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雅
一
傍晚时分,是饼子铺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最容易有故事的时候。
村口的大坪上,三三两两的婆婆媳妇娃娃天天踏晚霞而聚,早有等不及大部队的老少娘们,跟着震耳欲聋的乐声百花齐放地扭动起来。
老丁也在广场踱步,像年轻人一样戴着耳机,很新潮的样子。
老丁是县里的局级干部退休回村的,从十八岁当上饼子铺的村支书,一直干到城关镇党委书记退二线,原说养老,却不得清闲。因为一生清正,老伴又没有工作,大半生下来,并无多少积蓄。儿女们在县城上班,买房都欠了债,老丁和老伴回家开个小卖部,外兼几桌小麻将,赚点小钱帮帮孩子们。孩子们开始不同意,怕累着了二老,慢慢地看他们越忙越精神,也就转变了态度。
公路边围着一堆人,吵吵闹闹的。
迎面走来塆里的世友,他见到老丁便大叫,丁叔,丁叔,你看谁回来了,老陶咧!
老陶?皮匠老陶?!
在饼子铺,二十岁以上的人,无人不识老陶。
老陶在饼子铺村消失快二十年了。
老陶重现饼子铺,仿若从动物园里跑出来一只猩猩,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此时的“猩猩”老陶,瘦,黑,驼背,双手耷拉,当年那一头浓密的卷发没剩几根,眼光浑浊,只有招牌式的笑,还在。
他努力龇着牙,对每一位相识的饼子铺人,点着头,哈着腰,对并不认识的后生,也点着头,哈着腰。一口廉价的整板门牙,亚光,无色。
老丁第一个反应就是,老陶的金门牙没了。
老丁拉着老陶的手,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盯着看。论年龄,他跟老陶不相上下,略大一点点,按辈份,他应该叫老陶为“叔”,可他叫不出来。
老陶嗫嚅道,丁大哥,这些年,你好吗。他竟然称老丁为哥,口音里带着隐隐的汉口腔。
老丁点点头,顺手捡起老陶脚边的旧帆布提包,将老陶往屋里带。穿过小卖部,老丁急急地唤老伴,五儿啊,你看谁回来了。
老伴擦着双手跑出来,她盯着老陶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上前紧紧拉住老陶的手,天哪,陶叔啊,你回来了。
五婶是饼子铺出了名的温柔贤惠菩萨心肠的女人,二十年不见,依然按从前的礼数,叫老陶为“叔”。
老陶有点不好意思,生怕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割到了五婶,连忙抽了出来,依了当年娃们的称呼,五婶,你身体还好吧。
还算好的。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刚好还有豇豆饼,你等等,一会儿就来。微微发福的五婶喜笑颜开地转身进了厨房。
老丁说,这些年,听说你一直在汉口?我听世友嫁到武汉的女儿说,她好像在汉口见到你,她还让我去汉口找你……
老丁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世友的姑娘让他去找老陶讨钱。在饼子铺,几乎人人都知道老丁帮老陶贷了款,可是老陶不辞而别了。
老陶敏感地低下头,我对不住你啊,丁大哥,欠你的钱,这么多年没还,也没交个言……
老丁急忙打断老陶的话,说哪里去了,论辈份,你还是我的叔,你帮我们丁家养了十九年的娃,我们怎能忘呢。再说,你家大军早就把钱还了。
五婶一手豇豆饼一手白米粥送过来,放到茶几上,又转身去厨房端出两个菜来。
老陶望着五婶忙出忙进的身影,干涸的眼睛渗出了老泪,他用糙手揉了两把,对老丁说,大哥,你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老丁看着他这般伤感,很想安慰一下,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只得说,你先吃点东西。
