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

2018-12-19 11:18万胜
满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黑鱼爱民老马

万胜

小水儿有生以来第一次抓到这么大一条鱼。这条鱼跟她的胳膊一样长,黢黑,有蟒蛇一样的斑纹。要知道小水儿才十二岁,她像小男孩一样喜欢抓鱼摸虾,家附近的稻田沟灌水渠都被她趟遍了。她非常清楚哪条沟里泥鳅多,哪道渠里“麦穗儿”肥。别看她小,她可掌握了不少抓鱼的本领,她会用窗纱做成小网在水沟里捞鱼,还会用爸爸特制的泥鳅钩子钩泥鳅。尽管如此,她也只能跟小鱼儿打交道,此前她抓到最大的鱼只有哥哥包的丑饺子那么大。妈妈只能用小水儿抓来的小鱼儿炸鱼酱,连鱼的内脏都没法清除。

小水儿有一口专门囚鱼的水缸,放在院子角落里。水缸原来是用来渍酸菜的,上半部裂了一道口子,只能装半缸水。半缸水足够了。她每次都要把捉回来的小鱼儿放到缸里,让它们在里面活几天,等攒够一小碗儿就可以炸酱了。

小水儿做梦都想不到会抓到这样大的一条鱼。这是一条很凶猛的黑鱼,是小水儿最不喜欢的鱼。还有一种鱼小水儿也很不喜欢,就是嘎牙子,嘎牙子身上有硬刺。有一次小水儿在浅水里用手摸鱼,手被嘎牙子扎破了。黑鱼虽然没有硬刺,但黑鱼力气巨大,嘴里有锋利的小尖牙,咬住东西就不撒口。黑鱼就好比是水里的老虎,不但凶猛,长相也吓人。小水儿在泥鳅沟岸上的一个水洼里第一眼看见黑鱼,还以为是一根腐烂的黑木头橛子,黑鱼被小水儿投在地上的身影搅扰了,扭动了一下身子。小水儿被吓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泥鳅沟是一条长长的灌渠,在大人眼里并不很宽很长,在小水儿眼里已经算是一条大河了。泥鳅沟里水草丰满,淤泥深厚,秋天沟里的水干了,小水儿就扛着一把小铁锹,拎着泥鳅钩子和小水桶来把泥鳅从洞里勾出来。

那条大黑鱼不知道怎么跑到岸上的小水洼里的,看来跟昨晚那一场大雨有关系。大雨把泥鳅沟两侧密匝匝的蒲草压倒好几片,可一早醒来,天空那么蓝,风那么轻,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小水洼只有洗衣盆那么大,大黑鱼的脊背露出水面,尾巴弯曲着,静静地卧在小水洼里,仿佛在与小水儿对峙。小水儿的心像是被两根鼓槌轮番捶打的鼓,通通通,震得整个河岸都跟着颤动了。小水儿的表情和身体却都是僵硬的,静止的,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黑鱼,如果大黑鱼有四条腿,小水儿恐怕早就跑没影儿了。惊吓过后,小水儿立即又被一股兴奋操纵了。这么大的鱼要是被我抓回家,爸妈得多高兴!小水儿盯着一动不动的大黑鱼,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我的了,行吗?

日头像只渴极了的猫,一遍一遍在小水儿的身上舔。猫舌头上有一层细密的刺,像砂纸一样,久了会把皮肤舔伤。小水儿耐得住舔,她知道猫舌头不光舔自己,也舔小水洼里的水。她就等小水洼里的水被舔干,大黑鱼就没能耐施展了。否则她绝对不敢去碰大黑鱼。

大黑鱼扭了两下,它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厄运了。

小水儿也趁机挪动了一下腿脚,已经麻了。

小水儿抓鱼的本领都是跟爸爸学的。爸爸爱打鱼。小水儿常给爸爸当小尾巴。爸爸钓鱼的时候她帮着往鱼钩上穿蚯蚓,爸爸撇旋网的时候,她帮着往桶里捡鱼。现在爸爸总跟妈妈说单位效益不好,减员增效,大伙随时都有失业的危险。小水儿不明白减员增效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爸爸没闲心捕鱼了。妈妈原来在一家工厂的供应库做临时工,工厂倒闭了,她现在找了一个小饭店做零工。

