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国良
我们活着,却都是病人。
——题记
一
年三十晚上,父亲王怀孝早早关上院门、房门,把窗户用布帘挡得严严实实,点上蜡。之后,似乎不放心什么,再一次跑到院子里,回头仔仔细细看窗,确认屋里的亮光是不是露了出来。
年夜里的黄泥草房像掉进深渊的黑色石头。
父亲把外屋门栓插死,喊全家人进里屋,掀开炕席,在靠近山墙的炕柜下面拿出个四方的黑木匣子。祖宗匣。
王学文知道,一家人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要开始了。
父亲小心翼翼打开祖宗匣,把宗谱请上山墙。那是一张很大很大的焦黄的厚纸,一边写的人名,一边有小小的人像,有的是画的,有的是黑白相片。最上边的,是一对面目慈祥的老俩口儿。宗谱下面是供桌。上面摆上四个热菜,炒土豆丝、炒蘑菇、炒萝卜丝、炒白菜丝,四个凉菜,炸菜丸子、炸河鱼、拌土豆丝、拌山野菜。
父亲点上香。父母在前,王学文姐弟三个在后,跪下来。父亲说,不孝儿孙王怀孝……说到这,父亲开始打自己的嘴巴子,泪流满面。
七岁的王学文流泪了。为父亲,为自己,也為这个家。
一家人活得像哑巴。哪怕父亲冲母亲发火,都不会大吼大骂,大打出手,像女人一样往死里掐母亲的胳膊,掐母亲的大腿。父亲平日小偷一样,走路都不和别人一起走,他可能想和别人说话,可是人们往往白他一眼,他就会讪讪地走到一边,拉开距离。如果从家里出去办事,有小路一定走小路,有胡同一定走胡同,永远走路边长草的部分,仿佛正路是不会让他和他家人走。生产队开会,父亲也是一个人远远地蹲在角落里,又瘦又小,像一堆屎。干活时,人家一边干一边唠嗑,他总是不停地干。看见邻居,父亲会堆起满脸的笑容,哪怕人家根本就没瞅他一眼,他的笑容也会坚持很长时间。地主崽子,是王学文的另一个名字。有时王学文想,自己要是一只耗子多好,白天在洞里,晚上再出来。他甚至弄不清,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嘴巴打累了,父亲住了手。这期间谁也不能劝,谁要敢劝,父亲就会先打劝的人,再打自己。一家人扶着父亲坐到炕桌的主位,依次坐好,把祖宗匣子收好藏好,把供桌上的好东西拿到饭桌上,开始吃年夜饭。没有祝福感,也没有交流。
轰——轰——轰……屋外响起爆炸声。王学文可能并不清楚,那是生产队安排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在叆哈河的河谷里放雷管和炸药包。这就是全堡子过大年的爆竹声。炸药包威力巨大,房子被震得不停地抖动,墙土掉下来,棚上的灰掉下来,王学文只觉得耳朵聋了一下,耳鸣很长时间。
巨响过后,灭了蜡烛,全家人上炕睡觉了。
一天,队长李大楞子来了。父亲突然一反常态,尖着嗓子说,队长,快请坐;孩子他妈,快给领导舀点水。
李大楞子声音很大,拉倒吧,你家那个破瓢茬子,我不喝。我通知你们啊,明晚大队要集中销毁什么书啊祖宗匣子啊四旧的东西,我寻思了,祖宗匣子咱们堡子有十三个,你家也有,书只有你家有。现在政策严,管得紧,利害关系你比我懂,明晚都送到大队一起烧了。你可别给我弄出差头来。父亲不断点头,是,一定照办,只要领导要求,就是把我这身骨头扔进火堆里都高兴。
萝卜窖里有两箱书,两个姐姐经常偷拿出一本两本看。王学文还没上学,也能大体读懂,在书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李大楞子走后,父亲喊来姐姐,帮着把地窖里的书都拿了出来。大姐说,书不能烧。父亲说,读书有什么用,我是读书人,现在巴不得大字不识一个,烧。
半夜的时候,王学文听到有人在西屋里抽泣,一看,父亲点着蜡,用手在祖宗匣上摸着,摸着。
火永远是欢乐的。
王学文一家人抱着书和一个黑木匣子进了大队院子。院子里的火堆跳跃着。李大楞子大声喊着,来了来了,王怀孝来了。你真是一个死心眼,攒了这么多破烂玩意儿。
父亲笑着走到李大楞子身边,说,这是祖宗匣子。说着就把那个木盒扔进了火堆。
王学文姐弟,十分不情愿地把书也扔进了火堆。
李大楞子笑着说,这书烧得有点可惜了,刚才忘了,这东西多干净,留一点,拉屎擦屁股滑溜,比用苞米骨子擦腚强。
父亲回家又哭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打自己的嘴巴。暗夜里没有亮光,手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是骨头和骨头相撞的声音。
李大楞子的儿子李卫东,领着一群孩子天天做游戏,斗地主。李卫东喊,地主崽子呢?此时,无论王学文躲在哪,都会有孩子用木棍当枪把王学文找到押过来。
王学文脖子硬硬的,李卫东很不耐烦,王学文,你怎么从来不知道配合,这不是玩吗?你连你老子一半也赶不上。来,把他摁倒跪着。
孩子们一拥而上,硬把王学文摁着跪在那里。李卫东说,小地主,你还敢不敢欺负我们贫下中农?王学文使劲抬着头,可是几双手摁着他,根本抬不起头来。李卫东说,小地主,现在解放了,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天下了,你们这种人就是要打倒,再踏上一脚。几个孩子就顺势推倒王学文,几只脚踩上去。王学文挣扎着,不屈不挠。李卫东说,不好玩,不好玩,没你爹好玩。这样吧,你看,我演地主崽子。
于是,一个孩子问,小地主,你敢不敢欺负我们贫下中农了?李卫东跪在地上,忙不迭地说,我有罪,我再也不敢了。孩子接着问,革命好不好?李卫东说,革命好,我是历史的罪人,我罪该万死。然后李卫东站起来,问,王学文,我演你爹像不像?孩子们喊,像,太像了。
王学文眼里空空荡荡。
散伙了。柳俊娥和王学文一起回家。柳俊娥是校长的女儿,堡子里最漂亮的女孩。柳俊娥问,你还生气?王学文低着头,没说话。
第二天再玩斗地主,柳俊娥突然说,我演地主婆。说着和王学文一齐跪在地上。李卫东变了脸色,大声说,不行,你不能演地主老婆,你得演贫下中农的老婆,穷人的老婆。柳俊娥说,我不穷。李卫东说,不玩了,不玩了,这个游戏没意思。
孩子们散去了,王学文和柳俊娥还跪在那里。
王学文偷偷瞅了一眼柳俊娥,柳俊娥正捂着小嘴乐呢。
二
王学文唯一骄傲的事情,就是考试成绩下来时,远远看过来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是柳俊娥的。
小鎮上出现了讨饭的,流浪的。
放学的时候,王学文远远地走在队伍后面。管站排的小队长懒得管,王学文像一个拖后的大尾巴,边走边踢路上的石子,踢路边车前草的长叶子。
路边坐着一个老瘸子,顶着乱蓬蓬的白发,像一堆苫房草。他拿着一个棍子,在地上写字,工工整整,极其漂亮。王学文一下被那些字吸引住了。他直勾勾地把每个字都读了一遍,又在心里默默揣摩那些字的笔画笔顺。老瘸子笑了,喜欢吗?王学文点了点头。老瘸子说,愿意学吗?王学文又点了点头。以前,王学文和其他孩子一样,对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现在,看了他的字,王学文一下子就不怕了。
堡子南头有个破房子,据说闹鬼,大人孩子都绕着走。老瘸子住在那里。院子里有一片空地,是油沙土。老瘸子说,这是咱俩的秘密,和谁都不要说。王学文点点头。从那以后,每天放学,王学文都七拐八拐绕到破房子学字,然后再回家。
老瘸子念过省立第一师范,后来参加了邓铁梅的抗日武装,队伍打散了,又莫名其妙地入了一股土匪的窝,在一次战斗中,腿被炸断了。于是隐姓埋名,装疯卖傻,到处流浪,讨口饭吃。
只要有时间,王学文就去院子里练字,在那片空地上,写了抹平,抹平了再写,一写写了五六个月。雨季过了,北风下来了。老瘸子说,孩子,我也算把你领进门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
隔天再去,老瘸子已经走了。
老师说,王学文的字都能写这么好,你们的字应该写得更好。可是没有孩子愿意练字。李卫东说,字写得好能当饭吃?字写得好能当大官?
