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男
2018年 7月,太阳很好,雨很好,那一片废弃的厂房周围又长出了各种疯狂的植物,多且茂盛得发出艾蒿、牵牛花、粘粘果的味。那片早已停产的三个高炉车间方圆两公里的地盘上,只剩下一个二十多人的运焦组还在那里负责运送着从焦化厂炼好后进入到铁厂最后一座还在生产的高炉车间所需的焦炭。
空旷,是那个高站台和那样的夜的姿态。夜色揉著不明不白昏暗的灯光使这样的空旷被放大。老曾在这样的空旷里脱了上衣,找来一个装苹果的纸箱拆开铺在铁轨中间,光着膀子双手交叠,头枕着铁轨,脱了劳保鞋的白袜子很醒目的搭在侧轨,整个人直挺挺的横卧在废弃很久已经锈迹斑斑的铁轨上纳凉。玲玲用手机拍下了发在微信朋友圈问我们这算不算卧轨?后面是一串笑脸。那是中班晚上九点工间休息时,惬意,满足,舒适,属于那样的人和时候。勾着我的回忆。
我称赞玲玲摄影手艺好,她在电话那头连忙摇手,这是她习惯的动作。她说,没办法,夜班太难熬了,真的是太难熬啊,随便找点乐子。她的熬,我经历过。她比我幸运,有智能手机的时代,可以发朋友圈,某种意义而言,她并不孤独,即便孤独也在微信朋友圈中。她怕夜班,一脸黄褐斑就是上夜班熬出来的,她说生理周期不准,子宫也有问题,多半是上夜班引起的。我傻笑的时候宽慰她。她说,不止是身体上的毛病,还有啊,上夜班就担心家里窗子没有关好,孩子踢被子,看看转动的机器想起班组安全事故中鲜血淋漓的教训;她不上夜班的时候又担心老公上夜班,只要老公夜班她都不敢关机。老公是炉前专门放铁水的工人,被烫伤、砸伤几乎是经常,保险公司都不卖保险给这个工种的职工。她没法不担心,像患上了强迫症。她的理想就是等退休,不上夜班,不受煎熬。她反问我有没有上过夜班?我当然是上过的,有好多年。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实实在在感受过一天中二十四个小时的人,二十四小时有二十四小时的活法,都不一样的。我曾经历每个时间段,尤其是很多人不会经历过的凌晨每一个小时——时间就是时间!或走或停,以为足够永恒?永恒是黑洞,令人陷入泥潭。
炼铁的高炉,充满铁质的气息。什么是高炉?这么说吧,像蜂窝煤炉,这炉烧的是煤,落下的是煤灰。高炉每一个零件都是铁做的,关键部位有铂金,靠一辆拉料车把铁矿石、焦炭、石灰石拉到炉子顶部倒进炉子,从炉子下部沿炉周风口吹入预热的空气。高温下焦炭中的碳同鼓入空气中的氧燃烧生成一氧化碳,在炉内上升过程中除去铁矿石中的氧,还原得到铁。最后从出铁口出来,便是铁水。
我在高炉车间倒班。许多时候的一天中有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没有睡得够的时候,因为夜班。从家里走路到车间,大概 15分钟。工间我没有觉得任何有味道的事情发生,早班十一点半和中班五点我都会翻过一座有着一段稀疏或一段稠密的树林子去打饭,我的生活和我翻过山头打来的饭食差不多——清淡。夜晚,我要么穿过铁轨去值班,要么去洗手间 ;要么长久的站在夜里,看月亮、看火车通过;还有就是孤单。
我的人生与夜,撕扯不开。那是我从前生活的一种。
