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琴
(浙江大学,杭州310058)
提 要:卡西尔在批判传统语言哲学以及吸收康德、赫尔德和洪堡特思想的基础上建构起自己的语言观。他强调语言的特质是精神不断复现的活动;神话在语言中处于基础地位,是解释世界的元语言;语言的逻辑思维功能和抽象概念可溯源于神话的隐喻思维和具体概念;语言是架构人与世界关系的中介。卡西尔的语言哲学与英美分析哲学中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的派别形成鲜明对比,开启20世纪的欧洲人文语言哲学思潮。
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是德国著名哲学家,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一生著述繁富,研究的范围几乎涉及西方哲学的各个领域。通过对语言和神话等人类文化现象的探究,卡西尔建立一种新的人类文化哲学——符号形式哲学,而语言哲学是他符号形式哲学的出发点。卡西尔对语言哲学的潜心研究使他成为20世纪这一领域的重要先驱者之一,有的学者把他称为“第一个在完整意义上发展语言哲学的现代哲学家”(刘友红 2007:266)。
在西方语言思想传统中,逻辑主义的语言学说居主导地位。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把语法问题和逻辑问题紧密关联在一起。中世纪的西方学者进一步强化语言语法形式的逻辑性。近代随着笛卡尔理性主义的兴起,语言研究更明显地体现出逻辑主义的特征,使得普遍语法在语言学界颇为盛行。西方语言思想传统的另一种现象为心理主义语言学,它把语言的产生归结于人的心理,强调语言的结构受制于人的心理结构。
对于上述两种观点,卡西尔均持批判态度。他认为,语言若具有一种固定的逻辑结构,便无法彰显人类丰富多彩的精神形式;而心理主义语言学则混淆语言自身与语言涉及的内容,把语言等同于自我意识。依他所见,西方语言思想传统中,语言始终找不到自己真正归属的原因在于传统语言哲学要么否定主体对语言具有能动作用,把语言归结于客观性,要么把语言归结于人的心理作用,从而否定语言自身的客观性 (Jürgens 2012:45)。
作为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卡西尔认为康德指明了语言摆脱困境的出路。康德的哥白尼革命①弘扬主体性,创造以主体为主导的主客体统一考察的范例,在思维与存在间架起一座桥梁。卡西尔一方面充分肯定康德推崇的主体性,另一方面,他在运用康德的先验原则研究语言哲学时,拓展其先验的方法论视阈。
康德之后,在语言哲学方面对卡西尔的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是赫尔德。赫尔德是18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家和启蒙运动思想家。在其语言学名著《论语言的起源》中,他提出语言是人的悟性的产物,认为悟性是人类种属固有的,语言应该既具有人类感觉的主体性,同时也应具有理性和观念的特征(贺群2010:180)。但他同时强调作为人类精神现象的语言不是理性的奴隶,语言有其自我特质。卡西尔对赫尔德是嘉许的,赫尔德不仅进一步强调语言具有的主体性特征,同时强调语言的起源与人的理性思维能力间存在着内在关联性,但他反对理性对语言的驾驭。这深深地影响卡西尔的语言哲学观。和赫尔德一样,卡西尔并不反对理性,他反对的是那种“抽象的唯理文化”,并把语言从唯理的枷锁中解放出来视为义不容辞的责任。
对卡西尔的语言哲学具有最直接性影响的当数洪堡特。洪堡特从人类学角度考察语言现象,从语言入手剖析人类精神,指出语言形式不仅是外在的语音形式或语法形式,根本的语言形式寓于人类精神之中。因此,人类语言的普遍性并非语法的逻辑形式的普遍性,而是内在于精神的语言形式的普遍性(孙周兴1994:51)。卡西尔极为赞许洪堡特对语言学的建树,他也不止一次地征引洪堡特的名言:“语言并非一产品,而是一活动”(Humboldt 1979:418)。
