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
在时间的碎片里行走,在偶然而遇的横切面里感知到生活的真与痛,我被那些隐蔽在光影里的情缘所震惊,更为那隐忍在岁月深处的守护所感动。
正月,我踏着新春的喜庆,赶回老家参加弟弟的婚礼。按照农村的传统习俗,这虽是一次补办的婚礼,但仍是亲朋好友和乡邻们的一次大聚会,我也因此见到了有多年没有见到的二舅一家,见到了在我儿时心中有着苦难经历的哑巴表哥。
四十出头的哑巴表哥上身穿着一件睡棉袄就来喝喜酒了,身体精瘦干巴,额头和颧骨处有着几处明显的伤痕,久经风霜似的古铜色皮肤和乱草丛生似的头发,说不出的落魄。当年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不见了!眼前的哑巴表哥似乎从一座生活的废墟中走来,令我吃惊,久久不敢相认。而当我直面这些年他和二舅一家的生活真相后,我更是唏嘘不已。
我想以非虚构的文字记下哑巴表哥和二舅的生活点滴,不为别的,只为平息久久难以平静的心绪:
春雨初霽,远天放晴,我向前行驶着车子,左后视镜里,二舅拉着两个孙子慢慢走着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空气里有一种新鲜的轻松感,道旁的青草开始苏醒,二舅所盼望着的好日子,也许就会在明天来临。
一
哑巴表哥的语障是生活甩给二舅的一记重重的耳光。这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毁掉了他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
二舅总共三个儿子,哑巴表哥在家排行老二。出生后十多个月,家人发觉他的哭声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其他小孩的哭声像蛤蟆的叫声,呜啊呜啊,有腔有调,而他的哭声特别直,一直啊啊啊,不知道拐弯。二舅的家族曾经有聋哑史,难道会有遗传?一种不祥的预兆如同厚重的乌云笼罩在二舅一家人的心头。据母亲回忆,等到他会走的时候,依然不会说话。听人说会说话的小孩嗓子眼里的疙瘩(扁桃体)大,家人经常愁容满面抱起他,查看他的嗓子眼。可是他嗓子眼里的疙瘩只有一点点,全家人都不能理解为啥偏偏这个孩子不会说话。极度沮丧中二舅不得不接受这个不幸的现实——生了一个哑巴。在农村,家里出现一个像聋哑这样严重残疾的儿子,如同背上了一筐不幸的种子,不知道会生长出什么样的苦果。这一切,二舅心知肚明,他只能用无助的目光,看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孩子。只是,年幼的哑巴表哥不明白这一切,在他的无声世界里,依然无忧无虑地成长。
也许是生活对苦难不幸会有一种另外补偿,哑巴表哥虽然又聋又哑,却生性活泼、聪明伶俐。他的哥哥和弟弟都木讷老实,唯独他见人亲热,精灵乖巧。母亲结婚回门时,哑巴表哥只有三岁,热情地迎着母亲,抱着她的腿,让母亲既心痛,又爱怜。面对苦命的侄儿,母亲只能默默地流泪。
哑巴表哥有别于其他孩子的天分。他比我大四岁,我五六岁时,去二舅家玩,在那儿住了几天,哑巴表哥竟然用一个废弃的大轴承和几根木棍,做成了一个独轮车,推着我从姥爷的矮房子到他们家去玩,时不时地还会故意地加快速度吓上我一跳,然后他再得意地笑个不停。
过年去二舅家拜年,轮到阴雨天气当天不回去,他会带我去邻居家看电视,比划着帮我换适合小孩子看的频道,而且还连比带划的描绘故事情节。那时在我眼中,他就是一个活波可爱的小男孩,也没有觉得不能说话是一种缺陷。农村人,一天之中大多精力都放在土地上,向土地讨吃的讨喝的,也没有精力去管这个不能说话的孩子,吃饱不饿着就行,至于长大怎么办,似乎是很遥远的事。
我上初中的时候,哑巴表哥的个子一下子窜得很高,长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大表哥和表弟都只是一米六左右,而哑巴表哥却有一米七六的个头,单眼皮,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又理了当时非常流行的港式发型,个子又直又瘦,穿着刚刚流行的牛仔服,颇有点电影明星的风采。见过他的人都说二舅的这个儿子真帅气,比他爸妈都出采,赞过之后又暗自叹息,可惜了,是个哑巴。
