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与赎:福克纳作品中时间的意义∗

2018-11-28 07:02钱中丽
外语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福克纳生活

钱中丽

(华南师范大学,广州510631)

提 要:福克纳的作品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本文从基督教的时间观解读福克纳作品中的时间。在福克纳的作品中,时间不仅是一种时空体验,而且还寄托着作者内心深处的期盼。他尝试通过时间这一艺术表现手法,赋予对人性救赎的渴望,搭建起对人类精神家园的追求,昭示出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以此表达对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和牺牲等美好人类精神的呼唤。

1 引言

基督教认为,上帝在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时间,时间从上帝创世的时候开始,一直指向末世审判日,在末世审判时终结。基督教的时间观认为,时间是一种沿着过去、现在和将来逐渐推进的线性时间。人的生命在时间中开始,在时间中度过,在时间中结束,时间的进程也就是生命的进程,时间的历程也是人类赎罪的历程,是人类走向永恒的必经途径。在基督教中,时间与救赎紧密相关,把握好对世俗时间的体验和度量是身处世俗时间的有限生命获得无限永恒与拯救的重要必经途径。 在《圣经》的《加拉太书》(4:4)和《以弗所书》(1:10)中,上帝派耶稣为人类赎罪的时候被称为“日期满足”。在这里,为人类的罪而献身的耶稣既存在于上帝的永恒中,又存在于世俗时间中。“在耶稣的降临之中,上帝的永恒将所有的时间,过去与将来都联结在一起。”(Jeffrey 1996:189)因此,基督教认为,在此岸世界中,人如果要达到救赎,在时间上来讲,就是将世俗的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时间融入到上帝的永恒之中,将生命的时间投进上帝永恒的怀抱之中,在体悟着时间的流程中,体悟着生命和生命的意义,在身处世俗时间的生命中获得永恒和拯救。

基督教的这种时间观深刻影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的思想和创作。福克纳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从作家总的思想倾向和创作主旨而论,都与他的宗教思想探索密切相关”(金亚娜2009:178)。在其作品中,时间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时空概念,而是其表达深邃思想的重要载体。透过这个载体,时间被赋予新内涵,它是能动的、救赎的和充满希望的。本文从基督教时间观的视角探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诠释基督教对福克纳创作和文学想象力的深刻影响,解读福克纳作品中的时间意义和内涵。

2 时间的度量:心灵体验的主观性和现在性

福克纳一生创作颇丰,在其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创作19部长篇小说和大量的短篇小说。他的大部分作品包含在约克纳帕塔法系列中,这一系列作品涉及不同年龄、不同种族、不同职业、不同阶层,构成庞大的南方社会的整体,反映出美国南方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堪称一部美国南方社会的编年史。在这一系列作品中,相同的人物、场景在不同的故事中轮番出现,时空的穿梭将这些故事紧密相连,构成一个整体,打造出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对此,福克纳在其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一书衬页的地图里,对其创造的文学想象世界——约克纳帕塔法县有过详细的描述,在这个地图里,福克纳称自己为“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唯一业主和所有者”。这个县位于密西西比州的北部地区,北部有塔拉哈特河穿过,南面有约克纳帕塔法河穿过,面积2,400平方英里,1936年的人口为15,611人,其中白人6,290人,黑人9,113人。这个取材于想象中的美国南方,时空时间的范围跨越从印第安人时期到美国20世纪的漫长历史。