综上所述,卡西尔在批判传统语言哲学以及吸收康德、赫尔德和洪堡特思想的基础上建构起自己的语言观。
卡西尔认为,人类最基本的发音不是人为的,而是自然的,是人类情感的无意识表露。但他不赞同希腊思想家德谟克利特关于人类言语起源的感叹说,认为感叹说是基于从感叹词至言语有一条直接的通道这一未经证明的假设。他主张从语言的结构着手分析语言,认为语言由各种处于不同层面的成分组合而成,其中最初和最基本的层次是情感语言和命题语言。除数学的纯形式的句子外,人类的话语中几乎没有一个句子不带有某种情感或情绪的色彩。动物的世界中也存在十分丰富的类似或是相似的情感语言。但人类语言中的语词不仅仅是感情的无意识表露,同时也是一个个具有一定句法结构和逻辑结构的句子,动物的语言却并非如此,它并不指谓或描述对象。
通常人们认为语言是普遍的,而言语的过程则呈现出多样性及差异性,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独特的说话方式。人类的共同体要以统一的语言为基础,但共同体中最大的障碍莫过于言语的多样性。卡西尔认为语言的统一性只是一种功能的统一性,并非实体的统一性。不同的语言,不论其差异多么明显,不论其在形式和质料方面具有何种独特的结构,它们在语言共同体中发挥着相同作用:不只是简单地复制摹仿事物的既定或现成秩序,而是创造和构造秩序。显而易见,在卡西尔心目中,语言是一个有机的结构整体,是个活生生的不断发展的创造性机制,语言的真正定义只能是一种发生学的定义。
在《人论》一书中,卡西尔指出“具有至上重要性的就不是语言的‘功’(work),而是语言的‘能’”(energy)(卡西尔 1985:167)。 这句精彩的话语和凝练的认识彰显出卡西尔语言观之底蕴,它与洪堡特的“语言并非一产品,而是一活动”一脉相承。这意味着卡西尔不主张把语言视为一种僵死的制造品,不认为语言是作为一种只显示出恒常不变“性质”的自然物理“事物”而存在着,而是主张把语言视为一种创造性的心智活动,主张从语言的“功能”“表达”及“意义”之维,即从语言过程本身,从它的运动性和多面性中去计量语言的“能”。
那语言的“能”是什么呢?卡西尔指出:“语言的能便是语言能够向人呈现人的存在,能够反映人类自身的行为。倘若没有语言,存在就会处于晦暗不明和混乱无序的状态”(Cassirer 2011:212)。“离开人,任何世界都不能经过符号化镌刻在语言中,当然也不能通过语言分析和解释来揭示。”(李洪儒2018:2)可见,依卡西尔之见,语言能赋予存在以形式,使存在在语言中得以显现,存在在语言中显现的意义便是人自身的意义。人在建造自己的语言等符号宇宙过程中,人的本质也获得规定。正如他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写道:“正是语言,才真正向人揭示出较之于任何自然客体的世界更接近于他的这个世界,正是语言,才真正比物理本性更直接地触动个体的幸福与悲哀,正是语言,才使得人在社团中的存在成为可能”(卡西尔1988:82)。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提出“语言是人特有的精神现象,是人的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Cassirer 2011:97)。
可见,卡西尔把语言与人类精神的内在本质密切关联起来。他认为,每一种语言都有从自身进行创造、自我生成的生命原则,此种原则是精神力量为之设定的。所以他说:“语言的特质是精神不断复现的活动,谁若想在物理事物的世界中寻找对语言的解释,是徒劳的”(Recki 2012:357)。
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卡西尔从语言和神话在人类文化模式中的地位的角度,认证语言与神话的亲缘性。在他看来,在神话思维中,思想及言语表达通常交融在一起,它们是同根而生的两股分枝。无论在何处,只要发现人就能发现他具有语言能力,且受着神话创造力的影响,因为“思维着的心智与说话的舌头本质上是连在一起的”(卡西尔 1988:71)。
