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 兵 徐彩云
自古以来,中国传记代有妙笔,层出不穷。早在先秦时期,《世本》一书就有“系”“世系”“谱”“世家”“传”等文章样式,战国时期的《穆天子传》一书采用的也是“传”的文体。“传”的内容包括作者对个人生平事迹的如实记载和评价,诚如袁枚的《与孙仆之秀才书》云:“凡人少为壮谋则思学,老为死谋则思传。”①袁枚:《袁枚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42页。在写作的大家庭里面,传记的写作是一个重要的门类。在文章的大家庭里面,传记是一种常见的文体。形式逻辑学告诉人们,概念划分属类的标准不同,同一属类事物的种类别也不尽相同。据此,根据概念和词语一致性的分类标准,传记可以分为自传、传、小传、评传、别传、外传等种类;而根据传记作者与传主的身份关系,传记又可以分为自传和他传两大类型,自传即作者为自我所写作的传记,他传即作者为他人所写作的传记。
顾名思义,自传是作者简要地叙述自我生平事迹的一种文章样式。“自”是自我的意思。“传”的本义是传车驿马,原指古代一种快速的交通运输工具,后来引申之,则大凡记载人物事迹以传于世的文章皆称之为“传”,即刘煦的《释名》道:“传,传也,以传示后人。”②刘煦:《释名》,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9页。自传中的自我身份认同,是指作者在自传中对自我身份的评价与自我生平事迹及其社会地位、意义价值相一致。自传的别称很多,主要有自叙,自叙犹自述,指作者陈述自我生平事迹等,例如,周密的《齐东野语·姜尧章自叙》云:“近得其一书,自述颇详,可与前传相表里。”③周密:《齐东野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1页。这种写作方式常常含有描述的特点。自传的别称还有自况,自况犹自比,指作者自我叙介生平事迹等,例如,李延寿的《南史》载东晋陶渊明著《五柳先生传》,“盖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④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856页。,这种写作方式有时候含有自嘲的意味。此外,古人著书之后常写作自序,有的自序也属自传的范畴。一般而言,现当代作者为了求职等撰写的自传类似自我简历或履历,这种文章属于应用文的写作范畴;而作者简要地叙述自我的生平事迹,并且在其间还恰当地采用一定的艺术性笔法的文章,则可称之为自传文学,这种文章属于传记文学的范畴。本文所论是后者,且古代自传性文章的数量众多,限于篇幅,在此择要而论。
在时间上,自传写作起源于先秦,形成于汉代;在文体上,自传写作源于著作的序言,而非史传。刘知几在《史通》中说:“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案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已。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至马迁,又征三闾之故事,放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余波,自叙之篇,实烦于代。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①刘知几:《史通》,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00页。刘知几所谓的“自叙”即自传,并认为战国时期屈原的诗歌《离骚》开头一章的写法是自传的滥觞;而汉大赋作家司马相如始作自传,司马迁、扬雄和班固接踵而起,文体一脉相承。但遗憾的是,司马相如的自传未流传存世。迄今,人们所看到最早的自传是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所写的《太史公自序》,这一篇文章成了古代自传体散文的经典之作,为后人写作自传提供了足资借鉴的范式;此外,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也是自传成分很重的信函。哲学家王充的《论衡·自纪篇》是晚年写作的自传,记述了自我的家世、生平、思想和著述,同时阐明了写作《论衡》等书的宗旨,着重反驳了当时个别人对自己的攻击和诬蔑,自我身份认同为有气节的蘧伯玉和有操行的史子鱼。该文是自我一生思想言行的真实写照,是汉代自传体散文的进一步发展,昭示了后代自传体散文的演进趋势。东汉末年,蔡琰的五言《悲愤诗》叙写了自我遭祸被虏的原因,被虏入关的苦楚,在南匈奴的生活,得知被赎的情绪,母子离别的惨痛,返汉归途的观感,自我身份认同为不幸而孤独无依的“旧人”。这是中国第一首文人写作的自传体诗歌,开创了自传体诗歌的新形式,标志着中国自传体诗歌的成熟。