老陶回过神似地客气了一下,迫不及待吃起了豇豆饼。饼子铺的女人都会鼓弄麦粉,千层饼、火烧馍,样样拿手,特别是夏天时节的豇豆饼,远近有名。五婶用腊肉丁炒豇豆做馅,馅多皮薄,堪称一绝。老陶边吃边说,唉呀,五婶做的豇豆饼就是香啊,我做梦都想吃饼子铺的豇豆饼咧。
当年,老陶就是被桂枝的一个豇豆饼俘虏来的。
二
四十年前,老陶蹬着一双打满补丁的厚军用牛皮鞋来到饼子铺时,还不老,大名陶正光。牛高马大,浓密粗壮的自然卷发,一副日晒雨淋、自然生长的模样,像一个西部牛仔。
老陶见人就咧嘴笑,露出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两颗金光闪闪的大门牙。因为老陶脸上这些特殊的沧桑纹路,他一到饼子铺,就被别人称为“老陶”了。
老陶是邻县浠水人。
老陶信命。从他记事起,就是个不受欢迎的角儿。別人的母亲怀胎九月生伢,他十个多月还没出生,父亲在他没出世时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他出生时先出脚,活活将母亲逼上了黄泉。自己命大,咧嘴大哭,还露出两颗小门牙印子。
他是喝奶奶的米汤长大的。奶奶去世后,他跟着哥哥过日子。从小饱受生活艰辛,却又生得贱,一副壮骨,浑身力气,几乎不生病。可是自从嫂子进门,他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缺衣少食的年代,嫂子成天埋怨哥哥无用,说小叔饭量太大,吃穷了全家。有一次,哥嫂又大打出手,他去劝架,嫂子挥起一根扁担朝哥哥砍去,他心急一挡,一声惨叫,满嘴是血,捂着嘴跑出了家门。
他的两颗门牙废了。血气方刚的他当即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后来,他靠卖苦力挣了钱才去医院补牙齿,医生建议他做个镀金牙齿,那年代,金牙银牙可是最时兴的,医生说金牙比银牙更显档次,质量好。他一兴奋,觉得金牙经事,就乐颠颠答应了。
他四处流浪,靠打零工、卖力气为生,吃住都在别人家里。别人问,他只说是孤儿,家里再无亲人。老大不小,三十出头了,一直也找不上媳妇。
那年,他到罗田县城一户人家帮工做屋。一做就是一个多月,热心的主人张永胜见他做事一把好手,人又老实听话,除了饭量大点,基本挑不出毛病,就开玩笑说要帮他介绍个媳妇。
老陶说,哪个要我这穷光蛋,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
张永胜说,那也不见得,脱趟子人生,总要找个女人,那才算没白活。
老陶便不好意思了,嘿嘿,嘿嘿,做梦呢……
张永胜又说,还真有一个人,关键是看你愿不愿意。我塆下有个叔伯妹子叫桂枝,也是个苦命的人儿,模样周正,性格又好,嫁到饼子铺,还不到三十岁,男人得病死了。打她主意的光棍也不少,可一看她拖着三个细伢儿,都怕担当不起。
老陶被张永胜说动了心。
那是一个峨眉豆开紫花的五月,空气里飘着麦香,老陶坐张永胜的自行车,来到了饼子铺。
饼子铺离县城约摸八九里地,是一个有山有水有大路的好地方,出门就是义水河,村部就建在大路边,只是家家戶户土砖屋,没几家人的日子好过。
桂枝家的土坯房还是祖上留下的,兄弟分家分到她们名下,一个窄门,屋里被烟熏得乌麻漆黑,总共才里外两间。进门就是厨房、火塘,门左边一个鸡窝,门右边一排农具家什,墙角坛坛罐罐,虽然挤成猴儿洞,收拾得还算利落。
桂枝剪着流行的包菜头,穿着粗布蓝罩衣,圆脸蛋、大眼睛、白皮肤,说话轻柔,做事利落,她几乎不抬眼瞄老陶。
那时的老陶还是一个壮汉。
桂枝愁的是没有什么像样的菜招待堂兄和客人。就着亮瓦里射进来的一线亮光,只得将自己种的豇豆剁碎,剥几粒蒜米敲碎,炒了豇豆馅,揉了细滑的面粉团儿,做了一个又香又薄又大的豇豆饼,煮了稀饭,又去塆里借了两个鸡蛋炒了盘韭菜。
