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亮
1
立夏这天上午,男孩桑葚在辉城动物园门口,遇到个四肢修长的奇怪女人。
她穿金黄色长袖紧身演出服,披虎纹斗篷坐喷水池边,怀里抱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布娃娃。女人的乳房很大,圆鼓鼓地挺着,与她的“纤弱”身形实在不搭,好像衣服里故意塞了两坨东西。她还戴着乳胶老虎头套,看不清长什么样儿,虎头样儿虽有些龇牙咧嘴,但怎么感觉也是慈祥的,是只一直在笑的老虎。女人不时隔着衣服用乳房蹭下布娃娃的嘴,轻声念叨,寶贝宝贝你别闹,妈妈让你吃宝宝(饱饱)。声音有些变形,像从瓮中发出来的。偶尔,女人还把布娃娃放在右腿上,轻掂着又念叨,宝贝宝贝不要淘,妈妈上班了。白花花有些刺眼的阳光,穿透蓝玻璃般的天空,涂抹在女人身上。有游客路过时,女人就站起来冲人家搔首弄姿。有人指着她说,看这母老虎喂奶哩,真他妈像老虎和猴子杂交的!女人冲那人“呸”出一口唾沫说,反正和你妈长的一个样儿。说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语气透着点戏谑和坚硬。接着,又扭头坐下,继续拿腿掂布娃娃哼唱。
桑葚在女人右前方几米处蹲着,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穿过头套上两个椭圆形孔在罩他。女人眼里似乎藏了小太阳,两束光热水般一股股暖过来。但男孩桑葚不想搭理女人,右手继续拿水果刀在水泥地面上画“X”。这些“X”摞着“X”,凌乱压着凌乱,地面似乎正慢慢长高,变成一个个立体的“杀”字。他嘎嘣嘎嘣咬着牙,嘴里嘟囔着什么,还偶尔用刀尖配合着戳地,声音却细如蚊鸣。他想不清该戳谁,总觉得身体里藏着座忽大忽小的土坟,坟前有堆给死人点燃的草纸,火苗伴着浓烟猴子般上蹿下跳。他的五脏六腑常被烤得火烧火燎,尖锐的灼热和疼痛会瞬间弥漫全身。他想冲着天空大声骂几句,但源自胸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根本发不出,接着声音会拐个弯迅速冲上脑袋,凝成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悄悄在下巴上挂成珍珠。一颗又一颗的珍珠摔碎在水泥地上,慢慢洇湿一小片儿。
桑葚昨晚也流泪了。他用被子蒙住眼不让哑巴爷爷看到。爷爷在动物园内饲养动物,五十多岁,板寸头全白了,法令纹很深,满脸沟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十多岁。爷爷与动物打交道快四十年了,近几年背驼得厉害,肩上总像顶着包东西。他斜坐床边,偶尔搓搓手摸摸孙子的头顶,边抽烟边咳。那咳声似乎是爷爷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和孙子断断续续地说话。夏风和月光透过玻璃窗漫进来,远处老虎或狮子的叫声里溢着饥饿,让夜色跟着一起揪心。桑葚感觉爷爷的目光,一直在焦虑地抱着他。爷爷平素眼睛常眯着,煤油灯即将耗尽的样子,忽明忽暗的,但看到孙子就像瞅到他喂养的动物,眼神迅速亮起来。
桑葚是前天来的。这两天他很少出屋门,担心撞到学校那几个坏孩子。他躲在爷爷园内宿舍里,趴在小窗边往外看,感觉自己正变成只失去自由的动物。这间小砖屋里面又暗又潮,是狼舍改建的,也就两米高,并排放两张床,中间只剩三十公分空隙。小屋外面看上去却很别致,木门、窗框和屋子外墙,都漆成亮绿色,变成园内风景的一部分。这里紧靠占地四五百平的动物体验园,铁网子罩着,分区人性化设计,游客可近距离接触老虎或狮子幼崽。羊驼、孔雀和各种动物在地上走来跑去。捱了两天,桑葚终于开始在园内逛了。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有失重的恍惚感,冬和夏像商量好似的交替潜入他的身体,里面刚着了火,又迅速结了冰。他常常弄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心却沉得很低,甚至可以听到很细微的声音。那些声音丝丝缕缕的,让他常常毫无控制地哆嗦一下,似乎被人拿针头从后面忽然扎了下屁股。