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文章写作的勃兴,自传的写作步入充分自觉演进的时代。在写作理论上,魏文帝曹丕的《典论·论文》首次摆脱儒家经学的束缚,将文章写作提升到关涉“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崇高社会地位,从一个文学家的身份认同这个角度来阐发文章写作的理论意义,说:“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②傅亚庶注译:《三曹诗文全集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525、515页。在写作实践上,曹丕曾写作自传文《典论·自叙》称自身:“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后之良史。”③傅亚庶注译:《三曹诗文全集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525、515页。所以说,曹丕深谙任何文章,包括自传,只要用心去写作,都是可以使作者声名载入史册,流传后世而不朽的。曹魏以降,作者们为后人留下了众多主题多样、形式风格各异、自我身份认同差别化的自传文学篇章。东晋陶渊明写作了中国古代文人最早的自传体散文《五柳先生传》,以隐名埋姓的婉曲手法表达身份特征,叙写自我生活、环境、爱好、著述、性格、志趣,以或然的语句自我身份认同上古帝王无怀氏、葛天氏,全文短小精致,为后世自传的写作提供了新的示范。南朝宋时袁粲的《妙德先生传》自我身份认同为“有舜之遗风”④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30页。,叙写身体状况、性情旨趣、宏通学识、世故交往,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与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相映成趣,有异曲同工之妙。南朝梁时刘峻写作的《自序》则另辟蹊径,采用比较的方法,自我身份媲美东汉士人冯敬通,认同者三:“节亮慷慨”“逢命世英主,亦摈斥当年”“有悍室,亦令家道轲”;异之者四:“自少迄长,戚戚无欢”“祸同伯道,永无血胤”“有犬马之疾,阖死无时”“声尘寂漠,世不吾知,魂魄一去,将同秋草”①姚思廉:《梁书》,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26页。,对自我品性的认同赞美与对自我命运的悲怆感慨跃然纸上。南朝梁时江淹的《自序》自叙生平、仕宦经历和为人作文,自我身份认同为“天竺缘果”“老氏清净”②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81页。之人,其间记载自我与高皇帝的对话真实而富于人情,人物描述不乏文学笔触,较之东晋葛洪的《自叙》采用问答式记叙,更加微妙形象而耐人咀嚼。虞信的《哀江南赋》采用骈体文,概括了梁朝由盛至衰的历史和自我由南至北的经历,将不幸家世与动乱国史相结合、个人遭际与民族灾难相融会,自我身份认同为流寓关中的梁朝“贞臣”及亡国士大夫,感情深挚动人,风格苍凉雄劲,具备史诗一般的规模,呈现俯瞰世间的气魄,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带自传性质的骈体赋。
唐朝盛大的国情和恢弘的社会,为文学家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生活资源和深厚的现实体验,也成为自传写作的不竭动力。陆羽的《陆文学自传》在中国古代第一次自觉为自传命名,以“自传”为题并正式运用“自传”概念,标志着自传作为一种散文化文体已经名正言顺、名副其实地登入中国古代文学的殿堂。陆羽将写作重点放在叙介自我性格及记述对自我生平有重大影响的僧人积公、皎然和官宦李齐物、崔国辅等,自我身份认同为春秋时期的楚狂接舆,凸显了自我才华优异、特立独行的特征。唐代传奇小说突破了之前小说纯粹纪实的写法,采用的是纪实与虚构相结合的写作方式。元稹的《莺莺传》开启中国古代文言小说自传性叙写的先河,诚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③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6页。杜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安史之乱”使杜甫经历了唐朝由盛而衰的巨变,一首首反映现实忧国忧民的诗篇铸就了杜甫的“诗史”声誉和“诗圣”地位。其中,杜甫在长安后期写作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自我身份认同为商朝祖先契和周朝祖先稷,标志着杜甫的文学作品在思想和写作上完全成熟,而这恰恰是一首自传体诗歌,是在前人自传体诗歌基础上的长足发展,显示了其在杜甫文学成就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意义和价值。