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茅盾《蚀》和《野蔷薇》中的女性形象

2018-12-19 11:20王志民
青年与社会 2018年27期
关键词:野蔷薇三部曲茅盾

摘 要:茅盾之所以能凭借其刻画出的时代女性形象而享誉文学界,正是因为他既能够站在社会的高度上来探讨女性的地位与出路问题,也能够深入到女性的内心世界中来体悟女性在思想变革时期的困惑与迷茫心理。关于茅盾刻画女性形象的这两个优点,在《蚀》和《野蔷薇》中分别有很好的表现。《蚀》三部曲写出了变革时期的女性先觉者在参与社会过程中的歧路与坎坷,而《野蔷薇》的五个短篇写出了这些女性先觉者内心的痛苦与彷徨。相比较同时代作家笔下的女性而言,《野蔷薇》对这些女性心理的真切刻画更具有独特性和重要性。所有这些形象的塑造,即奠定了茅盾之后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基础,也增添了现代文学中丰富多样的女性形象的色彩。

关键词:茅盾;女性形象;《野蔷薇》;《蚀》三部曲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将当时的社会比喻成一个“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并深切表达了对那些被社会变革所惊醒的思想先驱们的悲哀与同情,但正是因为这些“较为清醒的几个人”,才给社会带来了“毁坏这铁屋的希望”。茅盾在其早期长篇小说《蚀》三部曲和短篇小说集《野蔷薇》中塑造的一批女性形象,即可被看做处在封建男权思想的“铁屋子”中,被社会变革时期的现代女性思想惊醒的“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对这些先觉者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的探寻,可以让我们进一步感受到他们在社会改革中的艰辛与伟大,并且能在我们自身处于迷茫与矛盾状态时起到指引作用。

一、《蚀》与《野蔷薇》中女性形象辨析

作为一名受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影响的左派作家,茅盾一直力图在其作品中表达出他对革命前途及其问题的反思态度,例如《写在<野蔷薇>前面》中作者一再强调:“这里的五篇小说都穿了‘恋爱的外衣。作者是想在各人的恋爱行动中透露出各人的阶级的‘意识形态。这是个难以凑功的企图。但公允的读者或者总能够觉得恋爱描写的背后是有一些重大的问题罢”。可见处在当时社会环境下的茅盾,时时刻刻都在关心和思考社会政治问题,并力图在其作品中作出一些表现与探索,这说明茅盾是一个很有社会责任感与积极的革命斗志作家。

然而,也正如茅盾本人所意识到的,想要在其作品中切实表达出他所本意表达的社會政治问题,“这是个难以凑功的企图”。从《蚀》三部曲,尤其是在《野蔷薇》中,我们并不能明显地感受到作者所意味的政治寓意。但受到社会意识形态和茅盾在作品之外对自己创作意图的一些表达,很多对《蚀》和《野蔷薇》的研究都在刻意去挖掘这些作品背后的政治象征性,牵强附会地给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套上并不合身的革命外衣。但在分析《蚀》和《野蔷薇》的过程中,我们基本上很难对作品中的内容和人物做出政治化的联想与解读。也许《蚀》三部曲中那些青年对革命的讨论和参与行动可以表现出一些茅盾想要表达的政治态度,也许《创造》中君实与娴娴关于各自思想先进与落后问题的反复争论一定程度上意味着革命思想的“无法阻挡”性,但我们基于文本来看可以明确知道这些并不是作品所重点表达的东西。如果一味地从政治寓意方面去解读作品,无疑是一种舍本逐末的行为,是对作品很大程度上的曲解。

《蚀》三部曲和《野蔷薇》的重要价值,正在于它们表现出了当时处在思想变革和解放时期的女性在生活和思想方面所陷入的困惑和矛盾状态,记录了她们在处理这些问题时所不可避免要遭遇到的歧路与彷徨,有些甚至走向了毁灭。对这些主题内容的选择与表现,也可以通过“茅盾”这个笔名的选取上得到印证。在《蚀》的后记中,茅盾解释说,正是在一九二七年的武汉,经历了更深更广的生活,才看到了更多革命与反革命、革命阵营内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及自身的矛盾,由此才取了笔名“茅盾”。正是因为看到了太多社会和人心的矛盾,所以他才不免要通过作品来重点表现这些社会和人心的状态。

