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真实问题 推动社会进步——江苏新闻广播的舆论监督实践

文/刘海涛

当下中国社会正处于快速变革时期，各种社会问题不断产生，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媒体人如何利用报道来发掘真实问题、推动问题解决，这是一个涉及社会能否进步与自我如何安身立命的根本问题。

江苏新闻广播在舆论监督方面的布局

2011年，江苏新闻广播成立了特别报道部（以下称“特报部”），主要负责突发新闻报道、深度调查报道。8年来，特报部完成了超过1000篇各类报道，其中一批深度调查报道在全国范围内产生影响，推动了多个重大社会问题的解决。而且，这些报道中没有一篇被指不实报道，也没有一位记者被投诉在报道过程中收受钱物，团队获得了社会表扬和良好的口碑。

笔者于2011年负责组建和带领特报部团队，和全体成员一起走过了不平凡的8年，最大的感受是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行动起来，踏踏实实地发掘问题、采访报道，一步一个脚印地推动问题的解决，促进社会的进步。唯有如此，媒体人才能获得事业的满足感，对得起自己有且仅有一次的生命。

特报部由线索组、记者组、《政风热线》节目组和《苇泱在线》节目组构成：线索组负责接听投诉电话、整理节目微信后台投诉；记者组负责采访出稿；《政风热线》《苇泱在线》是两档广播节目，分别聚焦党务政务类投诉和消费民生类投诉。

除了两档广播节目作为内容出口以外，特报部还有荔枝新闻APP、江苏新闻广播官方微博（249万订阅户）、江苏新闻广播官方微信（37万订阅户）、政风热线节目微信（11万订阅户）、荔枝特报小程序等发布渠道，同时与众多门户网站、新闻客户端有内容转载的合作，形成了一个立体传播矩阵。特报部的工作流程大体有以下五个阶段。

第一，收集线索。这是新闻报道的起点，专业媒体与自媒体相比，最大的优势是拥有广泛的社会触角，可以发现隐藏的尚未进入公众视野的社会问题。特报部获得新闻线索的途径主要有两个，一是热线电话：江苏新闻广播025-84658888投诉热线，经过多年培育和推广，具备了广泛的社会知名度；二是新媒体投诉平台，由专人从江苏新闻广播官方微信微博、政风热线节目微信后台收集整理投诉线索。每个工作日能收到200至400条投诉信息。

第二，确定选题。并非每天收集到的大量新闻线索，都适合跟进报道，特报部每天早晚开两次选题会，经过讨论，确定可以报道和值得报道的线索，分配给记者跟进。

第三，采访出稿。记者接到线索后，展开采访，期间会遇到各种问题，需要克服。通常根据选题的难易程度，出稿的时间各有不同，有的线索一周内可以完成，有的则要持续几个月。

第四，包装推广。新闻有没有影响？有多大影响？读者愿不愿意看？愿不愿意分享？愿不愿意评论？在稿件完成后，编辑会重点打磨，根据不同新闻发布平台的特点和要求，对稿件进行标题再提炼、精编图文，力图让稿件能够更广泛地传播。

第五，反馈与跟进。报道推出后，并不代表新闻的终结，编辑记者需要持续跟进事态的发展，密切关注新闻事件中多个利益方的态度反馈，持续发布跟进消息，全面连续完整地呈现事件的进展。

新闻采访中最常遇到的问题

新闻价值判断：这件事值得报道吗？面对每天收集到的数百条投诉信息，如何筛选出需要跟进的问题？特报部一般通过两条标准进行判断：第一，这件投诉是否涉及很多人，能够以点带面，反映一个社会现象；第二，虽然这件投诉是个案，但其反映的问题会对不特定人造成伤害，而且这种伤害会特别深。这两条操作标准往往是相互交织的，背后反映的是深层次的问题：什么是正义？如何把对正义的理解投射到具体的事件当中？

例如，2015年10月12日，特报部推出了调查报道《有毒的塑胶跑道——校园“隐性杀手”调查》，从一个学校塑胶跑道散发异味导致多名学生流鼻血、皮肤过敏入手，揭露了全国大面积出现的“毒跑道”现象，掀起了一场舆论风暴，引起国家重视，着手建立新的塑胶跑道标准，这就是能够以点带面的案例。

