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

2018-12-18 11:21王小忠
满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茶楼巷道

王小忠

1

我揉了揉眼睛,挖掉眼窝里两坨眼屎——阳光真明亮。墙角里的杂物懒洋洋地,动一下似乎就哗啦全散了。伸了伸腰,磨蹭了一会儿,我又倒下身子。

多么美好的梦呀!我决定要将它续回来,于是我又走进一个大城市。人很多,个个披着头发,来去匆忙,不说话。我躲藏在一处废弃的房子背后张望着。我居然看见了外婆,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走路的样子,还有头上那块蓝布头巾,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慌忙跑过去,大喊一声,外婆——可她像一阵风,嗖地一下就不见了。奇怪的是街上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了,四周一片荒芜,遥远的天空灰濛一片……

最近总是梦到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我再次起来,已是中午。

好几天不见齐春芽,她去哪儿了?说好周末要来的嘛。看着撕在地上的一堆日历,我心里多了股莫名的烦躁和愤怒。

齐春芽是我表妹黄雅薇最好的朋友。黄雅薇不是个好姑娘,可我就是忘不掉她。黄雅薇最近也不见影子了。我又开始想黄雅薇。

咣咣咣——我把黄雅薇小小的院门拍得山响。

没人来开门。

从黄雅薇门前离开的时候,我耷拉着脑袋,低着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带着前所未有的伤感。

我和黄雅薇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一次我去她家,她在洗衣服。我们唠着小时候的事儿,越说越高兴。抬头的瞬间,我看见了黄雅薇胸脯。她的腰身一弯一直,短而白的衣衫之下那对慵懒的小鸽子仿佛醒了,又似乎继续沉睡。我的眼睛停留在那儿,怎么也移不开。

雅薇,你真好。我轻轻对她说。

黄雅薇似乎没听见,继续说着早年的那些事儿。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只听见自己的心把胸脯捶打得呯呯直响,可黄雅薇依旧不停地说。

雅薇。我又叫她。这次她抬起了头,望着我,突然红了脸。

雅薇,我有句悄悄话要给你说。我编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都跳出来了。

说吧。她低下头,继续洗衣服。

耳朵过来。我说。

黄雅薇很乖,她把头靠近我胸前。就这样,我在黄雅薇美丽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飞般出了大门,一口气跑到山坡上。躺在山坡上,我發现天空向左转,大地向右转,一直转到太阳落山。

第二天,我还在梦中,就被人摇醒。黄雅薇站在眼前,她说,你跑什么呀,大坏蛋。

跑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别人说我是大坏蛋,我肯定饶不过他。可黄雅薇说我是大坏蛋,听起来却很顺耳。大坏蛋,大坏蛋,大坏蛋……她的声音在我屋子四壁飘荡,荡得我心神不宁,浑身没有力气,迷糊了一个下午。

后来,我和黄雅薇经常在一起。有时候我也大胆亲她脸蛋,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直到有一天,黄雅薇告诉我,说她有了男朋友,要和我断绝来往。我听了之后,没有哭哭啼啼,只是整整伤心了半个月。

我又踏进了她那小小的院门,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扑向了她。黄雅薇用她细软的唇堵住我的嘴,也堵住了我身体里喷发的各个焰口,一会儿,我飘飞的身子慢慢地落了下来。

黄雅薇吃吃笑着说,这是最后一次。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我又点了点头。

后来,黄雅薇就给我介绍了她的朋友——齐春芽。

2

和辛菱花相好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儿,分手是几天以前的事儿。

黄雅薇和齐春芽不见了,她们在哪儿呢?