十一点半接夜班前,我和师傅都要穿过卸矿、卸焦的“高站台”去原料车间的洗手间。说是洗手间,不过男女各一空、黑漆漆,即使是黑夜也无法避免的爬满了无数蠕虫的厕所,没有灯。隔壁男人的各种声音毫不避讳的传过来,只有一次,我尴尬得要命。进去后,那边声音清晰“可见”,我站着,听着,不敢在这边有一丝声音和动作,直到听见他拉好裤子拉链,吐了一口痰吹着口哨出去,我才敢方便。夜里,我们彼此看不见。然而,我以为比看见还要赤裸裸,因为一墙之隔。有关脱裤子的遐想。我问师傅还有没有更好的去处,她说没有。车间里另一个厕所,粪水都淹到了门口,蠕虫也爬到了地面的各个角落,黑灯瞎火进去那不行,再说不久前有女工被杀死丢在里面。她说,其实我可以选择在路边随便一棵树下解决的。我问要是有男职工看见咋办?她答得若无其事,“看得见吃不着”,怕啥?没有办法。中夜班的夜里我们只能去原料车间的厕所。每次,我在厕所门口停留好一会,确认要么有人出来,要么有人进去后又出来,我才进去。要是和师傅一起去的时候,我总让她先进,除了面上的尊重,还有我的私心,但她并不得知。
接班后,师傅睡头班,我从零点到三点半值班。坐在操作台,映入眼帘的除了眼前的各种闸刀、开关,就是奔流的铁水,一群炉前工在劳动。他们在铁沟边上挥舞着铁锤,有一两个在沟边沉默地抽着四块五一包的“小红河”,汗水湿透了工作服,后背一片片白色的固体物,硬硬的,是汗水的结晶物。六月的天,太热了,即使是凌晨四点。厂房四周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风吹进来。他们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围块白色的劳保毛巾,在五百度高温的沟边干活,他们肺里吸进原燃料冶炼后仍然残留在铁水中的硫、铅、磷等有害元素,有的炉前工脸色时常乌黑发紫。
我在同情他者的同时,自怜。
二十岁,坐在卷扬机旁边,听着火车拉走铁罐的轰鸣声。脸上有三颗痣,眉毛浓密,小脸红彤彤,脑袋瓜里有很多想法,心不甘情不愿的开着卷扬机拉着矿石、焦炭、白云石、石灰、废铁等冶炼铁水所要用到一切原燃料。操作室设在庞大的卷扬机设备和各种电器柜子中的那间像蒸笼一样热气腾腾的房子里。汗流浃背,腋下、背脊都会出很多汗水,衣服上汗渍印迹明显。减速机、齿轮箱、鼓风机等设备高速运转连续发出的“乒乒乓乓”、“嗡嗡嗡”的声音让我的心脏、耳膜及至周身神经长期被摧毁着。下班,我用棉纱擦拭卷扬机的过程,我的手,我的双手,我害怕被卷进去后“嚓”的裂断以及血迹、疼痛——总是十指连心。我怕倒换电源柜,怕拉电源闸刀,每次拉 380V的总电源闸刀,我感觉闸刀会漏电,我会死;还有工厂里时常发生的手断、脚瘸,脸、眼睛、身体被铁水、铁渣烫伤的事件多数发生在人的精力相当不够充足的夜里。在夜里,在每一个夜班,我在生与死之间挣扎。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
凌晨四点我和师傅交班后,我走上高站台,穿过铁轨上了厕所后回来休息。在空旷、巨大的夜里,我必须一个人去厕所。师傅说,不用走那么远,就在操纵室到附近的路边吧。可是我怎么能,在夜里就真的那样?她问我,怕什么?我戴着安全帽,走在那条我熟悉的铁皮焊接的小楼梯上。火车
来了,我觉得有人味来了,工厂因此成为工厂,我莫名落下眼泪。它扫除了惯常的,走过那边,连让我感到忐忑的人影都见不到的孤独。我迅速站在一边让火车通过,带着一种热情凝视远去的火车。火车过后,我看着远处蓝色的煤气火焰、一片又一片的厂房,听着足以淹没人迹的设备运转声,双手揣在劳保服的裤兜里就那样久久的站在灰蒙蒙的夜空下——冲着有火光的那面。我发现,我上当了,上了我妈的当。我是被生活和正式工身份追赶着慌忙跑到了悬崖边的小鹿,这就是不明不白的生活。我隐约找到了谜底。我那时的行为说明我很无知,我的精神还十分贫瘠,但我产生了一种严重的对抗心理,我开始怀疑童年时代的信仰,我没有看见它们的种子发芽、开花。
我现在还是要接着说工厂的夜。
1998年,改革开放 20年,工厂的夜啊,属于工人的夜。
