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船山义理中“诚”的意义治疗向度

2018-12-20 12:19李玮皓
船山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义理船山事理

李玮皓

摘 要: 以王船山“诚”之义蕴,论述儒家义理中所蕴含之“治疗意义”,此治疗意义有助于当代之吾人立于生存需求之上,进而追寻“意义价值之需求”。自觉自我之生命意义并实践之。是以本文之开展,从“船山以乾坤两卦,论述吾人之所以为人之意义并论述‘恶从何出”;接着阐述船山义理中,“如何体现‘诚”。希冀将隽永之船山义理体贴于吾人所处之生活世界中,并践履当代儒学之使命,吾人能透过船山之义理为据,对于修养工夫之方法与历程之引导能建构出一套身心安顿之法。治疗受虚妄与异化之苦痛之吾人,并進一步做到挺立自我、及物润物,使吾人生命获得疗愈,恢复真实无妄之人生。以下即依上述架构,逐步展开讨论。

关键词: 王船山;诚;意义治疗

“意义治疗”(Logotherapy)是由西方心理学家傅朗克所开创之心理学派。其旨在指导吾人能透过三种途径,进而追寻自我生命意义价值为何;然此处所言之“意义治疗”并非直接将西方理论直接硬生生地套入儒家义理中,在西方心理学主于帮助受伤生命复元,中方则在引导健康生命上达。然当吾人因在上达之途受阻,人之良心本性不得实现,遂产生意义感之失落、存在被否定之感。是以此疗愈生命之道,除了暂时缓解症状之余,更当进一步疏通其上达生命受挫之郁结,助其重新走通此上达之路以自我实现,才是根本治疗之道。

历来许多学者曾指出儒家义理中蕴含着“治疗意义”。如彭国翔先生即指出:“儒家的修身(self-cultivation)传统不只是一种单纯精神性的修养,而是一种身心交关的(psychosomatic)功夫实践。这种身心修炼在积极的意义上充分肯定身体的向度;其次,儒家的身心修炼不是一种‘隔离世事的智慧和实践,不但不以平淡繁琐的日常生活为障碍,反而注重将日常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视为身心修炼的契机。这种身心修炼在终极的意义上肯定日常世界的真实性与价值,身心修炼的终极境界和目标并不在平常的人伦日用之外,而恰恰就在其中。”[1]3而“诚”乃为儒家中一重要之义理,先秦与宋明时期之儒者对于“诚”皆有其阐发。处于明清鼎革之际之儒者王船山对于宋明儒之义理,多抱持着追本溯源、反省批判并加以创新之态度。然笔者在此必须特别指出的是,本文之开展不以傅朗克意义治疗学之理论逐一比附于船山之义理。而是直接以船山义理中“诚”之义蕴,对于吾人生命之疗愈为核心开展之。

如此吾人要进一步追问的是,船山对于“诚”之意义治疗之义蕴,是如何开展呢?是以本文之开展,从“船山‘诚之义蕴中的‘意义治疗在于‘吾人有其使命使自我之生命意义臻于圆满”开始论述;接着说明“船山义理中,如何体现‘诚”。希冀将隽永之船山义理体贴于吾人所处之生活世界中,并践履当代儒学之使命,吾人能透过船山之义理为据,对于修养工夫之方法与历程之引导能建构出一套身心安顿之法。治疗受虚妄与异化之苦痛之吾人,并进一步做到挺立自我、及物润物,使吾人生命获得“意义治疗”,畅通生命之郁结,恢复真实无妄之人生。以下即依上述架构,逐步展开讨论。

一、王船山义理中“诚”之义蕴

首先船山以乾坤两卦,论述吾人之所以为“人”之意义,见其言:

“阴阳之撰各六,其位亦十有二,半隐半见,见者为明,而非忽有,隐者为幽,而非竟无。天道人事,无不皆然,体之充实,所谓诚也。十二位之阴阳,隐见各半,其发用者,皆其见而明者也。时有偶值,情所偶动,事所偶起,天运之循环,是物之往来,人心之感应,当其际而发见。故圣人设筮,以察其事会情理之相赴,而用其固有之理,行其固然之素位,所谓几也。几者诚之几,非无其诚,而可有其几也。是则爻见于位者,皆反其故居,而非无端之忽至矣。”[2]112