小水洼里的水终于干了。大黑鱼脊背上晒出一层细土,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小水儿找来一根树枝捅了捅大黑鱼。大黑鱼扭了扭身子。小水儿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猫舌头就会把大黑鱼舔成鱼干。小水儿把小网的口戳在黑鱼的一侧,想用树枝把黑鱼捅进网去。黑鱼似乎猜到了小水儿的想法,树枝一捅它就朝相反的方向扭身子,劲还很大呢,试了几次都不行。小水儿被晒得口干舌燥,她想大黑鱼一定比她还难受呢。她就商量大黑鱼说,黑鱼黑鱼,你快进网里吧,我赶紧带你回家放到水缸里。一连说了三遍,再捅的时候,大黑鱼很配合地躺了进去。小水儿猛地抬起网,拎着就往家跑。

可真沉啊!小水儿一边跑一边美滋滋地想。大黑鱼在网兜里蜷曲着身子,不停地扭动,嘴巴一张一合地,像是在求救,想必是非常不舒服。

大黑鱼你可得坚持住啊,你要是死了别人会说我捉到的是一条死鱼。

穿过稻田,跨过水沟,一条马路横在面前。沿着这條马路向西走不远就到了爸爸工作的工厂。小水儿突然想到大黑鱼很可能是被暴涨的河水甩到岸上来的,河水退去就把大黑鱼遗弃在了那里。爸爸会不会也像大黑鱼一样被工厂甩出来呢?别看大黑鱼很凶猛,还真是很可怜啊!大黑鱼的身子不扭动了,只剩下嘴还一张一合的,小水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小水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打开门进院,直奔水缸。大黑鱼咬着网底不放,怎么也倒不出来。小水儿一想,放在大水缸里不好,大水缸里的水浑,看不清,估计大黑鱼也是嫌水太浑了。爸爸是从来不关心水缸里的小鱼的。得给他一个惊喜。小水儿把黑鱼拎进屋子,把碗橱里最大的铝盆拿出来,装满水,放在外屋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上,然后把大黑鱼倒进铝盆里。对于大黑鱼来说铝盆还是太小,它在里面变成了黑月牙。这样好,显得鱼好大。小水儿又蹲在那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进里屋去写作业了。

晚上爸爸回来时小水儿正跟大黑鱼对峙,之前大黑鱼使劲一挺身子从盆里弹了出来,还洒了半盆水。小水儿站在里屋的门槛上,只能看着黑鱼在水泥地上跳舞一样不停地扭身子。虽然没了太阳光,她也怕黑鱼渴死,便不停地用水舀子往鱼身上淋水。她淋水,鱼就扭得更欢。爸爸进屋时,外屋地上已经全是水,鱼一摆尾巴就能窜出去好远。爸爸才不怕它呢,他用一只大手掐住它的脖子,一下子就把它扔到盆里。爸爸问小水儿,哪来的鱼?

小水儿说我抓的。

爸爸当然不信,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抓住这么大又这么凶猛的黑鱼呢。于是小水儿把抓黑鱼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爸爸嘴上说以后可不能自己去河里抓鱼,太危险,可脸上的笑暴露了他心里的喜悦。

妈妈很晚才回来,爸爸正在做菜,一进门爸爸就赶紧让妈妈看鱼。你看,女儿抓的。小水儿赶紧凑到妈妈跟前,等着夸奖。她很喜欢闻妈妈身上的味儿,那是饭店炒菜的味儿。

妈妈说这鱼可不小啊,你是怎么抓到的?