国家淘汰落后产能,我原来所在的高炉车间因为炉容太小被列入拆除范围,我到了另外一个高炉车间,继续倒班。
夜班接班,和阿红商量后便下二楼休息室拿了薄毯穿过一条运输铁水的专用铁轨到车间新建的除尘操作室值班。从高炉的主控楼走到铁轨旁除尘室的几百米路程中,灯光可想而知的暗和稀。我没有遇上任何一个人,一侧是上高炉炉前大组的楼梯,另一侧是通向另一个高炉车间的小路,这几百米路程是无人可遇的路。我就那样在一月的寒夜中走着,偶尔抬头,多想遇上一个人,又怕真的遇上一个人。每次我都走得快和急。对于二十出头的我来说,那是令人惊慌的一个个夜。
有时,拉铁水的火车过来,巨大的轰鸣声会挟着一股劲风,一股热浪也随之由远及近缓慢而沉重的向我袭来 !我抱着毯子赶紧退回离铁轨很远的地方。“哐当哐当”,好一会,我才拉正安全帽,穿过铁轨到刚建起的除尘机房去。
机房大门正对着的斜上方是冲渣沟,冷水遇上从高炉出来的上千度高温的铁渣后,两者因温度差异而撞击成火花溢出沟外撒到半空中。每一次,我都冒着被火花飞溅到脸上、脖颈、背脊的可能,飞奔着冲进操作室。进去后我把门关严反锁。按下启动按钮,观察设备运行正常两分钟后便走向靠窗的墙面。我背靠在墙面坐在一个冰冷的硬板凳上,毯子盖着脚,眼睛望向窗外的夜,孤零零的一个我。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噪音、粉尘、夜,遮盖了一切。我有的是夜和夜的叠加,夜,黑得很真实。我没有手机和表,房间里没有座机,没有任何一种可以让我每隔五十分鐘起身去开启或关闭一次设备的“提醒”,我靠什么支撑着自己不要睡去?我就那么坐着,双手交叉抱紧了自己,把头尽量抬高干巴巴的望着电器柜上的数据。我试图为自己创造一些乐趣。
我从第一个柜子的第一排数据开始数起,数有几组红色的字?几组绿色的字?光光这样还不行,我根本熬不住。我把各种数字的参考值背完一遍后又折过来看每一块仪表上的文字,每一个都不放过。写的是仪表的制造厂家,有江苏常州精密仪器厂的,有上海仪表厂。那些地方,我没去过,无法想象风景。我知道这么在工厂上一辈子的班,我可能根本没有旅行的可能,我一定会变成个憨包,那时我断定我的人生算是完了。当然,我是从仅有的三年高中生涯来判定的,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在我的世界之外有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有古希腊、古埃及、古巴比伦,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然而我这一生只能面对这些生硬的机器。想到这些,我困了,带着睡意与不能挣扎的无奈又继续看设备参数,比如温度、油压、速度,试图发现点别的什么。我发现有一块仪表上有时间显示。我激动了,打盹就看那块表上的时间估摸着打吧,五分钟或是十分钟醒一次?我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会在突然中惊醒,赶上下一次出铁启动设备的时间。然而,瞌睡。瞌睡人的眼,瞌睡人的人。我的瞌睡真好。有几次打盹过头了,没有及时启动设备,害得炉前工们在放铁水时吃了好多黄烟,脾气不好的工长骂骂咧咧,来踢门。我讨厌他,但拿他没法。后来我知道,不只是我,好几个女工都有打盹过头的时候。那时候,高炉生产太顺行了,夜班要放 5次铁水。每个半夜,我都要从那个冷硬的板凳站起来、坐下去四五次。每一次都带着深深地疲倦和深深地烦躁,每一次坐下后,我双手环抱前胸后背,在夜的怀里进行着打盹与惊醒之间的切换。我实在困得受不了的时候才拿出绝招,用更深的恐惧对付着眼前黑夜带来的黑的恐惧。