可见,在卡西尔的心目中,语言概念和神话概念可归为同一类,它们是同一类理智的理解形式。语词是神的名称,而神名是一切效能的真正源泉。人们称之为神话的是以语言为媒介并据之得以传播的某些东西。换言之,在语词中存在着神话的根源,作为语言要素之一的名称与宗教和神话之间相互交错、互为印证:“那些以某种方式与意志和行为的焦点相关联的东西,那些证明是生命与活动的整个目的的本质的东西,能从感觉表象的统一的嬗变之流中被选择出来,在众多的感觉表象中被注意到,能受到语言的特别重视,从而获得一个名称”(同上:64)。
不难发现,依卡西尔所见,言语并非人类自身创造的结果,而是作为某种有其自身根据的客观实在而产生意义的。在这一过程中,语词不断地被实体化,以神话的方式被设想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和力量。
笔者认为,卡西尔关注神话概念与语言概念的相关性,是为了从早期神话直觉形式中解开语言概念形成之谜,揭示所有的语言结构均是神话实体的表现,神话在语言中处于基础地位,是解释世界的元语言。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哪个民族,其语言有记录的最早样式均是神话,神话不仅为后世的文化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文化养料,神话的语词结构也为后世语言发展的奠定基础。每个民族的语词结构均源于神话,在此基础上逐渐发展成自己独立的语音、语汇和语法系统。
卡西尔对语言与神话关系的辨证阐释使他成西方语言神话学派的代表人物,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在语言的起源这一问题上,他与赫尔德及洪堡特的不同之处。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强调当人们达到独有的反思,并且当这种反思首次获得自由的游戏时,人便发明了语言。洪堡特提出语言的内在形式观点,拟解决的问题不是语言概念的起源,而是如何证明它们的特性。在卡西尔看来,这两种观点实际上是在兜圈子,他们对问题的讨论最终又让人们回到出发点上,两者均无法合理地解释语言概念的形成问题。
如前上述,在卡西尔的心目中,语言和神话起先在各个方面均相互交错,神话王国和语言王国的巨大结构在各自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均受着一些相同的心理动机的驾驭。为了进一步阐明两者间的关系,并且为这种关系提供终极的说明,卡西尔便致力于探寻一种功能,因为他认为神话与语言两者产生的形式间的相似性最终均可溯源于一种功能的共同性。为认识与表征这一功能,卡西尔采取回溯式的方法,即他不是顺着神话和语言前进的方向去寻找这一功能,而是回溯至神话和语言两者同源而分行的那个分叉点上。他认为这个分叉点,即“两者的共同的中心是可证实的,因为无论语言与神话在内容上有多大差异,同样一种心智概念在两者中相同地作用着,这便是隐喻式思维的那种形式”(同上:102)。不难发现,在卡西尔看来,隐喻产生在语言和神话的理智连接点上,换言之,神话与语言世界的同一性和差异性的关节点便是隐喻的源头。
在厘清隐喻发端于何处之后,卡西尔便来界定隐喻这一概念。他认为从狭义上说,“一个概念有意识地以彼思想内容的名称指代此思想内容,只要彼思想内容在某个方面相似于此思想内容,或多少与之类似,在此种情况下,隐喻即是真正的“移译”或“翻译”(同上:105)。
在卡西尔的这一表述中,隐喻介于其间的那两个概念的意义是固定的、互不依赖的,两个意义在作为给定的始端和终端之间发生互换,从而使一端在语义上代替另一端。隐喻的先决条件显然是观念和语言关联物都作为确定的量已经给定,只有当这些要素早已被语言界定或固定住的时候才有可能彼此交换。对此,卡西尔补充说道,“这种以已知的语汇为质料的位移与替代必须与真正的‘基本隐喻’清楚地区别开,因为真正的‘基本隐喻’是神话的以及语言的概念本身得以表述的条件”(同上),它牵涉的不只是位移,而是一种真正的“进入到另一个起源之中”(同上:106)。也就是说,在卡西尔看来,真正的隐喻牵涉的不是一个范畴的转化,而是一个范畴本身的创造。
