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续集

谢平

久别是否安在？

安在是否重逢？

重逢是否相识？

幸运的是，在那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在又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我又遇见了福贵老人……

他向我走來。他那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同布满田间的小道。接着，未等我询问，他就开了口。

“福贵没了。你离开后没多久，它就没了。是在耕地的时候，它一头倒在地里，再没起来。正值雨季，田里积攒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很滑。我扶着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它说着话，由着它的劲儿在细雨中慢慢地走。它吃力地拉着犁，大概是想帮我早点干完活吧，一点没有歇息的意思，闷着头往前走。谁知它脚一滑，头着地倒了。换做是头年轻的牛倒也无碍，只是福贵太老了，经不起这一摔。我丢开犁，踉跄地跑过去，抱住它栽进泥水里的脑袋。它拿那双大眼睛望着我，雨水顺着眼睑流进眼里，又从眼里淌出来。我叫它：‘福贵！福贵！它平静、无言地望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呼吸渐渐微弱，渐渐消失。我深一脚浅一脚回到村子，请来几位青壮小伙子，帮我把福贵埋到它刚刚耕耘过的土地里。一连好多天，我总能看到福贵那双在细雨中眨也不眨的大眼睛，平静、无言地望着我，淌着雨水，淌着泪水。一直望着我，一直望着我。

丢下我一个，它是舍不得哩！跟着我再难，它也舍不得哩……

我再去整地的时候，又多了个歇息的去处。我常常坐在那个土堆边上，跟土堆里的福贵唠嗑，告诉它，家珍、有庆、凤霞、苦根……都不干活了，都跟它一样躺下歇着呢。我常常想：我应该不久就能去见福贵了，也可以见到家珍他们。到那时，我们一家人陪着福贵，一起犁田，该有多热闹呢！

可老天不收我呢。不止不收我，还给我送来了凤丹！这可是谁能想得到的？

那天我正在地里闲逛。福贵走了，我干不了重活，只能去拔拔草、剔剔苗。却不想看到了凤丹。小小的包被裹着，小脸儿白白的，小手小脚踢腾着。我把她抱回家里，请来隔壁的王老婆子帮忙给喂点吃的。小家伙不哭不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像极了我的凤霞。我就给她起下了名字，顺着凤霞起的，叫凤丹。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我没带好有庆，没带好凤霞，也没带好凤霞的儿子苦根，连福贵也离开了我。爹娘老婆，我没对得住。儿女子孙，我也没守护好。可这老了老了，老天爷又让我接下来带凤丹。我得带凤丹啊，我得带好了她，再不能让她像凤霞那样受苦遭罪！

凤丹是个好娃娃，眼睫毛呼扇呼扇的，脸蛋儿红彤彤的像个红苹果。可惜了，她跟凤霞一样，不能说话，白白长了一副机灵模样。这就是命吧！凤霞不是先天的聋哑人，可凤丹先天就不能说话。好在凤丹耳不聋，能听见我叫她。看着凤丹一天天长大，像其他孩子一样开心、快乐，我很知足了。我麻烦王老婆子帮忙做了个背篓，把凤丹放进背篓里面，背着她下地，背着她做活儿。小小的凤丹会走了，会跑了，会捉蚂蚱了，会帮忙割草了，一天一天，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也越来越老了。有了凤丹，我很快乐，很幸福。这让我更害怕自己老了。哪一天我老得不能动了，咋再陪着凤丹过那往后的日子呢？”

他的叹息，像这傍晚在树梢掠过的微风，很容易让人忽略。夕阳透过树隙洒下来，柔和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上布满皱纹，弯曲的、迂回的皱纹平静又隐忍，饱含沧桑。他低下头，欲言又止，搓着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指甲里挤满了泥土。