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脑袋里全是她们。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看不见山川与荒野。于是,我在茫茫黑夜里奔跑。

从黄雅薇家门口到我家门口要经过好几条巷道。我讨厌这个地方,走着走着就到别人家去了。

低着头,我依旧踢着小石头,摇摇晃晃走着。辛菱花就是我在这个巷子里遇见的。

转过一个巷子,进入另一个巷子的时候,辛菱花出现了。辛菱花比黄雅薇还美丽,她从我身边一飘而过,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只看见她的背身。于是,我又转过身,大步追了上去。

河边满是马莲花儿,天空跌进小河,小河蓝蓝一片。辛菱花坐在一块石头上,从篮子里取出一块一块的碎布,开始揉搓。我在不远的小河上游坐下来,一朵一朵折马莲花。一朵一朵的马莲花被我丢在小河里,慢慢漂到她跟前,于是辛菱花就发现了我,我们认识了。

辛菱花住在黄雅薇家不远的巷道北口,她丈夫年前去世了。已经过去了,辛菱花说起来的时候很坦然,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也是相信命运的,我对自己的命运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书读了,学上了,文凭也拿到了,可就是混不到一口饭,不当混混儿你让我去做什么?我和辛菱花一有空就说命运,说着说着就骂起命运来,骂着骂着就骂到一起了。

有一天,我和辛菱花坐在蓝汪汪的小河边。

我说,菱花,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笑着说,他就这么叫我,你以后也可以这么叫。顿时,我的心里就盛开了千万朵鲜花。

菱花,菱花,菱花——我大声叫着。辛菱花用双手捧起小河里的水,泼到我身上了。于是,我大声唱出美丽的歌:

你是天上的云朵,

我是蓝汪汪的小河。

你是河边蓝蓝的花朵,

我是岸边的土地宽阔。

3

齐春芽依然不见影子,也打听不到消息。

我来到黄雅薇家门前的时候发现她的大门上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锁子。

和黄雅薇约好了在冶城茶屋见面。那天我穿了一件崭新的花格子衬衣,皮鞋有点旧,但却被我擦得贼亮。黄雅薇一大早似乎就来了,茶屋里一张小小的桌子上堆满了瓜子皮。我知道黄雅薇最爱吃瓜子,从小就那样,不吃西瓜,专拣瓜子。

我坐在她身边,没有动手,甚至连那种想法都没有。她却站起来,坐到对面去,我心里很生气。

我说,黄雅薇,干么跑过去?

正经点,她要来了。黄雅薇笑着说。

过了一会儿,她果真来了。

黄雅薇介绍说,这是我朋友,最好的朋友。

接着,她又对她说,这是我表哥,最好的表哥。

我笑了笑,挪了挪身子。她坐在我身边,满身是浓浓的香水味。

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腰间被一根带子扎得紧紧的。那衣服不像裙子,也不像旗袍,倒像是蝴蝶歇息下来,夹在腹两侧的翅膀。

我说,你像蝴蝶。

对对对,是蝴蝶,是紫色的蝴蝶。黄雅薇大声笑起来。

雅薇,笑什么?告诉我她的名字。我说。

春芽。也可以叫蝴蝶。她没有名字,随便叫可以。我对黄雅薇的态度十分不满。

齐春芽和黄雅薇一样漂亮,一样诱人。

那天我们一直坐到天黑,老板说瓜子快让我们吃完了。

只半天工夫,我和齐春芽就混得很熟。她肆无忌惮靠在我身上,起初说得很江湖气,渐渐就浪荡起来,听得人心里怪怪的。于是,我索性把齐春芽抱在怀里。她没反抗,咿呀一声,就倒了过来。嗖的一声,我的灵魂就飘出了体外。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黄雅薇身边也多出了一个男的,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欢乐。我推开了齐春芽,感觉很受伤。他就是黄雅薇的男朋友吗?看上去已年过半百了。可是我的想法毕竟不同于黄雅薇,我只是不想让黄雅薇过早从记忆里离开。她有了心上人,离开当然是迟早的事。黄雅薇说,她会给我介绍女朋友的,难道就是齐春芽?当然是齐春芽。我只是觉得黄雅薇像老鸨,齐春芽是小姐。我算啥东西?我也不知道。

就这样,我和齐春芽认识了,并且保持着亲密的来往。她隔三差五总出现在我小屋里,那段时间,我寂寞空荡的内心像秋后粮仓一样充实。

茶屋里冷清了许多,我连续吃了两盘瓜子。今天的茶屋里没有放音乐,感觉很不习惯。茶屋老板是个中年妇人,她说,最近生意冷清得很,还不如去干别的。又说,这种小地方,留不住人。