刘禹锡在临终之前写作的《子刘子自传》,重点放在回顾自我参与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的经历上,自我身份认同为像王叔文那样兴利除弊投入政治改革的中坚人物,无怨无悔的慨叹凸显了自我坚贞不屈的政治立场和耿直品格。白居易的《醉吟先生传》在简要描述晚年自我半隐居生活之余,突出叙述自我放情诗酒的生活意趣,自我身份认同为刘伶、王绩、黔娄、颜回、伯夷、荣启期、卫玢,塑造了自我由早年积极入世到晚年消极出世的形象和转变,字里行间蕴含了生活悠闲、苦闷又超脱不得的情愫。陆龟蒙的《甫里先生传》注重叙写自我的性情癖好、诗文创作、超脱闲散的生活状态,自我身份认同为“涪翁、渔父、江上丈人之流者”④董浩等:《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421页。,透露出晚唐士风凋敝官场污浊,使自我无从舒展抱负,转而以高蹈隐逸的狂狷之态行世,实乃万不得已的无奈与苦衷。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社会经济、思想文化、传统教育高度发达的时代,文学创作、艺术门类等各方面取得了有目共睹的进步、创新与繁荣,自传的写作也从中获得了诸多滋养。柳开作为宋代古文运动的先驱,提倡复古,反对五代颓靡的文风,一生写作了两篇自传体散文。在《东郊野夫传》里,柳开注重写自我为人处世、言行取向的原则,自我身份认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柳宗元,显示了年轻时期在倡导古文运动时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之后,在《补亡先生传》里,柳开把重点放在记述自我与古文运动的关联上,从诠释名号“东郊野夫”到“补亡先生”的改变,过渡到对孔孟圣贤及古文经典的价值阐发,慨叹世敝道否,申明自我有志“备其六经之阙也,辞训典正与孔子之言合而为一”①柳开:《河东集》,《四库全书》第108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49页。,诚所谓“补亡”之深义也。这种自我身份认同的转变也反映了柳开在思想上对韩愈、柳宗元的超越,以及“不可谓代无其人”的勇敢担当。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晚年写作的《六一居士传》是一篇自传性散文,自我身份认同为在家信奉道教的“居士”,全文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叙述晚年的自我生活,享受阅读、赏碑、品茗、弹琴、弈棋、饮酒的,主旨旷达,心情淡泊,文风飘逸,表达了自我不再眷恋功名利禄的情怀,其独特的性灵格调使之跻身于古代自传性散文的代表作行列。李清照的自传性散文《金石录后序》,自我评价《金石录》“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②王仲闻校注:《李清照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6页。,自我身份认同为像上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快乐;之后,主要内容聚焦叙述遭遇靖康之难,夫妇别亡,金石散轶,自我颠沛流离,忧患不已。李清照在前后生活经历的对比中刻画了自我晚年内心的深重悲恸和处境的感伤凄苦。值得一提的是,宋朝立国300余年,二度倾覆,皆缘外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唯一没有亡于内乱的王朝,与此同时,国内的社会矛盾逐渐累积,尤其是君臣、臣僚之间争权夺利此起彼伏。李清照的自传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宋朝在内忧外患时期的真实写照。南宋末年,文天祥的自传《指南录后序》叙述自我出使元军、被驱北行、中途逃脱、辗转回到永嘉的艰险遭遇,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和忠君气节的自传体散文。文天祥自我身份认同为“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③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313页。的仁人义士,塑造了一个威武不能屈服、浩然正气冲天、可与日月争光的民族英雄形象,达到了古代自传弘扬爱国主义思想的高峰。