但是,他并没有按照时空时间的顺序来构建他的文学世界和情感世界。在福克纳的作品中,过去和现在在作品人物的叙述和意识中来回穿梭,不断地重叠,过去的时间流进现在,现在的时间又流进过去,过去的事件不再是完完全全的客观存在,而是过去和现在在一定心理条件下构成的事件。这些事件始终围绕着一个永恒的主题,这个主题就是作者毕生追求的人类精神。如果简单地用时空时间来思考其作品和作者要真正表达的思想,就过于简单和片面。1946年马尔科姆·考利在美国首次出版的《袖珍本福克纳文集》(The Portable Faulkner)一书中,将福克纳的作品按照大事年表时间顺序编成8部分,第一部分的时间从1820年到1859年,第二部分的时间从1864年到1874年,第三部分的时间为1883年,第四部分的时间为1908年,第五部分的时间从1902年到1928年,第六部分的时间为1927年,第七部分的时间从1928年到1940年,第八部分的时间为1951年、1699年至1945年、1950年。但是,福克纳研究专家霍夫曼对此批评道:“考利的设计是引人入胜的,也是富有独创性的,但是他也是对福克纳时间应用的一种歪曲,因为这样的设计过于干净利落,也因为它忽视福克纳主要是应用过去和现在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心理的,而不是历史的”(Hoffman 1966:25 -26)。 霍夫曼的这种批评不无道理。正如巴斯所说:“福克纳对于时间的应用,有时是静态的,有时是流动的,很少局限于普通时间的年表中,总是在人物心理上显示出重要的意义,同时还含有宗教的意蕴”(Barth 1972:7)。 研读福克纳的作品,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作品中的时间不仅是时空意义上的物理时间,它更是心灵的感受和体验,时间的过去、现在与将来融为一体。在这滴滴答答的时间体验中,作者揭示出社会大变革中新旧观念的矛盾冲突带给人们心灵上的冲击。他对人类丧失的美好精神和对现代社会带来的影响表达出深深的悲哀之情和忧患意识,他呼唤人类美好精神的回归,尝试搭建起人类新的精神家园以及昭示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例如,在《喧哗与骚动》中,班吉被改名的那天,他意识到“我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我能听见站在我背后的凯蒂的出气声,我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福克纳1984:63)。当他的手伸到有火的地方被烫着时,他叙述道:“我的手猛地蹦了回来,我把手放进嘴里,迪尔西一把抱住了我。我透过自己的尖叫还能听到时钟的滴答声”(同上:66)。班吉是一个只有3岁幼儿智商的33岁智障人士,他的感觉特别敏锐。当他痛苦的时候,便听到“时钟的滴答声”。时钟的滴答声总是与凯蒂相连,而有凯蒂的日子充满爱、关心和同情。对于一个3岁的幼儿,他的内心感受是真实的,他渴望爱、关心和同情。

在叙述者对过去的编辑中、在对时间的体验中,福克纳展示出他们生命的方式。卡尔·津克这样评价道:“福克纳的现实与其说是空间和时间的问题,倒不如说是人物的意识状态问题,福克纳认识到简单的钟表或日历时间与‘纯粹’时间之间的重大区别,并把它戏剧化。简单的时间是人类变化流程按时间次序的排列,是一种计量的手段,而‘纯粹’的时间是经验,与个人的意识共同扩张,它不是按时间次序的排列,而是评估真正价值的一种持续的努力”(Hoffman 1966:26)。福克纳在其众多的作品中,展示这种源于基督教文化的时间观。例如,《喧哗与骚动》《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

对于如何度量时间,奥古斯丁认为,过去、现在、将来都统一在现在的时间中,“我们通过感觉来度量时间,只能趁时间在目前经过时加以度量;已经不存在的过去,或尚未存在的将来又如何加以度量?谁敢说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度量?时间在通过时,我们能觉察度量,过去后,既不存在,便不能觉察度量”(奥古斯丁 1982:244)。“有一点已经非常明显,即: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是不确当的。或许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3类,比较确当。这3类存在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同上:247)罗素在《西方的智慧》一书中对此评价道:“对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是一种三重性的现在,是因为它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过去是现在的回忆,而未来是现在的展望。这一理论并非没有缺陷,但它主要是为了强调时间作为人(被创造的存在物)的一部分心灵体验的主观性。按照这一观点,追问之前有什么就会变得毫无意义”(罗素2004:167)。显然福克纳接受这一观念,他曾讲述过自己对于时间的认识:“我可以像上帝一样把这些人调来遣去,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我抛开时间的限制,随意调度书中的人们,结果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来效果极好。我觉得这就证明我的理论,即时间乃是一种流动状态,除在个人身上有短暂的体现外,再无其它形式的存在。所谓本来,其实是没有的——只有眼前。如果真有所谓本来的话,那也就没有什么伤心,没有什么悲哀”(Meriwether, Millgate 1968:255)。