这会儿,桑葚又开始哆嗦了。女人走过来时他竟没有发现。桑葚左手摁住地面撑住哆嗦着的身体,右手却舍不得放下水果刀。和手指一样长的小刀,似乎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舍不得离开,睡觉也折叠起来攥着,这东西让他有种奇怪的安全感。
桑叔的宝贝孙子是吧,多大了?女人弯腰扶起他说,我是丹姨。
他本想甩下胳膊挣脱开,却僵在那儿。女人摘掉老虎头套,有缕头发贴着她汗津津的额头。这位“丹姨”,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脸上透着种让人不安的病态白,丹凤眼。个子有一米七,身体瘦得几乎没了形。桑葚羡慕那些个子高的人,他十三岁了还不到一米五。去年获得全市数学竞赛一等奖,主办方让他站到领奖台上,那一刻他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踮脚挺胸对抗着平素的羞怯,感觉整个会场数他个子最高。
桑葚没有说话,迅速扫了眼女人,接着把头低下,几乎藏到了裤裆里。女人摸了下他的肩膀,又递过来两个核桃。真奇怪,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核桃呢?桑葚犹豫着接过来,跑回动物园内,藏在大门内侧拐角处,悄悄打量着女人。
女人冲他笑了笑,又戴上头套,瞬间聚拢了一些游客。女人把布娃娃用绿围巾包起来,放在花池边的报纸上。然后,迅速“套”上个老虎尾巴。那尾巴是系在腰上的,滑稽地翘着。她朝手心里啐了口,像变了个人,爬上池边路灯杆三四米高,在上面学着猴子打眼罩,又学老虎“嗷——嗷——”叫了几声,惹的游客哈哈大笑。她的能量似乎是突然爆发的,甚至有些让人怀疑。女人滑下来后,双手着地,晃着身体在地上爬来爬去,接着抱着布娃娃进了动物园,口中还念叨着什么。
路过桑葚身旁时,又冲他看了眼。
一些游客开始买票,尾巴似的跟进来。
2
桑葚没跟上女人,他又出了动物园大门,往东三百米到游乐场门口,那里有人披红挂绿击鼓引客,北面徒骇河水自西向东,跟着沉闷鼓声不停抖动。河南面是宽阔的江堤路。桑葚听爷爷“说”过,动物园迁来没几年,它原来在辉城人民公园内,政府规划搬到城南江堤村,改制为个人承包。游乐场是江堤村民十多年前开办的,和动物园因为抢生意,两拨人还打过架。村民商量好似的,没人来动物园打工,都不敢“吃里扒外”。当然,爷爷是写字和他说的。爷爷是个退伍老兵,参战负伤后就不会说话了,但听力还可以。这两天,爷爷和他说了很多话,永远说不够似的。爷爷还提到这个丹姨,说她大名叫李小丹,是江堤村的媳妇。她不怕别人说“吃里扒外”。在村民眼里,她简直就是个怪物。她还曾在隔壁住过一阵子,搬走几个月了,爷爷指了指外面差不多大的一间小屋“说”,还不住摇头。
桑葚今儿终于见到真人了,但觉得这工作也实在太丢人了,大热天穿着老虎服,蹦蹦哒哒地没个正经样儿。再进动物园时,他低头弯腰,让人感觉更矮了,像个没上学的小孩子。他忽然觉得做动物真好,天天有人喂,不愁吃不愁喝,在笼子里也安全,不担心外面的动物欺负。鹦鹉、小熊猫全都无忧无虑的。黑熊、东北虎、非洲狮还时不时地冲游客叫几声,晃出些威风。经过鸵鸟园的时候,两只鸵鸟正在打架,它们用身体互撞着,挺激烈的样子。那种针刺的感觉又来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又暗暗咬起了牙。
