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深化与完善了古典诗学的意境观。他的意境观由实境与虚境构成,呈现为以思与境偕为特色的审美景观,表达出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味外之味的审美旨趣,并在实境/虚境的基础上提出解决虚实相生问题的艺术方法。他挪植了道家思想,对原有的意境观进行了深化,以便最终达到“动态的静谧”般的审美效果。
《二十四诗品》(简称《诗品》)是中国古典文论史上“一枝诗学的奇葩”。它对古典诗学意境观的深化与完善做出了巨大贡献。《诗品》的意境观是对司空图诗论中“思与境偕”与三外说的贯彻,它在二十四则内容里形构了多种以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为审美特性的“实境+虚境”的审美景观,且在其中深化了道家的崇尚自然、标举冲和淡远的思想,呈现出了活跃的生命力。
一、实境:在“形容”中把握实境之“精神”
创构意境首先依赖实境的营造,《诗品》在这方面有《实境》专门阐释,要求写出眼前所见真景,突出“真”: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
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实境是景物的自然描写,其中流露出诗人的真性情。五至八句写景全用白描,语言质朴自然,构成美妙的幽境。这种实境来自“取语甚直,计思匪深”,用语直捷而不依赖艰深的思辨与冥搜,与表圣追求“目击可图”“入境可见”的艺术效果一致。如何从实境引向意境之虚,表圣在末四句道出“遇之自天”的要义,诗人情性所至与天机相遇合,说明实境也要求灵活直致,融情入景,而不能呆滞地刻写实貌。在此,司空图的“真”不拘泥于物色形状,而在于“我”对景物的参透与悟入,由此才能写出其中精神。
《诗品》中有两品可作为描绘实境之精神的参考,分别是《精神》《形容》。《精神》核心是“生气远出,不著死灰”,作品之所以有精神在于主体收摄心性,与天遇合,在那瞬间诗人把握住物的本真性(或曰气质),从而写出物的本来面目,由此遂能“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形容》追求“离形得似”,万象形态各异且变化纷纭,若停留在描绘物之恒姿上,只能得形离神。为摆脱描摹恒姿的局限,司空图指出应与大道“妙契同尘”,山海风云花草无不是大道的外化,其间有真实自然、流动不居的生命力,因此形容事物必得求内在的精神与生命力才能得其真。杜甫《房兵曹胡马诗》中“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便是不拘泥于外形,而抓住骏马的精气神,写其速度之快有如御风,读诗者自能想象出房兵曹驾驭骏马日行千里的英姿。
综合以上三品来看,实境作为艺术化的诗境来源于实在的景象,本质上凸显“真”,为得其真则应跳出形状的束缚,把握物的本来精神,而用以把握的方法则是对物之神的“形容”。就此来看,《诗品》尤其重视传达艺术形象的生命力,无论“风云变态,花草精神”,还是“青春鹦鹉,杨柳楼台”都传递着活泼的生命力。意境中的实境这一层所求的真,最终必呈现出物之精神里活跃的生命力而涤荡人心。
前文曾说“象”是象征之义,其实象征已蕴含了在状物之精神中求物之真的内涵,在这个意义上写出的实境才是真正有区别性的,才能分出不同实境之间最本质的景象特征。以《纤秾》为例: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幽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
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再如《绮丽》: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缕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二者都富有秀美感与色彩感,喻示相似的意境,但细细品味会发现前者是细腻浓艳的春日盛景,后者是清秀内敛的夜间佳境。司空图在刻画这两种实境时留意到二者色彩、温度的差异:远春、碧桃、风日、流莺无不暗示某种艳丽的色彩,带出了春日温暖的感觉;红杏在白雾中、明月清亮不刺眼、金樽的富贵气、弹琴的雅致,某种浓丽的色彩必然会被色感与温度更低的意象调和(如明月)而呈现浓淡相宜的感觉,带来的是夜间的清凉感。《纤秾》与《绮丽》本是两种性质相近的华艳诗境,而司空图独能抓住二者在色彩与温度上的差异,营造出富有体驗性的意境来作区分,从而区分出前者的浓丽灿烂与后者的清美雅致,这正是因为他能抓住不同景象透出的不同气质,把握住该景象的本真性。
二、虚境:飘逸超脱的精神境界
实境作为意境的内层部分是具有引导性的画面,它负责把鉴赏者的视野导向需要凭借想象力填补的辽远空间,即虚境。《诗品》的《飘逸》一品全写虚境,轻逸洒脱、超然自在: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絪缊。
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期之,欲得愈分。
表圣化用《列仙传》“王子乔在缑山乘鹤升天”与《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的典故,以点明飘逸诗境的非世俗性。曹冷泉认为,前者指出了这一诗境远离现实、飘然凌云的性质,后者指出它旷放自如的特点,二者都有不受羁绊、不落凡俗的特征。这说明虚境本身对现实世界显现出它的超越性质,是一种近乎超脱的诗境。但这种全然超越的诗境极少见,因此《诗品》中涉及虚境时更多采取虚实结合的方式来衬托虚境的幽渺、空灵与超脱。例如,《洗炼》:
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气,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洗炼不只是诗歌创作的方法,也是诗的一种风格,虚泛而难以真切把握,为说明这种既是风格也是方法的境界,司空图以“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的描述写出它的明净精莹、澄澈透底、毫无蒙翳。一旦获得这精莹透彻的感觉,便恍然顿悟到这种境界似清净的流水与皓洁的明月,仿佛在前生今世的夙业轮转中静静地等候发现它的人。由此,洗炼的虚感经过实境变得切实可感,并生出超脱现世的空灵与飘逸。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或可作为参照的例子。寒雨连江、平明送客的实景使他联想到亲友慰问的虚景,由实入虚,了无痕迹,末句以冰心玉壶比喻“己之不牵于宦情”的操守,则在虚实结合间起到荡涤、升华诗境的作用。
这里涉及创造意境时如何处理虚实相生的问题,上文的《精神》《形容》已有牵涉,主要解决传达物之神的问题。在《含蓄》与《自然》中,司空图又作出了另一层解释,主要解决技法上的问题。
三、虚实相生:以“含蓄”与“自然”达到“思与境偕”
含蓄是古典意境论的美学特征之一,也是生发象外之象、韵外之致的重要前提,其要义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诗歌的内涵意蕴不被直接表达出来,而是声东击西,通过语言文字的“不涉”婉转地达到“涉”的目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便是对“文已尽而意有余”一说的深化。含蓄可以有效地结合虚实,在不道尽、不说破中留有想象的空白,使诗歌文本可以自主地召唤读者创造意境,因此含蓄作为一种创造意境的方式,能够令意境的实/虚层次感更加鲜明,也更能营造“境生于象外”的效果。送别诗便是极尽含蓄的一种类型,这类诗往往不尽显离别的忧愁与不舍,而常留委婉不说的空白,但在诗句结束之处就自然有无尽的余味。以表圣推崇的王维《送别》为例: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再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沈德潜在《送元二使安西》诗下注“阳关在中国外,安西更在阳关外,言阳关已无故人矣,况安西乎”,前往安西却以阳关作结,阳关已远,安西更甚,其中深意不附着于诗题的“安西”上,却把离别之际对友人的关怀表露得更加真切。这正是含蓄“万取一收”的艺术处理方式所致。《送别》首四句语语踏实地勾勒出一幅送别图,末尾“白云无尽时”骤然拉出无限的时空,白云漂浮不知所踪,也不知何时能有归宿,经此一别,不知友人日后所向何处,油然而生怅惘之情。但白云无尽的幽深意境也令人心意闲适,看淡名利,这也足以宽慰不得意的友人,故沈德潜诗下注曰“白云无尽,足以自乐,勿言不得意也”,十分在理。就《送别》来说,意境中的怅惘与闲适都存在,而实境与虚境彼此映衬,相得益彰,造成了“眼前景方显,心中境已生”的美感,这不得不归功于含蓄。
《自然》旨在“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追求形式上的朴素美、情感上的真实美和意境上的平淡美。故贯彻了《自然》一品精神的诗歌大多会重视语言及意象上的随手拈来,唯如此诗歌才能显出“天然去雕饰”的美感。自然的诗风仍需要创作主体积累艺术素养与生活经验,在创作主体的素养及经验已然成熟时,诗人顺应“悠悠天钧”的启示,则无一语不自然。在主客之间顺应自然地沟通时,情感才显出真实性,意境也才能达到“思与境偕”的程度。应该说,《自然》一品是切合着司空图“直致所得”的创作理念的。杜甫的《月夜》是一首自然所成的佳作,同时也是虚实相生的典型例子: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璧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妻子倚窗看月是虚写,儿女不解亦是想象,杜甫实际是写自己被困长安时对妻儿的怀念,这其中蕴含了杜甫与妻子过去在鄜州共同看月的生活经验。在想象妻子的“看”时,诗人也暗示了自己看月的行为,从而构成共看一轮明月、共思爱人的深层关系。想象的虚写最后落笔于对未来重聚的盼望上,但因是虚写,反而衬托出重聚的渺茫。全诗在诗人结合生活经验和艺术想象的基础上显得自然流畅,其中的懷念含蓄曲折,反复萦绕而寻味不尽。想象之虚与生活之实在诗中互相渗透,从而构成了虚实相生的韵味。
综上来看,实境是虚境的基础,虚境是实境的延伸,二者不可分离,共同在虚实相生间构成了完整的意境。司空图在《诗品》里表述的意境观仍是对他既有的意境理论的贯彻,并最终呈现为一个完整的审美景观,甚至可以说《诗品》就是由一幅幅图画构成的,每一幅都有景观的可见性,都体现了他“目击道存”的理念。这一景观内的每一个“子景观”都因为贯彻了虚实相生的原则而达到“象外之象”“味外之旨”的审美效果。
四、结语
最后对这一审美景观的性质作一简略的说明。从“风格即人”的角度来说,“二十四种风格其实只是一种风格,即幽独清寂的风格”,也就是说《诗品》诸种“子景观”其实都围绕“幽独清寂”的审美景观展开。这种特性与它对道家的崇尚有关:《诗品》崇尚自然,内容大多标举冲和淡远的诗风,意象上也多有道家的畸人、真人、象外环中等,而司空图更将构造意境的终极动力归之于“天钧”“大道”“自然”等不可名状的力量。这种种特性都提醒人们在司空图的理解中,真正的意境必须要溯源至人内心的虚静安宁(如返虚入浑、素处以默),回归到人与世界的和谐沟通状态才可以实现。《诗品》每一个“子景观”都因为司空图的这一认识而显出一种“动态的静谧”,宁静而饱含生命力。因此,司空图在“思与境偕”“三外说”的基础上挪植了道家思想,从而令他的意境观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
(华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张晓敏(1993-),男,广东普宁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