引文中船山即说道凡卦均有六阴六阳之十二爻。显于画卦者有六,未显于画卦者亦为六,吾人仅見位于显处之六爻,无法見背面幽隐之六爻,是以《乾卦》之六画阳爻乃居于显位、六画阴爻居于隐处而为坤。各个卦之显隐、幽明、向背虽有不同,然彼此却是两端相互而合一完整之卦体。是以吾人观其余各卦无不兼具此种“十二位阴阳向背、半隐半现”之性质,故而有所分别。是故船山言:“乾坤极而正者也。六十二卦不极而亦正者也。何也?皆以其全用而无留无待者并建而捷立者也。”[3]214其即据以此全具合显隐二者之六阳爻六阴爻共十二爻,乾坤并建以诠释天道之全体。是以天道即是以乾之创造性与坤之保聚性所构成,此即为充实之体,亦即真实无妄之诚体。乾坤以其纯而不杂之健顺之德以开展其余之六十二卦,天地万物皆以此充实之体而开展,而由于天地万物在阴阳二气之交感神化上,有所当位不当位之不同,是以天地万物有了形质之差异。船山以为吾人唯有透过“反身立诚”后之“诚之几”,方为真实无妄之存在,而吾人与天地万物之意义价值即在每一个当下臻于圆满。

承继先秦儒者与宋明儒者“诚”观之船山,以儒家“实有”之义理诠释与批判各家经典,透过对各家经典之理解、诠释、批判、重建之过程,以祈能使各家义理复归于普遍的人性常道。船山以为真实无妄之“天道之诚”,是无法以二元之概念理解之,且天道之诚唯有落实于人性常道中,藉由吾人体现“意义价值”之需求,此时天道之诚才得以获得开显而具有意义价值,此亦为吾人与禽兽相异之处。因此船山言:“天地之道,可以在人之诚配,而天地则无不诚,而不可以诚言也。”[4]169是以,若吾人之意义价值需求能得到满足之时,则可将自我生命臻于圆满;然若吾人之意义价值需求无法得到满足之时,则吾人会感受到无聊而趋向痛苦。特别是在现代化之社会中,由于大多数人衣食无虞,而多数人会感受到生命毫无意义价值,此时吾人之“恶”即由此现,如船山所言:

“不善之所从来,必有所自起,则在气禀与物相授受之交也。气禀能往,往非不善也;物能来,来非不善也。而一往一来之闲,有其地焉,有其时焉。化之相与往来者,不能恒当其时与地,于是而有不当之物。物不当,而往来者发不及收,则不善生矣。………咎在吾之形色与物之形色往来相遇之几也。天地无不善之物,而物有不善之几。(非相值之位则不善。)物亦非必有不善之几,吾之动几有不善于物之几。吾之动几亦非有不善之几,物之来几与吾之往几不相应以正,而不善之几以成。”[4]570-572

引文中船山即言恶之产生,即是吾人之气禀与外物之几相感应后所产生之情不当其时、不当其地,此情即是不善之几,即产生恶。然此恶只是虚妄,非真实存在,是故船山所着重的,乃为吾人之气禀若与外物相感应得位与否,若位不合,则产生不善之习,此不善之习久而久之,便熏染成后天之性,遭熏染之后天之性,即使吾人未与外物相感应,亦会在吾人之性中生出恶。是以若吾人之气禀与外物相感应得位,则外物即不会产生不善之性。进而使自我之生命陷溺,失去意义。

二、王船山义理中“诚”的治疗义蕴之体现

如此吾人即透过真诚之道德实践工夫,引导自我之生命得以上达,此即为意义治疗之充尽开展。然吾人要进一步追问的是,究竟在船山义理中,吾人要如何实践工夫挺立自我,以避免自我之生命陷溺呢?首先,船山即指出所有道德实践工夫之根源,即在“思”与“诚”,见其言:

“盖仁义者,在阴阳为其必效之良能,在变合为其至善之条理,原有纹理机芽在(纹理是条理,机芽是良能。),故即此而发生乎思,如甲必柝,若勾必萌,非块然一气,混杂椎钝,不能有所开牖也。故曰天之所与我。与我以仁义,即便与我以思也,此从乎生初而言也。乃心唯有其思,则仁义于此而得,而所得亦必仁义。盖人饥思食,渴思饮,少思色,壮思斗,老思得,未尝不可谓之思,而思之不必得,乃不思而亦未尝不得。(得之有命。)其得不得之一因乎思者,唯仁义耳。此思为本而发生乎仁义,亦但生仁义而不生其他也。……盖思因仁义之心而有,则必亲其始而不与他为应,故思则已远乎非道而即仁义之门矣。是天之与我以思,即与我以仁义也。此从乎成性而言也。”[4]700