刚过去的这个春天太坏了。先是爸爸所在的化工厂,发生了大爆炸,爸爸失业后不久,妈妈也风一样失踪了。妈妈失踪前领桑葚玩了半天,给他买了身衣服,还塞给他一些零花钱,最后妈妈突然哭了。桑葚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为什么。妈妈在佳亿演出公司工作,会模仿邓丽君唱歌,被称为“辉城邓丽君”。多年来,风裹着妈妈的歌声,填满了辉城的大街小巷。妈妈还去他所在的学校演出过,这是他的荣耀。可现在,荣耀正被讥笑撕碎,四周的指指点点让他开始偷偷沿着墙根走。接着,他听到班里一个同学编的顺口溜:邓丽君,奶子大,屁股一翘硬哒哒。
桑葚回骂了那个坏小子。人渣!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似乎挑战了他们的“权威”, 放学后,一帮人把桑葚拉到学校后面,在拆得半半拉拉的半间破屋里“升堂”。他们管这里叫“老衙门”。让桑葚跪着,不跪就拿破布塞住嘴,还扒光衣服,用胶带纸把他捆在门口的树上——好久他都感觉浑身紧绷绷的,半夜常梦见溺水,然后满头大汗醒来——这帮小子用鞋底抽他,轮流朝他身上撒尿,在他小鸡鸡上拴上死耗子。后来,桑葚看到路边的小狗靠着树根撒尿,就浑身哆嗦。桑葚想以后要是做了大官,先枪毙了这几个小畜生。这事儿刚过去,爸爸就因捅死妈妈老板的家人而进了监狱。桑葚辍学了,离开了辉城百货大楼后面的家,跑着来到辉城动物园找爷爷。大人的事情,他想不清楚。桑葚也恨妈妈,恨拐走她的那个男人,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在动物园拐了个弯,桑葚忽然看到了爷爷,他双手抱着个大扫帚,正划船似的比画着和丹姨说话。爷爷平时也闲不住,早晨五点就去清洗老虎、狮子等动物的笼舍,接着喂它们分割好的冻鸡。爷爷“告诉”桑葚,按说该喂鲜牛羊肉的,但动物园没这么多钱啊。平时,爷爷就在园内打扫卫生,骑着个垃圾车,扫一片收起来,然后再接着扫。丹姨似乎能看懂爷爷的手势,不需要用手写字,他们交流得很好,有说有笑的。
最后,丹姨冲桑葚招了招手,点点头,上了水泥台子。台子上面搭了个草绿色的帐篷,大木箱,方桌,还有个几块蓝布搭的更衣室。阳光透过篷顶缝隙射下来,多少增加了些神秘气息。丹姨摘下老虎头套,从大木箱里拿出面直径二三十公分的鼓,用力敲起來,台前几排长条椅子上,迅速聚拢了十几个游客。她甩开膀子敲,咚不隆咚锵,丹凤眼开合有神,眼型细长、内勾外翘,很风情的样子。桑葚坐在最后排,有种久违了的被重视感。他甚至忽然找到了去年领奖时的感觉,接着挺了挺胸。他觉得丹姨似乎很喜欢他,他对她也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桑葚忽然想到一句话,丹姨有双丹凤眼。他暗暗笑了笑。
丹姨开始在方桌上变魔术。她说先变个“三仙归洞”吧。三个红球在三只碗里跑来跑去,大家看得眼花缭乱,也猜不准球跑到哪里去了。接着,她又变了个“报纸还原”。明明看见那报纸从中间撕去一个洞,但吹口气又变成了整张,完好无损。接着,她去更衣室里换了件宽大的蓝衣,变了个“脑袋错位”。打个喷嚏,脑袋会顺势掉落下来,能下降几十公分,简直不可思议。
游客们都被吸引住了,叫好声不断。
那布娃娃坐在绿围巾上,静静的看着。
木箱似乎成了潘多拉魔盒,丹姨又从里面拿出把大刀片,耍得哗啦啦响。耍一阵儿,就穿插个“动物走路”,她学的猩猩很像,弯着腰,兜着嘴,双手握着举过头顶。忽然,她胸口里垫着的东西,似乎偏了方向,两个乳房错了位置。口哨声四起。有人悄悄议论,这女的故意这样弄的,真不害臊。桑葚冲那人瞪起了眼,他几乎就要站起来了。最后,丹姨又去更衣室整理了下,出来报幕说,下面请中国著名女歌手李小丹,演唱《迦南美地》。她闭着眼睛,抱着布娃娃唱起来。声音很甜美,有家的温馨感:
祈祷天上来的祝福充满着希望
不管在哪里只要和你在一起
就像走进了迦南美地
每一处都有甜蜜布满空气
……
桑葚忽然想起了妈妈,他眼里涌出了泪。
忽然有人喊,小丹你表演个哭。丹姨唱着唱着竟真的哭了起来,眼泪在脸上画出长长的水杠儿。游客哄堂大笑。有游客说,小丹小丹你真行,会笑会哭真威风!