小水儿把跟爸爸说过的话跟妈妈又重复一遍,这次她加入了很多自己的心理描写,甚至还杜撰了黑鱼的心里话,把妈妈逗得呵呵笑。妈妈很少这么笑,小水儿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这还不算,吃晚饭的时候爸爸突然问小水儿,大黑鱼你打算怎么辦?

小水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家里的事都是爸妈做主的,还从来没这样征求过她的意见。好像她一下子长大了,很重要了。这事来得太突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好像就等着她没想好呢,接着说,这条鱼给爸爸吧。

这话更让小水儿莫名其妙了,家里的事怎么还分得这么清呢。爸爸的不就是小水儿的,小水儿的不就是爸爸的吗,弄得像外人一样客气。小水儿心里想笑。她看了一眼妈妈,妈妈从菜碗里拨出一块小肉片放到小水儿碗里,说了句,黑鱼肉太硬,不好吃。

爸爸说,对,不好吃,爸爸把鱼送人吧。

为啥要送人?小水儿说。这回小水儿算是明白了,爸爸不是白客气的。

爸爸不好意思起来,说爸爸跟你商量呢,这么一条大鱼咱们也吃不了,不如送人。

自己吃不了就得送人,这是什么道理?小水儿虽然是个小孩儿,道理还是懂了不少。谁说要吃了,我要养着它。小水儿撅起小嘴儿。妈妈赶紧说,我的好女儿听话啊。

这事没再继续讨论下去。吃过了饭,妈妈收拾碗筷,爸爸把大黑鱼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出门,小水儿站在空荡荡的水盆前抹起了眼泪。

徐自强拎着大黑鱼直奔边经理家。边经理是他的顶头上司,是跟老板说他一句坏话就能让他丢饭碗的人。天彻底黑了,开门时边经理没认出徐自强,张口就说,小常啊,你看你老跟我客气啥。伸手就来接徐自强手里的东西。小水儿爸说,是我。边经理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赶紧哈哈哈的给自己打圆场,把徐自强往屋里让,也没再伸手接徐自强手里的东西。鱼在塑料袋里挣扎,哗哗响,他也当没听见。徐自强没有进屋的意思,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做,屋里太亮,他会羞愧。于是他跨进院门两步就不再往里走了,说边经理我就不进屋了,我给你送条鱼,黑鱼。边经理说你看你这是干啥,咱们老关系了,整得这么客气干吗。边经理说话的时候并不看徐自强,而是直勾勾地盯他手里的袋子,像是在估摸鱼的分量。徐自强说黑鱼好吃,一根刺。边经理接过鱼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哈,你不到屋里坐一会儿了?徐自强赶紧说不了不了,家里还有事呢。

回到家,小水儿爸一照镜子把自己吓一跳,脸红得跟个大萝卜似的。小水儿妈笑话他说,瞅你这点儿出息,跟我处对象时也没见你害臊成这样儿。小水儿爸没搭茬,坐在床沿上慢慢让脸冷却。他扭头看了一眼看电视的小水儿,小水儿回身瞪了他一眼,她的眼圈还是红的。他心里一酸,搂过小水儿说,女儿,多亏了你啊,你这一条鱼很可能给爸保住了饭碗啊。小水儿妈说你跟孩子说这些干啥。小水儿爸说,我今天才知道小常他们都给边经理送礼,好悬啊!小水儿妈说,他只要收下咱心里就踏实了。

小水儿大概明白了,心情虽然有一点沉重,但这也让她觉得很自豪。她没想到一条鱼还能有这么大的作用,也可以说爸爸的工作是她保住的。自己小小年纪就能为这个家分忧解难了,想一想就为自己而感动。这件事让她兴奋得睡不着,趴在被窝里想,她还真得感谢大黑鱼,估计现在大黑鱼已经被炖成一锅鱼肉了吧。这是她兴奋之余的伤感。

