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怡
《红楼梦》以宝黛的爱情为主线,对传统大家族,尤其是封建贵族大家庭的生活进行了细致全面的刻画。贾探春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之一,是一位极具社会思想意义的女性形象。对于探春的形象研究,自《红楼梦》问世便已存在。脂砚斋认为探春“敏”“识”。1涂灜赞叹其“春华秋实,既温且肃”2。胡成仁则说,“幸福的探春,具政治家风度的探春,是哭与悲下的一颗明星,是曹雪芹希望的路”。3探春作为全书中自我意识萌芽的女性,在当时的时代具有一定的前瞻性。
贾探春是荣国府贾政与其妾赵姨娘所生之女,她精明能干,决断果敢,有"玫瑰花"之诨名,她曾经代替王熙凤管理大观园,期间提出了多项改革措施。总的来说,探春的性格特点可以概括为三个字,即“雅”“敏”“浩”。
“雅”这一特点有以下三个表现:其一,容貌雅。红楼梦中对探春的容貌描述只有两处,第一处作者借黛玉的眼睛描绘了探春的外貌特征,即“……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作为文本中极为挑剔的人物,林黛玉能罕见地给予探春“见之忘俗”评语,可见探春身上的“雅”质不凡。其二,志趣雅。探春曾央宝玉替她捎带写“朴而不俗,直而不作”的轻巧顽意儿,突出了探春身上的雅趣。其三,诗书雅。探春创建海棠诗社,其请帖别具一格,乃一副花笺。笺是古代文人为了彰显自身高雅的审美而自制的纸,探春以花笺下帖,便应合了诗社之“雅”。
探春以“敏”见诸全文。首先,才情敏。探春作咏菊诗:“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尽抒其“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的高洁风度。其次,识事敏。抄检大观园时,探春便说出了“百足之虫论”,可见其对于大观园的现状有十分清醒的认识。而后来探春兴利除弊,对大观园进行改革,也体现出探春的敏锐的眼光和聪敏的才能。
探春身上还有一种浩然之气。从居所秋爽斋看,其名称便体现出主人的爽荡气魄和宽广胸怀。“爽,明也。”4晋代陆机的《齐讴行》写道,“沃野爽且平”,“爽”即有开阔之意。斋前有“桐剪秋风”的匾额,“剪”象征探春身上决断是非,干脆果断。在内部的陈设上,探春将三间屋子连成一片,形成爽闿敞亮之感。此外,她的屋子里所有物件都有“大”的特点,“正中设大理石大案”,“案上设着大鼎”……种种陈设营造出一种气势恢弘的场面,包容万物的浩瀚之感,衬托出探春的浩然大气。
所谓“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在《红楼梦》所有的女儿中,探春的命运应该算作较好的,至少在远嫁后还能回京省亲。笔者认为探春的命运与她的雅识敏才,浩然正气是分不开的。当然,更重要的还在于她具有区别于其他女性角色的强烈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感,甚至在她的身上还隐约可见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
在儒家的思想体系中,家庭责任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宗法制又使中国古代社会形成了一个个以家族为单位的利益共同体。家族中成员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中国古代的伦理往往要求士大夫们对家族要有责任意识和忧患意识。而贾探春作为贾府的女性成员,在她的身上也有这种与男性一样的家族责任感,这体现出了探春性格中双性化的特点。
最明显的表现莫过于抄检大观园时,黛玉、迎春毫不知情,宝钗置身事外,惜春冷漠无情,而探春则“秉烛而待”。她愤慨发出“百足之虫”论,客观来看,这确实切中了贾府存在的弊端。贾府众人各怀谋求私利之心,甚至有种种损害家族利益、依仗家族权势攫取不正当利益的情况出现。探春以其超出一般闺阁女子的洞察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可见她平日对于贾府内的事务非常关注,且极力试图挽救贾府的倾颓之势。通观《红楼梦》全文,宝黛二人始终沉浸在情感世界里,通过微观的“情”表达对他人的关爱;而探春则是从宏观的家族全局出发,若想避免离散的悲剧,保持大观园的美好,就要担负自己的责任,使家族维系下去。
其次,探春在发现种种弊病之后,并没有像林黛玉一样只在诗文中表露自己的无奈和悲伤,或像薛宝钗一样“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而是付诸积极的行动。她主动承担了管理大观园的责任,并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革。探春管家为贾府节省了一大笔开支,同时避免了资源浪费,仆人们也得到了好处,被激发了积极性,双方共利。由此可见探春的改革不同于王熙凤的弄权,她是有责任意识地像改变大观园的疲敝之态,而不是为一己私利敛财。