桂枝做饭的模样,全在老陶的眼里。她切豇豆的声音齐齐整整,揉面团的样子轻轻巧巧。不知不觉中,他对桂枝印象开始热乎起来,他有点喜欢这个安安静静的女人。
那是老陶第一次吃豇豆饼,是他觉得最好吃的饼。只是桂枝自己一口都没吃,比箩筛大点的一个饼,只够两客人三孩子吃的。
桂枝才三岁多一点的小儿子小军,绰号“肉球”,对老陶一见如故。小军肉墩墩,胖乎乎,就像是年画上的善财童子,十分可爱。黑黑的肚皮,一大截都露在小了的旧汗衫外面,肚脐眼里尽是沙子,说话吐字很慢,一见老陶就赖在他身上。先是伸出黑乎乎的小手要去抠他的金门牙,说是卖了去合作社买糖吃,后又问他的大喉结是不是被桃子核卡住了,问他痛不痛?还用他的小嘴去吹,还要老陶将他架在脖子上坐飞机。
老陶乐坏了,将小军架在脖子上去合作社买了糖果,还给桂枝买了两只蚌壳香和一袋红糖,扯了一块蓝白碎花布。临走的时候,肉球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陶袖袖,你还……还来陪我玩吗?
老陶不知怎么回答,这个可爱的小孩,让他顿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保护欲,还一蹿老高,按都按不住。他抬眼去望桂枝,桂枝早把头扭过去,不敢看他。
依稀中,他看到桂枝抬起右手抹了一下眼眶。
三
回去后,老陶心神不宁。桂枝、“肉球”、豇豆饼,还有那两间土房子,像过电影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张永胜的撮合下,老陶终于下定决心,豁出去了!去饼子铺,给三个孩子当父亲,只要桂枝不嫌弃。
老陶正式进门的那一天,饼子铺塆前塆后的人看他像看猩猩。人们在背后议论,这人要么大脑有问题,要么身体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跟了桂枝这个“背时鬼”呢。
老陶落户桂枝家后,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老丁。
老陶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不好意思说,听说里塆有处五保屋一直空着,有好几大间,请老丁出面跟村干部说下,便宜点卖给桂枝家,因为桂枝家三个孩子只有二间房,家里只能放一张床……
老丁一听就明白了,当即拍了胸,这事没得说,包在我身上。
那个五保房子本是村里的集体房,多年无人住,快要垮了,村干部听说有人想买,很快以五百元卖给老陶了。
五百元对桂枝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老陶一声没吭就办妥了。虽是土坯房,但宽阔,房前屋后还有院子。老陶请人搭了个新土灶,自己也会做砌匠,捡了瓦,糊了窗,接了电,做了厕所,几天时间就把屋里屋外搞得有模有样,鸡窝不再进屋,还在后院围了一个小猪圈,捉了一头小母猪,他又上山砍树做了一张新床。
新床做好后,桂枝很兴奋,连忙抱来一捆干净稻草铺床,忙进忙出,身轻如燕。老陶来了大半个月,每天为她们娘儿们操心劳累,天天一身臭汗,之前还得等她们都睡了才能在堂屋里洗澡,因为孩子无法分开睡,至今没挨桂枝的身,天天睡在外屋的一张竹床上。
那一夜,桂枝把小军哄睡了,轻轻把小军抱到了大军和丫头亚兰的床上。老陶很紧张。三十多岁了,么事不晓得?做工的时候,经常听别人讲各种荤故事,在雇主家半夜睡醒时,还不时听见主人家的亲热动静,燥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只是真正的女人,他手都没碰过。
望着桂枝红着脸在铺床,他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桂枝……