除尘室后面热气腾腾的水渣池里,有故事的。不久前的夜,有外单位的人掉进了两百多度高温的水渣池。第二天早上,行车工在捞水渣时看见有人漂浮在冒着水蒸气的水池里,用抓斗捞起来放在池子边上看,浮肿得像“米其林”,差点就吐出来了——亲眼见到尸体的行车工这么说。并且,熟得看见肉是白色的,像煮熟的一整只鸡的白色。据说是自杀。工厂的夜,就是这样的——隐蔽,沉默,含糊,从光线上来说也不清晰。是自杀和他杀者,是欢歌和绝唱者最好的时辰和去处,一切悄悄的开始和结束着。我想想一墙之隔就是水渣池,那个“米其林”躺过的地方就在离我十米的地方,瞬间,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我开始了防备,那看不见的一切。有时,我又会想起师傅跟我说过的那个女工因恋爱不成被男友谋杀后扔进女厕的故事。下了中班的夜是十二点,在化验室那条几乎没有人走过的小路,背景是鼓风机“轰轰轰”的声音。那个男人下手了,即使手法上不够老辣、不够干净利落,也根本没有人听得见,他应该是早有预谋的。之后,他把她拖到了我原来所在高炉车间的公厕,临到天快明,有女工进去才被发现早已断气的她。我在这样的夜,挂着黑色天鹅绒的夜,神秘,足够的神秘,试图撕开一条口寻找一丝光亮,反反复复,我根本没有办法。夜就是一桶黑色的油漆,黑得让你看不到有关“白”。我习惯了在他杀、自杀,在有关“杀”的夜晚,裹紧身体,坐在冷板凳上上,警惕着,搜寻着,防备着,看窗外,等天明,等那些在夜里离开的人,在天明离开。
那时,我一直努力克服着夜,克服着黑,然而夜它具有很强的遮盖性,像一笼重重的纱,我推不开。
怕夜班,怕黑,但是没有用。每周我都要上两个夜班。
在工厂,我保留了记日记的习惯。翻开 2000年 12月 20日夜班,应该是交班后无法入眠时写的,很长的一篇。重读,是慌乱及在黑夜灰色苍穹下的寒冷与不知即将走向何方的无助。
那天夜班凌晨两点多设备出故障导致焦炭没有装进高炉,而是撒在了地上。第二天早上车间主任来上班时,看见那么多焦炭铺天盖地的在地上,他要找出元凶扣钱。当我和小余洗好澡准备回家时,遇上了组长。
我和小余站在他面前不动。他让我们去把撒落在地上的焦炭捡到焦仓去。我不确定在他面前示弱、流泪会不会有用,我说我真的没有误操作设备,他反问,难道焦炭是自己从高炉里飞出来的?我无法回答。但,他不管不顾居高临下的语气和神情激怒了我。我说我就不去捡。他说不去就扣钱。我不示弱,扣就扣。我拖住小余喊她和我一起走。小余和我使眼色,说:“算了阿兰,我们去捡嘛。”僵持着,她低头一副悲凉又让人心酸的样,竟说出喊我先走。我扭头,头也不回走了。她捡焦炭了,我被扣钱。被无辜冤枉和扣钱,我一直过不去,它点燃了我的愤怒和离开的心。是的,这是在出事后的第二个夜里写的。我以为,被阉割和侮辱的工厂生涯要结束了,我到了工厂“尽头”。
我下了很大决心,和爸妈说想离开工厂的事。爸爱喝酒,那一顿饭,比平时又多喝了一杯。他每喝一口酒都要重重的把杯子砸在他自己亲手制作的木桌上,他的牙齿细小参差不齐,他吃花生米下酒。我偷看到他的时候他浑身冒着火气和酒气,牙齿嚼着花生米,速度快又准,“嚓嚓嚓”的声音异常急促、有力,感觉太残暴了,他不夹花生米的时候故意把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我的头几乎都埋进碗里了,我不敢看他。我妈一边跟我夹菜,一边从我们家祖宗五代开始说起,我们家如何艰难,说到 1984年时家里如何费尽心血才把我和我哥的户口从四川农村迁到这里变成城镇户口,成了这个国有大型企业的职工子女才有条件读到企业的技工学校才当上正式工,这对我是多大的好啊!