然而,在近现代文学作品中,探春身上所体现的这种家庭责任感后已经渐趋于淡薄。典型的例子便是《倾城之恋》5中的白流苏,一个处于新旧时代交际处的女性人物。白流苏身处旧式的封建大家庭,由于屡次在其家族的裹挟下牺牲自己,她对家族的责任感已经极度淡化,甚至产生“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的想法。从白流苏身上不难发现,其家族式的责任意识已经瓦解,而自我意识已经成为影响其行为的主导力量。
在个人主义渐趋盛行后,人们开始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不再以维护家族利益共同体为使命。但是,家族概念的极度淡化造成了家庭责任感的缺失。孔子说,“过犹不及”,现代社会,许多人身为后辈,却打着“个人价值实现”的幌子逃避对家庭的责任,缺乏如探春一般积极入世的态度。今日之读者反观身处封建时代的探春,不能不佩服于她敢于负担起管理家族的责任的勇气。
《红楼梦》展现了对女性的极大关怀,具有浓厚的女性主义色彩。书中的女性不再作为男性角色的附庸一笔带过,而是成为独立的个体。《红楼梦》中典型如薛宝钗,她符合当时的时代主流价值观,虽怀“咏絮之才”,却“抱朴守拙”,“无才是德”。但是,《红楼梦》的伟大就在于它包罗万象,其中不仅有宝钗式的遵从者,还有探春式的叛逆者。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6笔者认为,探春是一个封建家族中特立而矛盾的叛逆者,该形象的前瞻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探春的“叛逆行为”在于否定社会对女性“顺从”的要求,而肯定女性的自我价值。她曾言,“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探春认为,在才情见识诸方面,女性并不输于男性,甚至可能超越男性,女性应当积极寻找、创造发挥自己价值的平台,而不是被“三从四德”的幕布掩盖自我的价值。
第二,探春还表现出强烈的自尊自爱,并进行了有意识的自我保护。对于损害了自己尊严的事情,探春绝不会一昧顺服,而是直接进行尖锐的反击。如王善保家的伸手翻开了探春的衣裙,探春“登时大怒”,并且打了王善保家的一掌。探春身上的自我保护也是对传统女性要求中的“婉娩听从”的一种叛逆。
第三,探春具有清醒的头脑和独立思考的意识与能力,她已经不再囿于李纨式的安守于闺阁针黹之间,或者偏于王熙凤的借权敛财之道,已经具备深邃的目光开始独立思考问题了。而女性跳脱出附庸的角色而开始独立思考,这本身是一大飞跃,也是笔者认为贾探春身上具有前瞻性的原因之一。
第四,与贾府其他嫡系的后辈比较,作为贾府庶出的三小姐,探春反而更有一种强烈的实现自我价值的欲望。探春并没有因为庶出的身份,像同母兄弟贾环那样自甘卑贱,妄自菲薄,而是将实现自我的强烈渴望与家族责任感结合统一起来。对于探春而言,拯救家族对于实现自我意义重大。她曾言:“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去了……”,最后她也以聪敏的才情,自尊自强的性格,令人折服的浩然之气,赢得了贾府中人的尊敬。
但是需要明确的是,探春所表现出来的女性自我意识觉醒是不自觉、不彻底的。首先当时的社会背景条件,女性根本无法具备“坚持自我”的条件。其次,它的出现并非探春自觉产生,而是由于探春个人独特的双性化性格造成的,从范围上看也仅仅是针对个人的境遇而言,而不是整个封建制度。所以探春这种女性意识的萌芽具有极强的偶然性。最后,它仅仅停留在抽象的概念层面,而未付诸实践,深化发展下去。探春最终也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从家中出走,表明对于女性不公地位的反抗,而是妥协,“……偏我是个女孩儿家!”。可见探春虽然有一定的自我意识觉醒,却是不彻底的,她依旧在等待成为“男性”被赋予实现自我独立的机会,而没有突破女性身份的束缚。
贾探春终究是当时时代的综合产物,在她身上体现了家族责任感与女性自我价值实现这两大矛盾的统一。而这一点,恰恰是《红楼梦》最为伟大和成功之处,也再次向读者展示了其复杂而多元的艺术世界。
在笔者看来,任何时代都有其局限性,我们不能认为现代就一定先进于其他任何时代。现代与传统是一条时间轴上的不同截点,并不存在对立。我们虽然身处现代,却也是“历史中的人”,只能“盲目地锻造历史…从所有选项中选择当下看起来最好的一个。”7因此,应当认识到探春身上的不自觉、不彻底之处有其必然性,也无需“以贬低传统的方式来证明现代的优越性”。相反,我们可以在文本中寻找,传统中某些值得现代借鉴学习的地方。贾探春作为《红楼梦》中的一个女性人物,不仅是欣赏研读《红楼梦》的一个小小切口,同样我们也通过这个切口发现,在现代社会继承传统社会的家庭责任感,并与现代的“个人主义”进行中庸调和是多么重要,这是《红楼梦》带给现代人的精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