黄雅薇和齐春芽来过吗?我问她。

早走了。她说。

到哪里去了?我又问。

到大地方发展去了。她说。

我一声不响走出了茶屋。

好几次,我去找黄雅薇,她的门总是锁着。

4

茶屋老板果然搬走了。当我走到茶屋门前的时候,茶屋已变得空空荡荡,两颗矮矮的叫不上名字的树还留在那里。枝尖上挂着几片血红血红的叶子,我把它们摘下来,捏在手心。我知道它们永远不会褪色,因为它们没有生命,是塑料。

假东西不存在生命。我突然觉得自己也似乎是个假的,是个没有生命的造型。

我躺在床上,开始从脑袋里翻找自已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想着想着,秋天就来了。想着想着,小河边的马莲花开败了,它们个个撑起硬邦邦的果实,在秋风中摇晃。我坐在河边,一直等着辛菱花出现。

从黄雅薇家门前转了一圈,我向辛菱花家走去。巷道幽长而寂静,只听见步子的声音,声音里也仿佛带着感伤和失落。

辛菱花在门前的一方小菜园里铲白菜,她把铲好的白菜摆放得整整齐齐,下面还铺着一块干干净净的油布。阳光就在头顶,很毒。辛菱花穿一件白色衫子,周身圆活而丰满,脸蛋上挂满了汗珠,像许多闪闪发亮的小太阳。我把放在油布上的那些白菜一一搬到她的屋檐下,摆放得整整齐齐。

太阳落山了,我和辛菱花才把那些白菜收拾好。辛菱花端来一盆热水,我们同时把沾有泥巴的四只手放进盆子里。四只手在盆子里一动不动,微微晃动的水面上的手不断裂开又缝合,辛菱花的手指像一条条泥鳅,细滑,也粗糙。

几乎是半夜了,我才离开了辛菱花家,她没有留我过夜的意思。来到自已的小屋里,躺在床上,感觉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

辛菱花是好人,至少她还知道我是个读书人,有文化。可是,我内心却很难过。从柜子里取出那些证书时,突然对它们产生了一种空前的憎恶。它们不能给我换来一碗饭,惟有这双手,这双能搬动白菜的手让我对生活充满了向往。我也仿佛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田地里金灿灿的油菜花,也似乎看到了绿油油的麦浪。

黄雅薇来了。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惊喜。

这天早上,我去辛菱花家时,发现她门上的锁不见了。

黄雅薇回来了,齐春芽呢?

雅薇,雅薇——我大聲叫着她的名字。里面没有人回应,我推开门就看见黄雅薇躺在床上,半裸着身子,睡得很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酒瓶、瓜子皮。我拉过一条毯子,盖在黄雅薇身上。

辉哥,你还想要吗?你可还要给我钱……钱……钱……黄雅薇呓语了几句,转过身子。

我想狠狠抽她几巴掌,可有什么理由呢!黄雅薇那么好,那么令人心醉,怎么下得了手?我的心里有股酸楚,说不出来,停留在喉头,而又咽不下去。

辉哥,蝴蝶跟强哥走了,你敢去抢吗?你敢吗?黄雅薇呓语着,又转过身子来。

齐春芽?我似乎被电击了一般,站在床边不知所措。其实这些我能想象到,可就是不相信。

走出黄雅薇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黄雅薇没有醒来,我自已倒感觉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黄雅薇家门口的巷道里整整站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天那么蓝,那么空旷,蓝得那么忧伤,空旷得那么深邃……

小河边的马莲花已经败落了,只剩下一片一片的斑驳。没有昔日的优美和欢悦,只有习习凉风一阵一阵吹拂着。

懒洋洋地躺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想起黄雅薇和齐春芽,心里就隐隐作痛。一想起她们,我就开始恨黄雅薇。黄雅薇变了,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躺在床上一直想着,想着想着,天空就飘起鹅毛大雪来。

这天早上,我起得早。走出房门,又情不自禁来到黄雅薇家门前。黄雅薇家的门依旧挂着锁子。我知道她已经选择了自已的道路,说不定能走出大名堂来。和黄雅薇相比,我什么都没有。可我不肯原谅她的是,她给我介绍了朋友,然而又让她消失。

