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二题

2018-05-18 03:34胡炎
小小说月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蚁后小兰大嫂

胡炎

黑 蚁

地震发生之前,老太太正给她的三个孙子讲蚂蚁的故事。

她们坐在堂屋,大宝和二宝偎在老太太的膝旁,小宝坐在她腿上,不时用小手挠她的下巴。老太太手里拿着半个馒头,旁边的小桌上放着馒头筐,里面盛着她刚刚蒸好的馒头,散发着香甜的热气。老太太用拇指抿下一点儿馒头屑,一群小小的黑蚁忙着把碎屑搬回巢穴。

“瞧啊,”老太太指着黑蚁说,“它们个个都是棒劳力。”

大宝六岁,在三个孩子中最大。他的眼睛清澈得像村后的月牙潭,那群蚂蚁在潭子里来回穿梭,就像一些浮游的精灵。大宝说:“奶奶,它们为什么不吃馒头?”

“因为它们要先把馒头搬回家啊。”老太太说。

“它们可以先吃饱再搬嘛,”大宝摇摇头,“它们真傻。”

老太太笑起来,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大宝的后脑勺。

“它们可不傻。”她说。

“为什么?”

“因为它们心里想着蚁后呀。”

“蚁后?”大宝的眼睛里画着两个问号,“蚁后是什么?”

“蚁后呀,就是它们的母亲。”老太太说,“它在巢里养儿育女,多么辛苦啊,所以她的孩子们要把食物搬回家,给蚁后吃。懂得这叫什么吗?”

大宝眨了眨眼睛,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傻孩子,这叫孝顺。”老太太说,“等你们长大了,也要像这些小蚂蚁一样,好好孝顺你们的爹娘。他们在外面打工,多不容易呀!”

大宝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的目光移到了敞开的屋门外边,越过低矮的篱笆墙、起伏的坡田和远处茂密的山林,似乎看到他的儿子和儿媳正在毒辣辣的日光下干活儿,颈背上反射着油亮的汗光……在清寂的日子里,大字不识的老太太当然不能教孙子们学习文化,而这些蚂蚁,就是她唯一能给予孩子们的启蒙教育。

院子里的老母鸡咯咯叫起来,显然它刚刚下了一个蛋。老太太正打算拿些糙米去犒劳它,就在这时,她的脚下剧烈晃动起来。在她愣神的工夫,四周忽然一片黑暗,腾起的烟尘几乎堵住了她的眼睛。当她听到孙子们的哭声时,她的右手已经不能动弹了,而腿上的小宝,蜷缩在她左侧的臂弯和下意识弓起的腰脊下,有惊无险。

“大宝,二宝,快来奶奶这儿!”老太太惶遽地唤道。她用手使劲揩着自己眼睛,粗粝的尘沙几乎把眼球磨破。

还好,她的膝盖上,感到了两个孙子俯压过来的分量。

“奶奶,怎么了,我好怕……”大宝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不怕,乖孙子,有奶奶呢。”老太太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浑浊的泪水簌簌而下。她试着动了动右手,钻心地痛,后来她明白了,是地震,她家的房子塌了。两块预制板恰好为她和孙子们搭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只是,她的右手被压住,同时被压在下面的,还有半筐馒头。

老太太感到了绝望,但只是一瞬,现在,她唯一要做的,是让孩子们活着,必须活着。

她摸索着找到剩下的半筐馒头,估算着这些馒头能够支撑的时间。在她们获救之前,她要做一个计划,让这些馒头得到最合理的分配,以打败狰狞的索命鬼。她相信会有人救她们,归来的儿子和媳妇,还有那些好心人,一定不会丢下她们的。

在接下來的沉寂中,老太太听到了很多声“我饿”,但她狠下心,不能让三个嗷嗷待哺的孙子吃饱。黑暗里,她的右手慢慢失去知觉,头也开始眩晕。她用左手掐自己的人中,捶打太阳穴,倾听着预制板夹缝里悄悄滴落的水声。她对孙子们说:“宝啊,张开嘴接水,可要接准了,不准争抢。”她先张开瘪瘪的嘴,竭力欠着身子接住几滴,然后嘴对嘴喂到小宝的口中。接着,是二宝,最后,是大宝。

时间似乎凝固了,老太太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小宝也没力气哭闹了。老太太瘫靠在身后的废墟上,一动不动。大宝摇着她,递过来一块馒头:“奶奶,你吃,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呀?”

老太太动了动,努力地笑了一下,说:“奶奶不饿,奶奶好着呢。”

大宝固执地把馒头伸到老太太的嘴边:“你总是教我们要像蚂蚁那样孝顺自己的母亲,奶奶,你吃呀,快吃呀!”

老太太喘了喘,说:“乖孙子,那个蚁后的故事,奶奶还没讲完呢,想听吗?”