在“基本隐喻”这一概念中,卡西尔最终和弗雷泽的“交感巫术”走到一起。他把语言和神话“基本隐喻”的基本原则概括为“部分代替整体”,并强调全部的神话运思渗透着这条原则。具体地说,任何人只要把整体的一部分置于自己的力量范围之内,在魔法意义上,他就会由此获得控制整体本身的力量。他还认为,隐喻这一功能虽然并不构成言语的任何部分,却是人类的谈吐特性,是言语的基本条件之一。
语言原初的这种隐喻特性体现出人类精神的自由和创造力,然而,这种原初的最基本的连接却会随着人类心灵活动的进程慢慢开始分界,依卡西尔所见,主要是逻辑的思维作为另一种力量在语言的一开始就在其内部被承载着,逻辑力量在逐渐大放异彩的过程中,语词越来越被简化为单纯的概念记号,进而从神话思维的本土上解放出来,变成独立的精神创造活动方式。而逻辑对于概念和判断形式的严密性追求必然要求语言弃绝直接经验的丰富性和充分性。但卡西尔认为,尚有一个心智的国度,在那语言不仅保存着其原初的创造力,还不断地更新这一能力,经历着既是感觉的亦是精神的再生。抒情诗最清晰地反映出这一理想的发展过程。在卡西尔看来,这一解放之所以能获得,并不是心智抛弃语词和意象的感觉形式,而是在于心智把语词和意象都用作自己的器官,是心智想让自我得到显现所致,也就是说,心智想让自我得到显现,就必须把语言设想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Recki 2012:90)。
由此可见,通过对语言隐喻性思维的描述,卡西尔逐渐把语言问题引向现象学的领域,卡西尔的上述论述不经意中显露出胡塞尔现象学对其语言哲学的影响:语言的首要功能并非对事物做出判断和界定,而是让事物作为自身在语言中显现和照面。在这一境域里,一切现象即是本质,最初的现象世界既不是单纯客观的,也不是单纯主观的,而是主体与客体统一在语言中,在语言这一中介中得以显现。
另一方面,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想说明的是,神话的隐喻思维实际上是人类最原初最基本的思维方式,语言这一人类思维的器官就其本质而言首先就是隐喻,语言的逻辑思维功能和抽象概念是在神话的隐喻思维和具体概念的基础上形成和发展的,人类的全部知识和全部文化从根本上说并不是建立在逻辑概念和逻辑思维基础上,而是建立在隐喻思维这种先于逻辑的概念和表达方式上。
赫拉克利特认为,逻各斯在个体与整体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使个体不再禁锢在自己的个别性之中,能够融入世界。卡西尔非常赞同这一说法,认为世界这一概念其最本初的意义就是一种客观秩序和规定,个体唯有回到语言建构的世界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精神的真谛。
在《人论》一书中卡西尔指出:“在这个人类世界中,言语的能力占据中心的地位。因此,要理解宇宙的‘意义’,我们就必须理解言语的意义。如果我们不能发现这个方法——以语言为中介而不是以物理现象为中介的方法——那我们就找不到通向哲学的道路”(卡西尔1985:143)。也就是说,依卡西尔所见,语言不仅是人类最早、最为普遍运用的一种符号形式,而且也是每一个成年人认识和把握物质世界意义的最基本工具。它能赋予人一种不断更新人类世界的能力。
“语言哲学以揭示人及人的世界为目的,探究作为特殊在者的语言在人及其世界之中的存在方式。”(谢群2013:129)对于语言如何建构一个世界,卡西尔首先认为,人类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由人类运用符号进行文化创造建构起来的符号世界:“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部分,它们是织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是人类经验的交织之网。人类在思想和经验之中取得的一切进步都会使得这一符号之网变得更为精巧和牢固”(卡西尔1985:33)。这不啻意味着在符号宇宙中,语言符号及其他符号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它们作为人类精神功能的显现,能够揭示出人类精神的功能本质及其内在结构和规则,通过语言及其他符号的共同作用,人们能从单纯感性的世界进入直觉和概念的世界,世界的意义由此得以彰显,卡西尔强调的语言及其他符号在构建人类经验世界中所具有的作用,于此已可了然。