所以,从茅盾早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来,与同时代女性作家如丁玲、庐隐等笔下的完全沉迷在自我苦闷中的女性形象不同,茅盾笔下的女性更具有自觉的社会反思意识和参与意识。同样,与当时其他男性作家如郁达夫、老舍等笔下的受男权思想压制、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形象不同,茅盾笔下的女性在社会思想变革时期表现出了自身所不可避免的深深的苦痛与矛盾心理。可以说茅盾之所以能凭借其刻画出的时代女性形象而享誉文学界,正是因为他既能够站在社会的高度上来探讨女性的地位与出路问题,也能够深入到女性的内心世界中来体悟女性在思想变革时期的困惑与迷茫心理。

关于茅盾刻画女性形象的这两个优点,在《蚀》和《野蔷薇》中分别有很好的表现。这两本书中的八篇小说都写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间,此时正值大革命失败后,茅盾在生活和思想上都处于迷茫与困顿时期,小说中的人物必定反映着茅盾当时的思想状态。其中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互为参照的一个体系,但她们在不同的篇章中有不同侧面的表现,大致来说,《蚀》三部曲写出了变革时期的女性先觉者在参与社会过程中的歧路与坎坷,而《野蔷薇》的五个短篇写出了这些女性先觉者内心的痛苦与彷徨。相比较同时代作家笔下的女性而言,《野蔷薇》对这些女性心理的真切刻画更具有独特性和重要性。所有这些形象的塑造,即奠定了茅盾之后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基础,也增添了现代文学中丰富多样的女性形象的色彩。

二、从觉醒走向反抗的现代女性

茅盾早期小说的伟大之处,就是客观、全面地描摹出了中国现代女性从觉醒走向反抗的艰难与坎坷。这些女性从觉醒之初的迷茫,慢慢走向反抗后的坚决,途中每个人的境遇不同,经历不同,却有着十分相似的精神与面貌。茅盾笔下的女性形象,通常情况下都被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慧女士—章秋柳—孙舞阳这些热情开放的,在与男性交往过程中持一定的偏激或玩弄态度的女性形象;另一类是静女士—方太太—环小姐这些性格温和柔弱,思想尚且保守的女性形象。然而我们如果将这些文本参照起来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就会发现所有这些形象具有很强的相似性和承接性,她们不过是一个处在思想逐渐变革中的女性的不同的发展阶段,而这些处于不同环境状态下的女性形象,也寄托了茅盾对当时社会的感受和思考。

《幻灭》中静女士“从未梦见人世的污浊险巇,她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孩子。她对于两性关系,一向是躲在庄严,圣洁,温柔的锦幛后面,绝不曾挑开这锦幛的一角,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并且是不愿挑开,不敢挑开”,这不正是《一个女性》中十四岁的琼华在未接触到社会和人心的丑恶时的形象吗?她们不也是娴娴、桂奶奶等未受到思想“改造”前的面貌吗?而慧女士们沉痛地宣称“我确信世界上没有好人,人类都是自私的,想欺骗别人,想利用别人。静!我告诉你,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对待男子,犹如把明珠丢在粪窖里”,这些不也是十七岁的琼华之所以变成一乡“女王”所采取的态度吗?而《创造》中的娴娴,《自杀》中的环小姐,《昙》中的张女士等等,要么正处在这两种状态的转换过程中,要么在未能完成这一转换而走向毁灭。

茅盾对于这两种女性的描写,分别是有不同的侧重的。在写到孙舞阳这些转换后的女性们时,茅盾主要描写了她们与男性交往的活动和参加革命的行动,更进一步展示了她们在当时社会中的出路问题,却对她们在这一过程中的思想和心理感情没有十分深入的写照,使得这些形象有些扁平和模式化的缺点。而似乎是要作为弥补与解释,在描写静女士这些相对柔弱保守的女性形象时,作者對她们的痛苦与迷茫的心理做了大量的分析与深入的展现,让我们真切且同情地感受到了她们在接触到社会变革时期的动荡与丑陋现象时的思想混乱状态,使我们对孙舞阳等这些“玩弄”感情的女性之所以产生有了很好的理解。茅盾之所以在塑造这两种女性人物时产生了不同深度的描写,是因为孙舞阳这一类的女性心理虽然很能反映社会的一种病态,却并没有真正与茅盾当时的情感产生共鸣。而静女士这些处在苦闷迷茫的状态下的女性恰恰契合了茅盾当时的心理,使得身处避难时期远离政治的茅盾得以借助她们大抒一番心中的块垒。