大宝点点头。

“其实啊,”老太太的口气突然充满了神往,“蚁后最后是不吃东西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会长出翅膀,变成神仙,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奶奶也要变成神仙,给我的乖孙子带来好多好吃的……”

救灾人员扒开废墟的时候,儿子和儿媳看到了三个气若游丝的孩子。他们都活着,只是太虚弱了。老太太最后被抬了出来,但她已经去世了。这个黑黑瘦瘦的老人,左臂僵硬地弯曲着,保持着怀抱的姿态,就像一只风干的黑蚁。

儿子伏在老太太身边,号啕大哭起来。他听到担架上的大宝用微弱的声音说:“爸爸,不哭,奶奶变成神仙了。”

悬 空

大火是从客厅烧起的。那里堆放着昨夜刚刚进回来的布料。当小兰闻到刺鼻的烟味儿时,她正在卧室梳妆。她感觉到不对头,拉开屋门,火苗和浓烟已经切断了逃出去的通道。

她呆了一刻,急忙关紧房门。这座老楼她已租住了近半年,客厅里老化的电线曾经冒出过火花,她找人简单处理了一下,并没在意。现在,那根电线无疑成了这次火灾的元凶。

火势很猛,这个干燥的冬季给了它燃烧的底气。小兰在床上瘫坐了几秒钟,烟雾穿过开裂的门缝鱼贯而入。她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空白,恐惧像一道闸门,把她的理智挡在了外面。后来,她终于想到了丈夫。丈夫此刻正在千里之外,她颤抖着拨打他的电话,但是占线。她没有想到119、110,因为过去她从来没有拨打过这两个号码,它们好像陌生而遥远。就在这时,她看到卧室的门边开始发黑,烟雾在那里缭绕而上,像是《西游记》里张牙舞爪的妖精。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小兰面色如纸,对着烟雾和渐渐燥热的空气呻吟了一声。

她推开窗子,窗外是生锈的防护栏。防护栏上有一个紧急逃生窗,那把锁早已锈死了。她想把锁掰开,铁锈纷纷剥落,但是锁却固若金汤。还好,床下有一把榔头,她拿起来,用力砸锁。烟雾越来越浓,如果砸不开这把锁,后果可想而知。“你给我断开!”小兰咬着牙,

“你这个该死的铁疙瘩!”烟雾塞满她的鼻孔,她屏住呼吸,用上所有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当啷”一声,锁终于向她投降了。

这里是五楼,下面是坚硬的水泥路。路边已经有人发现了情况。小兰看到对门的罗大嫂开始打电话,她看着小兰探出窗外的脸喊道:“闺女,不能跳楼啊!”

小兰知道,跳下去她就是一个血人,她当然不能。现在,她唯一的选择是爬出防护栏,让身子悬挂在空中,能挺多久就挺多久。她很怕,但她顾不上怕了。她把一条腿伸出去,脚蹬在防护栏的下沿,然后倒着抽出上半身。烟雾驱赶着她,她把身体下移,两只手死死地钳住栏杆,慢慢地悬空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这样,她躲在了烟雾的下方。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沉重,她真应该减减肥。

“抓紧啊,闺女,消防车一会儿就来!”罗大嫂说。

她是得抓紧,必须抓紧,她真想有人拿把电焊,把她的手和栏杆焊在一起;或者,用一根铁丝,把她和栏杆捆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因为她一向是孱弱的,手无缚鸡之力,连一个引体向上都拉不了。

烟雾开始大团大团地涌出,在风中扭曲,有一些还不怀好意地扑上她的脸,她感到了难忍的熏热。她的胳膊开始发抖,有人在下面说:“悬了!悬了!”她咬着牙,努力让手变成两把生锈的锁。她希望火苗见好就收,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它已经把她吓到了,该满足了。“求求你了,火神爷!”她心里说,“我不能死,我得活下去,活下去!”

远处隐隐传来消防车的笛声。小兰心里猛地一热,但她的手像过电似的抖个不停。“闺女,再坚持几分钟!”罗大嫂的呼喊里有了哭音。小兰咬着下嘴唇,血从咬破的皮肤下渗出来。她憋足一口气,双臂慢慢弯曲,沉重的身子缓缓上移。她把头努力钻进两根竖栏之间,而后向水平方向倾斜,用后脑勺和下巴钩挂着栏杆,她几乎听到了下颌骨断裂的响声……

消防队员赶到的时候,看到空中这个年轻女人悬挂的造型,都吃了一惊。

小兰在医院里昏迷了五个小时,她的头、面部、手和呼吸道都有不同程度的灼伤。等她醒来的时候,罗大嫂正在和医生说话。“你不知道大夫,”罗大嫂说,“她身子这么重,硬是在防护栏上悬空15分钟,我的天,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小兰的意识开始恢复,她想到了这场灾难中最最重要的事:“大夫,我还活着吗?”

“活着,”医生的眼神里含着敬意,“恭喜你,闯过了鬼门关!”

“我的孩子呢?”小兰急促地问,“他活着吗?他还好吗?”

“已經保住了,不用担心。”医生的眼眶潮湿了。

小兰笑了,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腹部:“宝宝,谢谢你。因为你,妈妈活下来了。”

罗大嫂忽然哭了,就像自己的女儿,刚刚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

选自《广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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