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人
事茶有年,期间读了一些跟茶史有关的书,也加上自己偶尔跑跑茶区,对茶的共性算是有些认知。今年四月访茶去了恩施宣恩,据介绍,本地出产的伍家台贡茶,与西湖龙井问世的历史背景相同,而且有乾隆皇帝的御笔“皇恩宠锡”为证。同为御贡之茶,前者鲜为人知的根由,个中成因很多,值得寻味的是,每一款地方名茶,或长或短,或多或少,都会把自己纳为御贡的历史作为品牌营销的背书,这种做法,一方面符合茶叶的历史沿革和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有助于提高自己在众多品牌中的识别度,增强传播力。
我们对所谓的“贡”有着特殊的情结。远的,有欧冶子后人铸剑投炉的传说,稍近一点,有景德镇宣德祭红的轶事,这些脍炙人口的传说故事,久而久之被渲染成了普通劳动人民的道义追求,至于铸剑和烧瓷,不惜牺牲生命的做法有何可歌可泣之处?鲜见背后的拷问。
看来,贡的观念已经成了我们文化产品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口口相传的佳话之外,三百六十行的御贡特供,甚至还有一套严格缜密的机制进行着保障,这种机制,即便是在今天,也可见端倪。有的,虽然形式上已经消失,但在文化积习上,还继续在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效能。
禹贡通远俗,所图在安人。后王失其本,职吏不敢陈。
亦有奸佞者,因兹欲求伸。动生千金费,日使万姓贫。
作为封建礼制的一部分,起源于西周的贡茶,发展到中唐时期已经二千余年,正是贡茶已然制度化的阶段。唐代诗人袁高写于德宗兴元元年(784年)的《茶山诗》,真实地反映了顾渚紫笋贡茶生产者和进贡役工辛劳而悲惨的情景,在茶史中,属于比较早揭露贡茶背后社会现实的作品。
开篇这几句诗的意思,《禹贡》记载夏禹治水及九州地形、土壤、物产、贡赋和远古时代的习俗,它的宗旨本来是为了黎民百姓的生活得到安顿。然而后世的国君帝王却罔顾《禹贡》著述的本来目的,而将之当成专事索取贡物的依据。所以,有些地方的官吏也就不敢把当地的特产情况呈请上去,然而总有一些奸邪谄媚的人投上所好,素以进贡地方特产博取上司的欢心,以达到飞黄腾达的目的。因为贡赋常常造成大量的社会消耗,增加百姓的负担,一天一天使天下黎民的生活变得贫苦不堪。
茶作为地方御贡之物,受到御用文人的追捧,特别是得到统治阶级的赏识,在宋代则达到了巅峰。从前生后世来看,没有哪一个朝代,茶的文化地位像宋代这样高,这一时期流传后世的茶之诗章著述不胜枚举,其中,当然以赵佶所著《茶论》为标志,这部成于大观元年(1107年)因而被后世称为《大观茶论》的著作,因为作者的身份特殊,在其后的一千多年间,与陆羽的《茶经》交相辉映,茶作为草根和贵族两个阶层精神和解的见证,就此奠定了其不可忽略的文化地位。
比《大观茶论》问世的时间稍早一些,为了向当朝皇帝推荐北苑贡茶,两浙路苏州府长洲县人(今江苏吴县)丁谓和福建路兴化军仙游县人(今福建仙游),先后制作大龙团和小龙团进献给当朝皇帝。有说,丁谓升参政、晋国公都是四十饼大龙团之功,这可能是夸大其词,但蔡襄在他的《茶录》中提到,“臣退念草木之微,首辱陛下知鉴,若处之得地,则能尽其材”,从遣词用句就看得出来,在对待献茶的问题上,蔡襄用心的同时,是很懂得揣测圣意的。
难怪同时代的苏轼,看不惯他们挖空心思讨好圣上,他出言讥讽:“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建安三干五百里,京师三月尝新茶。”(欧阳修《尝新茶面圣谕》)有了精英阶层的参与,袁高的《茶山诗》和苏轼的一番挖苦,其中的正义正直都敌不过贡茶的政治正确。参照北苑茶向武夷茶转换的历史,不管是土贡还是御贡,历朝历代在贡茶的问题上,都没有放弃过对茶农的压榨,即便是茶农不堪税赋,放火烧山,哪怕过度开垦造成大量水土流失,环境破壞人心离失,茶贡也不能幸免,哪怕这些贡茶最后的命运,仅仅是洗碗刷盘子之用。
贡茶啊贡茶,既是普天之下的见证,也是庶民命运的缩影。
万里茶路的起点——下梅,有处老宅的门口赫然挂着一副对子:“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无数次经过这里,我都会驻足沉思,当溪汇入梅溪的水路,想当初, “日行竹筏300艘,转运不绝”的景致已成昨日的盛况,但余留下的这幅对联,历史的烟尘消散,又仿佛留下了印迹,有的灰飞烟灭了,有的还残留……
北宋仁宗嘉佑年间的一个秋天,工部尚书宋祁带队在京郊下乡,视察完成后,他把—段亲身经历的对话写进了他的《录田父语》:
先生乃揖田父,进而劳之日: “丈人甚苦暴露,勤且至矣。虽然,有秋之时,少而百困,大则万箱。或者其天幸然?其帝力然?”
田父俯而笑,仰而应,日: “何言之鄙也!子未知农事矣。……今日之获,自我得之,胡幸而天也?且我俯有拾,仰有取,合锄以时,衰征以期,阜乎财求,明乎实利,吏不能夺吾时,官不能暴吾余,今日乐之,自我享之,胡力而帝也?吾春秋高,阅天下事多矣,未始见不昏作而邀天幸,不强勉以希帝力也。”遂去不顾。
这段对话描述的大意是,作者首先问候农民,种地辛苦了。但又问了一个貌似很有哲理的问题,你的庄稼大丰收,到底是朝廷的政策好,还是皇帝伟大英明呢?谁知,老农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先是训斥宋祁观念鄙陋,同时指责他于农事无知。老农说,收成好主要是老子我辛苦劳作的结果,和天朝关系不大,和皇上、和你们这些父母官更是没关系!
事茶岁月里,最耳熟能详的词是贡茶,贡茶最引以为傲的是贡茶史,走了有限的几个茶区,喝了流传有序的几款名茶,我偶尔跟同道们说: “贡茶贡茶,是茶好才贡,并非茶因贡而贵。咱的茶不好,没有生在好地方,她能得到贵人们的赏识吗?”
纵观贡茶,并不仅仅是什么精湛的工艺,珍稀的品种和超绝的生长环境。在统治阶级这里,贡茶制体现的是绝对的统治力,地方上岁赋有茶叶一项,说明行政有效,而地方进贡茶叶,说明上达天庭之路通畅,茶作为岁贡,对老百姓而言,实质上存在着巨大的盘剥,生产效率低下,伴之以劳动力无谓的消耗。在吹捧贡茶方面,历朝历代的文人和精英阶层,是不遗余力的,从一个侧面上,加重老百姓的负担,助长了以雅玩为名压榨老百姓的风气。就茶而言,自唐宋以降,每一款名茶都伴随着一段或长或短的御贡史,但站在历史的角度看,这是佳话,也是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