无疑茅盾在描写这些女性形象之前,是有过充分的观察与体悟的。他在晚年时曾回忆说:“‘五四运动前后,德沚(茅盾妻)从事于妇女运动,她工作的对象主要是女学生、中小学教师、开明家庭中的少奶奶、大小姐等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她们常到我家来,我也渐渐与她们熟悉,对她们的性格有所了解。大革命时在武汉,我又遇到不少这样的类型的女性。她们有知识分子的共同的特点,但性格又不相同,有静女士型的,有慧女士型的,这些就成为我写作的材料。”由此可见,无论茅盾在塑造这些女性形象时是否刻画得深入与生动,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们都是真实的,可以看做是对当时具有一定知识文化的先进女性的生活和思想状态的客观写照。

三、现代女性先觉者的歧路与彷徨

茅盾对《蚀》与《野蔷薇》中的女性,都是怀着理解与同情的态度去描写的。他通过对社会中知识分子女性群体的细心观察,很敏锐地把握到了那些在社会改革阶段走在思想解放前列的女性所必然遇到的阻碍与矛盾。其中一些女性在现实的打击中选择以激进的态度来面对社会,从而不同程度地走向了现代女性思想的歧途。另外一些女性尚且挣脱不开封建思想的枷锁,在传统与现实之间迷失彷徨,最终选择逃避甚至毁灭。而只有少量几个女性走上了不偏不倚的现代之路,从困顿迷茫中艰难地走出来,渐渐平稳地融入了现代生活。这三类女性形象虽然在面对现实时的选择不同,结果也不一样,但她们必然都逃不过一段思想的混乱与挣扎,逃不过一段痛苦的选择过程,而茅盾小说最重要的一方面即是深入地体会并记录了这一现代女性先觉者的挣扎与选择。

茅盾《蚀》三部曲中一直为人所称道的时代女性慧女士、章秋柳、孙舞阳,她们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走上了歧路的现代女性。她们随着女性解放的思想潮流而走向社会,却遭到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顽固的反击,被一些男性所欺骗。在经过不断地反复与挣扎之后,就出现了慧女士这样认为“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的偏激的思想,于是她们在以后与男性的交往过程中,选择采取像男子一样“雄强”的态度,把恋爱的对方当做玩物,以灵肉分离的方式来逃避感情,追寻刺激,把与男性的恋爱比作“伸手给叭儿狗让它舐着”。她们这样热情活泼的女性在表面看来虽然豁达开放,擅长与人交流,可以很快地融入社会,然而实际上在她们内心并不是如此。她们也并未能逃脱玩弄男性时自己内心道德的谴责与矛盾思想的痛苦。虽然她们一再明确地告诉自己不能相信男性,不能认真地对待那些主动接近她们的人,然而在真正面一些男性时,她们并不能完全做到灵肉分离,无痛也无爱地与之游戏,在她们表面周旋的背后还是有很多犹豫与挣扎的。慧女士虽然“自从第一次被骗而又被弃以后,早存了对于男性报复的主意;她对于男性,只是玩弄,从没想到爱”,但在与抱素有过亲密接触之后,她还是止不住要陷入痛苦的思索:“抱素这个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给他么”?由此可见,在每一次与男性的接触中,慧女士在内心深处对爱情还是始终存有希望的。而当孙舞阳对方罗兰说“我不能爱你,并不是我另有爱人。我有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纠缠的人,我也不怕和他们纠缠;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冲动,有时我也不免——但是这些性欲的冲动,拘束不了我。所以,没有人被我爱过,只是被我玩过”。从这句话的中,我们不难看出其决绝背后的苦楚与迫不得已。她并没有顺从自己欲望的引导而破坏方罗兰的家庭,说明她并没有把所有的男性都当作玩具,她还是怀着一些美好的爱情愿景去面对社会的。同样,章秋柳在面对曼青时反省地痛诉,说:“我是时时刻刻在追求热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场,到影戏院,到酒楼,甚至于想到地狱,到血泊中!只有这样,我才感到一点生存的意义!但是曼青,像吸烟成了瘾一样,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瘾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可见这些女性也明确知道自己已经在残酷的社会中走上了歧途,并在这样的状况中感到了生的痛苦,希望自身能够得到解救。所以章秋柳最后才会选择牺牲自己的爱情来改变与挽救史循,从而希望能够使自己从先前的迷茫与堕落中解脱出来,这可以说是这些迷途的女性勇敢地重新选择道路从而达到自我拯救的一个尝试。