大黑鱼还活着,边经理不舍得让它死,黑鱼是好东西,尤其是野生黑鱼。他把黑鱼放到一只大塑料浴盆里养起来,准备派大用场。看在大黑鱼的面子上,他对徐自强产生了一点儿好感。论任劳任怨和干活能力徐自强算是中上等,要是论待人处事他就很差劲了。以前都是一样当工人,身份平等,没看出徐自强的差劲儿来,自己提了经理后,别人都主动拉关系套感情,可徐自强却从来没有一点表示,这不是做人有问题吗?别说现在工厂要裁员,就是以前效益好的时候也不能拿上司不当回事啊。想着想着天就亮了,边经理爬起来没像平日一样先往厕所跑,而是先去看大黑鱼。大黑鱼活得好好的,他放心了。

米老板走进办公室,鼻子抽动两下,眉头皱起。鱼腥味儿?米老板天生一副异相,脑门和下巴往前凸,脸部中间凹回去,像一块用苦了的磨刀石,那个矮趴趴的小鼻子活像一条趴在磨刀石上的小鲶鱼儿,你可别小瞧了这条小鲶鱼儿,嗅觉异常灵敏,一盘菜端上来,两米开外能闻出来炒菜的厨子上厕所洗没洗手。他极少下饭店,厂区附近的几家馆子,只有香香私房菜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野的?米老板再一噤鼻子,乌鳢。

边爱民脸色大变,赶紧说,对不起老板,我是无礼了,我不该您不在的时候进您的办公室,我给您送鱼,怕被别人看见搬弄是非影响您的名誉。

乌鳢,俗名黑鱼,生性凶猛,肉细少刺,性寒味甘,具有解毒去热、利水消肿、补脾益气的功效。米老板顺着鼻子的指引一眼就叼住了墙角的黑塑料袋。三斤二两,难得。

边爱民大舒一口气。米老板你太厉害了,连斤两也能闻出来?

米老板的两条眉毛舒展开来,心情极好。你把它从我的人体秤上拿下来吧。

边爱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上贼一样溜进老板办公室把鱼放在墙角的一块硬纸板上就赶紧撤离了,没注意那是新买的人体秤。

知道这东西怎么吃最好吗?米老板坐到老板椅上,兴致很浓。

这么高深我哪懂啊。边爱民羞赧地笑着。

不能搁(方言读:gǎo)参,要刺身。人有一强必有一弱,米老板太倚重鼻子,耳朵便弱了下去。趁活去鳞片肉蘸辣根,肉进嘴还在舌头上跳。

边爱民赶紧往外跑。米老板问,你干啥去?边爱民说我赶紧弄个盆装水,别让它死了。米老板一脸诸葛孔明附体的笑,说放心吧,渴它十天半个月也死不了,你把门从外面给我关上,别弄得走廊里全是鱼腥味儿。

边爱民挤出白痴样傻笑,本想回身再捧几句,一听这话赶紧乖乖带门离去。

边爱民往车间里边走边想,今天这鱼算是对了老板的脾气。得意之余却不免有些失落感,米老板说的吃法自己没尝试过,必定是不错,可惜自己没这口福了。情不自禁骂了句,鳖犊子玩意儿。

米利国喜欢吃鱼,香香私房菜老板娘麻香的拿手菜泥鳅钻豆腐是米利国的传统保留节目。为什么不说是必点菜而说是保留节目呢?这更深一层的内涵是米利国和麻香共同的秘密。据说泥鳅钻豆腐还是米利国亲手教麻香做的。砂锅里放一整块嫩豆腐,葱姜调料备齐,起火之前放入活泥鳅,随着汤汁加热,泥鳅便拼命往豆腐里钻,自然天成的一道美味。

今天有点特殊,米利国很晚才来,而且说不吃泥鳅钻豆腐。麻香问,干嘛不吃了?老马不在店里,明天才回来。老马是老板兼采购。米利国拎着哗哗乱蹦的黑塑料兜,今天吃这个。麻香说,吃完这个呢?米利国说这东西生猛,吃完它再吃泥鳅钻豆腐,有劲。麻香讪笑,接过黑鱼往后厨走。厨子已经下班,只剩何自丽打扫战场。麻香说你把鱼炖了再走。何自丽打开塑料兜,吓了一跳。不会啊!麻香说,家炖,鲤子咋炖它就咋炖。