是个哑巴,为什么就可惜呢?那时候,我一直在学校里上学,并不懂生活的残忍,也没有想到哑巴表哥将来会面临什么,我只看到了一个在最好岁月里风华正茂的少年。哑巴表哥六七岁的时候,看到村里的孩子去上学,也闹着去上学,跟着别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几天就学会了洋字码,能给大人写1-5这五个数字。他还无师自通地认识了人民币,知道了面值的大小,会自己去购买烟酒等生活用品。哑巴表哥不会说话,记忆力却极好,来拜年的亲戚与自己家是什么关系,有几口人,都在干什么,在他和与二舅用手势的大致比划中便一清二楚。他们的口语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全都是在生活中互相磨合,慢慢形成的。
二舅离我们家有十六七里路,下了县道,还有七八里的砂礓石路,坑坑洼洼。九十年代初,家家还只有自行车,遇到阴雨天气,出行极为不便。但是哑巴表哥很爱走亲戚,每年春节母亲的侄子们到我们家回拜年时,哑巴表哥是一定要来的。见了母亲特别亲热,啊啊啊,再加上手势,能和母亲聊上好久,他知道我们家添了弟弟,有时候来了弟弟不在家,他会比划着问弟弟去哪儿了。有时,逢上农闲时,一大早,母亲打开家门,就看到哑巴表哥骑着自行车已赶到了我们家,头上还顶着露水,母亲心疼地把他迎进屋里,他只是开心地傻笑。印象最深的一次,深夜十二点,母亲听到大门口有剥啄之声,一直响个不停,问询也无人回答,便以为是老鼠在咬木板,声音响个没完没了后起来开门,才发现是哑巴站在门外敲门,冻得瑟瑟发抖。当时才十四五岁的他,向母亲比划着,有人欺负他,在路上拦着他不让他走。母亲十分气恼,但她知道,在农村,一个哑巴遭遇欺负,如同牲口下地一样,司空见惯。
二
如果时光能够停留,该有多好,可惜没有如果。
随着年龄逐年增大,哑巴——这一生理上的严重缺陷,如同险恶的利器,开始向表哥亮出残忍的一面。
二舅有三个儿子,负担重。长大后的哑巴,在家附近跟着父亲和哥哥干瓦工活,提水泥兜,搬砖,成了一名建筑小工。九十年代中期,农村的闲置劳动力开始涌向大城市,由于哑巴表哥不能说话,不识字,很难单独出行,也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外出闯荡对于他来说特别难。但是眼看着村里人都坐着火车出远门,他便跟二舅闹着也要出门打工,劝说无果后,二舅没有拗过他,带着担心和无奈把他送上了火车。那年他十七岁,独自一个人背着行囊离开了家,没有人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去了哪里。凭着人的生存本能,他独自在外闯荡了四五年,按照他回来后的比划,也是在工地上干瓦工活,由于手艺好,还带了两个徒弟,很受工友们的喜欢。有一年春节,哑巴表哥回家,将挣来的五千块钱,全部交给了二舅。看着懂事的哑巴儿子,二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知子莫如父。二舅知道,一个不能说话、不识字的人,在茫茫的陌生人海中,学会生存,学会挣钱,其艰辛是正常人很难体会和理解的。儿子生活在无声无语的世界里,无法倾听,也无法倾诉,有着怎样的孤独和无助,儿子内心的世界,是一片汪洋还是一座待喷发的火山,无人知晓。作为一个残疾人,他不仅学会了生存,还把挣来的钱交给自己,为一家的生计分忧解难,这又是一份何等的孝心。
生活如一叶孤舟,他在大海中独自航行。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心事在哑巴表哥心中渐渐生成。身有残疾,却无法阻挡他对爱的向往,对异性的追求。哑巴表哥向二舅伸出两个大拇指,合并在一起,比划着别人都是两个人,他也想要找个对象。
看着儿子真诚而渴求的目光,二舅长长叹息了一声。他心中清楚,百儿八十里路内的几个老哑巴,都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哑巴儿子要结婚,谈何容易。
論外形,哑巴在三兄弟中是最出色的一个,但哑巴的残疾,如同在他身上贴着的一个无形标签,让他不得不向命运低头,向爱情弯腰,向生活乞怜。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二舅动用了所有能求助的关系,一次次低三下四地求人给哑巴说媳妇,却一直没成。
适婚年龄的哥哥、弟弟相继成了亲。眼看着兄弟们都结婚生子,而自己还是单身一人,还必须跟着父母生活,哑巴表哥开始陷入了焦虑之中,他常比划着要结婚要生孩子。脾气变得愈加暴躁,开始酗酒,酒后常常情绪失控,摔摔打打,把不满和怨气向二舅发泄。每逢此时,二舅就默默地抽着闷烟。他明白哑巴儿子心中的苦。
再不能说话也是自己的儿子,再难,也不能让他单身一辈子。很多人泼凉水,二舅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孩子,谁愿意嫁给一个哑巴呢?一拖再拖,哑巴就到了三十岁。这之间也介绍了几个非正常的女孩子,即使女孩本身有点残疾,一听到男方是个哑巴,立刻就会拒绝。