同样,《诗与散文》中的桂奶奶和《一个女性》中的琼华,更是在畸形的男权社会中渐渐变得偏激。在面对青年丙对感情虚伪的“诗”的追求时,桂奶奶勇敢地用“散文”的肉体进行反击,打破了丙掩盖其龌龊心理的面具。在这场“诗”与“散文”的交战中,男性背靠着强大的男权思想似乎并不感觉到自己始乱终弃的道德的罪恶,而女性面对这样强大的封建思想压迫显得如此无力,所以桂奶奶只能怀着满心的仇恨,用自己的肉体对丙进行恶意的报复。这样的方式必将对其自身的心灵也同样造成伤害,并不能使其在这场战斗中解脱出来,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这只能是她唯一的选择。作者将桂奶奶的身影不断地放置在镜子与门框中去表现,给人一种鬼魅的感觉,更加重了该形象变异后内心的阴暗与恐怖。而琼华也是同样的心理。当她走入社会看到人心的丑恶之后,便转而“将一切人都看作魔鬼;她坦然在他们中间周旋,努力学习魔鬼的功课”,通过这种态度她成功得到了众多男性的追捧与崇拜,成为了一乡的“女王”。她自认为这是“不憎也不爱,只是本能的生活”,然而其不自知这种“不憎也不爱”恰恰正是极度的“憎”,是自己内心善与爱的丢失。怀着这样的态度来面对社会,便只能看到社会丑恶的一面,最终也必然会受到社会的抛弃。可以说在琼华的家庭没落之后,身边的所有人对她的冷漠也是其自身走向歧路的结果。当然我们在这里并不能去对她进行过多责备,因为这本身也是社会的罪恶,是变革时期思想混乱的必然产物。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来看,她们无疑都是勇于反抗男权压迫与社会丑恶的斗士,之所以选择这些激进的方式也有其迫不得已的缘由。茅盾凭借自己敏锐的感受力,在作品中以中和的态度将这些原因和这些女性的心理揭示出来,让我们更加真实地体悟到社会变革时期这些女性的生活不幸与反抗的伟大。

至于像《自杀》中的环小姐、《昙》中的张女士等这些缺乏反抗的勇气,相对比较懦弱的女性来说,传统思想与现代思想的转换常常使她们更加痛苦与彷徨。她们在封建思想与父权家庭的压迫下,往往无力摆脱自身所遇到的困境,很多人在经过内心反复的挣扎之后选择了用死亡的方式寻求逃避。这一类女性形象可以说是封建男权思想下的最后一批祭品,茅盾在作品中对她们的心理描写也是最为细致和深入的。而像《幻灭》中的静女士、《创造》中的娴娴等,她们基本上可以说是一批走上了现代社会的正途,而这一类的女性应该占据了社会的大多数。她们虽然也都是从封建家庭中走出,却在无数次的社会实践中得到重新的“创造”,既能够在与慧女士这些思想激进的女性交往的过程中坚持自己的原则,又能够从君实等封建男性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勇敢地走自己选择的道路。她们是从现代女性的歧路与彷徨中走出来的幸运者。

正如茅盾在《写在<野蔷薇>前面》所说:“真正的勇者是敢于凝视现实的,是从现实的丑恶中体认出将来的必然,是并没把它当作预约券而后始信赖”。《蚀》与《野蔷薇》中的女性都是在现实中受到磨练的时代女性,她们之中不乏真正的勇者,但也有很多并不敢凝视现实,在社会的动荡中走向歧路和彷徨。茅盾塑造这样一批女性形象,既表达了他对社会变革时期这些时代女性的理解与同情,也表达了他对当时社会的思考与担忧:“不能明确地认识现实的人,还是很多着”!

参考文献

[1] 茅盾.写在野蔷薇前面[A].茅盾论创作[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2] 茅盾.我走过的道路[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

[3] 邱文治.野蔷薇的政治寓意和主题的二重性[J].天津师大学报,1986(1).

[4] 李玲.易性想象与男性立场——茅盾前期小说中的性别意识分析[J].中国文化研究,2002(02).

[5] 余连祥.茅盾小说世界中的女性形象[J].湖州師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2.

[6] 刘秀珍.上下求索的结晶—试论野蔷薇的象征意义[J].渭南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4).

[7] 贺智利,刘晓荣.茅盾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新论[J].哈尔滨师专学报,1999(2).

作者简介:王志民(1989- ),男,硕士,郑州工商学院思政部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猜你喜欢
野蔷薇三部曲茅盾
她停在野蔷薇下
野蔷薇的心愿
带刺的野蔷薇
多花野蔷薇播种苗嫁接月季技术
茅盾手稿管窥
低年级写话“三部曲”
茅盾文革期间撰写回忆录
日杂志总结出轨者“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