特报部也曾关注过扬州的一位初中女生，其在上学的路上不幸被逆行的工程车碾压，导致双腿截肢，肇事者在法院判决后百般耍赖、拒不赔偿。这件投诉虽然是个案，但其反映的是一种对不特定人群造成严重伤害的行为。特报部对此密切关注，经过持续报道，最终使受害女生获得了大部分的赔偿。

如何寻找合理的突破点与切入点？在报道中，笔者发现，面对一件投诉时，常常会觉得事情很大，但是找不到突破点。这就需要在掌握大量信息的同时，进行分析和判断，结合对各种变量的考量，找到突破口。

例如，2015年4月，特报部接到投诉，位于江苏和山东交界的骆马湖非法采砂情况严重，湖区出现近千个非法采砂“塘口”，形成了一个涉及数万人的庞大产业链，对湖区生态造成了严重伤害。

此前多个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但是效果不佳。通过分析，特报部认为不能就事论事，要充分认识非法采砂的危害，并将其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才能促进事情的解决。

笔者曾到骆马湖附近出差，在当地朋友的带领下去参观过骆马湖水域，据介绍这里是宿迁市的自来水取水口。笔者查询资料发现，徐州市正在建设的第二水厂也在骆马湖边，将以骆马湖作为城市的主水源地。当时笔者产生了这样一个设想：徐州宿迁两个市至少有超过500万人以骆马湖作为自来水水源地，如果特报部能证明非法采砂严重危害了生态，将导致骆马湖湖水不能再作为城市水源，那么非法采砂危害的严重性就大大提升，就有可能让当地政府下决心破除既得利益者的阻碍，坚决制止非法采砂。

经过调查，笔者的设想得到了证实，非法采砂使得骆马湖湖底的泥沙被大量吸出，混入水体，导致湖水的含氟量不断升高，已经到了饮用水标准的底线。

2015年5月11日、12日，特报部推出了调查报道《救救骆马湖》上下篇，报道引起各界重视，国家领导人两次批示，水利部会同江苏省政府召开专题会议，当年7月1日骆马湖全面禁采。同年11月，消失了十多年的银鱼鱼汛再次出现在骆马湖，标志湖区生态、水质出现扭转，开始向好的方向变化。

专业报道用事实说话。无论目的有多么正义，采访手段都必须正确，这是一个简单而重要的道理，但要坚持非常不容易。

在采访报道时，记者往往会深陷其中，容易忽略客观、平衡的采访底线。几乎所有的投诉人都会有选择地向记者透露对自己有利的信息，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信息。对此，特报部的经验是找到核心的人和证据，查明事情真相，有多少证据写多少话，没有把握的报道宁可不发。对于不得不暗访的对象，在出稿前要给予采访对象正面回答的机会，避免偏听偏信。

通过报道推动社会问题曝光

干部吃甲鱼欠债不还事件。2018年3月22日，新闻广播接到线索，2010年到2012年期间，淮安市民汤女士在宿迁市泗阳县开了两年甲鱼馆，在这期间，当地县城管局和县农机局人员经常带人前往消费，并写下了13张白条，共欠款近2万元。然而经过多次交涉，这些欠款仍旧没有拿到手。

3月22日，记者连夜前往当地取证。3月23日，《政风热线》节目首先关注，节目播出后，前方记者第一时间发回调查报道，当天下午节目接力关注，持续加温。同时，特报部编辑在后方整合节目内容和采访稿件，迅速整理新媒体稿件，通过江苏新闻广播的官方微博、政风热线节目的官方微博发布。

记者介入后不到12个小时，在3月23日傍晚六点半，泗阳县城管局综合科相关工作人员专程前往淮安市，把拖欠了汤女士6年的餐费15591元送到了她的手中。当晚8点多，泗阳县农机局派工作人员前往淮安，将拖欠多年的餐费2915元如数给了汤女士。特报部将最新情况与之前的报道整合，在微信上推出最新报道。报道于24日被人民日报客户端首页转发，阅读量超过58万次，同时荔枝新闻、腾讯、网易、凤凰、新浪、搜狐等门户网站纷纷转载，手机APP推送2次，人民日报官方微信推送1次，点击量达382万次。