王学文在自家院子里练字,柳俊娥猫一样进来,问,你干啥呀。王学文脸红了,说,练字。柳俊娥说,我爸在家老夸你,说你的字比他写得好。王学文仍然低着头没停,说,写得好也没用。柳俊娥说,怎么没用?我就喜欢,你教教我吧。王学文摇摇头。柳俊娥拉住王学文的手说,你不教我,我就天天跟着你,缠着你。
已经上四年级的王学文有些害怕了。班里许多男生喜欢柳俊娥,要是柳俊娥天天跟着自己,那些男生不一定会想出什么坏主意收拾自己呢。柳俊娥看着王学文,笑了,小声说,我偷偷跟你学。王学文叹口气,点点头,仿佛心里十八个不愿意。其实,他在胆怯与喜悦中感受着甜甜的味道。柳俊娥转身走了,边走边得意地说,从明天开始啊,放学我偷偷跟着你。
有秘密的孩子是幸福的。每天,王学文都会到那个闹鬼的空院子里,给柳俊娥讲解写字的要领。写累了,柳俊娥就缠着王学文讲故事,讲《三国演义》,讲《西游记》。
李卫东领着几个男生把王学文和柳俊娥堵在院子里。李卫东自称是柳俊娥的保护人。王学文被摁在地,李卫东踩着王学文的后背说,你为什么欺负柳俊娥?
柳俊娥火了,李卫东,你滚,王学文没欺负我。李卫东说,他不老实,能不欺负你?我不信。柳俊娥说,你胡说什么,再不拿开你的臭脚,我去告诉你爸。李卫东笑了,好啊,你去告吧,告完,我爸踩他爹,我大哥二哥踩他大姐二姐,让他们一家永世不得翻身。
柳俊娥哇地一声哭了,喊,李卫东,你不讲理,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说完就跑。李卫东慌了,和几个男生一起追出去。
这么一闹,王学文不敢在那个院子里教柳俊娥写字了。柳俊娥就把王学文领回家,在她自己的小屋练字。一块磨得铮亮的木板,用手指蘸水写,用毛笔蘸水写,用布蘸水写。柳校长看到,没说什么,留王学文吃饭,时不时偷偷拿出几本书给王学文看,并嘱咐他千万不要外传。柳俊娥悄悄说,我长这么大,你是我爸第一个主动留下来吃饭的人。
高小毕业了。
柳俊娥当上了民办老师。王学文在柳校长的极力争取下当上了代课教师。这是王学文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李卫东进了乡里派出所,成了一名临时公安。
李卫东几乎每天都要到学校找柳俊娥。柳俊娥对他带搭不理,他也不恼,照去不误,和老师们说说笑笑。李卫东讲他们派出所怎么抓穿喇叭裤的,跳摇摆舞的,说昨天,有人报信,一帮年轻人拿着录音机,在水文站的空房子里跳光屁股舞,他们去了,跳舞是真的,光屁股是假的。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王学文胆小,却不傻。他喜欢柳俊娥,但是他不敢喜欢。他看得出李卫东追求柳俊娥那股子劲。他怕李卫东。
柳俊娥也不像小时候成天围着王学文转,王学文的抽屉里却常常有一些好吃的,或者多出一只钢笔、一个方格本、一本没看过的大书、一副毛线手套、一条毛线围巾。王学文也不说什么,偷偷拿回家放在箱子里。很多时候,王学文会很“偶然”地碰到柳俊娥。比如下班,柳俊娥刚好和一个熟人唠完嗑儿,两个人就一起走回家。去公社礼堂看电影,王学文领到的票,一定在柳俊娥旁边。学校组织听课,唯一的空座一定在柳俊娥的边上。王学文能够感觉到,这一切的偶然之中,一定有着柳俊娥不动声色的安排。于是,他会在叆哈河边躺上一个下午,脑袋里只有一个人。王学文想,想一个人才活得有滋味,舒服。
王怀孝说,柳俊娥是个好姑娘,咱家娶不起。咱们这种人家,能找到媳妇就不错了,能给咱们老王家留个后就行。王学文不说话,我怎么就不能找个好女人?
堡子里老曲太太九十二岁离世,大家都去帮忙。吃饭时,李卫东把王学文拉到他一桌。王学文不喝酒,也讨厌喝酒,这种场合他都远远躲着。李卫东说,来来来,你往哪钻?地上又没有缝儿。今天咱们哥几个一起喝点儿。
李卫东和王学文在年轻人眼里是最有出息的。但大家都瞧不起王学文,不会说话,不会来事儿,不合群。架不住李卫东劝,王学文喝了几口小烧,脸红得像猴腚,心跳加快,坐不住,走不稳。李卫东喝了有两大碗。两个人晃晃荡荡互相扶着往回走,经过小北河边,李卫东说,走,咱哥俩去河边唠会儿磕儿。
两个人倒在沙滩上。李卫东说,你再别搅合我和柳俊娥了。你看,我爸现在是队长,我也马上转正,我家新盖的大房子。你有什么?两间小草房,南北炕挤了五六口人。你爸瘦啦嗄叽的,干不动出力活,你一个月就那么几块钱,她和你在一起能幸福吗?王学文说,我知道,我出身不好,可是将来呢?李卫东踹了王学文一脚,你就别吹了,三岁孩子看到老,就你那个熊样,将来能怎么的?我已经决定娶柳俊娥了,你再搅合,就别怪我不讲兄弟感情。王学文站起来就走,你能娶你娶,以后少和我论兄弟。
李卫东在学校办公室里吹牛。王学文在写钢笔字。柳俊娥过来说,哎呀,学文,你又偷着练字,你练也不告诉我一声,咱俩一起练啊。
李卫东住了口。他走到王学文面前,一把把王学文的本子抓在手里,咬牙切齿,想撕,看看柳俊娥,又把本子甩给了王学文,转身走了。柳俊娥不屑地说,怎么了?抽什么疯?
第二天,柳俊娥没来上班,却传来柳俊娥和李卫东订婚的消息。
王学文仿佛被一棒子打在脑袋上。身子有着巨大的漂浮感,很轻很轻……
三
王学文病了,卧炕不起,没有一点点胃口。王怀孝看出了端倪,跟老伴说,他是拒绝吃饭,绝食。
王怀孝也不挑明,对王学文说,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就好。何况你还有个班上。
第五天,王学文突然开口要吃东西,有气无力地说了句隔了几天的话题,班,我是不会再上了。
王怀孝一惊,忙说,学文,那可是你的出路呀!丢不得。丢不得。
王学文凄然一笑,话题一转,爸,上次给我介绍的那个姑娘,我要娶她。
王怀孝又是一惊,遂掉了泪,好,好,我这就去求老白太太去说亲。
姑娘姓赵,单字一个淼,住在大西沟里。山里的女孩子都剪个齐耳短发,赵淼却喜欢长头发。当红小兵是长头发,当社员还是长头发,谁劝她剪成短发也不听。在全是短发的女青年里,就很显眼,渐渐就成了十里八村的名人,有一句话说,哎,你见过大西沟那个大辫子吗?大辫子说的就是赵淼。
叆哈河,是满族语言的音译,意思是琉璃或者像琉璃一样的水。叆哈河水清澈透亮,养人。赵淼家住在叆哈河上游,天天用河水洗头,那头发又黑又粗,油亮油亮,精心编了麻花辫儿。王学文不反感。那个人要嫁人了,王学文要抢在那个人前面结婚。
赵淼来了就主动伺候王学文。话不多,爱笑,仔细端量也不丑。勤快,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辈子没笑过的母亲也露出笑容。晚上,王学文和父亲睡南炕,母亲和赵淼睡北炕。以前,母亲一说话,父亲就会瞪她一眼,或者齁喽一嗓子,说,知道你不是哑巴。母亲就噤声。现在,一到晚上,母亲和赵淼在北炕小声说话,一唠就是半宿。父亲却不再吱声,卷一管旱烟,摸黑吸着,明一下暗一下,打起鼾。
王学文本来身子弱,再加上七八天几乎没吃东西,还是下不了地。
王学文说,你知道我家的事兒我的事儿吗?赵淼说,知道。我爷说过,你家那个地主,得来的不容易。我爷还给你家打过零工呢。我爷说,他和你爷在一个炕上睡,在一个桌上吃,每天天不亮就一起下地干活,晚上看不见才回家。你爷仔细,会过日子,不抽烟,不喝酒,不下窑子,攒俩钱就买山买地。我爷又抽烟又喝酒,有时还赌钱,过一天算一天。十几年下来,我爷什么没攒下,你爷攒了一百多亩地,一千多亩山。你爷成了地主,我爷成了贫农。我爷常说,人活着,别太累。
王学文说,你知道柳俊娥吗?赵淼看他一眼说,十里八村都说你俩郎才女貌,是相好。王学文看着她,那你还敢嫁给我?赵淼说,怎么不敢?结婚了,她还敢上咱家炕头抢你?王学文说,那倒不能。赵淼说,我念小学时,你就教过我,你才比我大三岁。那时班里的女生都喜欢你的课,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爷说,你要是在古代,一定是秀才。王学文说,秀才不能干活,拿什么养家口?赵淼说,俺体格好,你就当老师,地里的活都交给我。王学文说,病好了我就不当老师,以后就在家种地。
赵淼说,我听你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当老师,你说咋办就咋办。
以前,父母没事儿都猫在家里,现在吃完饭就出去。
王怀孝说,李卫东阴历六月初八结婚。王学文说,那咱五月初八结婚吧。王怀孝说,好,好,爸给你张罗。我盼孙子都盼得睡不着觉,这回可好了。
李卫东进屋的时候,赵淼在给王学文洗脚。李卫东大叫一声,哎哎,什么情况?王学文,怪不得你不上班,原来家里藏个大姑娘啊。说,从哪里拐来的?赵淼臊得跑出去。
李卫东把一听罐头、一袋蛋糕放在炕上,咋了,什么病,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出门。
王学文说,没什么,小毛病。李卫东说,我六月初八结婚,你来喝喜酒啊。
王学文说,嗯,我也快结婚了,五月初八。李卫东说,你开玩笑?还有,这,这就剩几天了?