有人曾向二舅建议,再找一个哑巴女孩和他结婚,都不互相嫌弃不就好了吗,而且哑巴夫妻生的孩子往往都是健康的,将来还能照顾他们。这话是没错,可是生活中哪有那么正好的事呢?哪里有一个适龄的哑巴女孩等着他呢,世界很大,但是属于哑巴的世界却很小,小到看不到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二舅和二妗子为了哑巴表哥的婚事,愁眉不展,在生活最本真的残酷面前,所谓的豁达也好,乐观也好,似乎失去了任何意义。庄稼人向地里讨吃的,用一双手刨地为食,穷尽一生的忙碌,也想完成自己的责任,帮孩子成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平平安安过日子,这辈子也就知足了。这愿望是如此的朴素、简单,但对二舅来说,却比挑起千斤的担子还要艰难。
如同久旱遇到阴雨天,老天爷终于睁开了眼。就在二舅为哑巴儿子的婚事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给哑巴表哥介绍了一个名叫秦英的女子。从外表看,秦英还算周正,皮肤白皙,文静,偶尔说话间轻声慢语,稍微有点发音不清晰,女方也不嫌弃哑巴的生理缺陷。二舅打听到,女子离过婚,智力似乎有些障碍,也就是俗话说的有点憨,婚姻里,生了一个男孩,大约十岁左右,也是个憨子。男方家实在忍受不了一家两个憨子,就和她离了婚,把她赶回了娘家。生活似乎让哑巴表哥无意中拾了个巧,媒人一说即合,哑巴看过之后也认可了,很快便办了婚事。二舅招呼着几个儿子起早摸黑,一块砖一兜泥地又为哑巴表哥翻盖了家里的房子,三层楼房落成,一个崭新而又充满希望的未来似乎正向这个饱受苦难的家庭走来。
那时候,人人都为二舅高兴,觉得他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也为哑巴表哥高兴,终于有了媳妇,有了一个安稳的家。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命运却再次同二舅和哑巴表哥开了一个玩笑,一个可怕的阴影正追随着那个叫秦英的弱智女人,一步步逼近这个不幸的家庭。
三
秦英和哑巴表哥结婚后不久,就怀孕了。哑巴表哥是一个喜欢孩子的男人,眼看来之不易的婚姻就要开花结果,异常高兴。在全家人的小心翼翼翼中,秦英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取名子豪。因为秦英智力的原因,哑巴表哥的哥嫂和弟媳妇都热心前来帮助照顾,带着孩子去洗澡,孩子生病了,帮助看病打针吃药。一家人热热闹闹,围着孩子转,引得邻居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夸赞二舅、二妗子有福气。二舅在建筑工地上和人聊起孙子子豪时,也总是带着满足的微笑。
看似温情脉脉的幸福面纱是什么时候被撕破的呢?也就是一年多之后,家人发现子豪的智力发育似乎比同龄孩子晚了许多,两周多时才勉强会走路,说话不清晰,情绪异常,经常毫无由头哭闹。那时二舅以为是男孩子小时候的顽皮。
秦英在婚后的表现也渐渐让一家人担忧和失望。由于智障,生活中,她前三句话还比较正常,再说就岔道。特别爱干净,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桌前,拿个抹布抹桌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一遍又一遍。我母亲去她家里走亲戚,二妗子从冰箱里拿出菜来炒,秦英发脾气夺着死活不让拿,弄得母亲、二妗子一脸难堪。智障的秦英还嗜酒,一人能喝上半斤,而且酒后情绪更加失控,竟然动手打哑巴表哥。
子豪三岁时,秦英又怀孕了,生下来的还是一个男孩,取名子欣。让一家人陷入绝望的是,子欣和哥哥子豪一样,也是智障,言行举止和哥哥几乎一样。
对于二舅一家人来说,哑巴表哥已经是家庭的不幸,却又生出两个半憨半傻的儿子,如同一根苦瓜藤上,又结出的两只小苦瓜。这让二舅猝不及防,却又像是在预料之中,面对命运的无情捉弄,他束手无策,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疯长……
生活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二舅身上,患病的妻子、哑巴儿子、智障儿媳、两个半憨半傻孙子,一个个沉重的负担如同一座座小山,压得他难以喘息。二舅奔波的步伐更快了,他不能停歇,也不敢停歇,只有咬着牙,在岁月风雨中艰难前行。