巷道里没有人,我走在巷道里感觉好孤单。雪厚厚的,找不见那些小石子,我只能使劲踩那些雪。雪被我踩得吱吱叫唤,那些吱吱叫唤的声音一直陪我到辛菱花家门前。

菱花,菱花。我叫喊着进了她家门。

辛菱花的屋里很暖和,炉子上的水壶嗞嗞地冒着热气。我坐在火炉旁,辛菱花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我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菱花,最近怎么样?我说。

就那样。辛菱花没有抬头。

我心里不好受,知道为啥吗?我说。

不知道。辛菱花还是没有抬头。

我打算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可那些话一直在喉头徘徊着。当然,最重要的是辛菱花并不想知道我要告诉她的那些事儿。在辛菱花家坐了一阵,我又失魂落魄地出来了。

小河边白茫茫一片,四处寂静。我站了一阵,便回到自已的小屋里,把自已埋在被子下。

辛菱花来了,她笑盈盈地靠近我,拉住我的手,说,你嫌弃我吗?说完便羞涩地低下头。

菱花,你愿意吗?我没有职业。我说。

你是文化人,不愁没有职业的。辛菱花说。

文化有什么用呀,没有职业,那只是一张纸片片。我说。

辛菱花又说,等有用的那一天,你就飞远了。

我笑了笑说,菱花,别瞎想。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过。

一生都种白菜吗?辛菱花也笑了笑。

种白菜不好吗?我问辛菱花。

嗯。辛菱花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于是,我就把辛菱花拉进怀里了。辛菱花紧紧贴着我,微微闭上了双眼……

外面的花喜鹊嘎嘎嘎叫个不停,我从床上爬起来,外面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地上的雪也慢慢融化了。我的梦开始从黄雅薇转向辛菱花,并且充满了甜蜜,也充满了忧伤。可是,找不到忧伤的痕迹,也看不见甜蜜的影子,这只是一个梦,只有我湿的裤头能证明,这的确是一个梦。为什么总要做梦?我真想和她一起种菜,那样的日子倒也实在。可是人家愿意吗?

洗漱完毕,胡乱吃了几口,已经到中午了。我决定去辛菱花家,把这个梦告诉她。

5

刚从黄雅薇家门前经过,我听见有人叫我名字。转过身,我看见了黄雅薇。黄雅薇身穿一件灰色大衣,头发染成了玫瑰色,手里提一个小皮包,脚上穿着紫色的马靴。

黄雅薇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我没想到。里面许多姑娘,她们都听黄雅薇的话。很显然,黄雅薇成了老板,我更没有想到。黄雅薇给我介绍她的这个郁金香茶楼,说,这是她几乎一生的梦想。开一个茶楼,过自己最想过的那种日子。

而且这里的姐妹都是我的相好,好管理,现在缺的就是男服务员。黄雅薇又说,反正你也闲着,到这来吧。

齐春芽呢?我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

黄雅薇向楼上努了努嘴,说,在楼上。

我扔下黄雅薇径直奔上楼。

楼上全是雅座,全用不透明的玻璃板隔着,什么都看不见。我大声喊着,齐春芽,齐春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齐春芽从一间小小的雅座里出来了。她看见了我,并不显得吃惊,反而像不认识。

她说,陪聊,还是特殊服务?齐春芽说完见我没反应,又进去了。

我痴痴站着,像一棵寒冬里的空心菜。

从楼上下來的时候,我像是换了一个人。黄雅薇坐在楼下大厅沙发上,笑着对我说,过来。我走了过去,坐在她身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什么呢?趁年轻多赚点,总比你的那张狗屁文凭强多了。黄雅薇又说,你不也是喜欢这种生活吗?