千万别。米利国跟进了厨房。活吃,去鳞片肉蘸辣根儿,千万要活着片肉,肉片越薄越好,铺冰块上。

这下可把何自丽愁坏了,活片肉,还是这么个凶家伙。她举着菜刀看躺在案板上的黑鱼。咦!怎么看怎么像小水儿抓的那条呢。又一想,天下的黑鱼都长一个样,巧合呗。对峙半天,不敢动手。包房里麻香喊了,咋还没上菜?何自丽一着急,用左手去按鱼头,被黑鱼一口咬住手掌肚,疼得尖叫一声,一甩手,鱼咬着手不放,再甩,鱼飞出去,手掌被扯下一块皮肉。何自丽扔了刀捂住伤手连吓带疼,哭了。

麻香急呼啦从包房里跑出来,一见这样子,刘海都气得撅起来了。你这么大个人杀个鱼也不会,笨死了。何自丽抹着眼泪,惊出一身汗水,说我又不是厨师,我不是说了我不会做吗。麻香被呛了一句,火气更大了,说你走吧,不用你了,走吧。何自丽说,凭啥你说不用就不用,我不走,我这是工伤,你得给我花钱看病。麻香指着何自丽的鼻子尖骂,我给你看病?你死不死,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你拿我这当公家买卖了啊,你爱哪告哪告去,干活笨手笨脚的,我看你不是出来打工的,你是出来讹人的,不要脸……米利国把麻香生拉硬拽进包房,冲何自丽使眼色,有啥话明天消气了再说,赶紧回家吧。

这边,何自丽用围裙包着血手,一手扶着车把走路,越想越委屈,默默哭了一路。那边,米利国按住麻香说,黑鱼吃不成了,只好吃泥鳅钻豆腐。麻香身子虽软在床上,脸色却生硬,问,她男的是不你厂子里的?

是啊,咋地?

你把他给我开了,要不我咽不下这口气。麻香说。

小水儿写完了作业正在看动画片,动画片里一只猫拼命跟一只小老鼠过不去,却总是被小老鼠算计,把小水儿逗得咯咯乐。小水儿没注意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更没注意妈的手伤了。爸爸帮妈妈打开带血的围裙,心疼得直吸冷气。你这是咋整的啊?小水儿妈进门之前本来下决心不哭了的,经他这一问,眼泪就不听话了,直往外涌。

快说啊,咋整的?

鱼咬的。

呵呵呵。小水儿笑,大笨猫。

被啥鱼咬的?

黑鱼,老板娘要吃活鱼片……

呵呵呵。

我被辞退了。

呵呵呵。

小水儿爸忽然大吼起来,把电视给我闭了,没心没肺的玩意儿。

小水儿被吓一激灵,回头看爸,看到的是一张愤怒的脸和一只血手,哇的转笑为哭。小水儿妈也被吓了一跳,血手一抖,好像又被咬了一口。小水儿的哭让她由委屈里爆发出一股愤怒来。你喊啥喊,你要是有能耐我至于在外面受这个气吗,我嫁给你这些年除了吃苦受累还得到过啥,跟孩子凶算什么能耐你,有能耐跟别人横去。