卡西尔还从语言现象学视角阐述语言在建构世界中所起的作用,强调语言的本质只能从语言现象中寻找,指出语言符号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从具体发展到抽象,从实体发展到功能,最终成为架构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中介。如他在其著作中写道:“现象是精神世界的基本元素。现象即为本质。无论在语言的最低形式还是最高形式,感觉表达和理性表现均存在着,它们是语言的“原始”现象。通过对语言现象结构与规则的分析,能揭示出人类精神创造的整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语言从感觉阶段发展至直觉和概念阶段,与此同时,语言不断从感觉的、想象的世界逐步迈向逻辑的、普遍的世界。人的意识主动构造世界的活动在这一进程中得以显现”(Cassirer 2011:357)。
此外,在卡西尔心目中,语言处在不断更新之中。这可从他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对语言的阐述得以证实:为了构想世界,日常语言必须上升到科学语言,即上升到逻辑的、数学的和自然科学的语言。在科学语言中,每个术语都界定得清晰明确,毫不含混,通过科学语言,人们可以描述世界的客观关系及事物的联系,才能克服在使用日常言语时不可避免遭到的危险和犯下的错误(卡西尔1988:164-165)。藉此,卡西尔想说明,人们对于世界的建构就是语言不断完善、不断展现的过程,就是语言不断揭示世界的关系、不断丰富世界的过程,语言对世界的构建过程是开放的、动态的。
概言之,卡西尔认为,语言不仅是交际工具,而且是一种同人、世界具有同等重要程度的特殊本体。语言能参与世界的建构,且在建构世界的过程中,它不是作为一种被给予的、固定的结构去沟通主体与客体的,语言和世界的关系是相互运动和交织的。换言之,与传统哲学把人与世界当作相互独立存在的实体、在认识论上割裂人与世界的做法不同,卡西尔独辟蹊径,把主客体统一于语言这功能性的中介中,用语言现象学去解决主客分立的问题,彰显他对解决人与世界关系的独特运思与哲学反思。
卡西尔秉承赫尔德和洪堡特反对语言哲学中的逻辑主义传统的做法,发展欧陆传统哲学,尤其是康德认识论哲学的结构与方法,站在他那个时代的哲学高度,运用人文哲学的研究方法,对历来语言哲学研究中纠缠不清的问题,如语言的起源、语言与神话的关系、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以及语言的隐喻等进行深入探究,强调语言的人文性和超出逻辑层面的统一性,肯定语言在人类精神中的独特地位,揭示语言本质上就是生生不息的发展。正是基于此,使得卡西尔的语言哲学研究具有一种宏大的气度和别具一格的方法论向度,也为其符号形式的哲学体系找到理论出发点,并由此多维度多层次地深入研究宗教、神话、科学和艺术等其他多种文化形式。藉此可以说,卡西尔整个文化哲学大厦的基石是其语言哲学,这也解释了为何在众多人文科学中,卡西尔特别强调语言学的楷模地位。具体而言,卡西尔对语言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卡西尔肯定人类精神结构内在的功能统一性,认为语言不是作为一个已完成的最终产物摆在人们面前的,不是语词的机械集合,而是一个连续的过程,是人类心灵运用清晰的发音表达思想的反复的劳作。换言之,它不是思想的躯壳,而是一种能动的工具,能使思想具体化和直观化,并能促进思想的形成,促进人类精神与物质活动的发展。这为语言哲学的发展开辟一条新路:用功能作为主线来贯穿人类精神的统一性,贯穿语言的统一性。
