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河水
桂枝挎着柳条篮子,跟妈说,媽,我下湖割草去了。妈一边用手拌着瓷盆里喂猪的麦麸和山芋叶,一边应,趁凉快赶紧去吧,不要贪玩啊,早回来烧锅。十岁的桂枝挎着硕大的篮子,上身穿浅蓝色的褂子,下身着橘黄色的裤子,脚上是褐色的塑料浅靴。走在乌鸦岭的大堤上,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到小小的人儿。比她略大一点的兰花也挎着篮子,右手握着镰刀跟上来。她们俩有说有笑,几只蝴蝶在她们眼前翩翩起舞。桂枝说,兰花,你做过梦没有?兰花说,做过啊,我经常梦见爸爸打我和妈妈。桂枝说,怎么老是做噩梦呢?兰花戚戚地难过起来,妈妈就是被爸爸打跑的。转而又问,桂枝,你爸爸打过你吗?桂枝自豪地说,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一回。妈妈常说,家鸡打团团转,野鸡打满天飞,女儿总归是嫁人的,打不得。兰花笑了,你羞不羞啊,嫁人早着呢。
昨夜一场暴雨河满沟平。漳河水浑浊不堪,水流湍急,水里还不时夹杂着枯枝败叶。河滩上的草很茂盛,蒲蒲丁、灯笼草、鱼肠草等,一个比一个丰满,十分的诱人。桂枝说,河坡上的草好呢,就是有点滑。兰花阻止道,不要眼馋了,滑到水里就成落汤鸡了。桂枝执意地说,就会嚼舌根子,往好处想好不好。
几株灯笼草叶子大大的,身上挂满青青的灯笼一样的果实。河流一波一波地涌来,它们吻着青青的草香。桂枝倾斜着身子,镰刀努力地够着草根部位。哪知脚下一滑,整个人滑到了水里。兰花吓坏了,连忙找来一根树枝,边跑边喊,桂枝,别怕啊,快,快抓住树枝。冲了五十米左右,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坡地,兰花拉上了湿淋淋的桂枝。
桂枝回到家里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母亲背着她,卸了一路泥泞来到街上。道奶奶摸了摸桂枝的额头和耳根,然后对桂枝妈说,你家姑娘吓着了,在河边,赶紧回去叫叫吧。桂枝妈急切地问,怎么叫?道奶奶说,等深夜了,准备一百粒黄豆,一个扫把,从落水的河边叫到屋里床上。叫过了,把扫把枕在姑娘枕头下,脱下的衣服放在身边。
回家后,桂枝妈一丝不苟地按照道奶奶的吩咐去做。夜深人静之时,父亲背着桂枝走在后边,母亲打着手电筒边走边从口袋里摸出黄豆撒着,叫着,桂枝哎,下马来家喽,桂枝哎,下马来家喽。每叫一声,父亲就答应一声,来喽。说来奇怪,桂枝的烧慢慢地退了。但是,活泼好动的桂枝在以后的日子里少言寡语无精打采,做事情也丢三落四。母亲又给她叫了几次,仍不见好转。道奶奶说,你家姑娘魂丢了,顺水走了,下流河岔多,又通大湖,估计很难找回啊。桂枝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那怎么办啊?道奶奶叹口气,你拿着姑娘的衣服往下游叫。
桂枝妈真的这样做了。左手拿着衣裤,右手提着褐色的塑料靴子,顺着河堤,一路喊着,桂枝儿,回来喽,桂枝儿,回来喽。忙完家务,每天傍晚,桂枝妈都会来到河边,一条一条河岔地叫。时间长了,嗓子哑了,声音显得愈加的苍凉。
桂枝二十八岁才嫁了人,嫁给了一个双腿略有残疾的人。起先残疾人还跟媒人装腔作势,我要不是铁拐李,我才不愿说个少魂的女人呢。媒人劝道,好歹有个女人,管她少不少弦,知道吃饭睡觉就行,难不成,你想断了香火啊!
女儿虽然勉强嫁人了,可是,桂枝妈总觉得亏欠了女儿。她发誓,一定要找回桂忮的魂魄。
李家河、安顺河、龙河、利民河、拦山河,还有大湖的周边,桂枝妈几十年如一日奔走叫喊。从满头青丝到满头白发,从步伐矫健到步履蹒跚。没有人能阻止她的一意孤行,更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她。桂枝也从未说一句感谢的话。或者,桂枝自从丢了魂儿,就不懂世间的俗事了。
桂枝一直没有生育。桂枝妈愈加的内疚,内疚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她的一生。
桂枝妈再也走不动了,她只能来到桂枝落水的地方,默默地坐着,从傍晚坐至深夜,腿上铺展着桂枝曾经穿过的农物。黑暗里,桂枝妈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桂枝儿──回来喽,桂枝儿──回来喽。那是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又弥足珍贵。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