我看着黄雅薇,说不出一句话。黄雅薇的确变了,不知道还要变成什么样子。不过黄雅薇比以前显得挺拔了,成熟了。以前的那种可爱不见了,反而多出了几分狡黠。

大概到凌晨了,人群渐渐散去。外面又下雪了。我,黄雅薇,齐春芽,我们坐在一起。黄雅薇的爱好并没有改变,她拿来两包瓜子撒在桌子上,也没有劝我们。大家都不说话,齐春芽低着头,显得很疲惫。过了一会儿,黄雅薇便开口说,休息吧,不早了。这话是说给齐春芽的。于是,齐春芽就出去了。

黄雅薇的房间很简单,里面只一张很小的床,一个塑料盆子,床上堆放着衣服。黄雅薇对我说,今晚就和我挤一起吧,说着她就收拾床上的衣服。我躺在床边,黄雅薇关了灯,四周立刻被黑暗吞没。

后半夜我醒来了。其实我一直迷糊着,并没有完全沉睡。黄雅薇翻了下身,她的脸挨在我脸上了。

雅薇,雅薇。我唤了两声,黄雅薇立刻就抱住了我。

黄雅薇醒着。她在想什么呢?黄雅薇把火热的前胸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我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内心有说不出的憎恶,但我还那么贪婪。

你来吧,有时候特想你,他们不懂柔情。黄雅薇对我说。

我一把推开了黄雅薇,说,雅薇,我不喜欢这样,我是个读书人。

黄雅薇似乎经历过许多类似这样的动作,她并不生气,说,想齐春芽吗?明晚让她陪你。

雅薇,你为何给我介绍她?我问黄雅薇。

她比我漂亮。黄雅薇说。

我有相好,怕他碰见你常来我家。你别生气,我是给了她钱,她才来陪你的。黄雅薇又说。

你挣了许多钱吗?我问黄雅薇。

黄雅薇说,就这个茶楼。

齐春芽一直跟着你吗?我问黄雅薇。

她以前是辉哥的人,后来让强哥抢走了。陪你的时候,她是第二次,我给你打保票。黄雅薇说。

你为啥要那么做?我问黄雅薇。

辉哥有钱。黄雅薇说。

你真那么缺钱吗?我说。

黄雅薇不说话了。我把黄雅薇拉进怀里,死死抓住她结实的乳房,发疯般揉捏,黄雅薇在我怀里像蛇一样扭动着。

在黄雅薇的茶楼里住了好几天,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日子,我厌倦极了。

这天,天又下起了雪,外面很冷,茶楼里客人很少,我帮黄雅薇打理着生意,齐春芽坐在我身边,不停吃着瓜子。

齐春芽的确比黄雅薇漂亮多了。可是她和黄雅薇一样,忙着自己的生意,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难道都缺钱吗?

齐春芽,你准备以后怎么办?我小心地问她。

谁管以后呢,先这样过吧,有钱啥都不怕。齐春芽说。

挣钱也不一定要这样啊。我说。

这样不好吗?她说。

我们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齐春芽又说,听说你是读书人,读到哪个程度了?

我没有回答她。

她又说,文化不管用了,那些破玩意儿很难换回饭碗。我的文化让我扔进了深井里,没有那破玩意儿,倒感觉自在。说不上哪天会遇到一个人,不需要那破玩意,同样有一碗饭。

齐春芽停了停,接着又说,我认识的一个姐妹就遇到了那么一个人,后来就去机关坐班了。齐春芽说到这儿的时候,似乎很羡慕,也很期待。

会不会遇到那么一个人?我思索着。

齐春芽见我不说话,便从我身边离开了。

那夜我和齐春芽住在一起。我才知道,齐春芽原来和我一样也是读书人。她告诉我说,当年拿着文凭四处找饭碗,几个没文化的相好顺利地找到了工作,而她一直在黑夜里奔跑,于是她也向她们学习,几年过后,进退两难了。她还告诉我说,不知道以后怎么办,等到青春无法换回几个钱的时候,就去跳河。

听着齐春芽说完,我心里一片茫然。我不恨黄雅薇,也不恨自己,可心里却多出了许多不明不白的怨恨。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跑到了门外,看着通往前方长长的道路,决定回到那个美丽的巷道中去。

6

巷道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黄雅薇家大门上依旧是那把明晃晃的锁子,锁子在阳光下闪着寂寞的光芒。

我的小屋已有好久没打理了,里面像冰窖。床头上摆放着一摞书,有好几本都夹了纸条,这些都是我最喜爱的书,可我现在对它们没有一点感觉,甚至多出一丝厌恶。

我走出小屋,外面阳光很明亮,很暖和。

辛菱花还是那么仔细,她把那些放在地窖里的白菜一一搬上来,切成一寸长的细条,晒在院子里。

我走到她跟前,她抬起头,冲我笑着说,来了?