过年时,老陶去村口合作社边上的裁缝铺,给桂枝和孩子们做了新衣,还驮着小军去合作社买回个六十瓦的大灯泡,炸了米泡儿。三十的晚上,他将家里平时昏暗的灯泡换下来,又在火塘里架起一个大树蔸子,烧起的火苗蹿得人把高。孩子们试穿新衣,兴奋得蹦蹦跳跳,桂枝破天荒煮了满满的一锅饺子,饭后还在火塘边烤起了香喷喷的糍粑。
这是他们家从未曾有过的热闹年。守岁到快天亮时,桂枝和老陶才上床,桂枝偎在他怀里就哭了,陶大哥,她总叫他哥。我这是前生做了么子好事遇见你……要不是你,我们孤儿寡母哪有这样的年啊。
老陶抚摸着桂枝的身子。大过年的,莫哭。桂枝,过了初四我就去学皮匠,娃儿们要读书,光靠苦力不行,还得有个好手艺。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少不了你们的……
四
老陶揉了揉干眼眶,看了五婶看老丁,不好意思地说,唉,丁大哥,我对不住桂枝啊。
老丁说,你莫瞎说。桂枝遇上你,也是她的福气,你走后,她可没说你一句不好。
五婶在一旁抹眼角。她说,你快莫说,这饼子铺的人哪个不念桂枝好脾气,人没福没得法。可怜她到死了还不晓得是么子病,只听说她胸痛,我女儿后来说,只怕是得了乳腺癌……
老陶听说桂枝可能得的乳腺癌,突然老泪纵横……呜呜,桂枝……我对不起桂枝啊……
老陶哭了好久,才被老丁劝住。老丁说,今天你就在我屋里歇,你好好跟我说说,当年为什么突然走了,这些年,你在外面怎么过来的……
老陶惊讶起来,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我为么事要走咧。
老丁说,哪个晓得呢。那几个犟驴子又问不出来,你又没留下一句话。
我悔的是跟桂枝没说真话,没给她留个念想。我怕孩子靠不住,原本打算出去赚点钱回来帮桂枝和我养老的。老陶叹了口气,唉,丁大哥,当年找你帮忙贷款的事,你不晓得呀,都是因为大军……
老丁当然记得,老陶为什么找他去基金会贷款。
老陶学会皮匠手艺后,一直在饼子铺合作社旁边搭个细棚子做皮匠修补鞋,外带修理自行车、打气。皮匠是个脏活,苦活,累活,好在饼子铺人多,热闹,又是一个两河口,几个村的人都是来饼子铺合作社买东西,又兼商校年年有学生,这个手艺果然养活了一家人。倒是老陶的一双手,成年累月像猪皮一样粗糙。
老陶心软,总是心痛几个孩子可怜,从小没得父亲,又常想起自己的童年,这个继父就当得格外慈爱,从来不下手打孩子。桂枝说,男伢不打不成器。老陶说,亲生老子可以打,我怕一打就打生了啊。
原指望几个孩子能好好上学,将来做个读书人。奈何兄妹几人都不是读书的料,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儿子大军长得又高又帅,初中就开始叛逆,书读不进去,还动不动打架,逃学。有一次,居然跟几个同学跑去了少林寺,说去学武功。桂枝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吓得老陶收了皮匠摊,花了好几百块才把大军找回来。好说歹说把个初中读完,坚决不读高中了,让他当兵,又有鼻炎没通过,整天在门口钓鱼,一玩就是几年。钓鱼倒也能卖一些钱。大军用钓鱼的钱买了时兴的录放机,绷了棕床,还烫了头,墙上贴满了费翔的画儿,每天骑自行车去城里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打牌,嘴里成天哼着: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可钓鱼哪是个长久活路,那些野塘里的鱼越钓越少。
老陶急得很。转眼,亚兰也初中毕业了,跟哥一样不想读书了。亚兰是个女孩,还算听话,老陶想了又想,在学裁缝和油漆工中,选择送她去学了油漆工,虽然脏点苦点,保准不会失业。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裁缝铺关门了,油漆工却更俏。骑自行车的越来越少,买摩托车的越来越多,补鞋的更是少,人们鞋没穿破就换新的了。他赖以生存的本领也大不如前。