王学文说,已经定了。
我和柳俊娥一定来。你知道吗,俊娥对我可好了。你别看她一天到晚像个小辣椒似的,一剩下俺们两个人,嘿嘿,我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
王学文沉默不语。他死也不明白,柳俊娥为什么一夜之间就答应嫁给李卫东了。
转眼,五月初八。
柳校长写礼账。李卫东随了五元钱,这已经是大礼了。一般人家一元两元,或十个鸡蛋,五个鹅蛋。
新娘是王学文背着过了叆哈河,坐着马车到了家。
王学文迎面看到柳俊娥和李卫东,愣了。李卫东给了他一拳,说,今天一定要喝醉,让你进不了洞房。
窗户上贴了红窗花,赵淼大辫子上的红头绳显露出喜气,母亲把家传的戒指给了赵淼。
柳俊娥扶着赵淼进新房。李卫东要进去,被柳俊娥一把推出去,说,这里是洞房,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滚。李卫东站在外间地,尴尬地说,这还没过门,就管起老爷们了。柳俊娥说王学文,你也出去,俺们姊妹儿唠会儿磕儿。
李大楞子坐正席桌,王怀孝陪着。李大楞子一边喝着石城小烧,一边说,现在不提成分了,你王怀孝儿子的婚礼也够讲究了。上面说分田到户,发展经济,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王怀孝脸上堆着笑说,那不行,我们这种出身,没有你们领导看着,没有领导帮着把握方向,我们怕饭都吃不稳,觉都睡不香。我家学文,你们还得多批评,多管教。
傍晚,赶礼的,帮忙的,送亲的,都走了。赵淼和王学文熄灯上了炕。
白天柳俊娥偷偷塞给赵淼几张钱,打开一看,五张十元新票。赵淼趴在王学文身上说,学文,柳俊娥随了这么大的礼,快赶上全堡子随的礼钱了,没想到柳俊娥这么实在。然后叹一口气,喃喃地说,这是人情啊。
王学文睡着了。梦里,他一直在追柳俊娥。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仿佛追了几千年,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柳俊娥的背影。
四
柳俊娥结婚的日子要到了。
李卫东提前三天上门邀请王学文去给写礼账。柳校长是堡子里多少年写礼账的人。王学文随口说,让柳校长写吧。赵淼说,柳校长是老丈人,他怎么能写礼账?你去写吧。
李卫东笑,还是弟妹明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别推三阻四的,是不是爷们了。说完,走了。
赵淼说,你心里不得劲儿?
王学文没吱声。赵淼说,人家柳俊娥随那么大的礼,我们帮不了人家什么,写个礼账是应该的。这个坎儿你得过,早点过去这个坎儿,咱早点过自己的日子。
王学文说,没有坎儿,哪有什么坎儿。
你不用嘴硬,你心里想啥我不知道?赵淼说。有的时候,咱得信命。你知道吗,人家柳俊娥找个好人家,彩礼二百元,金货两样,金戒指,金耳环,四大件,菊花十四寸黑白电视,永久自行车,收音机,新打的刺楸木双层炕柜、地柜、大衣柜。娘家陪送新做的红缎子行李两套。大红的确良夏装一套,红色连衣裙一件,红皮鞋一双。赵淼掰着指头介绍着堡子里最贵重的嫁妆,好像她是那个新娘。
六月初八,是礼拜天,李卫东新婚大喜。
街坊四邻头一天就来帮忙了。先杀猪。猪不大,二百多斤,但是在堡子里也是数一数二。家家要交任务猪,要交任务粮,任务杏条,过年能杀个猪,那是极好的人家了。
婚宴由老白头待客,用什么,谁家有,采办什么都在他心里。大伙说,老白头的肚子里有本账,别看大字不识一个,这些事儿就离不开他。
堡子里能动弹的人都来了。小孩子聚堆,被大人撵到生产队的院子去玩,大人则由老白头分工帮忙干活。
新木板大门两侧放了两块近两米高、一尺宽、四指厚的落叶松木板,贴一副红对联:门迎喜事迎千福,户纳祥瑞纳新人,横批是:新婚大吉。院子里,房门左边的洋井、房门右边的磨盘都用红布蒙上。房门对联是:门当户对喜结连理枝,郎才女貌情比并蒂莲,横批是:美好姻缘。新房门对联是:郎如意妻如意万事如意,今好合明好合百年好合,横批是:早生贵子。老白头指挥,东一家西一家把堡子里能够拿出来的炕桌、地桌都借来了,用红纸写上户主的名字贴上去,用完了好还;餐具也是借的,碗、盘、碟、筷子、汤勺、大盆、菜刀都是谁家的都做了标记。
主食是大米干饭,由住在堡子里的粮库赵主任特批的大米。白酒是石头城的小烧。八个凉菜,八个热菜,娘家客加四个菜,四喜丸子,叆哈河鲤鱼,牛肉萝卜汤,凤凰城烧鸡半只。热开水冲白糖管够喝。娘家客八桌、大席二十六桌,一席就走下来。
院子里忙起来,也热闹了。一个大厨,三个帮厨,两个伺候灶的,三个人专职挑水,八个妇女择菜、切菜、摆盘。安排了二十个方盘手,一人一条毛巾、一副手套、两盒大凤凰香烟。这会儿,方盘手都在厨房边,看着好嚼咕议论着,逗一下谁家小媳妇,泼辣的小媳妇儿偷偷舀了一瓢水泼他身上,激起一片惊呼和大笑。
李卫东穿着新做的中山服,上衣兜别一只钢笔,新皮鞋擦得铮亮,头发打了油,屋里一趟,外头一趟,脸上直冒汗星子。
柳校长家和李大楞子家相距五十米。
王学文在李大楞子家大门东侧放张桌子,把一张红纸叠过来叠过去,用镰刀割成小算草本大小,用红线穿上,做成礼账本。一只毛笔,一个砚台,研好墨,开始记账。
九点整,李卫东和伴郎出门,坐上吉普车。共四辆吉普,乡里出一台,派出所一台,村里电磨厂一台,供销社一台。一台车挤一挤可以坐五人。十点,车队直接从老柳家出发,绕进了石头城街里,经过小北河桥、大队、乡政府大门、供销社、信用社、医院、采购站、火车站,从南高大队往回转,回到柳家和李家的胡同停下。老白头指挥新郎父母和帮忙的站好,娘家客下车,照相的忙着照相。老白头大喊,点鞭炮。
鞭炮被挑得老高,点着了跳着炸,鲜红的碎屑被风吹着铺满胡同。
老白头喊,接亲啦,帮忙的去帮着拿陪嫁的东西,新郎新娘往前走啊。
柳俊娥憔悴而漂亮。瘦削的脸,杏仁一样的眼睛,长长的眉毛,苗条的身子,红红的衣服,挤出来的笑,木木的脚步。脸上仿佛有一片阴云,轻轻遮住了她的内心,让王学文看不清。他希望看到的痛苦,或者不希望看到的欢乐,都没有。
王学文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今天成为别人的新娘了。他忽然感觉到疼,那種疼,让他一下虚弱起来,一双腿几乎撑不住他的身子,他晃了一下,倚在石头墙上,身上冰冷。柳俊娥没有看他一眼,没有,眼神都没往他这边瞭一下。
王学文正在记账。一般二元,多的五元,最多的是他王学文,掏出了二十元。于是,有人惊呼,有人诧异。一拢账,共计收礼金二百多元。