小水儿爸一下子蔫了,腰也软了,背也塌了。我这不是心疼你吗。声音小得像躲在洞口不敢出来的小老鼠。实在不行我明天去一趟饭店找老板娘说一说吧。

说啥?又不是我的错。

最起码把剩下的工资要回来啊。

又是个暴晒天儿,徐自强在日光下走路,像个提线木偶。他盘算了一早晨怎么跟老板娘开这个口,其实要工资不是目的,能留下继续打工才是目的。如今失业的人多,找工作太难,就凭他这一个月两三千块的工资,每个月的柴米油盐都紧紧巴巴,女儿还得上学呢,补课呢。现在补课成了家里最大的开销,但不补不行啊,小水儿马上面临中考,不补课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大学就没希望,上不了大学这辈子就没希望了。没钱能行吗?没钱这个家就彻底没希望了。小水儿曾经问过他一道题,说是往蓄水池里注水,进水口和出水口同时放水,进水口粗,出水口细,问多长时间能把蓄水池装满水。他怎么也没算明白,现在倒是明白了,这道题说的其实就是生活现状,他家的现状是赚钱口细花钱口粗,两个细赚钱口还能勉强维持平衡,要是再堵上一个那就只能扎脖了。小水儿爸抬眼望了一眼日头,被晃出一阵眩晕。心里打定主意,人不能靠骨气活着,见了面先说自己的不对,开口不骂笑脸人嘛。

经理办公室门窗紧闭,一进门,唰的一股凉气。边经理坐在空调底下吸溜吸溜喝热茶。你来了,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我想请会儿假。徐自强被凉气砸出一层鸡皮疙瘩。心想,空调这东西真好!当领导真好!

边经理说你坐下,先不着急请假,以后有的是时间办事。

哦。徐自强因送礼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的确有了一些亲近感。于是便很自然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对面是内勤小吴姑娘的椅子,如果换在平时他这样人的屁股是坐不得的,但今天经理很宽容,很和蔼。

咋样,最近工作累不累?

徐自强暗自被他這份和蔼感动着,亲近感越发强烈。心说送礼和不送礼还真是不一样啊。脸上笑着说,不累不累,这点活儿不算啥。

谁成想边经理的脸就是个有很多层幕布的舞台,第一层幕布撤下,立马换上另一层,愁云惨雾的样子。是啊!活轻松不是好事啊,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少,活儿也越来越少了,不定干到哪天就黄铺了,别看我现在当个小领导,到时候我跟你们一样都得另谋职业,说不定混得还不如你呢。

看你说的,这么大个厂子还能说黄就黄了?徐自强呵呵傻笑,心里很踏实,他觉得老边能跟他说这些话,就是没拿他当外人。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是领导,到啥时候都比我们平头老百姓强。

老边苦笑,他已经把第三层幕布准备好了。

你看从我们厂子跳槽的那些人,有的都发了,你就没想着也做点买卖啥的?

别逗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我哪是做买卖的料啊。体贴的领导,凉爽的空调,这里实在是舒服,可徐自强心里装着事呢,不便久留。起身说,我来是跟你说一声,我得出去一趟。

老边的第三层幕启动了,厚重又严肃,人都得坐正了才行。既然你有事要办,我也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得通知你一声,明天你到厂办去把离职手续办了吧。

徐自强脑子仿佛被空调的冷风给冻住了,直愣愣看着刚才还亲切现在却冷酷的老边。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树挪死人挪活嘛,……想开点儿,刘欢那首歌咋唱的来着,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重头再来。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他眼前这个被瞬间冷冻的雕像双眼里流出两滴不明液体。

回家一路上徐自强没觉得热,好像边经理办公室里的冷气一直在他体内起着作用。他也没去香香私房菜馆,那是需要请假才能去的,现在没必要请假了,也就不着急去了。他又开始糊涂了,像面对那道蓄水池的数学题一样。出水口,进水口。现在进水口都堵死了,出水口还在汩汩流淌。

走到家门,他站在门口不敢进了,好像一个把家都输了的赌徒,没脸见家人。正迟疑间,何自丽开门出来。咦,你咋回来了,没上班呢?徐自强不吭声低头往屋里走。何自丽预感到了不祥,紧着问,到底咋回事啊?你这是咋了?进了屋徐自强才说,我失业了。何自丽脸色中的红一点点被抽离,只剩下惨白,她抖动了两下嘴唇,说不应该呀。经她这一说徐自强也想起了那条黑鱼。