老陶的脑子还算灵活。他想来想去,饼子铺缺一个粮谷加工厂。平时人们加工谷麦全要到城里去,十分不便。要是在饼子铺办一个米粉加工厂,应该是条活计。也是为大军找个出路。
办一个加工厂,得投资一万多块钱。这些年,挣的钱都养了家,帮桂枝还了债,手头并无积蓄。想来想去,只好又去求老丁。
老丁也没钱。他一个人的工资养三个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单位分了一套福利房,要交一万多块钱,他还是找妹妹们借的。
老丁只好帮老陶借贷。凭老丁的脸面,基金会借钱比较方便,他就主动当了担保人,帮老陶贷了一万块钱,老陶千恩万谢了好多回。
五
加工厂说开就开起来了。说是厂,其实就是租了合作社一间旧屋开了个加工作坊。老陶为了帮大军开加工厂,皮匠摊经常收摊。原以为加工厂能挽救儿子,也能为家里增加点收入,没想到大军根本不愿意干这个事。粮食加工是个辛苦活儿,碾米磨粉,天天都是白头翁,大军恨得牙痒痒。
没过几个月,大军就呆不住了,他动不动就锁门跑出去打牌,顾客来了找不到人。
老陶天天给他说道,到后来父子之间一见面就吵架,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桂枝成天唉声叹气,头上的白发冒出不少。大军不但不听,还教唆小军辍学回家,来加工厂帮他守摊。老陶火冒三丈,又去学校说好话求人,总算把小军送了回去,一路上,他都在骂小军,你哥不读书,你也捡样!加工厂养不活两个大男人!
那一天,塆里一位老人要碾米,找到老陶的皮匠摊上来了。老陶找了钥匙开门,帮老人把米碾了。又骑自行车满大街去找大军。
老陶在扑克桌上将叼着烟的大军扯回了加工厂。在光线暗淡布满蜘蛛网的加工厂里,老陶和大军进行最后的谈判。
大军坚决不肯再要加工厂,我不喜欢做这个事,你凭什么强求我?
老陶望着满屋蒙满灰尘的机器,心如刀割。伢儿啊,这还欠着万把块钱的贷款呀,老子求你了,你不做,这些机器难道去卖废铁?
当初又不是我要开的加工厂,你卖废铁就卖废铁,跟我没关系。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
你他妈再骂老子一句?
你竟敢称老子?!
我就敢称老子,你又不是我老子,我老子早死了!
老陶气坏了,伸手就是一巴掌过去,好啊,我养你十几年,连养条狗都不如?
大军偏着头,捂着脸,眼睛差点喷出火来。他万没想到,从小重话都不说一句的老陶,竟然动手打他耳光,他顺手操起加工房里的一条板凳,向毫无防备的老陶挥舞过去……
六
老陶对着老丁昂起下巴,费力地龇着假牙,大哥,你看,你看我这牙齿和嘴唇。说话间,仿佛锥心的疼痛依然还在,他吸一口气,缩一下鼻子,又落下泪来。
老丁说,是啊,我正想问,你的牙齿跟以前不一样了,金牙呢?
老陶说,当年大军那一板凳下来,我七八颗牙齿不在了,嘴巴缝了好几针,我当时真的都不想活了。我不敢让旁人晓得我挨了大军的打。第二天早上,我趁天不亮,就用布包著头走了。
难为你了,老丁说,桂枝跟我们都没说真话,估计大军不让她说。
唉,可不是。五婶插话道。你走后不久,桂枝大概是想你想病了,怄伢儿的气怄病了,只说胸口痛,没到一年光景就走了。这些年,你在汉口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五婶,你是个大善人,现在我说出来也不怕丑,在汉口我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又没得别的手艺,只能做做老本行,生意不好做,成天被外地人欺侮,被城管追赶,被小偷惦记,还遇到过抢劫的。这二十多年,我被人打断过脚,还中了一次风,挣的一点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的牙又被人打落过,这是第四次镶的一个整板,假得很,三百块钱,动不动就脱了。唉,这一生,连个牙都跟我过不去。
五婶叹息道,你这次回来,有么样打算呢?