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封建王朝,蒙古族统治阶级对汉文化知之不多,导致宋代兴起的程朱理学并未成为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统治阶级对人心禁锢的松懈为文学艺术的发展繁荣创造了良好条件,元曲的兴盛为自传写作开拓了文章文体范围。关汉卿是位列“元曲四大家”之首,被人们誉为“曲圣”,一生写作杂剧文学剧本67部,现存18部,最著名的是《窦娥冤》,写作散曲今存小令40多首、套数10多首。其中,套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带有自传性质,在自传写作的文体上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和价值。关汉卿自我身份认同为“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④隋树森:《全元散曲》,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73页。,活脱脱地塑造了一个貌似玩世不恭,而愤世嫉俗、铮铮铁骨的书会才人形象,折射出元曲作家普遍存在对仕途无望的失落,对异族统治下社会的不满与反抗情绪。杨维桢是文学家、书法家和戏曲理论家,其《铁笛道人自传》在叙述自我别号的来龙去脉及登第去官的经历之余,注重叙介铁笛的来历、民歌的创作和音乐的演奏,以及与众多市民百姓一起酬唱、饮酒、交往的情形,自我身份认同为“道人”,表现了秉持自由、行为放达、不阿权贵的狷直性格,“弈损闲心,画为人役,见即屏去”成为自我性情的绝妙注脚,“不披文,则弄札翰,或理音乐”⑤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42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页。则透露了自我对包括元曲在内音乐的钟爱,以及元曲对自我的深刻影响。
明朝前期,朱元璋为了巩固统治阶级的政权,对文学艺术采用了有选择性的肯定与推崇,使得文学艺术的发展一度陷入低谷。明朝中晚期,随着王阳明心学激发的个性解放思潮的兴盛,统治阶级的思想文化禁锢政策逐渐瓦解,商品经济的持续发展促进了城镇都市的繁盛和市民阶层的扩大,文学艺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繁荣。明初,自传的作者范围延伸到了最高统治者。太祖朱元璋站在维护统治阶级政权的立场,为了让子孙后代理解家族的疾苦和开创江山的艰辛,采用墓碑文体写作了《皇陵碑》,历述父母兄长的辛劳与自我的戎马生涯,秉笔直书,真切叙事,扭转了历代帝陵碑刻一味粉饰夸耀的恶习,无一笔自我吹捧,无一事自我虚构,把元明改朝换代的勋业归功于历史的必然和时代的融合,自我身份认同为“必仿佛于殷商”①沈节甫:《纪录汇编》,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涵芬楼1938年据明万历刊本影印。。这一自传体碑文的写法在中国历代帝陵碑文中是绝无仅有的。高启为明代优秀诗人之一,自传体诗《青丘子歌》是自我形象和写照,全诗从“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②高启:《高青丘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33页。写起,以降谪的世间经历和所见所闻所行为主,至返回瑶京结束,自我性情和品格评价为“泬而清”,刻画了自我不媚流俗、特立独行的思想品格,全诗采用民歌的长短句体式和乐律格调,自叙生平,诵读起来朗朗上口、流畅自如而韵味悠长,颇具艺术个性。墓志铭写作本义为生者对逝者生平事迹的概述评价,而中国古代自传史上有不少生者自我写作墓志铭,这种自为墓志铭是自传和墓志铭两种文体的结合,显得别具一格。徐渭是文学家、戏曲家,写作的散文以《自为墓志铭》最为出色,字里行间叙写自我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行为轨范、价值标准、人际交往、志趣爱好的矛盾冲突,既有自我才华的自负,又有怀才不遇的愤激,更有生存处世的佯狂。自我身份为认同为西周时期周朝的卿士仲山甫,在明代上层思想文化发生重大变革的背景下,彰显出鲜明的凌厉、桀骜、狂放、叛逆的思想、精神和个性特质。
明代戏曲是继元杂剧之后中国戏曲史上的第二个黄金时期,剧作家们把自传的写作延伸到戏曲剧本,通过代言体的戏曲剧本自我身份认同剧中人物,叙写自我生平事迹,成为明代自传写作的一个重要现象,是中国古代自传写作的一大创新和适用文体的一大突破。嘉隆年间,张瑀的《还金记》在戏曲史上首开以传奇为自传彰显个性化写作的路子。全剧主要写自我亲身经历的事情,自我作为主角登场,自我身份认同为有志勤学知善良辨邪恶之人,剧中主要人物所采用的也都是真实姓名。这种写法,创新了戏曲塑造舞台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之后,剧作家以戏曲文学剧本为自传写作载体的越来越多,例如,据吕天成《曲品》、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著录,属于剧作家自况身世的传奇文学剧本,主要有谢廷谅的《纨扇记》、车任远的《弹铗记》、朱期的《玉瓦记》、圣成生的《箜篌记》等。