卡西尔反对实证主义哲学循着由部分至整体,即从声音至词、最后至句子的语言研究方法,认为语言首先是一个系统。在这一系统中,语言作为一种符号形式具有3种功能:表达功能,表象功能和意味功能。无论在语言的最低形式还是最高形式,语言的这3种功能均存在,它们内涵于人的精神整体中,它们既有区别,又相互转化,即不断地从具体的表达,经过形象的表象,向着一种越来越抽象的意义的结合体发展。卡西尔这种把握语言现象的角度,与英美分析哲学中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的派别形成鲜明对比,为20世纪欧陆哲学“先于逻辑的东西”的研究转向开创先河。
卡西尔在其意义理论中强调,语言是一种符号形式,它不是标记、名称。一个词的用途不只是一种信号,而是一种全新的思想工具。意义蕴涵在语言等每一种符号形式中 (Cassirer 2011:92)。符号的功能,不仅是对事物或情感的模仿,也体现出人类创造一个属于人的世界的精神力量。卡西尔的这一符号意义理论,解决了现代哲学陷入的卡尔纳普问题的困境。逻辑实证主义的代表人物卡尔纳普认为,正是由于对无意义的词语的使用和对符合日常语法却不符合逻辑语言的句子的使用,使得形而上学充斥着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因而无法提供任何知识的“无意义”的伪命题(孙慧2012:235)。由此积极推进现代哲学的语言转向,拓宽人们考察语言现象的视野,开启20世纪的欧洲人文语言哲学思潮。
传统哲学把语言和神话等非理性的东西当成荒谬的和无法理解的东西予以抛弃,而把理性的东西看成人本身具有的天赋之物。卡西尔通过比较语言逻辑与传统逻辑,以深邃的目光洞察到非理性与理性均是人类精神的表征,且理性的事物须要借助语言予以表达。籍此,卡西尔把语言从传统逻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为语言在人文科学领域的充分发展创造条件。
卡西尔力图把哲学工作引向语言神话之维,其意义一方面顺应人类知识不断扩大,要求新的文化综合的趋势,因为19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人类学、神话学、语言学和深层心理学等学科获得长足进展;另一方面的意义在于预示或者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20世纪欧洲大陆哲学的一个重要趋势:哲学研究不再像近几百年来西方一直盛行的以数学和物理等自然科学知识为主要对象,而是相反,日益以人文学各领域各学科的“知识”为对象 (卡西尔1988:2),与人文研究交织在一起。他甚至提出哲学及认识论的研究起点应是人类智慧的起点——语言与神话,这在当时的思想语境中是颇有见地的。
须要指出的是,卡西尔语言哲学也存在着一些局限性,且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首先,卡西尔的语言哲学缺少实践性。虽然卡西尔一再弘扬人的精神的自主性,强调人能够凭借语言的力量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他的精神劳作概念缺乏足够的现实基础,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设想。其次,卡西尔的语言哲学体现出一种强烈的反对传统逻辑主义的旨趣。为了给文化哲学奠定一个新的本体论基础,他积极寻找一个先于逻辑的出发点,语言的世界和艺术的世界便是卡西尔所谓的“前逻辑的结构性”,即超出逻辑的层面的源始维度。他把神话之维和语言及艺术之维对逻辑主义传统的超出落实于先逻辑的表达,即符号形式的语言中。但在卡西尔那里,“先于逻辑的”主要还是指“在时间上先于”,亦即神话隐喻思维在时间上先于逻辑思维形成,而在神话时代过去,逻辑思维发达后,则此种隐喻思维主要被保存在文学艺术活动中而与逻辑思维相并立,因而称不上是“本体论上的先于”或“根据上的先于”。
虽然卡西尔的语言哲学存在着上述缺陷,但他对语言这一符号形式的特殊品性和特殊结构的精深研究呈现出匠心独具的理论特色,值得人们撷其英华咀其精奥。
注释
①康德的哥白尼革命指,在康德之前,哲学家认识世界的路径通常是从客观至主观,而康德则强调从主观至客观。此种转变,被称为认识论转变,也就是康德的哥白尼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