开席了。
新娘新郎敬酒。有人劝李卫东少喝一点,李卫东大声笑着说,没事儿,这点酒算什么。敬完娘家客,又开始挨桌敬街坊。
李卫东晃晃荡荡走到王学文跟前,说,兄弟,谢谢你啊。
王学文看着他,无语。
李卫东说,柳俊娥是个好姑娘,今天嫁给我,是我们俩的缘分。没缘分,什么也不是。
王学文站起来,脸红了。
王学文,柳俊娥是同情你,她是菩萨心肠。我警告你,以后离我媳妇远一点,小心我把你扣了。老子是警察,玩你像玩条狗。
院子忽然静下来。李大楞子跑过来,抬手就给了李卫东一巴掌,你个混犊子,闭嘴。说着要拉李卫东走,对不起大侄儿,别听他胡说,他喝多了。
李卫东一甩肩膀头子,抬手还了李大楞子一个嘴巴子,你滚一边去,你算老几啊,我和我哥们说几句话。
他这一个嘴巴子,把李大楞子打得转了一个圈,差点甩出个狗抢屎。
李卫东一边笑一边说,王学文,柳俊娥早就和我睡觉了,哈哈哈,我这一辈子最牛逼的事儿,就是得到了柳俊娥儿。
王学文的眼前模糊了。突然眼前红影一闪,柳俊娥冲过来,狠狠打了李卫东一个嘴巴,尖声喊道,你闭嘴。
李卫东愣一下,马上笑了,媳妇,我闭嘴。
柳俊娥流着泪说,你丢死人了,这婚,我不结了。说着,疯一样往大门外冲。
站住。柳校长堵住大门。
柳俊娥说,爸——
李卫东扑通跪在柳俊娥身后,说,媳妇,我错了,我不是人。
柳校长小声说,回屋去,别丢人了。柳俊娥瞅了一眼柳校长,低头回了新房。
老白头喊,大伙喝酒,厨房准备团圆饭啦。
李大楞子坐到王学文身边,说,这个畜牲。
王学文麻木地说,叔,没事儿,我们从小光屁股长大的,闹习惯了。
李大楞子说,那就好,你们以后还得好好处。
五
生产队开始分地了。
李大楞子把地块儿分成三十五个阄,三十五户人家一家出一个代表抓。
王怀孝抓的是一等地,就在下洼塘,黑土足有三尺厚。王学文捂着嘴偷着乐,心说,手气真好。那边就有人打起来。小队会计任秀礼抓了个三等地,是和东高大队交界的边儿,年年受水气。一到雨季,松树沟的水下来,就会把黑土冲走一茬,地也不好,都是石头瓦块的。任秀礼的媳妇当场就喊,这地我们不要。李大楞子说,你先别说话,回头我给你调。那女人说,那不行,重抓。
大家大眼瞪小眼,等着看热闹,李大楞子刚要发飙,王怀孝从后边钻出来,队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和任会计换。李大楞子说,你换?你有病啊,这一分地就是三十年,那破地你种?任秀礼的老婆抓住这句话,是啊,你也知道是破地?凭什么让我们家种?不好使。王怀孝说,我们两家换地,我自己愿意。李大楞子也是怕被那个女人搅了大事儿,就说,好好,我不管,自己愿意换,我没意见。
回到家,王学文火了,那破地怎么种?王怀孝说,给咱们地种,咱家就知足。那地不好,石头多,咱们下点力气,把石头抠一抠,捡一捡,多上点粪,几年就养出来了。王学文说,你一辈子奴才命。王怀孝说,这辈子做奴才,永远做奴才,才能保平安。
晚上,李大楞子到了王学文家,说,生产队合计一下,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你自己提出调地,我知道你想帮我,我不糊涂。这样,生产队有机动田(生产队预留的土地,对外出租或者分给新生婴儿),再给你两亩地,你就说是你租的。王怀孝害怕地说,这不好吧,我们不敢占便宜。李大楞子说,这事儿生产队都开会了,你放心种吧。
李大楞子走后,王怀孝说,学文,你看李队长这个人,别看脾气暴躁一点,人家心肠可是不错啊,咱得记得人家的好。
王学文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再没说什么。
王怀孝说,孩子啊,承包到户以后咱们就能吃饱,现在地分到各家各户,就比谁家的日子过得好。咱家的地,我和你妈就忙活了,你们可以干点别个。
赵淼说,爸,我们合计合计。
王怀孝刚刚四十五,可是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加上瘦得只剩下骨头,脸上一点肉也没有。王学文不止一次跟王怀孝说,你再见到人不用笑,你的笑都赶不上哭好看。王怀孝说,你不懂,我笑了,别人就不会那么恨我。谁叫咱们出身不好。再说,我已经习惯了,打我一巴掌,我笑;踢我一脚,我笑;骂我八辈祖宗,我也笑。笑笑就过去了。生气有用吗?动手有用吗?我这一辈子,被人踩进土里踩进牛粪里,我都笑。只要能好好活着,一家子都过上好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想太多,这辈子我遭了一些罪,那是我替祖宗还账,祖宗上辈子上上辈子欠人家的,这账我还了,就不用你还,你就是干净的人了。所以我心里高兴着呢。你爹没能耐,能夠帮着咱家还还账,就算你爹给你积点儿德。
冻土刚刚开化,王学文一家就进地了。
用耙子把地面上的石子挠成堆,用土篮一担一担往地头挑。赵淼不让王学文进地,父亲也不让。在所有人的眼里,王学文只是一个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读书人天生就是和土地有着遥远的距离的。可是王学文现在要把自己的土地侍弄得长出金子。他干了一小会,就脱了上衣,母亲劝他把衣服穿上,他说,没事儿。汗水先是从额头上渗出来,顺着脸颊淌。然后,胸口上,后背上,手心里,大腿上,都开始流汗。
赵淼始终乐呵呵的。她主动挑起担子。这是今天最累的活。王怀孝身子不比王学文壮实,母亲也很瘦。只有赵淼身子健壮,显示出经常干农活的优势来。王学文心中惭愧,看赵淼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说,我挑一会,你歇歇。赵淼说,没事儿,不累。王学文坚持,赵淼笑着说,好,你试一试。担子一上肩,王学文立刻感到了无法形容的重量,几乎要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他晃晃荡荡挑了一担石子送到地头。第二挑王学文还要挑,可是硬没站起来。赵淼一把抢过去。
想想那些石子,想想那些农活,王学文有些痛恨。
王学文病了,发烧。手上的血泡扎心的疼,腰也疼得要命,浑身没有不疼的地儿。极度疲劳的他,一会儿昏睡过去,一会儿疼醒过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了。
学文,学文,你怎么了?
王学文睁开眼睛一看,是柳俊娥。柳俊娥说,看你家大门开着,还以为进来小偷了。你们不是在地里捡石头吗?