袁于令是明末清初有影响的戏曲家、小说家,写作有杂剧《双莺传》《战荆轲》,传奇《西楼记》《金锁记》《玉符记》《珍珠记》《鹔鹴裘》《长生乐》《合浦记》《汨罗记》及《瑞玉记》等,其中以完成于万历年间的《西楼记》最著名。《西楼记》写书生于叔夜与妓女穆素徽的爱情故事,据袁栋撰《书隐丛书》等书记载,《西楼记》文学剧本是袁于令的自叙传,才子袁于令自我身份认同为于叔夜,因在风月场上与他人争夺一妓女失败入狱,抑郁无聊而写作《西楼记》以寄慨。后人从《西楼记》的自传性剧情中可以更加全面地认识袁于令的人生经历和道德品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屠隆是万历五年(1577)的进士,曾任礼部主事、郎中等官职,也是文学家、戏曲家,后罢官回乡,潦倒而终;晚年写作的三部传奇文学剧本《昙花记》《修文记》《彩毫记》,都带有屠隆自传和宣扬佛道的特征。《昙花记》叙写木清泰舍弃功名富贵,外出访道,历经艰辛终证佛果的人生境遇故事,屠隆在剧中自我身份认同为木清泰;《修文记》叙写蒙曜夫妇、子女清心学道,全家拔宅升天的故事,屠隆在剧中自我身份认同为蒙曜;《彩毫记》以李白生平和传说演绎而成,叙写李白成仙的故事,屠隆在剧中自我身份认同为李白。针对屠隆在剧本中体现人生追求的消极与主题思想的弊病,郑振铎在《〈修文记〉跋》中批评道:“《修文记》,屠隆撰。……实一部自叙传也。……此记设想荒诞,文辞酸庸,错综仙佛,杂糅人鬼。仆仆求仙,自信得道。而妻子女婿,一门并种善因,皆得超拔。快意抒情,直类谵语。明代混合三教,妄意求真之徒不少,赤水殆入魔尤深者。然在戏曲史上,类此之自叙传,赤水实为始作俑者,其影响殊大。”③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210-1211页。此言可谓确论,对于人们正确认识屠隆传奇写作的价值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清代已经进入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晚期,文学艺术及其门类发展达到了成熟阶段,为优化自传写作创造了必要条件,自传写作也承续历代余风进一步发扬光大,在各种文体中得到广泛运用。
在戏曲方面,许多文人借助传奇写作自传。例如,仲振奎的《怜春阁》叙写李塘家庭妻妾之间的纷争与爱情故事,剧中主角李塘是仲振奎自我身份认同的人物,多处宾白均可确证仲振奎的自我人生经历。仲振奎是将清代著名古典小说《红楼梦》改编成戏曲《红楼梦传奇》的第一人,将传奇《怜春阁》与传奇《红楼梦》两相比较,可以窥见仲振奎成熟的自传写作手法,以及细腻的内心情感和丰富的精神世界。左潢的《桂花塔》自我身份认同为工洪,叙写工洪经营园林亭阁,建造桂花塔,友朋游宴,消闲著述,房屋坍塌,酬神贺塔,至庆贺六十寿辰作结,剧情演绎与左潢人生经历相吻合。清代杂剧承接元明杂剧而来,然而音乐体制大都由北曲改为南曲,文学体制也突破了元杂剧一本四折的体例,出、折及数量多少不一。其中,廖燕的杂剧《醉画图》《镜花亭》《诉琵琶》《续诉琵琶》合称《柴舟别集》,以自我真实姓名认同剧中主人公,叙写高标自许而知音难求的士子苦闷忧郁,为清代自传性杂剧的写作肇端。之后,徐燨的《写心杂剧》承接《柴舟别集》的写法,在内容上以自我真实姓名认同剧中主人公,叙写人生遭际,抒发内心情感,盼望知音理解,期许个人才华得到社会承认器重,蕴涵了一种使自我青史留名的深层传世心理;在形式上,《写心杂剧》以十八个一折短剧叙写自我身世,创造了清代杂剧文学体制空前之写作格局,在清代杂剧中独树一帜。清代这一类的写心杂剧为数甚多,使自传的写作侧重叙写现实世界中的自我生平事迹,转向侧重揭示精神世界中的自我心灵历程,同时兼顾平面化文章写作与立体化舞台搬演,藉戏曲综合艺术使自传的写作更加成熟,表现形式得到创新、弘扬与光大。
小说,寓含作者自述生平的内容,是清代小说写作的突出现象和艺术特色。例如,李渔是明末清初颇有影响的戏曲家,写作有《笠翁十种曲》,也是著名的小说家,写作的《十二楼》是清代著名的白话短篇小说集,其中,《三与楼》中的虞素臣、《鹤归楼》中的段玉初、《闻过楼》中的顾呆叟等都是寄寓了李渔自我身份认同的人物,而《闻过楼》的入话自传性程度最高,顾呆叟对功名所持的态度与李渔对功名所持的态度如出一辙。在自我身份认同的体现上,李渔的写作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在篇首或入话部分以第一人称“我”或“予”或“觉世稗官”引述自我写作的诗词,叙介自我简历,发表自我对某一问题的看法,如《十二楼》中的《夏宜楼》《萃雅楼》《闻过楼》等的开头部分属于自传式的叙述,基本上不包含虚构成分;另一种是隐去自我真实身份,以自我的生活经历塑造人物形象,藉此生发开去,虚构情节,寄托梦想,敷演成篇,如《三与楼》《闻过楼》的正话部分。李渔的这种自我身份认同在小说中的差异,表明李渔对自传体小说的创作具有高度的自觉意识和成熟的艺术技巧,也是对此前自传体小说写作的全面超越。