见五婶问了,老陶低着头,咳了几声,清了一下嗓子,又抬头四顾,确认无外人,才吞了吞口水,立了立身子,压低声音说道,我也不晓得,老了走了么子狗屎运,我那失踪多年的父亲,当年居然逃到了台湾,前两年,他的后人找到了我,看我一生过得这么造孽,给了我六十万块钱。我身体不争气,中了一回风,又没买医保,治病用了十万,如今,还有五十万呢。
说到这里,老陶伸出一只手,五个手指有力撑开,面露得意之色,浑浊的眼睛也仿佛有了光芒,声音也洪亮了许多。
五婶一听就拍起了巴掌,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说好人该有好报不是。也该你有点老来福,这下养老不愁了。那你这次回来……
老陶又把目光抛向老丁,我想听听丁大哥的意见。真是不好意思说得,总是麻烦你们,年纪大了,没得地方去,浠水我也不想去,我还是念着这个老场儿,想请丁大哥帮我做做伢儿们的工作,看能不能要我回来,我在屋里帮他们看个屋,养几只鸡……但是,我……我暂时又不想告诉他们我手上有钱。
老丁也替老陶高兴。不禁感叹,人生真是山不转水转,没想到老陶辛劳一生,最后却成了台属,这对老陶来说,还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他明白了老陶的来意,也很赞成不跟孩子们说手上有五十万,有钱哪个不是孝顺儿孙,说不定还得打起架来,甚至三下两下把錢诓了去,让老陶再次孤苦无依都有可能。
老陶的大儿子大军在外面打工,这些年混得不错。如今也算小老板了。当年的五保屋,早就让他拆了,新做三层楼房,过年回来都是开着轿车的,如今在饼子铺也算个角儿了。
第二天,老丁就给远在浙江的大军打电话。听说老陶回来了,想回他们的家,大军立马变了口气。大哥,你说别事我都听,这件事没得商量,他当年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们?
大军,你不能这样,他当年对你们是有恩情的,人要讲良心,再说,你现在也不差钱,他手上也好像有一点养老的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他若有钱更没必要找我们。
老丁大失所望,只好说,那万一他要起诉你们呢?
他起诉可以,按法律程序来。
老丁没敢隐瞒实情。老陶听了,人立马矮了一截,佝偻得更厉害了,饭也没吃几口。
五婶也在一旁干着急,要不,我们去找找亚兰?亚兰现在嫁到白杨冲村,也做了楼房,听说过得不错。
老丁征求老陶的意见,老陶有点不好意思,出嫁之女,毕竟不好麻烦,当年我都没给一分钱的嫁妆。
不管了,找机会先问问亚兰再说。老丁的镇党委书记气势还在。
老陶在老丁家住了一天就走了。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亲戚家,老丁也不好问。
没想到,老丁还没找到亚兰的电话,亚兰倒风尘仆仆地先到了。亚兰说,我跟哥一个意见,大哥你不要多管闲事。
老丁只好无语放弃。
七
不几天,老陶又回来了,老丁跟他说了亚兰的态度,小军还没有成家,又在外面打工,更不用指望。要不,干脆起诉算了!
老陶想了想,像是下了好大的狠心,也只有这样,丁大哥,我听你的。
此话一出,饼子铺人一片哗然。
原来很多同情老陶的人又说,原来老壳子回来,是为了向孩子们要钱的。
老丁一听就生气,又在瞎嚼,他现在孤老无依,不就是想找个地方养个老吗?