“农转非”,多么奇特,是一个词,一道伤,是一个特殊时代的印记,是我们一家四口我奶奶我妈我哥还有我的亲身经历。我就是顶着这三个字从农村出来的娃,要不是爸十指被切掉第一个指节的工伤,哪有我的城市户口?我很早就闻到了妈在户口还没有从农村转出来作为一个家属工的心酸和低人一等的味。我妈对我的教育不得不说是成功的,我心软了,改变主意了,至少不敢再讲离开两个字。我妈一脸愤恨又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她说早知道我要离开这个单位,当初何必求爹爹告奶奶的把户口迁出来,干脆让我在农村种一辈子的地好了。她说我没有良心,还说我不要自以为是,比我有本事的人多了,还不是好好的在工厂上班。这话说的好,知女莫过母,她算是早把我看透了,算定了我只能在工厂的命。我就着泪水泡饭,吃完跑开了。“还没有学会爬就要跑,有本事滚出去。”爸火气冲天,紧接着饭厅门被关上,我听见他们一直吵,彼此责怪。晚上和奶奶躺床上时,她说我爷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重钢上班时比我辛苦多了,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我好歹天天都有饱饭吃,乖乖呢上班,不要东想西想。当时,我看不起我奶童养媳的一生,一个字不识,一辈子活得忍气吞声,活着就是为了吃饭。我觉得我活着可不是为了吃饭。
后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过,真的“滚出去!”我不敢。我发现我只能在夜里,尤其在我无法摆脱的工厂的夜里——
开始了写作,但,不如说是孤独。
我发出我的感叹,我在黑暗中沉睡,我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那片光明地带在哪里。同事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我像做贼一样,经常担心他们在报刊、杂志上看见我写的文章,与这个钢铁的、坚硬的、强大的现实格格不入。我隐隐的觉得我有一天不会属于这个过于男性化的世界,坚硬、强大、迟钝、冷冰冰,一个钢铁的世界,滋生出的无情的味道。
2001年春,度过了无数惶恐和孤单的夜后,我开始从事与写作有关的工作,不必像之前的夜,抱着毯子狼狈的穿过铁轨去值班,去夜晚也爬满了白色蠕虫的厕所,少了惊恐和无边的绝望。如果有一种岁月真的叫做“静好”,大概就是那时的日子,我想不出人生除此还有更好地活法。
由于勤奋过头,我因此又换了一个工作。伴随着那我一去不复返的十年,一段时期内我以为我是枯竭了,灵魂上,那不是被掏空,而是被其他所充斥。十多年的公文写作,逐渐,或可以说是渐渐地,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感到自己体能上的透支和严重不足,重重的舒了一口气之后,我发现我竟然开始厌弃——写。
我怀念那些无所事事看蓝色煤气火焰和设备参数的夜,但同时,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在工厂经历这样那样黑暗的夜了,我在心里发誓。
一个喝了酒的夜晚,我和一群曾在那里工作过的人沿着当年上班走过的路走了回去,回到那个让我上夜班时经历了无数忐忑和惊恐的高炉车间,我们说要回去看在那里留下的青春——
我们在夜里大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鼓舞人生;我们在夜里唱《明天会更美好》,关注饥饿、战争和粮食;我们在夜里讨论过如何办出车间第一份小报《铁花》,向生活妥协的我们依然热爱着生活。我们以为我们在这里会呆一辈子,直到“好手好脚”熬到退休。
2015年 12月 6日,忘不了,最后一炉铁水在那个寒冬时节的子夜奔涌时的悲壮和他们的泪。当时,公司领导大大小小来了很多,很多人拍照留念,有人感嘆和回忆着,三十年前参加工作就是在这里。监控画面里,铁口的铁水流速越来越慢,铁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三朵、两朵,零星又开出一朵,最后一朵也没有的时候,炉前工们有条不紊地清理残铁残渣,每一个动作依然和往常一样,甚至更加标准带有庄重的成分——最后一次在这里放铁水了,每个炉前工的心里都知道。中控室里,两眼一直望着监控画面中铁口出铁情况的那个年轻工长,左手拿着对讲机,移到嘴边,大声喊了一声:停风!