特别是李渔作为一介布衣,仅靠一人“砚田糊口”养家度日,将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融入到小说情节中,大大凸显了自我文学形象的传奇化个性特征,不仅增强了小说引人入胜的审美性,而且提高了小说市场销售的商品性,在相当程度上有助于解决李渔自谋生计的问题。这也是李渔自传体小说相对所有清代小说而言独一无二的双重超越价值所在。因此,通过对李渔小说自我身份认同及写作方法的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可以了解李渔的生平事迹,把握李渔的性格特点,揭示李渔的思维取向。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一部包含自传内容的长篇小说,超越此前和同时代的任何一部讽刺小说,代表了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在《儒林外史》的四代士人当中,和吴敬梓关系最密切者是第二代及第三代,其中,杜少卿寓有吴敬梓自我身份认同的影子。与滁州全椒(今安徽省全椒县)吴氏有姻亲关系的金和在为《儒林外史》写作的跋中说“书中杜少卿乃先生自况”①金和:《儒林外史跋》,苏州:同治八年苏州群玉斋活字本。,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认同这一观点,称“杜少卿为作者自况”②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2页。。杜少卿是吴敬梓描写的一批理想中的真儒名贤之一,既有传统儒家美德,又有六朝名士风度,言行当中常常显示离经叛道的性格,体现了吴敬梓期盼改造社会、追求道德和才华互补的人生愿景。至于胡适、俞平伯等判定《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叙传一说,其超越一切古典小说写作意义和自我身份认同价值,迄今基本上已经成为红学界的共识,此不赘述。
此外,段玉裁是文字训诂学家、经学家,80岁时写作自传体散文《八十自序》自寿,自我身份认同为春秋时代的高士荣启期,感慨“天以年厚人”①段玉裁:《经韵楼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03页。为乐,以养亲、读书、行善自我期许,然因勤苦无功而悔疚不已。这种自我评价道出了段玉裁晚年回顾一生时的通达和谦逊。汪中是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所作骈文在清代骈文中被誉为格调最高,其《自序》正是一篇用骈文写作的自传。汪中在《自序》中的自我身份认同为南朝梁时的刘峻,仿刘峻自传的写作方法,在与刘峻的比较中提出四同:“幼罹穷罚,多能鄙事,赁舂牧豖,一饱无时”“受诈兴公,勃溪累岁,里烦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梨,蹀躞东西,终成沟水”,“久历艰屯,生人道尽。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药裹关心,负薪永旷。鳏鱼嗟其不瞑,桐枝惟余半生。鬼伯在门,四序非我”;五异:“衰宗零替,顾影无俦。白屋藜羹,馈而不祭”“簪笔佣书,倡优同畜,百里之长,再命之士,苞苴礼绝,问讯不通”“卑栖尘俗,降志辱身,乞食饿鸱之余,寄命东陵之上,生重义轻,望实交陨”“著书五车,数穷覆瓿。长卿恨不同时,子云见知后世。昔闻其语,今无其事”“天谗司命,赤口烧城,笑齿啼颜,尽成罪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最终归结为自我与刘峻“实命不同”,而“劳者自歌”②汪中:《新编汪中集》,田汉云点校,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447页。,则将人生的辛苦经历和万千感慨一言以蔽之,透露出自我对追求人生目标的坚定立场和充分信心。汪中的自传与刘峻的自传相隔1200年左右,文体和写法的近似、思想和情感的渗融,汪中对刘峻的遥相呼应,同理异趣,不可不谓古代自传写作史上之佳篇妙章。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自传的生成源远流长,自传内容代有拓展,自传文体的运用多种多样,自传写作方法不断创新,自传作者的社会地位上至帝王臣僚、下至平民百姓,自我身份认同置于广阔的社会生活背景,或叙述或代言、或再现或表现,叙写了自传作者的生平事迹、思想意识、情感世界、内在心理、爱好向往、理想憧憬、独特个性,彰显了自我身份认同的构建、见贤思齐的追求、自觉意识的增强、人生经历的反省、社会境况的评价、功过是非的判别、虚实写法的互生,构建铸就中国古代传记文学的重要支撑,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繁荣做出了积极贡献,是当今自传文学写作进一步发展创新的有益借鉴、丰富滋养和充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