王学文动动嘴,竟然没说出话,又把眼睛闭上了。
柳俊娥伸手摸摸王学文的头,哎呀,怎么这么热?不行,你得上卫生院。说完,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柳俊娥坐着李卫东的吉普车回来了。
王学文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等他缓缓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赵淼和柳俊娥站着说话,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的。父亲坐在病床边,吞吐着浓浓的呛人的旱烟。
王学文说,水,渴死我了。
赵淼转身趴到王学文身上,你可醒了,吓死我了。柳俊娥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端来一缸开水,笑着说,你可真有谱,这么多人围着你转。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来了来了,好嚼咕来了。李卫东的大嗓门在走廊里喊。门忽一下开了,操,王学文,你太牛了,让公安给你端盘子。柳俊娥说,怎么了,公安就不能给别人端盘子?李卫东笑着说,能,媳妇儿说能就能。媳妇儿,你什么时候也对我这么好,我就知足了。柳俊娥脸一红,你少说两句能死啊。
往床头一放,李卫东说,哥们,快吃吧,我家还下蛋的老母鸡,媳妇儿一句话就炖了。赵淼说,谢谢俊娥姐。王学文说,我吃不下去啊。
李卫东笑着说,那不好使,我媳妇儿说了,这个老母鸡炖的天麻,连肉带汤你必须吃光。你赶上坐月子老婆了,快点吧,别装了。你不吃,我可往嘴里塞了。赵淼说,吃吧,别辜负了卫东一片心。
王学文斜靠着床,动了筷子。鸡肉很香,可是吃到嘴里,却很难下咽,眼泪噼里啪啦掉在鸡肉盆里。
六
你看出来没有,柳俊娥怀孕了。
王学文眨巴眨巴眼。
她怎么比我的预产期早一个多月。
你什么意思?
赵淼给了王学文一杵子,她比咱晚结婚一个月,预产期却比咱们早一个多月,你说咋?
王学文愣一下,似乎明白了。遂抱住自己的头。
你呀你!
王学文觉得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和赵淼一起,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真实,朴素,相依相伴。另一个是和心中的女人在一起。他只要空出脑子,柳俊娥就会占满他的大脑。
这天上午,病房只有王学文一个人,柳俊娥独自来了。她可能知道赵淼和王学文的父母回家抢地里的活了。这也是结婚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王学文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他肚子里有一千个问题一万个问题,总想着有一个机会要好好问问柳俊娥。为什么一宿工夫,所有的愿望、所有的誓言、所有的情感一下子就消失?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俊娥坐在床头,微凸的肚子起伏着。
看什么看,没看过啊。
王学文苦笑,你怎么过来了。
和李卫东吵了一架。
怎么了?
没怎么。
你怀孕了?
怀孕了,怎么了?柳俊娥突然声音大了,情绪激动,像是来找茬儿。你也瞧不起我?觉得我是贪图他老李家有钱,贪图李卫东有工作?告诉你,我根本没瞧起。我还告诉你,别人给我介绍县城的干部、大夫、军官,我都没干,这些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王学文说,不是,我没那么想。
柳俊娥的语气又突然缓和了,好像完成了某种必要的倾诉。你感觉怎样了,就你这小体格,以后别逞能了。那些出大力的活儿不是你干的。
农民不干地里活,干什么?
笑话,你是农民吗?你就是一个秀才,小秀才。
小秀才是以前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柳俊娥给王学文起的外号。王学文也给柳俊娥起了外号,嫦娥。当时,柳俊娥问,为什么叫嫦娥。王学文说,嫦娥是仙女,住在月亮里,几乎每天晚上都出来。如果想了,就可以看看月亮。柳俊娥说,傻秀才,我家离你家就隔了几户,想了,你就来找我呗。王学文说,有时候没法找啊。半夜睡不着觉,看看月亮就可以了。柳俊娥说,没事儿,半夜你想我,就来敲我的窗户,我就跳出来。
想什么呢,傻秀才?柳俊娥问。
王学文说,想夜晚的月亮呢。
柳俊娥红了脸,穷秀才,酸了吧唧的。想月亮干啥,一个大活人坐在你面前,还看不够?
嗯,天天放在眼前也看不够。
去你的。柳俊娥说着,伸手掐王学文一下,无意之中,下手有点狠。王学文哎哟一声,吓她一跳,有那么疼?
王学文把袖子撸起来,胳膊上留下一个紫红色的指甲印。柳俊娥摸一下,说,就算让洋拉子蜇了。手顺势摸王学文肩上被扁担压出的血印子,眼圈一红,说,你呀,没个细心人照顾你。
王学文的心有被割了一小刀的疼。他笑笑,没事儿,皮肉苦不算苦。
皮肉苦不算苦,什么算苦?
王学文握住柳俊娥的手,心苦。
两个人的眼睛互相望着,那里一半是陌生,一半是熟悉,一半是平静的河水,一半是燃烧的火。
柳俊娥眼泪流下来,学文,别怨我,也别问我为什么。
王学文伸手擦柳俊娥脸上的泪痕,不哭,咱都不要哭。不怨你,都怨我,是我无能。
柳俊娥情不自禁趴在王学文怀里,不,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的错。我什么也不要,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王学文抚摸着柳俊娥的后背,别哭了,让人看见不好。再说,你肚子里有孩子,别伤到孩子。李卫东人不错,对你也好。
柳俊娥说,我不怕。以前我怕,现在我什么也不怕。赵淼太好了,如果她不好,我就和你睡觉。李卫东什么都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就是一个穿公家衣服的农民。别说话,好好抱抱我。
王学文抱着这个从来没有拥抱过的女人,想让时间停住,或者,现在就死去。他听得到心跳,感觉到颤抖……
门开的时候,两个人还在抱着。
俊娥也在啊。李大楞子的声音。
王学文猛抬头,柳俊娥慌张地从王学文怀里站起来。
王学文说,叔,你来了。
柳俊娥红着脸,不知所措,说,我来看看学文哥。
李大楞子的眼神也不知往哪里放,结结巴巴说,俊娥啊,早上,你跟卫东说帮、帮学文家捡地里石子的事儿,我办了。找了三十多人,两天就能把活赶出来。
柳俊娥怯怯说,谢谢爸。
李大楞子说,再有事儿,你跟我说,我办。
好,那我先走了,好上课了。柳俊娥匆忙离开了病房。
王学文说,叔,这不好吧,队里的人有想法就不好了。
李大楞子说,没事儿。嗐,一大早俊娥跟卫东吵了起来。俊娥意思我懂,想帮帮你家。卫东是个炮筒子,说了一些口外话,两人吵了起来。没事儿,你身子咋样?
王学文说,还好。叔,我和俊娥……李大楞子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们俩。学文啊,你在学校当过教师,這地里的活你也干不来,你还是回学校教书吧。
我都不干了,再回去,能行吗?
