表的清代主流画坛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更印证着萧氏力倡写生的重要性。在家乡的山山水水中挖掘文化母土,从文人画的源头找寻施艺母语,通过自然造化中灵魂的行走,追问信仰与存在的价值。
民族大义、思想品格、学问才情在萧云从身上得到集中体现。萧氏一门,诗礼传家,子侄皆擅丹青,远近习画之人纷至沓来登门求教。道范儒宗云集景从,守成生发忞励后学,作为清初画坛的引路先觉,萧云从不仅是姑孰画派的一代宗师,更是徽皖画脉的引路先驱,影响了海阳诸家的笔墨面貌,其作品以及复制品还漂洋过海左右了扶桑南宗绘画的风格,其精妙的美学思想对中国乃至世界绘画的发展意义深远。
萧云从澡身浴德爱土爱乡,耽溺墨嬉觉奥参微,用至灵之笔写景状物绎卓荦殊绝,把传统水墨艺术擢升至宇宙观的峰巅,完成了元代以降文人画家生命意识觉醒后的再一次深化。由于历史的原因,处于主流话语权之外的萧云从和以他为首的姑孰画派的艺术价值被严重低估。作为传统绘画的集大成者和清初先锋笔墨的代言人,萧云从一生的探索都没有离开对先辈文化的承传与未来的转向。以萧云从为代表的饱学之士生不逢时壮志难酬,追摹往哲遁迹山林,效仿品高志坚的晋士唐儒。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以笔墨取天地生气,四时之景宛尔目前,千里之行生于笔下,万物菀枯蔚为大观。这种笔墨情致,是元代以降文人画家生命意识觉醒后的再一次深化。潘天寿先生所言非虚:“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
国祚嬗递日暮穷途,“修持治平”的理想彻底落空,书画丹青成为文人精神寄托的载体。绘事初衷发生了质的变化,自娱适意的个性追求成为主旨。对他们来说,放开恩怨耽溺丹青,这种自发式文化行为,是纾解生命困局的唯一方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元朝统治的文化破坏殷鉴不远,明末遗民画家对未来道路抉择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因此,作品并没有像元画那样壮怀激烈,在创作意图上有了更深的思考。悒悒郁结的萧云从,不卑不亢安贫乐道,把全部激情投向钟灵毓秀梓桑之地,将生命意识注入地缘山水的诠释之中,使元人天人合一内在自然的书斋山水,进一步上升到生命关怀的终极高度。这种画风转捩的实质,某种意义上来说恰是对传统的变相皈依。“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在萧云从的引领推动下,姑孰画派雅士麇集,一枝独秀异军突起,笔墨引领徽皖画坛一个时代,棣友后学获益甚夥,就连画史上鼎鼎大名的新安诸家也竞相师法。高帜独悬的萧云从不仅为徽皖诸派提携引路,还间接促成扶桑南宗绘事繁荣,对中国乃至世界绘画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