晚饭是在集体食堂吃的,虽然饭菜一般,但是免费的。丹姨也是在食堂吃的。她坐在桑葚和哑巴爷爷对面,边吃边抱着布娃娃,生怕娃娃饿着似的。饭后,桑葚跟爷爷回到住处。爷爷又和他“说话”了,忽然在纸上写了行字,你要去上学。桑葚拼命摇头。爷爷又写了一行字,那明天跟着丹姨打个下手吧,不能吃闲饭。
桑葚摇了摇头,又静止在那里,接着努力点了点头。
3
后来桑葚听说,丹姨找了园长,又找了哑巴爷爷。她说桑葚一看眼睛就聪明,肯定能学出来。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桑葚穿身小老虎衣服,整天跟着丹姨。丹姨有空儿就教他魔术。丹姨说,其实魔术主要是道具,再就是手熟。三仙归洞,就是转移人的注意力,感觉球从左手放到了右手,其实还在左手里,错觉罢了。她拆解步骤,一点一点地教。丹姨说,报纸还原,就是先准备两张同样的报纸。一块钱买两份晚报,厚厚的两摞,能变很多次。先把其中的一张报纸中间撕去一个圆洞,撕下的部分叠成长条塞到戒指里(表演魔术的铁戒指就是个道具),然后拿完好的那张就能表演了。表演时,要先向大家展示整张报纸,装模作样地撕掉一块并展示,其实是偷偷从戒指里抽出来。然后把这点报纸揉成团,悄悄黏贴到大拇指甲上(双面胶是预先覆上面的),最后再展示整张完好的报纸。至于那个“脑袋错位”,就是在后背上弄个铁丝,撑住宽大的衣服不动,打个喷嚏转移人的注意力,身子猛然向下一缩,脑袋迅速下降几十公分,吓人一跳。
丹姨说,教你个新魔术“硬币漂移”,能赚个仨瓜俩枣的。取张钱偷偷包上磁铁,不让游客看见,扣到纸杯里,然后往另外那只手里一扣,接着攥紧手,再把纸杯扣到桌子上,让游客猜钱在手里,还是在纸杯里?因为手指戴的戒指是铁的,能吸住包钱的磁铁,随意控制钱的位置,游客永远也猜不对。借着这个魔术,和游客打赌,少说也能赚个十块八块的。
桑葚说,丹姨,你很喜欢钱吗?
丹姨沉默了,眼睛有些发直,她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片刻,她转移了话题。说舞刀那是真功夫,需要勤学苦练,弄不好会伤到自己。她是从小跟父亲学的,让桑葚先别学这个。桑葚说,丹姨你唱的那首歌真好听。她说是跟老公学的,老公是个歌手。原来他在南方酒吧里唱歌,我就在酒吧里表演魔术……桑葚说我想跟你学哭,教教我吧。丹姨突然就不说话了。桑葚后来问爷爷,爷爷也只是摇了摇头。
有天晚上下了小雨,桑葚似乎听到了一阵警报声,爷爷接着冲了出去。桑葚犯困,不一会儿,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发现爷爷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第二天到了小满节气,上午丹姨迟迟没到,桑葚便找了过去。
她在江堤村的家,桑葚两天前去过一次。村子西头靠街有个大水坑,丹姨家就在坑南侧。土院墙上插满了尖角玻璃,三间砖土混搭的老房子,现在很难见到。屋子内外倒还算整洁,院子里有几棵榆树和槐树,屋内靠东墙放着张木板床,正门口的旧式八仙桌掉了漆,临时凑合住几天的样子。家里没看见别人。丹姨见桑葚有些吃惊,就笑呵呵地说,快拆迁了,我得给女儿争取套楼。接着她又说,他们不要脸,再赶我也不走!
