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游之 图:粟国光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最为人们熟知的故事恐怕就是《画皮》。原作强烈的惊悚奇诡色彩,让读者在恐惧和好奇中欲罢不能。当然,蒲松龄的鬼故事并不是为了吓唬人,“借鬼说人”才是他的终极目的。在小说《画皮》的尾声,蒲松龄这样总结道:“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这两句正是小说所要表达的内在含义,蒲松龄用一个鬼故事,对于世人美丑不辨、忠奸不明的愚钝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和嘲讽。
2018年10月23日,由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新加坡华乐团联合委约创作的歌剧《画皮》,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首演。节目册封面上写着“根据蒲松龄原著改编”;节目册封二上,“中国新歌剧”几个字也尤其引人注目。无论是“改编”还是“新歌剧”,这些字眼足以说明,主创希望在这部歌剧作品中,一是对于小说原著有所突破,二是对于目前人们熟悉的歌剧演绎形态有所创新。那么,歌剧《画皮》是否完成了这两个目标?
如果一定要寻找歌剧《画皮》与小说《画皮》的姻亲血脉,我想剧名是最直接的。同名《画皮》,歌剧在戏剧结构、立意表达、思想内涵等方面都在原著所体现的核心主题上进行了更深一层、更高一阶的升华,是更加具有当代思考的全新创作。因为这种“新”,所以歌剧《画皮》与小说《画皮》似是而非,尤其在观赏的过程中,人与鬼的界限不那么泾渭分明了,惊悚奇诡的感觉弱化了,但是引发观众的探究深思却更多了。
歌剧《画皮》中,一个重要的道具“伞”,在原著中是没有的。全剧以“伞”为线索,通过“借伞”“还伞”“玩伞”“破伞”四折,完成了王生与女鬼妫嫣及妻子之间的各种矛盾纠葛。借伞、还伞重点表现了王生与妫嫣相识、相思,玩伞、破伞则将戏剧矛盾集中到王妻与妫嫣、王生之间,一步步走向戏剧的高潮点。
为什么选择“伞”?我猜测剧作者是受到《白蛇传》的启发,通过“伞”在人物建立起联系,也通过“伞”来简化原作故事中的其他枝蔓。那么这把“伞”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和作用吗?我个人认为,这把“伞”有两个身份:第一,它代表一个隐形空间;第二,它代指“人心”。之所以做这样的理解,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只有关系比较近的人,才有可能“同撑”一把伞。
王生借给妫嫣的这把“伞”,是王生和王妻所共有的。我们可以扩展想象,在遇到妫嫣之前,王生和王妻肯定不止一次同撑着这把伞漫步“风雨”中,“伞”是夫妻亲密关系的象征,“伞”代表的是一个家庭,是可以躲避风雨的“屋檐”。因此,这把“伞”对于王生夫妻关系的维系有着不寻常的意义。所以,当王生“雨湿透衣”回到家中,妻子在关心的同时,也提出质疑:“记得先生出门带有雨伞,为何遭此雨淋?”作为具有“家庭”功能的“伞”不知所踪,王妻的质疑和担心也就在情理之中,同时也昭示了这个家庭即将面临的被“侵略”的危机。
王生把“伞”借给妫嫣,表面上似乎就是一个“助人为乐”的“好人好事”,但现实却并不那么简单。当王生将“伞”借给妫嫣的时候,王生就已经开始“心猿意马”;所以,我们常说,一个人,“心”的出轨往往比身体出轨更严峻,因为,当一个人的“心”另有所属的时候,留下的身体只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所以,王生看似借给妫嫣的是一把“伞”,其实他已经把“心”也“借”了出去。“还伞”其实是王生和妫嫣在借伞的同时就达成的默契,王生就等着妫嫣还伞以便进一步发展两“人”的关系。第三折“玩伞”的是王生,意识到他“玩”的是妫嫣、王妻,“玩”字很好地揭示出了王生的心理状态,玩弄感情也好,始乱终弃也罢,总之,妫嫣渴望的“真心”,王生并没有想要给予。而当妫嫣和王妻均意识到王生真实的嘴脸时,这把“伞”自然也就“破”了,此时“破”掉的除了王生和王妻的“家”,还有妫嫣的希望。
在古代,所谓的贤妻都是支持丈夫纳妾的,并且大部分妻子会主动为丈夫选择合适人选做妾。而对于丈夫在外寻花问柳或眠花宿柳,基本上是隐忍或者默然抑或漠然。这是由于当时女性低下的、需要依附男性生存的地位所决定的。所以,歌剧《画皮》所传达的夫妻观、男女观是当代的,王妻在剧中很贤惠,但她是有自觉意识的,她勇于质疑王生对婚姻的忠诚,也会对妫嫣的无端介入表示排斥和愤怒。这样看来,歌剧《画皮》讲的是一个借古喻今的关于当代的三角恋情,但是,果真如此吗?