3月27日，新华社原文转发报道。报道引起江苏省纪委、宿迁市纪委高度关注，经调查，涉事的多名责任人受到党纪政纪处罚。

3月30日，“两任局长吃甲鱼打白条6年未还受党纪政纪处罚”事件作为侵害群众切身利益、影响党和政府形象的典型案例再次被新华社引用。4月19日，该事件被作为落实全面从严治党主体责任和监督责任不力的典型案例被江苏省纪委通报。7月7日，为了进一步扩大警示效果，宿迁市纪委将该事件拍成了短片，通过微信公众号《宿迁廉风》发布，向全市党员干部推送。

在操作这个选题的过程中，涉及多项新闻专业操守问题，除了核实真相外，新闻媒体不能自我膨胀。23日傍晚，泗阳县城管局、农机局还钱后，特报部准备在微信上推出第二篇报道。关于报道的标题，特报部编辑记者热烈讨论，有人提出标题可以拟为《那些王八的钱还了！》（一语双关，王八既是甲鱼的别名，又是骂人的词语）。这个标题看上去非常惹眼，如果发出去，一定能够吸引众多网友的关注，也暗讽了涉及此事的官员，但笔者提出了不同意见，最终把标题改为：《钱已还清，但事情未说清》。笔者当时在工作群里说：“新闻媒体不能自我膨胀，要清醒地认识自己，可以善意批评别人，但不能侮辱别人。”

新闻媒体要客观评判各种社会变量，尊重各方利益，在关键的节点上发力，让社会朝着好的方向改变。

问题医疗气体致盲事件。2016年3月，南通一位听众给江苏新闻广播打来电话，表示他和一批患者在南通大学附属医院进行眼科治疗，由于用于辅助的医疗气体全氟丙烷出现污染，导致手术后视力急剧下降。

得到信息后，特报部立即派出记者赶往南通核实此事，发现投诉内容属实。4月8日，特报部播出第一篇独家报道《南通26名患者被注射问题医疗气体 2人失明》，引起全国广泛关注。

第一篇报道播出后，记者进一步核实受害患者情况，包括年龄、性别、住址、身体状况，4月11日，播出第二篇独家报道《问题气体导致失明人数上升到5人 毒性成分及实际使用数量成谜》。

这篇报道播出后，特报部又在官微后台收到留言，留言称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还有59名患者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令人震惊的是，部分患者已经失明，剩余的患者病情还在恶化。南通、北京两地80余名受害患者的命运牵动人心。特报部决定兵分两路，一路记者前往北京的北医三院采访患者和院方，另一路赴天津采访涉事厂家和天津市食安委。

当记者出现在晶明公司门前要求采访时，涉事企业始料未及，在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后，企业相关负责人接受了记者采访，明确回复致盲气体中存在杂质，但杂质是什么？毒性成分是什么？企业也不清楚，并坚称生产流程符合标准。

记者几经周折，在天津市食安委采访到了案件调查部门——天津市滨海新区市场监管局的工作人员，对方解释，一年前问题气体已召回，致盲毒性成分由国家食药监总局委托位于浙江省杭州市的中检院进行检测，但一年时间过去，未有检测结果。

厂方还表示，按照国家食药监总局的要求，15040001和15040002两个批次的问题产品共计召回8632盒，其中，15040001批次的问题产品实际使用了621盒，15040002批次未被使用即被召回。

4月14日，播出第三篇独家报道《问题气体事件再添受害者 北医三院18人单眼致盲》。4月15日，播出第四篇独家报道《厂家通过江苏新闻广播首次回应致盲气体存不明杂质 但毒性成分成谜》。

4月15日，北医三院回应报道，表示医院的诊疗行为符合规范，气体购置使用环节均符合相关规定、手续齐备，并且医院采购气体的厂家为天津晶明新技术开发有限公司，是国内唯一获得注册证明的眼用全氟丙烷气体的单位。

遗憾的是，此后患者们走上了漫长的法律诉讼途径，截至目前，患者仍未获得厂家赔偿，导致他们眼睛失明的有毒成分依然未知。

新闻媒体曝光的事件中，有些事件获得解决，如干部吃甲鱼欠债不还事件，但也有些问题在曝光后，仍难获得解决，如问题医疗气体致盲事件。

媒体的职责是报道真相，将问题事件曝光，努力推动问题解决，但媒体也要清醒地认识到，媒体自身不是万能的，不能因为推动了几个个案的解决而自我膨胀。

在转型期的中国，媒体发展面临很多问题，但媒体人应始终牢记使命，恪守职业操守，以报道事实和真相为己任，让报道经得起历史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