热风炉组的职工接到指令,在电脑上点击鼠标,按操作规程要求依次关闭着送风系统;上料组的职工早已停止了拉料;值班工长组织炉前工开始拉炉身的中小套以便等高炉完全停下来后钻进去把没有冶炼成铁水的炉料扒出来。当这些动作完成之后,整座之前还在轰鸣中的高炉突然安静起来,对于长期在高炉上工作的人们而言,很不习惯。他们都知道这是在这里上最后一个夜班了。从此后,这座高炉和这群人再也不会在这里热闹起来。没有风机运转的轰鸣声,听不见料车运料的轨道摩擦声,高炉炉内的炉温开始慢慢冷却了,一座炉火熊熊的高炉冷却了。有那么一两个人还抱着侥幸问:会不会哪天钢材又好卖了,我们又回来这里上夜班?以前那些高炉车间停了还不是过不了多久又复产的。连我都抱过这样的幻想。
没过多久,整个车间的机器都被贴上了白底黑字的封条。那曾经火热和风光过的出铁口,出渣口,仿佛闭上嘴巴不愿意再吐露沧桑的老人,用缄默供养着前半生的辉煌和后来了寂无色的余生。这就是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惶恐的夜晚的车间,它开始于一个时代,也结束于一个时代,可以说是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那天负责宣布“停风”(停风,即停止向高炉送冶炼所需的热风,停止高炉生产)的年轻工长后来回忆道,之前也想着是停一段时间就会复产的,直到亲眼看到机器贴上封条的那天才感觉到真的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他的青春奉献给了高炉,没能在那里守到退休是一辈子的遗憾,是一种突然被人掏心的空。
过去,是灰尘,那些灰尘就是那些久远的阳光,它们遗落在地面和那些设备上,清晰可触。停产的车间除了少数几个值守的人员,就是那些曾经庞大无比,今天沉默的机器。炉前班长老安被安置到值守岗位负责看管已经停炉熄火的三个高炉车间。老安一天从早到晚都在高炉上转悠,他把自己的家也搬到了高炉炉前休息室,一间做客厅,一间做卧室,睡不着的夜里他就打着手电走出休息室走到炉前那已经生锈的开口机。他离开了高炉车间。夏至的雨水天里,我想起他,要去车间看他时,一熟人说,他在省城住院。那人说他是肝硬化,就是年轻时候爱喝酒嘛,诶,得了肝硬化基本上也是好不掉了,等于癌症。我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是因为突然到来一种不合时宜的冷。我有点烦躁,闭眼不想听,转身要走,他居然来劲得很,说他有老安的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他?他那个惨样啊,应该去看看的。我没有去看老安。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快了点,他还没有熬到退休年龄。
我没有实现我的诺言,并且永远没有机会再去兑现。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们几个认识老安的工友在夜里,会带着零食和啤酒回到炉前的休息室去找他。夜里让人宁静安详,让人敞开心扉,我们要坐在那用钢管焊接铺着黑色皮带的长椅上,和他聊天,聊他放铁水的日子,聊他和其他炉前工打架的时候,聊他带过的徒弟。我无法解释,但我认为,折腾过我们青春的高炉车间,让我们流泪的高炉车间,有很多像我这样呆过又想过逃离高炉的人,我们其实是真的爱着那些在高炉上热泪盈眶的日子,即便于我,是有关夜的恐惧的高炉车间。
2018年 2月的一个夜,因检修停产。我们科负责生活后勤,在脱离倒班岗位十七年后我上了第一个夜班。
凌晨四点四十分,我应该是被冷醒的,初春的寒意,配着高炉车间浓重的黑夜。眼前一屋子人坐着打盹。我喝了一口白水,抬头从每一个人脸上和身上扫过。他们中,有我参加工作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两个同事,有七个科级干部,有我们科的阿燕,有安全科的小刘。他们那时全部都睡着了,除了阿燕和我们两个女的缩在沙发的一头侧靠着,其他男同志都东倒西歪。有的抱着双手很矜持,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头仰着靠着墙面双腿拉直了打着呼噜,那呼噜打得酣畅淋漓,比白天做人的感觉还要真实。这些白天可能并不会是这个姿态的人们,在这样的夜里这样在我的眼前展现着他们的睡姿,他们自婴儿时期就保留下来的初衷,一种同类的亲近和柔和感代替了白天光明中的所谓人性和权威。这时,有个副厂长突然醒过来见我醒着,说其实我们不用在这里熬夜的,我和阿燕留着也没什么工作可做。我笑笑也没有答话。他又接着睡去了。我是被睡眠催醒的人,且是我们这群人唯一醒着的,像被抛在孤岛的孤客。我用手扯了扯被我拿来盖脚的会议室的沙发毛巾,继续侧卧在沙发一角,在那里像坐在 7岁那年回成都穿过隧道的绿皮车厢,沉闷。我仿佛不是工厂的一个女工了。童年回来了,在工厂的夜里。
