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成
开车走在弯弯曲曲的五东公路上,左侧是挺拨的山骨,右侧是深厚的翠绿,前边蜿蜒的山路环着山、绕着岭、依着荆棘、傍着茂林,满眼风景,让人不知疲倦,所以去忻州我尤其喜欢走这条路。行至万年冰洞路口,看一眼支锅石,拍一张照。这样的照片在手机中已存数十张,但每次经过都要照一张,乐此不倦,且不忍删除一张,因为一次一种感受,一张一类情怀,妙不可言。慢慢地行进,看一幕幕瀑布逐级流泻,听淙淙之水声忽近忽远,转弯处一片蓝色倏然闯入眼帘,熟悉而久远。那是,我记忆中最深最美的色彩,淡蓝胡麻花!
我停好车走向地畔,手扶一株胡麻,像小时候妈妈扶着我,但还是惊扰了它,一朵朵娇小的花颤动着,点头颔首,可爱至极!五片花瓣细嫩、浅蓝,不像向日葵那般热情张扬,也不像土豆花素淡小气,纯洁沉静,看着让人心也平静——皎月下,微风起,一片片连绵的花就是一湾纯净的湖,起伏荡漾,不知是蓝天融入湖中,还是湖水倒映了蓝天——童年时,我蹲在地头时常这样痴望痴想。身旁的黄牛甚是不解,不满地将缰绳一拽一拽,探吃远处的嫩草。
每株胡麻能开二十至三十朵花,每朵花谢后会结出一颗圆圆的蒴果,每颗果中包含六到十粒胡麻籽。熟透的胡麻籽,略比芝麻粒大,椭圆形,淡褐色,饱满油亮,放入嘴里轻轻一嚼,满口生香。胡麻是油料作物,作用主要是榨油。
我记忆中的榨油远比现在的机器压榨有趣得多,俗称梁榨。儿时,我一位玩伴的父亲是村大队油坊的工人,我有时跟着他父亲偷溜进油坊的外间。说是偷溜,其实工人叔叔们早看见了,只要我们不过分捣乱,他们也不理睬。于是我们趁他们不注意,抓炒熟的胡麻,挖胡麻磨成的麻糕,勺剩余的胡油,甚至会咬一口出过油的残渣“麻糁”。油坊里被油香浸润着,我们舍不得离去,躲在炒锅一侧的矮墙后看工人们只穿着一条薄裤,裤腿绾得老高跑出跑进。外间的工人先将炒熟的胡麻上石磨磨成糊,即我们说的麻糕。磨是驴拉着,驴眼睛被黑布罩着倒也不踢不闹,转了一圈又一圈,或许也沉醉于胡油的香味中。若驴病了就得工人们上手推,四个人赤着膀子推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然后将麻糕运入里间。里間的工人据说要赤着脚踩麻糕,我看不见,因为里间几乎是密封着,只有一道门供人进出,只能听见工人们嘿呦嘿呦的号子声和大梁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吱呀声。当我们出了油坊,整个人一股油香味,其他孩子羡慕得不得了。跟着这位玩伴,我家的胡油也比较充足,一个落地高腰坛里时常满满的。母亲经常给我们煎土豆块炸土豆糕,每当此时我嘴里的口水一溢又一溢,馋得都等不上出锅。那浓郁的油香则走街过户,到处炫耀。所以村里谁家煎煮马上全村人都知道,根本瞒不住,乡邻们也不想瞒,小媳妇儿一说动油气了,满脸的微笑与幸福。至今炸土豆仍是我的最爱。
八十年代末,村里头脑灵活的买了榨油机,开始广收胡麻昼夜榨油,胡油不再紧俏,且榨出的油清凌凌黄澄澄的,引得众多人抢购。于是梁榨油坊前的长队消失了,甚至有些冷落,工人们也有闲工夫坐在长炕上瞎侃了,有时年节临近,我们去了还会炸土豆给我们吃。过了两年,村油坊停止榨油,上了锁、封了条,玩伴的父亲也不去上班了。不久那排十多间的油坊卖给了个人,传说那道榨油的大梁足有十米长,需两个人合抱。买下油坊的人一脸严肃、两眼凶光,我们仍不敢去里间。此时,有传言说机榨油比不上梁榨油好吃有味,梁榨油炸食品三里五里外都能闻到油香,而机榨油都出不了门、过不了巷。更糟糕的是人们发觉胡油不纯了,里边不知添加了啥,于是愈加怀念梁榨油、怀念村油坊,但再也没有人试图恢复梁榨。村油坊在多少个风日雨夜后屋顶塌了、后墙倒了,犹如历史沉重的叹息,一声声纠扯着村民的心。那人干脆整体拆除,翻盖成了砖瓦房,仿佛是要断了人们关于梁榨的念想!
久了,人们也习惯吃机榨胡油了,不过为买一桶十斤纯胡油要费许多周折,打问、托人、高价,买到后入锅一试,还是飘不出往日的油香,炸不出童年的味道。
如今农村多种玉米,到处是一块接一块的玉米地,因为地膜玉米种植省事省力、产量高、好销售;而种胡麻耗事费力又收入低,胡麻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回到村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宁静的纯蓝胡麻花,似乎记忆也被锁困在玉米的垄畦间,活跃不得!
想不到今天在此偶遇,我兴奋地从远、近、高、低不同角度拍照,希望拍出童年的风姿、童年的色彩、童年的光影!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