没事儿,我跟柳校长说,柳校长同意了,我跟大队书记说,你同意,我就办。现在看,没有学问不行啊。你是咱堡子里的才子,字儿写得好,书看得多,你去当老师,我觉得是最好的选择。
王学文说,谢谢叔。
李大楞子说,学文啊,咱爷俩今天也算是有时间,我就多说几句。卫东那小子,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性子直。他不长脑子,不坏,我儿子我心里有数。你们从小光屁股长大,将来,你以后如果可能,多照应他一点。你有一肚子墨水,明事理,如果卫东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叔在这先替他赔个不是。
王学文忙说,叔,你言重了。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当兄弟。我和俊娥没有……李大楞子又摆摆手,我懂,你们不会干啥事。我在生产队当队长有三十几年,咱敢拍胸脯喊,没做过亏心事儿。有的事儿,是上边要求的,我也没办法,但是咱肯定没做过过头事儿,这个你可以问问你爸。
叔,咱堡子里的人心里都有数。
李大楞子说,卫东有时候犯浑,尤其是喝了酒之后。酒后无德啊,他还愿意喝,一喝就多,一多就惹事儿,这是我的心病啊。所以,万一他惹祸,你该帮他还要帮他。有的事儿,永远说不清。尤其是感情上的事儿。但是无论何时,都要对得起家,对得起祖上。
王学文点了点头。
七
王学文回学校了,这次不是代课,是正经的民办教师。
王学文和柳俊娥,柳俊娥和赵淼之间的关系突然微妙起来。王学文发现,柳俊娥和赵淼越来越亲热,开始互称姐妹了。也许,赵淼对柳俊娥的好感,是因为柳俊娥一下子随了五十元礼钱,她太知道那些钱的分量了,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也许,柳俊娥对赵淼的好感,是因为赵淼是王学文的妻子,对王学文好。王学文很不理解赵淼和柳俊娥之间这种情感,他本能地不希望这两个人好得像姊妹一样。尤其是赵淼这种一点心计都没有的女人。
柳俊娥先生的小孩,是个小子,小名小石头。赵淼生的是个丫头,小名玉儿。柳俊娥二胎生的还是个小子,小名二柱子。赵淼二胎生的还是丫头,小名二片子。
王怀孝着急了,偷偷跟王学文说,学文啊,咱家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不生个儿子,咱家可真就断子绝孙了。
王学文情绪也不好,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多严,要是再生一个,咱家就得家破人亡。
王怀孝说,家破人亡,家破人亡,没有留后,家破人亡算什么。
一向惟命是从的王怀孝,突然变了,这让王学文大吃一惊。
王怀孝又把祖宗匣捧出来。当年,他只把木匣子烧了,里边的宗谱小心保存下来。后来新做了木匣子,把宗谱重新放回去。
王怀孝把宗谱挂在山墙正中,跪在地上磕头,我王怀孝对不起各位列祖列宗啊,我上辈子做了坏事儿,老天爷已经惩罚我了。我求求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我家再生一个小子吧,我愿意来世做牛做马,感谢列祖列宗的恩德。
王学文看不惯父亲这一套,甚至有些烦。这个一辈子低头做人的父亲,没有一点他能看上,可是,这是自己的父亲,只能随他了。
王怀孝已经进入了病态。没人的时候,他自言自语。看见人家的小小子,就悄悄走过去,说,孙子,来,让爷爷看看小鸟。说着,就会扒孩子裤子,伸手去摸孩子的小鸡鸡。胆大的孩子,就笑,胆小的,吓得哇哇直哭直喊。一次两次,大伙看出来,这老头疯了。有的孩子爹就会把王怀孝臭骂一顿,再找上门来。有时看见邻居,王怀孝就会走过去,小声说,我儿媳妇又怀孕了,是个小子。
这就麻烦了。马上就有人报告了,上面就派人把赵淼强行拉去卫生院进行检查,一查,根本没怀孕。
可是王怀孝见到人还是不停地说,我儿媳妇又怀孕了。大家就笑,这个老鬼头子,想孙子想疯了。
赵淼哭着对王学文说,孩子他爸,不行咱们再要一个吧,看着咱爸那样,我受不了。
王学文说,想要你要,我不要。赵淼说,看看俊娥姐,长得好看,还生了两个儿子,我什么也赶不上人家。
王学文火了,你胡说什么,咱家的事儿,别扯上别人。
晚上,柳俊娥溜达到王学文家,正赶上吃饭,让她,她也没客气,上桌喝了一碗小粥。菜是白菜土豆片,清汤寡水的,一点油星也没有。柳俊娥把小丫头抱在怀里说,看这孩子瘦的,眼睛却在瞅王学文,不由自主地说,你看你的脸色。说着眼圈红了。
赵淼扭过头,不去看柳俊娥。
第二天下班时,柳俊娥对王学文说,家里杀了一只鸡,你们两口子领着孩子过来吃饭。王学文说,不了。柳俊娥说,你不去,我就把鸡炖好送你家去。
回家后,王学文没说柳俊娥让去吃饭的事儿。不一会儿,柳俊娥来了,抱着一个,领着一个,说,家里炖了一只鸡,过去将就吃一顿。
赵淼看看王学文,王学文说,你去吧,我不去了。柳俊娥说,李卫东找你有事儿,痛快点儿。王学文知道柳俊娥的脾气,无奈,只好一起去了。
飯是大米干饭,一只老公鸡烀得稀烂,炖的粉条,满满一大盆。四个孩子,大的和大的玩,小的和小的玩,在炕上像小野兽,互相看着,摸着,笑着。
李卫东说,你这家伙就是能装,让你来你就来,还得上门去请,来来,咱哥俩一块儿喝点儿。王学文说,我能喝多少你知道,喝一点脸就红得像猴屁股。
李卫东说,猴屁股也得喝,这是俊娥和我的心意。柳俊娥说,少喝点吧,没事儿。
李大楞子老俩口没过来,柳俊娥盛了饭菜,送了过去。
柳俊娥回来后,见王学文不怎么动筷子,直接把鸡肉往王学文碗里夹。
李卫东喝酒实在,舌头大了,说,王学文,说实话,有时候一看见你我就有气。
王学文问,为什么。
李卫东说,你说,你哪能比得上我?柳俊娥怎么就能喜欢你?
柳俊娥瞅一眼赵淼,对李卫东说,闭嘴,喝点马尿就胡说八道。
李卫东说,你别插话,让我说完。你说,柳俊娥嫁给我,可是她对你那么好,什么事儿都操心,我都不知道她是谁的媳妇了。
赵淼说,李哥,俊娥姐看着我们困难,想帮一把,她是菩萨心肠。
李卫东说,赵淼,有些事儿你不知道。王学文,你说,你和柳俊娥……
柳俊娥火了,李卫东,你放屁,能不能喝了?不能喝别喝!
李卫东瞅着柳俊娥说,我问王学文,没你什么事儿。
王学文说,卫东,你喝多了,天不早了,我们回去了。李卫东扯住他衣袖,笑着说,没事儿,我没多。王学文,你喜欢柳俊娥,可是柳俊娥成了我媳妇。你看,你俩女儿,我俩儿子,我老李家有后,你老王家这后……
柳俊娥的巴掌突然抽在李卫东脸上,啪的一声,大家都愣住了。柳俊娥喊,你会不会说句人话?
李大楞子走进屋,说,好好的,又怎么了。
柳俊娥抱起小儿子,领着大儿子,说,走,我们走。
李卫东扑通跪下说,媳妇儿,我错了,我错了。
李大楞子说,你呀,一喝酒你就不是人了。
大神儿面对王怀孝家的宗谱,神秘地说,你家肯定有一个儿子。
王怀孝立刻在宗谱前跪下,咣咣磕起头来。王学文给大神儿递上五元香火钱。从此,王怀孝的脸上有了生气,时不时露出抑制不住的笑。
柳俊娥礼拜天一定会到王学文家坐坐,和赵淼一起做些针线活,织毛衣,四个孩子在院子里一起玩,两个女人在杏树下面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王学文一般都在屋子里写字,偶尔柳俊娥进屋,看他写字,一起说说字的章法。若是饭菜还可以,柳俊娥也不客气,一起吃一顿。天晚了,李卫东就会过来接娘三个回家。
这天,柳俊娥和赵淼正唠着,赵淼突然反胃,蹲在那里干呕。王学文跑出来,小心扶着赵淼,怎么样?
柳俊娥突然问,怀孕了?
王学文点头。
柳俊娥问,要?
赵淼说,要!
柳俊娥说,你们怎么想的?这要是让人知道,你们还过不过?你知道现在得罚多少钱吗?罚款可能让你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王学文的工作肯定也没了。
王怀孝突然出现在柳俊娥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柳俊娥忙去扶,说,别,大叔,快起来。
王怀孝说,闺女,你是一个心善的姑娘,求你不要说出去。你要说出去,我们老俩口就立刻死在家门口。我们都计划好了,这几天就让他们走。大神儿说,这回一定是小子。柳俊娥说,叔,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说出去。可是,你们一家人以后怎么活啊。
王怀孝说,只要有人,就什么都有了。
赵淼说,俊娥姐,还有个事儿求你。我们走了,俩姑娘得留在家,求你帮着照看着,只要不饿死就行。
柳俊娥说,大妹子,你别胡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我都不会不管,你放心吧。快起来,你们这一家人是要我的命啊。
王怀孝说,你答应了,我们才起来。
柳俊娥也跪下了,叔,婶儿,学文,赵淼,我打死也不会说出去的。真有那一天,俩孩子我养活,我做她们亲妈。
柳俊娥临走时,把王学文拉到外边,小声说,你怎么这么老封建?非要儿子不可?你要儿子,我家俩你挑一个不行吗?非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王学文说,这就是命吧。赵淼已经怀孕三个多月,这个孩子一定得生下来,但愿能圆老人心愿。家里的事儿,就麻烦你了。
柳俊娥担忧地说,这个你放心吧。可是,你们往哪跑啊?