有空时,老丁带老陶在村里转悠。合作社多年前就撤销了,倒得只剩下一面墙,商校早已破产,多年一直空荡荡。
塆里几个老人居然都还在,他们都还认得老陶。当年的狠劳力们也成体衰步缓的老年人了,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楼房,不是三层就是两层。农村人怎么没钱,砸锅卖铁也要先把门面撑起来,有的二楼窗户都是空框子,有的用塑料纸糊着。更巧的是,几乎家家楼房旁边,都搭着一个水泥砖做的僻屋,一副可以随时拆掉的临时建筑模样,里面住的都是家里的老人,似乎有规定楼房不准老人住一样。
老陶和老丁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坯屋前,看到靠在门前的杨奶。杨奶一见老丁就拉他进屋喝茶,屋里的摆设一如几十年前的桂枝家,寒碜得很,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屋,小桌子上放着一台淘汰的旧黑白电视机。
你看,你看,老丁指着杨奶的房子跟老陶说,你也莫气,你还是晚老子,你看这些亲生的。如今啊,这楼房越做越高,人心越来越矮,乡风啊,乡风。
几个月后,老丁帮老陶请的律师回话,大军和亚兰请了一个委托代理人,也不知老陶怎么想的,就爽快答应了庭前调解,每人补给了他一万块钱。
老陶去了养老院,老丁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归了位。
八
老丁依然每日晚饭后去踱步,听听《红楼梦》,每当听到蒋勋细说大观园里那些儿女们如何侍候长辈,就连泼辣的凤姐儿都得亲自站着侍候婆婆和老祖宗吃饭,他就摆头,这世道,这世道啊,中国人的好传统都搞丢了……
说了好多次,要和五婶一起去养老院看下老陶。他又想,不如过年时,等“肉球”回来了,带他一起去看看老陶,这伢老实,估计会听他的话。
没想到,腊月头上,村民们久盼一场冬雪还未得时,大军夫妇提前回来了。一起带回来的还有“肉球”的骨灰。大军哭得鼻涕眼泪一抹糊,这个苕弟儿,我又不多他,屋都帮他做好了,他的一点钱被四川那个女伢骗去了,又不跟他结婚,他想不开,就喝了安眠药……
“肉球”的事料理完没几天,养老院院长突然来电话了,说老陶昨天不在了。登记表上老丁是唯一联系人,想请他过去一趟。
老丁惊得手机差点掉地上了。什么病,他得的什么病?
估计是癌症。对方就一句话。
老丁带五婶赶了过去,见到院长,才知道老陶住进去的时候已经一身病,还有点老年痴呆,只是他一直隐瞒。
院长说,他临死之前,嘱咐我们,他的钱一分为三,老大老二一人一万,其他的给老丁,帮他做安葬费。还请求把他送到饼子铺安葬,跟老婆或小儿子在一起,千万别单独葬,把坟墓做气派点。
老丁吓了一跳,以为老陶一时想不开把钱都捐赠给他们了。不不不,安葬费要不了那么多。
院长说,不多,他总共也就两万五千块钱。
老丁一时傻眼了,五婶更是一头雾水。脱口问道:你确认只有两万五?
院长有点挂不住了。这还有假,院里是有财务人员专管这些的,谁还敢贪污不成?
回来的路上,五婶一路抹眼泪一路问老丁,你说老陶是什么意思?这老实人也绰白(方言,说谎的意思),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老丁半天不说话。后来喃喃自语道,是不是他把五千记成五十万了?
五婶叹了一口气。
大军坚决不同意老陶跟桂枝葬一起,勉强同意葬在“肉球”旁边。
年后的清明节,老丁祭奠完祖先,特意弯路去看老陶和“肉球”。他的提篓里装着五婶做的豇豆饼和一堆五婶折叠的金元宝,口袋里装着一个塑料牙套。
回来的路上,路过村头文化广场,老丁又看了一遍耀眼的名人榜、寿星榜、学子榜等等五花八门的人头榜。他掏出手机给村支书打电话,开头就是一句:把村里名人榜上我的相片摘下來。
支书吓了一大跳,说,唉呀,怎么了,老领导,哪个惹您不高兴了?
没人惹我不高兴,我是挂不住。老丁说,你有空多去走访一下村里的老人们,关心一下他们的生存现状,么子名人榜、寿星榜都可以不要,搞个不孝榜。你要是怕得罪人,我来牵头,让村民集体投票。
这,这……这怕不好吧,没见哪儿这样搞过呀。
现在不是讲创新吗,你听就听,不听就不听,反正把我的相片赶快拿下来。
好好好,老领导,按你说的办,按你说的办。
支书挂了电话,回过神来嘀咕道,开什么国际玩笑,明天就要开全镇乡风文明建设现场会,第一站就是我们村,真要听你的,到时看你这饼子铺第一大乡贤的老脸往哪撂!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