嗯。我点了点头。然后蹲下来,帮她晒那些切成细条的白菜。

这些日子去哪里了?辛菱花问我。

看书呢。我说。

准备考学?辛菱花又说。

嗯。我应了声。

我说过的,你一定会有出息,是个人才。辛菱花说得很认真,话语里包藏着无尽的希望。

我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辛菱花又问我,啥时候考去?我给你烙几个油饼。

快了。我挤出这两个字时,眼眶里已装满了泪水。

菱花,你真好。我们一起过吧。我对辛菱花说。

辛菱花愣了一下,说,你胡想什么?接着又说,你是大学生,我哪配得上你。

菱花,我想和你在一起种白菜。辛菱花张大眼睛,放下手里的菜刀,吃惊地看着我。

那天我在辛菱花家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我和辛菱花唠着家常,唠着唠着,我就想起了那个梦,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

回去吧,天已经黑了。辛菱花对我说。

其实我真的不想回去,我想和辛菱花好好过。可是我知道,辛菱花并不愿意。再说了,辛菱花不同于黄雅薇和齐春芽。

从辛菱花家出来后,我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小屋。巷道里没有人,巷道幽长寂寞,幽暗深邃。我依然情不自禁来到黄雅薇家门前,她的门依旧锁着,夜色里,那锁子像一个满腹委屈的孩子,孤独而无奈。

我把自己关进了小屋,认认真真读起书来。我想最好能考上一个较为稳定的工作,那样的话,将来的日子才会有阳光。

辛菱花隔三差五来我小屋,她看着我认真读书,便把带来的饭菜放在桌子上,悄无声息走了出去。也恨自己不争气,翻开书,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总是黄雅薇、齐春芽,她们的影子在闪动,她们的影子让我在漫长的冬夜接二连三做着春梦。

7

黄雅薇又来找我了。

这天太阳非常暖和,我搬了一把椅子,晒在门口,黄雅薇就来了。她刚进门就说,想好了吗?春天快来了,茶楼生意大着呢,顾不过来。

黄雅薇继续说,给你最高的工资。

黄雅薇说了半天,全都是让我心动的话,她的话似乎让我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我依然没有拒绝她的勇气,决定去那个充满温柔的茶楼。

黄雅薇真行,茶楼在短短时日又变了模样。黄雅薇整天坐在桌子旁计算她的生意。她让我整天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并且对进来的人点头问好。我站在那里,一直寻找着齐春芽。奇怪,齐春芽去哪里了?有一天晚上,我问黄雅薇,黄雅薇对我说,茶楼的经营方式改变了,女服务员全被辞退,所以齐春芽离开了这儿。

听黄雅薇说完,我心里禁不住伤感起来。齐春芽和我一样,是读书人。齐春芽对我说过,她要等一个人出现,难道她等到了?我仿佛又看到了她背着小皮包,穿着貂皮大衣,骑着摩托车去单位上班了。

黄雅薇茶楼的生意到底火在什么地方,我一点也看不出。看着她每天在桌子前认真计算的样子,就知道一定不会太差。

这天黄雅薇非常神秘地把我叫了过去,说要我去陪一个女人。我听完之后,非常吃惊。黄雅薇还说,陪她对我是有好处的。我在她这里干活,有些话不能不聽,何况这样的服务不但具有诱惑力,而且又不吃亏。

黄雅薇把茶楼里的雅座都改成了非常密闭的小室。淡雅的灯光,猩红的地毯,柔软的沙发,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那女人很胖,很白,我一进小室,她就坐在我怀里,至于以后所发生的事,在我的记忆中很模糊。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躺在沙发上,全身赤裸,身边放着一沓钱。黄雅薇坐在对面,甜甜的笑着。我感觉委屈,可说不出来。

黄雅薇拿一条毯子盖在我身上,然后拿起那些钱,抽了几张,放在我手里,说,这些是你的。接着又说,这些钱要交给老板。

你不是老板?黄雅薇的话让我坠入云雾。

我替辉哥看生意,他工作忙,顾不过来。黄雅薇一边数钱一边对我说。

我想回去种白菜。我说。

你不是想要份安稳的工作吗?黄雅薇说。

是的,我想要一份安稳的工作。我是读书人,读书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可不见得他们都必须去干这样的工作。