我扭过头去，看向辽远的田野。夕照铺在上面，像是盖着一层红丝绒。远处有隐约的雾气，似乎极薄极淡的白纱被扯开。我静静地望着这一切，静静地等他结束沉默，等他再次开口。

“凤丹也死了。

她死在大雪纷飞的冬天。

死时15岁。

死在那家医院里。

死在那间白屋子里。

还是那间白屋子里，那间让人压抑得喘不出气的屋子。那屋子里的床似乎就没换过，依旧是那张砖头搭成的床。

不知道那上面究竟躺过多少人，见证了多少挣扎后的绝望。而我至亲最爱的人，都死在了上面。

凤丹是被绿皮火车撞死的。

当时我正在地里干活，水从沟渠里哗哗地流过，把耕地分成了数不清的‘田字。一个同村的人朝我奔来，一把甩掉我手里的镰刀。他‘呼呼地喘气，却急得说不出话。我告诉他：‘你慢慢说，不着急。他深吸了一口气，拉着我就跑，边跑边喊：‘凤丹她……我一听，就想，完了，凤丹出事了。

‘凤丹在哪呢？我朝他吼。

‘医院里！

我的腿一下子软下来。心想，完了，到了医院准活不成了。我被拉着拽着，又迈开了步子，一路狂奔。我得救下凤丹啊，我得留下凤丹啊！

我们奔到医院，我的心又咯噔一下。还是那间白屋子。凤丹在床上躺着，身上盖着一张白布。他们说，凤丹是被绿皮火车撞死的。凤丹在火车轨道上玩，张开两只胳膊，踏着枕木飞跑。她没见过铺得这样整齐的横木，没见过飞驰而过上面冒着黑烟的‘呜呜响着的火车。她多少次看着那绿皮火车轰轰隆隆风驰电掣地驶过，驶向那遥远的不知道目的地的地方。她是想飞，是想去远方。我的凤丹一定是想飞向那好远好远的地方。

那火车可是新奇玩意儿，别说凤丹了，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没坐过一次火车。村子里那时候刚通了火车，听说是因为我们村太穷了，通了火车之后，交通会变得便捷点，来往的人多了，挣的钱也就多了。

可我的凤丹没想挣钱。我知道，她只是想飞去遥远的地方。

我抱着凤丹回家，她的身体是凉的，像在雪地里待了很久的那样，僵硬又冰冷。我那天晚上亲自给凤丹挖了一个坑。我老了，挖一会儿停一会儿，挖了很久，直到黑得让人发怵的夜幕露出一丝清晨的薄雾，我才挖好。我把凤丹和家珍、凤霞、有庆他们埋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埋完凤丹之后，我坐在他们旁边，我看着面前一个又一个凸起的土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陪着他们。

冬夜里，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我却感觉不到。那个黑夜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夜晚都难熬，一张黑幕下，罩着这辈子我最亲爱的人们。我坐了一晚上，看着黑色幕布渐渐撤走，清早的太阳从天边慢慢地染红半边天，大地也被笼上一层红澄澄的光圈。

我想了很多。想到那压在枕头下的十块钱，想到家珍、有庆、凤霞和二喜的死，想到我的苦根和凤丹。也想到了春生最后一次来找我说的那番话，他答应要好好活着，最后还是草草结束了自己。是啊，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当时想，我得活下去，得再活个几十年。年纪大了，老了，也要尽心尽力地活着。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先我而去，我也就安心了，死时也会无牵无挂，安安静静地躺下去不再醒来。”

老人说到这停了下来。我看他不想再说下去，也没开口。但我知道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迂回着，重复着，撞了迷墙又走出。他有着强大的魔力，吸引着我，像鹰爪紧紧抓住手中的猎物。又听他轻声地哼唱：“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哎嘿……”

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土，朝远方走去……

夕阳一点点落下，夕照染红了天边。草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虫儿试探着唱起歌来，鸣叫声随风轻扬。几株不知名的小花正开得灿烂，仿佛也在风中舞蹈。几个妇女正背着竹篓一摇一摆地回家去。

有蒲公英随微风旋转，轻轻地飘向夜空，又轻轻地飘落在地上，扑进大地宽阔厚实的胸膛。生命的气息伴随着不舍、悲悯、慈柔、平和和安详等不断汇聚，酝酿，又氤氲开来，升腾在这片广袤的田野上。

（安徽省淮北市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信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