其实,看着徐自强沉重而僵硬的身影迟缓地移出门口时边爱民的心里也很难受。徐自强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而且任劳任怨,只要工厂不停产,就需要他这种人干活。他收这样人的好处不会有后顾之忧。让他没想到的是米老板亲自指示把他开了,而且是昨天半夜给他打的电话。他是怎么把老板得罪了呢?自己刚收了人家的礼,转脸就让人家滚蛋,着实难为情。早上喝粥时还在琢磨怎么跟徐自強谈,没留神粥的温度,一口下去舌头上牙膛食管烫了一溜儿,生气一把将饭碗扣了。老婆只轻微唠叨了一句,多大人了,喝粥还能烫着舌头。正火烧火燎的边爱民抬手就是一撇子,老婆左脸立即挂上一片红。老婆很平静,好像打的不是她,把碗筷收拾走,蹲在外屋洗衣服去了。边爱民沉闷了一会儿,穿上裤子准备上班,到院子里推自行车,却发现后车胎是瘪的,心里更郁闷,不禁对车骂了一句:你个该死不死的东西,除了添乱还能干啥。摔门而出,索性走着去上班。

自己咋就变成这样了呢?边爱民一边走路一边琢磨。他有点后悔对老婆那样了。他不得不承认老婆是个难得的好人,这些年对他逆来顺受,可就是性格太憋屈。都说官长脾气大,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这算什么官儿呢,就是老板的狗腿子,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还得拿老板当祖宗供着,上挤下压两头不讨好。不干又不行,回去当工人一是拉不下身架,二是工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说不定哪天就被裁了。这就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进了厂部楼,发现老板办公室的门开着,一猜就是老板昨晚又没回家。心想正好,跟老板打个招呼,看能不能为徐自强争取个机会。

门窗都开着,早晨清爽的过堂风让人很舒坦。米老板躺在老板椅里闭目养神。边爱民轻轻敲门。米老板醒了。

老板真是操劳啊,这么早就上班了。

有事?米老板微睁着眼,一动不动。

没事,看领导来了打个招呼。边爱民正想试探着说徐自强的事,老板却先说话了。

老边啊有人跟我反映你收礼,你说我信还是不信呢?

边爱民吱的冒汗了,说话牙直咬舌头。这怎么可能呢,这是有人在陷害我啊,我是啥样人您还不知道啊老板。

米老板一摆手。我心里有数,你去忙吧,我再眯一会儿。

边爱民说,老板你得相信我啊。

米老板说,相信,去吧。

边爱民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谁跟老板打的小报告。谁他妈这么不地道啊,当面装好人背后捅刀子,自己还想做好人呢,不是有病吗,去他奶奶的吧。

有这事垫底,边爱民再跟徐自强谈话,心里就很坦然了。

黑鱼,真他妈黑。边爱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黑鱼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麻香头天晚上折腾得很累,连米老板走都没起身送,早上起来去后厨找黑鱼没找到,怀疑是米老板把黑鱼拿走了,于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嘟嘟囔囔骂米老板,骂着骂着冷不防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心一酸,眼泪下来了。觉得自己这辈子净吃亏了,老天爷不公平啊!自己明明是个女人,生孩子的功能却坏了,一个女人要是生不了孩子还能叫女人吗?老马成天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窝囊样儿。那些看似好心其实内心阴暗的人老是劝她,你对你家老马好点儿,多老实的人啊,欺负老实人有罪啊。麻香脸上讪笑说,谁觉得好谁就领家去。可心里恨不得把这人的嘴撕烂。她知道老马装得像个人似的,其实就是个混蛋,背着她跟卖菜的娘们儿扯扯咕咕的,她最先是从菜上看出来的,后来跟踪了两次,定案了。但她不声张,声张出去别人也会把理儿都给老马。扯谁不会啊,她不愿意扯,来往这些男人没看上眼儿的,跟看不上的人扯是亏了自己,可不扯更亏,正在扯与不扯纠结之际,米老板出现了。米老板的弟妹也想在工厂边上开饭店,相中了麻香的地方。麻香饭店租的正是米老板的房子,米老板要把房子收回来,结果房子不但没收,租金还降了。麻香跟米老板扯虽然占了大便宜,但还是觉得亏,所以每次泥鳅钻豆腐的时候她都紧闭眼睛,在脑子想刘德华和郭富城,可偏偏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偶像,是阴魂不散的老马。她越想越气,就越觉得老马可恨,为了气老马她也要尽心尽力地扯,这样一来倒扯出来意想不到的快感。只是扯完之后心就像个被倒空了的老醋坛子,又酸又空。做人真没意思,不如做猪做鱼,不用成天想亏不亏的事。