八
王学文和赵淼来到小兴安岭深处的一个矿区已经有半年了。他们住在父亲的叔伯弟弟家。从来没有出过力的王学文,为了生活,就到矿上打工,每天在直不起身来的巷道里一筐一筐往外背煤。他一直没有适应这种重体力活,每天下班都像从鬼门关走出来。不过,这些他都忍了,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
遗憾的是,孩子出生了,还是一个女孩儿。大神的预言没有应验。
王学文绝望了,脾气暴躁起来,老发无名火。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够天天洗澡,后来,干脆澡也不洗,回家就吃,就睡,就要赵淼。赵淼流眼泪安慰他,都是我无能,生不出男孩子,你有气就在我身上撒吧。
王学文逐渐安静下来,常常目光空荡荡的。赵淼更加害怕了,说,你再这样,我就死给你看,我把孩子也掐死。
王学文说,不,要死我死。
王学文想到死的时候,心里惦记的却是柳俊娥。他决定,死之前,他一定要见柳俊娥一面,不然他会死不瞑目。
天黑的时候,王学文和赵淼悄悄回到了叆哈河,回到了家。
王学文当时并没发现,牛圈里的牛没了,猪圈里是空的,院子里连鸡的影子也没了。他看到的是,孩子不在家,王怀孝和老伴儿躺在黑糊糊的屋子里。
王学文轻轻喊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
王怀孝猛地起身,点上灯,盯着赵淼怀里的孩子,问,小子吗?
王学文说,不是。
王懷孝一下跪在炕上,压低声音喊道,老天爷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你这么惩罚我。大神儿都说了,一定是小子啊。大神啊,你是仙儿啊,你怎么忍心折腾我们家啊。
王学文说,爸,这就是命啊。
爸,是我的错,我没有生儿子的命,要怪你就怪我吧。赵淼哭着说。
王怀孝长舒一口气,一滴老泪在眼窝子里晃动着。
叔,婶儿。柳俊娥的喊声显得突兀吓人。母亲忙不迭答应着迎了出去。
王学文看见柳俊娥站在院子的月色里。母亲小声说,学文他们回来了。
柳俊娥顿了一下,小声喊,学文哥。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王学文再也忍不住,冲出来,不管不顾抱住柳俊娥,哑着嗓子说,俊娥,我回来了。柳俊娥把头拱在王学文怀里,学文你可回来了!
王学文说,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柳俊娥呢喃地说,瞎说什么呢,这不好好的吗。你不能死,从今儿个开始,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两个人都用力压着声音,抱在那里,几乎是嘴在耳边轻语。
赵淼迎出来,像是没看见柳俊娥和王学文拥抱在一起,奔着他们身边傻傻站着的两个孩子,不迭声地说,孩儿啊,想死妈妈了。急忙扯到怀里,仔细端量。谢谢俊娥姐。
王学文突然松开柳俊娥。
母亲说,这一年,俊娥天天领孩子回家吃饭。俊娥的大恩大德,咱家八辈子也报答不了啊。
王学文却说,报答不了,我也不报答了,见到俊娥,我就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了,死无遗憾了。柳俊娥一惊,你说什么傻话?
王怀孝听明白了,你死,你死我就死。
赵淼说,学文这阵子很不好,老说胡话。
柳俊娥说,赵淼,叔,婶,我和学文出去唠会儿磕儿。
赵淼说,你劝劝她,你的话他能听。
柳俊娥推着,搡着,拉着,扯着,用肩膀头顶着,把王学文弄到叆哈河边儿。
月色下,叆哈河波光粼粼。
王学文跪在沙滩上哭着,柳俊娥站在那,一直没说话,眼泪却一直流。
王学文哭夠了,柳俊娥蹲下身子,学文,你知道吗,从小,我就喜欢你。打我记事儿起,我就下定决心,长大了我就做你媳妇。可阴差阳错,这个梦想破灭了。等我结了婚,我就想,这样也好,你学文还是我心中的模样。如果咱俩成了两口子,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一身烟火气,能不拌嘴吗?好吧,我们不做夫妻,我们就做永不分离的邻居,天天看到你,就这样活一辈子,对我来说就够了。
王学文声音沙哑,俊娥,这一年我多少次要放弃自己,我累啊。如果不惦记着你,我早就死了。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见你一面,要对你说一句话,叆哈河作证,我要在死之前把这句话……柳俊娥一把捂住王学文的嘴,学文哥,我知道这句话,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句话。咱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好不好?说出来,你死了,你干净了,你轻松了,你还让不让我活了?柳俊娥抚摸着王学文的脸庞说,学文哥,你看,我不是在这吗?只要活着,日子就有盼头,一切都会好的。你学文不是怕死的人,小时候不怕,现在也不怕。咱不仅不死,咱还好好活着。
王学文紧紧抱着柳俊娥,眼泪浸湿了柳俊娥的前胸。他前所未有地,抖抖索索抚摸着柳俊娥,嘴里喃喃,俊娥,救救我,俊娥,救救我……他的手,像火种,在这个梦中无数次欢爱过的女人手上,胳膊上,脸颊上,眼睛上,头发上,胸脯上,鼻子上掠过……
叆哈河泛着粼粼月光,激流处不时传来浪花翻滚的声音,群山帷幕紧紧包围着巨大谷地里两个纠缠的身体。
突然,柳俊娥推开王学文,从沙滩上站起来,半裸的身子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她边整理衣服边说,学文,咱们冷静一下。
王学文一下子失去怀里的火,夜风吹来,身子晃晃荡荡,仿佛失去了支撑。柳俊娥忙蹲下,捧着王学文的脸,学文,你还喜欢我吗?
王学文呆呆地说,喜欢。柳俊娥说,现在我给你,结束之后怎么办呢?王学文说,结束了,我就死而无憾了。柳俊娥说,学文哥,那我不是害你吗?你听我说,不管什么时候你只要提出来,我都是你的。但是,不是现在。一年以后,如果你还不想活,我就不劝你。这一年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要我,我都会安排好,就像我们俩一起进洞房一样,好不好?
王学文没有说话。柳俊娥用劲儿拉着拽着架着,王学文,为了我们在一起,你站起来,我们马上回去。
柳俊娥扶着王学文慢慢往回走,田间小路一拐,赵淼站在那里。三个人都没说话,默默地站着。最后还是赵淼,扶着王学文另一只胳膊,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去。
王怀孝彻底魔怔了。他每天第一件事儿就是跪在祖宗神像前念念叨叨小半天。他的眼睛浊白,佝偻着身子,穿得破破烂烂,不干活,偶尔和堡子里的老人在一起唠嗑儿,多为胡说八道。常说的就是,报应啊,我断后是天意啊。
王学文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很少走出院子,来人也不搭言,偶尔在地上用木棍写古诗古词。赵淼也不劝他,任他自由,任他麻木,她好像已经没了什么办法。唯一能看到王学文有点活气,就是柳俊娥的到来。可柳俊娥也不可能天天来呀。尽管她并不反感柳俊娥来。
大女儿总是怯怯的,但是小小的年纪已经会关心人了。她常常拉着王学文一同吃饭,给王学文盛饭,夹菜。但王学文总是木木的。直到有一天,他不自觉抚摸了大女儿黄黄的头发,大女儿看看他,依偎到他怀里,小声说,爸。王学文微笑着,说,姑娘。二女儿看姐姐依偎在王学文怀里,也争宠一样依偎过来。赵淼露出惊喜,忙把三女儿也送到王学文怀里。突然,王学文的眼泪掉下来,他亲吻着小女儿,紧紧拥抱着老大老二,哭着说,爸对不起你们。
这天晚上,已经好久没和王学文亲热的赵淼,半夜钻进王学文的被窝,亲着王学文,轻轻呢喃着,王学文,你终于回来了,孩子他爸,我真高兴。王学文搂住了赵淼,睡着了。
王学文开始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了,也开始教她们写字了。柳俊娥的俩小子,也在柳俊娥的逼迫下,跟王学文练字。柳俊娥和赵淼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黄泥小屋里开始传出越来越多的笑声。
王学文,你也不出来接接我。李卫东喊着,在王学文一家人惊讶的目光里,把一个袋子放在炕上,说,单位分了一百斤大米,俊娥说给你五十斤。
赵淼用笤帚把炕席扫一下,说,快坐一会儿,这多不好,没少吃你家东西。
王学文说,卫东,我们还有吃的,你拿回去吧。
李卫东火了,不是给你吃的,给叔婶,给赵淼,给孩子。行不行?你姑娘这么漂亮,我们还打算要个姑娘给我们当儿媳妇呢。
赵淼说,那感情好。你家都是好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你们爷俩都是干部,你家小子肯定错不了,我女儿要是嫁给你家,那是高攀啊。
李卫东说,闺女多好,知冷知热,哪像我们男的,一辈子都得老人操心。王学文,你这工作也打了,想没想干点啥?