他们是谁呀?桑葚小心翼翼地问。
我老公的两个哥哥。没事,我有手摇警报器。丹姨说着从被褥下拿出个绿色的东西,你爷爷送我的。他们半夜敲窗户,学鬼叫吓唬我,我就摇警报器。反正我不出门。半夜那声音能传出很远。
桑葚是在村子中间碰到丹姨的。她边骂边往这边跑。不远处两个肥女人,叉着腰在骂,你个狐狸精,还不赶紧滚!路上,桑葚问,丹姨你不是会武术吗?丹姨说,人家人多啊,毕竟我那都是花架子。昨晚,他们跳墙往我屋子里塞活蛇,你爷爷喊来几个保安过来,这帮东西真不是人啊。桑葚问,那你老公我叔叔呢?丹姨又不说话了。
上午,丹姨表演似乎用了狠劲蛮劲,她没表演魔术,在台上长时间耍大刀片,满脸是汗。还始终戴着老虎头套,身上的虎袍似乎随时都会从身上飞出去。后来,她让桑葚练习魔术,说是去趟卫生间。但好久都没回来。桑葚有种隐隐的不安,就找了过去。卫生间前面有个环形湖,有小桥通过去,后墙贴着假山。卫生间正面墙上画得很乱,有个彩绘小猴子正朝天撒尿,划出个弧线,这让桑葚一阵恐惧。
桑葚忽然听到几声喊叫,声音闷闷的,但透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丹姨!他冲了上去。
假山有二三十米高,估计是挖湖而筑。丹姨果真在山顶。他感觉丹姨像在哭,戴着老虎头套,身体轻微抽搐着。桑葚慢慢坐在了丹姨身边。他问,丹姨你到底怎么了?
你还小,丹姨说,担心你害怕,头些天不愿意告诉你。桑葚说,我不怕,你说吧。丹姨说,老天爷真是捉弄人啊!同一年我的两个亲人都不见了。五年前,我老公在南方一家酒吧唱歌,正唱着,就突发心脏病死了。当时,我在那家酒吧表演魔术。我恨透了南方,抱着他的骨灰盒,回到了江堤村。村子有公墓,上面给补贴的钱都被他两个哥哥霸占了,没钱买外面的墓地,我老公和很多死人的骨灰挤在一起,一个小格子。他经常给我托梦说,住的地方人挨人,连个躺着的地方都没有。女儿是半年后丢的,当时才三岁。我得养活家啊,女儿就由婆婆带着,可突然有一天在动物园门口失踪了。我啥都干过。我得赚钱找孩子啊。我都是干两个月找两个月,不敢在外面待太久,万一孩子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呢?现在,你猜猜,我竟然也病了。他妈的,我得了世界上最善良的癌,甲状腺癌。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算了,不提了。我还得活下去啊,要不孩子回来靠着谁呢?
然后,丹姨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桑葚也跟着哭。
过了一会儿,丹姨忽然说,人得活下去。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就给你讲讲那首歌吧。迦南美地,我老公霍思远最喜欢唱的歌。我们都在南方那家酒吧打工,他拿着捧花给我求婚时,唱的就是这首歌。那晚,守着那么多客人,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知道吗?丹姨顿了顿,迦南美地包括巴勒斯坦、约旦及埃及北部的一部分,是个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到处都甜得醉人。但要到那地方去,先要过流泪谷,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老公说,等他有钱了,一定带着我和孩子去,我们一家都去,住在那个地方。说着说着,丹姨竟又唱了起来:
我们在不同的环境下慢慢长大
用着不同的想法看这世界变化
直到我们相遇的那一刹那
心与心的碰触开始为彼此牵挂
……
桑葚也闭着眼,跟着唱。唱了一会儿,桑葚睜开眼,忽然看到了哑巴爷爷。他靠在山中的针叶松上,打着拍子,嘴巴一动一动的。他似乎听到了爷爷的歌声。突然,丹姨盯着桑葚的眼睛说:
你愿意扮演我的亲人吗?她说得极其隆重,一字一顿地。丹姨看着爷爷说,那是爷爷,我是干妈,你是哥哥,你还有个妹妹霍秋。我们快有新房子了,一家人住在一起。你和爷爷,都给我种亲人的感觉。你要忘掉仇恨,换个地方上学。人要记住幸福,你要永远记住你在台上领奖的那一刻——
桑葚没说话,哭着跑开了。
4
十年后的春天,又到清明节。桑葚领着妈妈和爷爷去上坟。妈妈的声音还像邓丽君,她是去年回来的。她终于不能忍受那个男人的猜忌和毒打,独自一人去深圳闯荡了多年。爷爷退休后也闲不住,又去了公墓帮忙看门。桑葚已经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他个子还是不算太高,但也有1米65。妹妹仍没有找到。
墓地有四五个平方,周围种着冬青。墓碑上刻着几行字:
父亲霍思远,母亲李小丹之墓。儿子桑葚,女儿霍秋敬立。2016年清明节。
墓碑的正上方还有四个字:迦南美地。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