引文中船山即说道“思”是吾人体悟天道之性所赋予吾人之仁义礼之躯,而非如耳目之官具有一定之形构。换言之,即“思”乃生于仁义,为仁义之良能。是以仁义之心乃为吾人之体,由仁义之心所发之思乃为吾人之用。唯有思仁义之思,方为真思,吾人思其他对象(饥思食,渴思饮,少思色,壮思斗,老思得)与思之间即不具备如此必然之关系,“思”乃为吾人所本具之良能,具有能超越一切而不蔽于物,以觉知天道之全体大用,而下贯于当前之物,使吾人与天道同流行之。是以船山言:“尽天地只是个诚,尽圣贤学问只是个思诚。”[4]605在船山之理解中,“思”并非纯粹只是思辨认知外在事物之能力,而是有着可以体现天道以成性之成德工夫。

其次,船山分辨孟子所言之“反身而诚”与《大学》之“诚意”之差别,见其言:

“‘反身而诚,与《大学》‘诚意‘诚字,实有不同处,不与分别,则了不知‘思诚之实际。‘诚其意,只在意上說,此外有正心、有修身。修身治外而诚意治内,正心治静而诚意治动。在意发处說诚,只是‘思诚一节工夫。若‘反身而诚,合外内之全德也。静而戒惧于不睹不闻,使此理之森森然在吾心者,诚也。动而甚于隐微,使此理随发处一直充满,无欠缺于意之初终者,诚也。外面以好以恶,以言以行,乃至加于家国天下,使此理洋溢周徧,无不足用于身者,诚也。三者一之弗至,则反身而不成也。”[4]603-604

引文中船山即说道孟子所言之“反身而诚”实与《大学》之“诚”不同。《大学》之“诚”只是《大学》八条目中之一节修身工夫,亦只是船山所言之“思诚”之其中之一节工夫,其主在使吾人所发之意念复归于善。然船山以为之反身而诚者,乃吾人存主于内之仁义礼能使古今中外一切事理具创生性,唐君毅先生即补充道:“事理之为具体之理,又与性理社会文理之为具体之理亦不同。其不同在:性理为普遍者,形而上者;而事理为特殊者,形而下者。……事理则可分别直就一人一事之所以成上说。……成新事之理,乃随事之不断发生,而亦不断创出,此之谓事理之创生性。……中国由明末至清之思想家,最能了解事理之所以为事理者,莫如王船山。”[5]79-80如此内在之仁义与外在之事理于临事之当下即笃实会通于心,发之于外则能使内具之仁义礼流行于天下以建立人道,是以内外相合、存真去伪、动静一贯皆真实而无妄,变化而不息也。

船山所言之“思诚”即是择善固执地贞定天地万物之存在意义,而使天地万物皆成为真实之存在。

船山以为若吾人皆能存自我之诚并发用之,建立一真实无妄之人道,此即是儒家义理中“天道性命相贯通”之共义,续见其言:

“天人同于一原,而物我合于一心者,其唯诚乎。实有是物,则实有处是物之事;实有此事,则实有成此事之理;实有此理,则实有明此理、行此理之心。知有所不至,则不诚;行有所不尽,则不诚,以私意参之,但致其偏,而失其全,则不诚;以私欲间之,虽得其迹,而非真,则不诚。凡此皆弃其性之所固有,人乃背天,而亦无以感通乎物矣。”[4]447

引文中船山即说道思诚之旨,乃是要落实于事理上而言,有应物之事,则当有如何应物之理。天道生人而使吾人具有心思,此即为诚而明;人尊天而知仁义理之理而行,此即明而诚。两端合为一致,诚明相资以成己成物。是以船山言:“诚者,天之实理;明者,性之良能。性之良能出于天之实理,故交相致,而明诚合一。必于人伦庶物,研几、精义、力行以推致其极,驯致于穷神,则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7]333若吾人不能思诚而“知有所不至、行有所不盡、以私意参之、以私欲间之”此皆为不诚之表现,心物本末即无法贯通。是以吾人安顿身心之道,即是致其知、尽其行,以达明诚合一之境。

复次,见船山言:

“存者,存其理也,存学、问、思、志所得之理也。……云所存者,即存仁也,存仁之显诸事理者也,存夫所学所志所问所思之择乎仁而有得者也。盖心原以应事,而事必有其理。……笃志以必为,而又近思之以求体验之有得,则以理应心,而理之得皆心之得矣。以此为功而不舍,则于仁之即吾身而具、即事理而显者,无不见焉。亦如此以为功,则所以体仁者皆得其实,固即此学、问、志、思之中有以得夫仁而体之也。”[4]491