四
二舅和哑巴表哥的这些事,很多是母亲和妹妹告诉我的,我有时也怀疑这些事的真实性,不敢也不想多往坏处想。今年春节,我见到了表嫂秦英和她的两个儿子,才将听来的故事与所见所闻一一对照,心一下子就沉了。
弟弟结婚时,我和弟弟开车去二舅家接送他们一家人,二舅全家八个大人四五个孩子挤进了两辆车里。
车子驶出十分钟后,两个孩子开始闹腾。子豪一直嚎叫,尖锐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让我难以忍受。他要找奶奶,要摸奶奶的耳朵,要吃鸡蛋,吃香蕉,要回家,要睡觉,要去上学,三四十分钟的车程,一刻也不停。二舅只得不停地哄他,耐性尽了时呵斥几句。子欣坐在前面也一刻不闲着。他把我车子前面所有能操控的按钮全部拧了一遍,找到了车窗按钮,开到最大,伸出头去玩。我看很危险,试图关闭窗子,他便一个劲哭闹。我只好作罢,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坐在后排的二舅一声接一声叹气。子豪、子欣闹的时候,哑巴表哥不管,秦英不管,二妗子没有能力管,只有二舅去面对。
老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唢呐震天响。
我又开车随着唢呐班去接大姑二姑三姑。再返回时,看到子豪正躺在地上一直在闹,阴雨天气,地板上泥水多,刚刚沾了一身,转身就穿着鞋踩着爬上床。吃午饭时,二舅守着子豪照顾他,子豪难有安静的时候,转身的功夫,又把子欣的鼻子抓破了一塊皮,两滴血珠瞬间就冒了出来。一顿饭,二舅吃得很少,我也食不知味。
对于这个不幸的家庭,大表嫂与表弟媳妇的耐心与爱心也在日复一日的烦心中耗尽。我听说年前为了一点小事,哑巴表哥、秦英与大表嫂一家还打了一架;表弟媳妇也因为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常常伤透了心。在这个家庭里,幸福感最强的似乎只有哑巴表哥与秦英。哑巴表哥听不到这一切,所以不需理会。而秦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吃饱穿暖活得自在,其他事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管不了。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二舅的身上。我难以想象,一旦二舅身体出了问题,不能再担负起这个家,顶梁柱倒下,这个不幸的家庭又会怎样?
对于明天,二舅仍企盼着幸福的到来。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哪一步棋走错了,但落子无悔。家人依然善待秦英,秦英的衣着常常是全家人中最体面的。子豪被附近的几个学校拒收,二舅希望年后能把子豪送进特殊学校,让他能接受专业的特殊教育,长大后能自食其力,而子欣不受子豪的影响,成长能稍微正常一些。他和哑巴表哥继续在工地上干活,支撑着这个家。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痛着并期待着,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远没有城里人那样高远的理想,也无所谓诗意和浪漫,他们只是实实在在的活着。苦也好,累也好,咬牙忍着,新的一天就又来了。二舅那一代人,在苦难中出生,在苦难中长大,在长长远远的岁月之河里,二舅做了一棵瘦弱却坚硬的树,在岁月的深处守护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
办完了弟弟的喜事,我再一次送二舅他们回家,又是一段煎熬的车程。在二舅家的门口,我调好了车头。二舅一左一右拉着子豪与子欣,静静地站在路边目送着我离开,那双布满风霜的眼睛里流露着我曾经熟悉的目光。我按下车窗玻璃,向他们挥手告别,子豪在这一刻竟然无比懂事,脸上漾开笑容,回了我一个大大的“再见”;子欣也紧紧地攥着二舅的手,仰起脸,和哥哥一样挥起了小手。祖孙质朴的笑容,让我暂时淡化了几天来的纠结与烦恼,心中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暖流,我知道,那是一直盘亘在心头连结着我和他们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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