我要承认,我一直想把这个夜写出来。这个值班的夜与过去多少年的夜有着不同。让那些往事像潮水般涌动,看潮来和潮往,蔓延到今天的高度,超过昨天的脚踝,它很危险,因为反复,把我本该睡觉的夜搅浑,常常昏暗。它让我的记忆鲜活起来。
我发现了,夜于我是形影相随。
我望着窗外,这样的窗外与那些日子的窗外,不同。窗外,映衬黑夜,黑夜是黑的布幕。当然,风会让夜看起来柔和,其实并不尽然。虽然几乎也看不见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放置着什么,比如设备、绿化带。其实,夜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它所谓遮盖的其实我都能够还原到白天的位置。
夜里,我右手枕着头部侧卧。这种睡姿,据说比较科学,不会给身体带来多余的负担,使身体血液循环正常。但,会加重我右侧的脸部及至眼帘周围的皱纹,转而我更青睐平躺的姿势。
有段时间。我在夜里时常不能安稳的睡到天亮,有时是凌晨一点,有时三点或四点就醒过来。每每那个时候,我只做一件事情,我就琢磨着该如何打发后面的时间,多半是回顾过去,预测未来,总是无聊。有时实在想得无趣了,就逼着自己睡。怎么才能睡着呢?有时,硬是回到了当年我在工厂的夜——
那许多许多那样的夜,像被冰冻的食物。我只是不轻易取出來解冻,烹饪,食之,下酒亦或下茶,慢慢消化它们。我不去追究一个具体的夜晚,哪一个司机开着车头上写着“东方红”的火车拉着铁水罐过去,是几趟,还是第几趟,天亮时一棵刚长高的向日葵的花盘被铁轨割去“头颅”后被碾压在一旁。夜晚中,一个生命,一个被我们经常用来象征阳光的生命,它的“血”明明是绿莹莹,却泛着红的光,暗红,鲜红。看来它是不能成长,至少不能在那样的夜里,那样的铁轨旁,这是不需要同情和怜悯的。
很多无眠之夜,眼睛已经激烈抗争的时候,那些工厂的一个又一个半夜就在眼前,只要我在夜就在。我看着那时的我,形象模糊,只是一个影子,穿过了铁轨,或是站在夜空下,仿佛不是我,如果我真的看见了我。我时常会想起炉前的那帮兄弟汗流浃背的样子;还有水渣池旁边绿油油的薄荷,就算死过人我竟然也不怕了。卷扬机房门口,老张师傅种下的美人蕉依然站在那里守着铁门。很久了,我还会做这样的梦,梦见我在那里开卷扬机拉料的日子,总是梦见那两根探尺死死卡住几秒后又哗啦往上窜,哗啦就冲到了探尺顶端又滑下来,是滑料了。最老火的是矿仓门没关严,矿石泼了一地,很多人在铲着,我又被扣钱了。梦,是一个人自编、自导、自演的场景剧,始于自我真实意识。我换了那套蓝色的洗得已经褪色的工作服,抱着那床老式的红白相间的毯子站在铁轨旁前后瞻顾,只有一个目的躲过拉着铁水驶向炼钢车间的列车,我像躲过一种人生。
也许是真的。很多朋友认为我是靠写作改变倒班并脱离了在工厂夜里的命运。一个文友说,我把写作当一块敲门砖,而今我已经摆脱倒班的岗位便不再写作了!我的回答强调了他的狭隘,强势:“你不了解我,为什么可以为我的行为作答?”那样一个可以说跟我不熟的人。事实上,写作与换取之间,是不可能成为有规律可循的规则。写作是最容易放弃的,但因人而异也是最珍贵的,所以我坚持。我想把我的夜,我们工厂的夜写出来。我感觉这是一个美好的,可以令人有所骄傲的时代,在我经历了那些黑暗的夜之后,我身处光明。很早的时候,当我还是那个在夜里徘徊、忐忑的女工时,我以为我这辈子完了。文学于我就是奢侈。当我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照片被放大后放在 2018年滇池文学奖颁奖大厅门口我路过时,有人在那里拍照留影。我知道我一定会是我,会成为我。至今仍能写作,是那些工厂的夜给了这样一个认真经历了那样一些夜的我最好奖赏。
偶尔,当我无所事事,又极度想做点什么的时候。
我无法忘却那些半夜,上半夜或者下半夜。
夜,是真正的夜,工厂的夜,模糊,很多景象没有轮廓;清晰,很多景象栩栩如生。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