船山所言之存养志心由学问思辨所涵养之理,即为“存理”,并非存个虚空之心,亦非泛泛地存心,而是须存“仁义之心”,使其不会陷溺。“存心”即为“存仁”,船山特别指出吾人必须透过正确之为学工夫(博学切问),以得事物之理(笃志近思)。吾人存心,即是存理、存仁,即求尽其吾人心中本具之理,存心之目的即在于养性,是以存心与养性实为两端而为同一工夫,以吾人之性为主宰心,如此吾人之心方可体现其作用以养性。而吾人亦可在每一当下,依己心本具之天理以好善恶恶,尽全体之大用。

最后,见船山言:

“夫诚所以充乎万里,周乎万事,通乎万物者,何也?……夫人之有道,因其有性,则道在性之中;人之有性,因乎天之有命,则性又在天之内。人受此理于天,天固有其道矣,诚者,则天之道也。二气之运行,健诚乎健,而顺诚乎顺;五行之变化,生诚乎生,而成诚乎成。终古而如一,诚以为日新也;万有而不穷,诚以为富有也。唯天以诚为道,故人得实有其道之体。乃诚为天之道,则道之用非天所为功,而存乎人,于是有诚之者焉。有是心以载是德,故诚可存也;有是才以备是道,故诚可发也。诚之未著于未有是理之中,而森然有理之可恃;诚之或亏于不尽善之中,而确然有善之不易;此则命之所凝也,性之所函也,以起人生之大用,而为事理之所依也,人之道也。”[6]182

引文中船山即说道“诚”之所以能流行充周万事万物,皆是因为有吾人生命实有之存在,进而思诚体现万事万物为真实无妄之存在。船山进一步指出“道”即是“诚”,其以气言天,而天之气化流行是以道大而善小,善大而人性小,天道之善贯注于吾人之性上以建立吾人善之根源。吾人之性命禀受于天道,而有其好生之德,是以船山言:“言道者必以天为宗也,必以人为其所归。”[8]124吾人尽心知性以“尊道”进而与天地参与日新其德也。船山接着说道阴阳二气之絪缊运行依循着天道之诚,乾之刚健与坤之柔顺之性质即获得彰显。而“健顺”相涵之发用流行,皆是性之发用也。如此看来,船山所言之健顺之诚乃具动态性,是以天虽是天地万物之根源,然船山以为唯有透过吾人继天之善,在每个陷溺之当下做安身立命之抉择,透过落实平时存心养性之工夫,知天道之诚,吾人落实思诚之,天道与吾人之性贯通合一,以建中和人道之极。在参赞天地之中真实实践“命日降,性日生”[9]14之旨趣。积累不移地不断继善,疗愈自我之生命,进而在生活世界中建立自我生命真实富厚之意义价值。

三、结论

经由上文笔者之梳理,吾人可知船山所言之“诚”之义蕴,依据立诚、思诚,落实于生活世界中之事理上,进而恢复吾人与天道真实无妄、不息不己之贯通感,并尽性立命,安顿自我之身心。

最后,见船山总结言:

“乃诚身则抑有道矣,夫一于善、无不善之谓诚,……是故学问思辨之事起而有功,亦要以诚吾身而已矣。由此观之,君子之全学归于一诚之克尽,而天下理皆于一诚而各得,则即是而可知其故矣。”[5]448-449

引文中船山即说道“诚”乃为集天下之“善”于一身,而吾人所有修养工夫之根柢,旨在于诚实面对生命中之虚妄并加以破除之,对自我之生命进行深刻之涵养省察,在此尽性立命追寻天理之历程中,最终贞定自我之生命为一真實之存在,使自我之生命意义臻于圆满,并进而使天地万物与吾人成为实有之存在且具有意义价值。本文希冀在通过笔者之梳理诠释下,使船山义理由经典文本中,重新体贴于现代社会之时空背景环境,使儒家义理之意义价值,参与吾人之生命,进而获得疗愈生命、安顿生命之可能。

笔者蒙前贤之脉络乃能有所见如此,有所说如此。今即暂以此文标示笔者目前之所见,并以为日后努力之起点,自勉之余尚祈各位学者赐正。

【 参 考 文 献 】

[1] 彭国翔.儒家传统的身心修炼及其治疗意义─以古希腊罗马哲学传统为参照:儒学的气论与工夫论.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

[2] 王夫之.周易内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3] 王夫之.周易外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4]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北京:中华书局,2011.

[5] 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4.

[6] 王夫之.四书训义//船山全书:第七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7]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

[8] 王夫之.尚书引义.北京:中华书局,2011.

[9] 王夫之.黄梨州王船山书.台北:世界书局股份有限公司,2015.

(编校:毛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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