王学文茫然地说,还没想。先将就过吧。
李卫东说,慢慢来吧,我也留意着点,出去干点什么,总比种地强。我回去了。
王学文说,谢谢,卫东。
李卫东给了王学文一拳,说,你嘴这么硬还会说谢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看来,你王学文进步了啊。
王学文笑了,真的,谢谢。
李卫东说,兄弟,咱俩的事儿永远掰扯不清,就不要说什么谢了。
年关将至。
腊月二十七,赵淼和婆婆在包粘豆包,屋子里的热气浓得看不见人影。王学文领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一场大雪,压住了凌乱和灰尘,让堡子一下子变得干净漂亮。王学文看着孩子们大呼小叫的,不时帮着做个雪人的脑袋,按一个石头的鼻子。
王学文,王学文!李卫东远远跑着喊。
王学文急忙迎上去,问,有事儿?
李卫东说,俊娥昨晚肚子疼了一宿,得马上去县医院,我爸也要去。马上过年了,万一我们回不来,麻烦你帮着看一下孩子和我老娘。
王学文说,你放心。
李卫东转身就走,赵淼听到了,出了门,问,咋了?
王学文说,柳俊娥可能病了,要去县医院。
赵淼对王学文说,快,拿点钱呀。
王学文拍了一下脑袋说,我怎么就忘了。
王学文回屋拿钱,翻出来整整四百元。他犹豫着,马上过年了,家里是不是应该留一点。赵淼进来了,见到王学文放在炕上一百元,一把捡起来,说,老队长对咱家不薄,俊娥对咱家更是有恩,把钱都拿着吧,咱也暂时不用。
王学文带着四百元钱去了李大楞子家,正赶上派出所的车到了。
柳俊娥脸色煞白,强笑着说,学文,没事儿,就是肚子疼。
王学文把钱给了李卫东,说,你先拿着。
李卫东犹豫了一下,王学文火了,你磨叽什么,快上车去医院吧。我也去!说着就跳上了车。
下午,王学文独自回来了,把四百元原封不动拿了回来。赵淼一愣,刚想问,王学文说,俊娥是急性阑尾炎,手术了,李卫东说钱够了。赵淼说,那也不能往回拿呀!你呀你!王学文低下头,不语。
九
春天是不知不觉来到的。寒冷的冬季是一场噩梦,人们猫在屋子里、躲在棉衣里,火炕烧得像烙板,还是觉得冷。现在,南风吹来,憋在胸口的闷气寒气一下子跑了,人也变得轻松。王学文濒临消失的情感似乎也苏醒了。吃完晚饭,王学文对赵淼说,出去走走啊。
赵淼很意外,然后笑着说,我梳一下头。
三个孩子在前边,顺着田间小路向叆哈河走去。太阳落山了,远处的河水泛着亮光。山上背坡,尤其是那些靠着河岸的悬崖上,是一团团开得正艳的映山红。赵淼瞅一眼王学文,挎上王学文的胳膊。
柳俊娥路过王学文家门口,喊,学文,我今天在学校值班,一会儿你把孩子领操场上玩吧。我也把孩子带去!
王学文回應,好。
五个孩子在校园里疯开了。王学文看着孩子们,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柳俊娥却突然掉下眼泪。王学文问,咋了?柳俊娥转身进了办公室。
王学文跟着进了办公室,问,怎么了?柳俊娥说,这些天,我心里老是不得劲儿,憋屈,不能闲着,一闲着,我控制不住自己,这几天和李卫东干了好几仗。
王学文说,好好过吧。卫东以农代干转成正式警察,你也转正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柳俊娥瞅着王学文,这是我要的吗?啊?你不明白吗?
王学文低下头,我知道,可是又能怎样呢?
柳俊娥哭着说,你知道,我心里比黄连还苦。我对不起你。说着,抱住王学文的腰,学文,我知道,你恨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
王学文说,俊娥,我不恨你。我家的条件不好,配不上你,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我就很知足。
柳俊娥说,学文,你……是姓李的毁了咱俩。
王学文捧起柳俊娥的脸,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直想问,你怎么一天不见,突然决定嫁给李卫东了?
柳俊娥哭着说,我说,我再也憋不住了。那天晚上,李卫东说要把我们俩的事情做个了断,就把我领到叆哈河边,他喝了很多酒,他什么也没说,突然把我摁倒在沙滩上,我打他挠他咬他,他给了我一拳,他打了我一拳呀!我昏了……我被他强奸了。我要跳河,他死死抱住我,我欲死不能。我真的想到了你呀。我死不成,我就要告他,告完了再死!我跑回了家,想回家换套衣服再去派出所。我爸爸看我不对劲,拦住我,不准我出去,问我怎么回事。我能怎么说?很快,李叔来了,李叔给我跪下了,李叔用头撞墙,说他生了个畜生,他哭得……我无路可走,我没脸嫁给你,我只能嫁给李卫东。
柳俊娥已经不哭了,脸上显得十分异样,甚至是一种平静。
王学文呆呆地,一句话不说。等他发话时,嗓子竟然是哑的。他说,你是干净的,你是干净的,我永远不会嫌弃你。
柳俊娥又哭了起来,抹一把眼泪说,学文,这件事儿憋在我肚子里有十年了,今天,让我做一回你的女人。你要是不要我,就是嫌弃我。
王学文一把抓住柳俊娥的手,俊娥,听我说,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我要你,但不是现在……
柳俊娥说,我太累了,我做不了人,我今天就做一回禽兽。说着,柳俊娥瘫软在王学文膝下。
王学文哭了。他已经好久没有流泪了,他缓缓跪在柳俊娥面前,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生活如果没有一点念想,那是生不如死,我们都好好活着,等有一天,咱俩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柳俊娥说,好,我等,学文,我等。
王怀孝冬天割的芸豆架棍放在大门边,还没来得及整理。王学文拿了斧头和镰刀,低着头修理着架棍。架棍都是三米左右的腊木棍,柞树棍,枫树棍,刺榆棍,用镰刀把细枝儿都砍掉,用斧头把粗头砍出一个尖儿,好往地里插。修好的架棍堆在一起,留着芸豆长高了搭架用。
赵淼看出王学文心情不好,镰刀和斧头,根本没有砍到位,却把一根一根好端端木棍砍断了。她喊孩子,让孩子离王学文远一点,又对王学文说,吃饭吧。
王学文像似没听见。等赵淼再喊他时,他火气冲天,这才几点!吃什么饭!赵淼一愣!这还是王学文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她转身把孩子领进屋子。
天黑以后,王学文突然出现在柳俊娥家门口,喊,李卫东在家吗?
谁呀?房门一响,李大楞子开门出来了。
王学文说,我找李卫东。李大楞子转身回屋,说,卫东,王学文找你。
李卫东迎出大门,问,啥事儿?
刹那间,王学文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一下捅进李卫东的肚子,同时抱住了李卫东,低声说,明白为什么吗?
李卫东捂住肚子,明白。呵呵,好,了结了。
王学文转身走了。
王学文回到家,从柜子里偷偷拿出一套衣服,放在一边。赵淼喊他快点睡觉,他答应着,却一直坐在那。大约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躺下,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赵淼已经去了地里。
王学文快速洗脸,剃须,刷牙,换上新衣服。又看看炕上睡熟的三个孩子。
这时,赵淼慌慌张张跑进了院子,看见王学文一身新装,就愣在了那里。你干啥?
王学文并没有马上回答。赵淼说,我听说,卫东昨晚受伤了,连夜去了县医院。
王学文嗯了一声。
赵淼说,我刚才去了他家,正赶上李叔回来取东西,李叔说,卫东是自己摔了一跤,摔在了镰刀尖上,你说巧不巧。你快去医院看看吧,把家里的钱都拿着。
王学文呆呆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赵淼:你咋了?
王学文哇地一声跪在地上。
叆哈河起雾了。被浓雾一抹一涂,对岸连绵起伏的绿色有了层次,有了深浅,有了明暗。风一吹,雾被搅动起来,仿佛叆哈河上空成群的鹭鸶,展开翅膀,上下翻滚,随风舞蹈。
叆哈河流着,荡着,荡着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