妫嫣,是那个披着人皮的女鬼,在第一场“借伞”中,“她”在台上辗转逶迤,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王生,意味深长的眼神,自始至终沉默不语,这是一种无声的神秘,仿佛一层不透光的面巾,让观众好奇,也让观众不由地暗暗为王生捏一把汗。毕竟,除了台上的“王生”,台下的每一位观众都“知道”,妫嫣是个专吃人心的“女鬼”。
文学著作改编为舞台艺术,最大的难点就是保持观众的好奇心,因为原著的知晓度,观众往往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而歌剧《画皮》最成功之处就是在“通识”之下寻求“意外”。“伞”的意象是一个创新,通过一把“伞”的勾连,让尽人皆知的“画皮”在“掀开”之后有了焕然一新、出人意料的气象。这种气象就来自妫嫣“偷人心”的目的和目的即将实现的时候,从一个“鬼”的视角觉醒到的“人”的真相。
歌剧《画皮》中的妫嫣,并不是蒲松龄笔下嗜血成性的“女鬼”,虽然身为“鬼”,却怀抱着对人间的向往,可以说这是一种积极的正面的“理想”,因为“她”期望通过得到一颗“善良真挚”的“人心”,让自己摆脱“鬼”身,获得人间重生。这个主题立意并没有在一开始就表现出来,而是在戏剧矛盾不断向前推进的过程中,逐步揭示出来的。
因此,这部剧带给观众最大的“意外”,是在妫嫣准备获取王生的“心”的时候。王生为了自保,将一直护着自己的王妻推到了妫嫣的眼前,强调自己并不是妫嫣所需要的那颗“心”,妻子的“心”更善良!而王妻看到王生如此无情无义,便也不再念所谓夫妻情深,将王生推到妫嫣面前,让女鬼尽管夺取王生那颗自私无情的“心”。此时的妫嫣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到,她没料到自己向往的人间竟如此龌龊——为了个人的利益,不惜牺牲他人!既然人间鬼界并无差别,自己何必煞费苦心渴望一颗人的“心”,而这“人心”却满是“鬼意”!恍然大悟的妫嫣在看透真相的绝望中,终于明白“细看处真真假假粉墨浓妆,全他妈熙熙攘攘虚幻道场”!
所谓的三角恋,不过是这部剧的一层伪装而已,歌剧《画皮》真正要揭示的,是人类自私、无情的劣根性。全剧整体节奏很紧凑,但是却并不急切,在不紧不慢中娓娓婉婉。而真正的蕴意就好像层层包裹的洋葱芯,一片片撕开之后,真相着实辣到了眼睛。
在作曲家郝维亚的歌剧创作生涯中,《画皮》称得上是其里程碑式的一部作品。文本的戏剧性、思辨性、哲理性通过音乐得到了充分而准确的体现。全剧音乐整体听感是沉郁中带有一丝空灵,在协和与不谐和交织扭结出的旋律中,“人心”的复杂和挣扎表露无遗。全剧没有明显的宣叙或咏叹的分别,王生和王妻的音乐写作按照歌剧唱段的写作方法,而与妫嫣有关的音乐和唱段则更多地运用戏曲的行腔走板,以示人与鬼的差别。
剧中三个角色,从声部上来说全部是“女”声。王生由女中音董芳饰演,王妻由女高音许蕾饰演,妫嫣由京剧乾旦刘铮饰演。女性饰男角,男性饰女角,声部则全部是“女声”,与通常的歌剧作品相比,男、女、高、低声部均要具备的写作模式在歌剧《画皮》中被彻底打破了。而在一部没有“男声”的歌剧中,观众同样体会到了人物角色身份的区别,并且获得了令人惊喜的别样的声乐体验。
歌剧《画皮》采用了多台摄像机,由演员现场表演并同步投映到舞台后区的屏幕上
歌剧《画皮》的演奏乐队选择的是民乐团。本剧人物设置简单,戏剧结构单纯,非常适合民族乐器擅长线性表达的特点。虽然音乐的写作上不乏现代技法的运用,但音乐的层次和戏剧的层次相互吻合、互为观照,最强烈的戏剧张力通过震颤心魄的鼓声实现,管子、二胡、琵琶、大提琴、贝斯等中西方乐器恰到好处的融汇运用,使得全剧音乐整体呈现出一种极具民族特征的当代气质。