黄雅薇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前几天,这里一个和你一样的年青小伙子,就是因为陪她,她满意了,结果就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一份工作。

黄雅薇停了一会,又说,不过,只要你能让这里的客人满意的话,辉哥也可以给你解决工作的。

辉哥?她?他们都是什么人?我突然想起黄雅薇呓语中提到的强哥。强哥又是谁呢?辉哥也怕强哥?黄雅薇的话让我突然看到了希望。

我是个读书人,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似乎有它潜在的规律,如果违背了这个规律,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读书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明白不过来?留在这个地方,发挥我最大的能力,然后得到我想要的工作,安心过一生,何乐而不为?

茶樓所有的男服务员里,我很快就出名了。因为我是读书人,有文化,懂情调。

8

茶楼要关门了,过年的这几天生意淡得很。

我站在门口,终于等来了新年里第一辆客车。我的每个口袋里都是钱,我走在巷道里显得多么风光。我感觉到甜美的生活正在一层层向我拥来。

我晒在太阳下,想着,年过完之后再干一段时间,再前进一步,自己的事业定会有眉目的。

辛菱花来看我了,她见我坐在太阳下,也搬过一把椅子,和我挨在一起坐了下来。

这么多天,看得差不多了吧?看看你,都瘦了一大圈。辛菱花关心地说。

很快就有工作了。我蛮有把握的对她说。

过年的这几天辛菱花几乎每天都来看我,每天都给我带来好吃的,她希望我能在春天里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可我已经想好了,过几天就去黄雅薇那里。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按常规是不能成功的。读书这么多年来,并不是说我不够认真,也不是说没有文凭。按理来说,应该有一份工作,可为什么还要浪荡于巷道与茶楼之间?

辛菱花依旧来看我,她满脸笑容,十分可人。我是喜欢上她了,我甘愿和她过一辈子。但我知道,我已经不配她喜欢了。

这夜我彻底失眠了,小屋多么空荡。空荡的小屋里,我来回走动,就连脚步声里也带满了空荡的回声。天亮以后,我就要出发了,我要用自己的身体换回体面的工作。

穿过巷道,黄雅薇的家门依旧挂着锁。巷道里没有人,角落里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距离辛菱花家不远了,我知道,当我把想了一夜的话大声喊出来时,巷道里肯定会挤满人。只有那样,辛菱花才会彻底遗忘我。也只有那样,我才能安心在黄雅薇那儿干活。没有了对辛菱花的牵挂,那份工作才能干得出色,而另一份工作也就有最大的可能。

辛菱花,我不喜欢你,你别希望我会和你好。你是个寡妇,我不会喜欢你的。在巷道里,我把这句话大声喊了好多次。

事实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巷道里没有出现一个人的影子,我呆呆站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辛菱花站在门口,她什么都没有说,十米之外,我仿佛看见她的眼泪像小河一样流淌。巷道里一片寂静,我一口气跑出巷道,站在小河边。河面上的冰开始融化了,它们发出汩汩的声响,岸边的马莲花隐约露出嫩嫩的芽子。但我还是决定要离开这里,离开巷道,离开辛菱花。

赶到黄雅薇茶楼门前时,时过中午。然而呈现在我面前的却不是黄雅薇的茶楼,而是一家新开的饭店。我被突如其来的巨变险些击倒。听饭店老板说,以前在这里开茶楼的老板跟随一个男的走了,听说去省城做大生意了。

他就是黄雅薇所说的辉哥?去省城了?黄雅薇果然找到了坚实的靠山。那座山会不会倒?关键是黄雅薇把生意做到省城去,这对我来说将是多么巨大的挑战。一个人不会轻易在生活中塌垮下去,却最容易被自己的认识所击败。我需要前进一步,再前进一步。

我离开黄雅薇的茶楼,来到对面的一个山坡上,一直坐到天黑。看着包里装的许多证件,我没有思索,就将那些东西撕成碎末,撒在山坡上,然后放开脚步,向省城的方向走去。

眼前是茫茫黑夜,身后是黑夜茫茫。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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