老马回来,把满满的菜筐从倒骑驴上往后厨搬,一边搬一边强调:还是赶早的菜好啊,为这蹲一宿批发点也值。麻香分明闻到了一股子廉价旅店下水道和二十块钱一堆劣质化妆品的刺鼻味儿,心里直犯恶心。越想越憋气,起身朝外走,在门口跟端着菜筐进来的老马相住,左躲右躲躲不开,厌恶和愤怒像两头公牛撞出来,把老马撞了个四脚朝天。老马恼了,抓起散落地上的角瓜西红柿扑上来在麻香头上一顿乱捣。麻香被捣懵了,吓傻了,心说你老马今天怎么不装老实了呢,她哪知道老马这次是真的在外面孤冷凄凉地蹲了一宿,早已经被卖菜的娘们儿气得鼓鼓的了。手里的菜打烂了,老马又抽身回后厨拎了一把菜刀出来。跑吧,老马疯了。麻香满头花花绿绿的菜汁,从菜馆里跑到大街上,看到的人都笑,都叫好。对,老马,就得这么管老婆。麻香想骂,但累得喘不过气来,脏话全憋在腔子里出不来。想哭,也哭不出来,所有的委屈也都憋在腔子里,腔子要爆炸了。骂不了,哭不出,只能跑,听凭本能反应懵懵傻傻地跑下去,穿过街道,穿过工厂大门,跑进厂部。

老马追着麻香跑进厂部的时候,边爱民正从厂部往外跑,三人撞了个人仰马翻,谁都无暇管别人的事,爬起来各自继续跑。五分钟之前,小常打电话告诉边爱民,边爱民老婆喝了百草枯,赶紧回家看看吧。边爱民脑袋里仿佛炸了一颗原子弹,先是强光把大脑辐射成一片空白,然后是冲击波遍及全身,浑身像剧烈地震一样震颤了一下,撂下电话就往家跑。跑出厂大门被两个人拦住了,是徐自强和何自丽,他俩堵住老边不让走,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他哪里有时间听他俩说话,疯了似的冲破他俩的围堵向家里拼命地跑。

徐自强何自丽以为边爱民要躲事,便愤怒起来,拼命在后面追。一个人跑变成三个人跑。

这边,麻香朝着米利国办公室跑,米利国碰巧端着茶杯出来,一见老马举着菜刀追砍麻香,以为泥鳅钻豆腐的事败露了,转身就跑,老马由追一个人变成了追两个人。

在这个简单而暴热的夏天里,有人在复杂又拼命地奔跑。而此时小水儿正在学校的阅览室里,悠闲地翻看一本动物图册,恰巧翻到印着黑鱼的那一页,小水儿看得很认真。其中有一句话让小水儿特别感兴趣。黑鱼具有很强的跳跃能力,当天气闷热或下雨涨水时,黑鱼就会跳出水面,沿塘堤逃逸。小水儿想黑鱼这么厉害啊!可是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人,还得被人吃。小水儿很替黑鱼伤心。她并不知道,她的那条大黑鱼刚刚从下水道游回到泥鳅沟里,它不但没有死,而且毫鳞无损。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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