导演易立明则将这种音乐中的民族性、当代性,通过演员表现、舞台调度、多媒体表演等手段进行了视觉上的强化。歌剧《画皮》的呈现是现在比较流行的“半舞台版”。乐队、演员全都在舞台上。演员的舞台表演借鉴中国戏曲中程式化的“手眼身法步”,之所以如此,我想,一是因为这部歌剧本身有戏曲演员的加盟,靠近戏曲是为了风格上的相对统一;二是因为作品的题材取自古典文学著作,以传统戏曲表演的方式会更贴切。在古典戏曲元素之外,多媒体的现场表演则体现了一种当代性。
为什么叫作“多媒体表演”?因为投放的多媒体并非事先制作完成,而是现场采用八台摄像机,由演员现场表演并同步投映到舞台后区的屏幕上。屏幕上的投影始终是黑白色,在或者是雨滴密集的窗、或者是朦朦胧胧的雾后面,不时出现一个面目不清的长发女子,梦魇般辗转反侧……演员的造型亦古亦今:所谓古,是人物造型的发束、面妆都偏戏曲化,妫嫣则完全是戏曲旦角的装扮;所谓今,是王生和王妻的服装材质,既非丝绸也非棉麻,而是透明塑料。夫妻二人的服装材料选择“塑料”,不知是不是隐含二人的关系即使没有妫嫣的介入也是岌岌可危的,因为“塑料”代表的正是一种看上去紧密实则疏离和脆弱的状态。
妫嫣的装扮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是胸前那张白里透红的美人假面和演员本身煞白无一丝血色的妆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全剧始终没有出现如影视中表现的妫嫣揭去画皮的伪装露出狰狞的时刻,但是那个如护心镜一样的假面却与女鬼如影随形,这样的解读更富有意味和想象力。在第三折的时候,从观众席上场的妫嫣,胸前的美人假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一团乱麻般莹莹闪烁的霓虹灯线,好像揭开胸腔露出五脏六腑一般。闪烁的霓虹和时而尖厉时而惊悸的音乐演唱交融在一起,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此时的妫嫣对于“人心”的渴望已到了相当急迫的程度。
歌剧《画皮》指挥叶聪
董芳饰演的王生很有传统戏曲中小生的风范,外形俊朗飘逸,音色浑圆澄明,演唱松弛自如,表演也有模有样;许蕾的声音非常柔美细腻,高音通透,体态纤秀,第三折中在长条桌双脚离地、仰面下腰表演数分钟后,起身马上张口演唱依然自如。妫嫣的饰演者刘铮是此剧最大的看点和焦点,他不仅有深厚的戏曲表演功底,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拿捏到位,并且他的演唱非常歌剧化,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清亮明媚又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尖锐,令人肃然。
新加坡华乐团的演奏堪称完美,在指挥家叶聪的掌控下,整体呈现出无比干净和纯粹的成色。可以说,这支乐队为歌剧《画皮》的成功首秀立下了不可替代的汗马功劳。
从文本、音乐,到舞台表演,歌剧《画皮》都称得上是一部颠覆性的优秀创作。如果一定要找一点不足,我想就是结尾,当妫嫣看透人间真相凄厉哭笑离开后,此时观众和舞台上都达到了情绪的最高兴奋点,全剧完全可以就此戛然终止。至于王生和王妻是死是活,是梦是真,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主题点明了,结局大可留白让观众思考。目前让王生和王妻如梦中惊醒般起来再唱一段,反而让戏剧和观众的情绪都松懈了。当然,这一点对于整部作品而言也仅仅是微瑕或我的个人之见。无论如何,能在今年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看到如歌剧《画皮》这样真正是融艺术性和思辨性于一身的优秀原创作品,确是极其难得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