3 时间的威迫与生命的苦痛

福克纳作品中的人物普遍存在着一种时间的威迫感,小说中的人物有关过去的感受深深地影响他们对现在的感受,过去给他们加上无可逃脱的枷锁。他们要么沉醉在过去时光的辉煌中无法面对现实生活,要么停留在过去遭遇的痛苦中无法在当下前行。对时间的不同体验预示着小说中不同人物命运的变化,他们在对时间的不同认知中完成生与死的抉择、善与恶的较量,完成内心的冲突和人生中各种不同的重大事件。如《喧哗与骚动》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昆丁沉醉于家族过去辉煌的历史而无法接受家族的衰落,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最终选择自杀;《八月之光》中的乔·克里斯默斯一直无法摆脱过去因被怀疑有黑人血统所遭遇的伤害和痛苦,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情人;《八月之光》中的海托华也曾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对妻子的冷漠和绝情致使妻子跳楼身亡;《标塔》中的飞行巡演员们不关注过去和未来,沉迷于当下刺激的感官享受中;《去吧,摩西》中的艾克无法面对过去祖先的罪恶,放弃家族的继承权逃避到大自然中;《没有被征服的》中的贝亚德·萨托里斯面临为死去的残暴的父亲报仇的压力;《修女安魂曲》中的谭波儿无法挣脱过去生活的影响又重回过去的生活;《去吧,摩西》中的加文·斯蒂文斯将《圣经》译回古希腊文逃避现实的生活等。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将这种时间的威迫感表达到极致,书中几乎所有的主要人物无不卷入时间的漩涡之中,特别是在昆丁叙述中更是表达出在时间面前的挫败感和无力感:“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嗒滴嗒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归谬法(reducto absurdum),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和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福克纳1984:85)。

《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对美国南方的过去怀念不已,“南方作为种植园经济的产物具有农业理想主义、白人贵族统治等鲜明的特征”(李媛媛陈夺2016:148)。昆丁对过去充满迷念,对现在充满敌意,对于他来说,时间是一切希望的陵墓,时间将他所有引以为荣的过去冲刷得一干二净。时间是记载家族衰落的手段,他无法将过去的世界留住,他努力维护他所喜爱和骄傲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只属过去,他崇尚的旧世界和旧秩序已经不再,康普生家族及旧南方往昔的繁华、荣耀、旧南方的妇女贞洁观等,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过去。妹妹凯蒂的贞洁对他来讲,既是家族荣誉的象征,也是他希望能够回到过去旧传统、在过去中找寻生命意义的象征。对于昆丁来讲,凯蒂的失贞摧毁他的理想,摧毁他构建的人生意义。他尝试挽回这一切,于是他与凯蒂的情人决斗,又谎称与妹妹犯乱伦罪,甚至在叙述中,即使是描述现在的思想行为他也用过去时表达,但是这种行为在现在的时间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现实的一切使他无能为力,痛心疾首。他无法面对变化的现实,为了脱离这个可怕的变化的现实世界,昆丁最终选择自杀以彻底终止时间。他企图使时间停止,试图阻止时间玷污理想。

《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沉迷于过去,努力摆脱逃避现在,而《八月之光》的主人公乔·克里斯默斯则是无法摆脱过去时间对他的压迫和影响,乔背负着痛苦的过去,无法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从外表上看,乔完全是一个白人,但他的一生一直为黑白混血儿的身份所困扰。他幼儿时就被种族主义者外公遗弃在一家孤儿院中,因为外公怀疑乔的父亲有黑人血统,随后外公做了孤儿院的看门人。在外公的监视下,他在孤儿院度过冷漠的幼年时光,常被斥责为“小黑鬼”;5岁时被收养,在清教徒的教育方式下长大;在18岁那年的一次冲突中,乔把椅子砸向养父,从此开始15年的流浪生活。由于血统问题,他无法融入任何一个族群中去,无法明确自己的身份和社会位置。在与乔安娜·伯顿的交往中,乔安娜把他当作黑人看待,尽管乔安娜反对蓄奴制,但她认为与黑人做爱是罪恶的,她要求乔和她一起跪在上帝面前请求上帝的宽恕,在遭到拒绝后她将手枪对准乔,乔被激怒,用刀割断乔安娜的喉咙,并放火烧毁乔安娜的房子。在得知乔的黑人身份后,杰弗逊镇上的白人居民心中燃起仇恨和愤怒,珀西·格里姆用刀割下乔的生殖器,乔结束悲惨的一生。比起昆丁,乔在时间面前的威迫感更加强烈,当乔安娜要求乔和她一起跪在上帝面前请求宽恕并把手枪对准乔时,这意味着乔再一次被困顿于过去时间的枷锁中,而这种枷锁是整个南方社会套在他身上的枷锁。他被激怒后杀死情人意味着他试图摆脱这种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是对时间威迫的一种对抗和抗争,也是对南方社会种族主义和旧秩序的抗争,但是这种以剥夺他人生命为方式的抗争也使他无法在当下中前行,他的生命更加悲惨和无奈,也无法寻找生存的意义、价值和尊严。

4 时间的斩断与价值的迷失

福克纳小说中的人物,在感受时间的威迫时,也试图将时间斩断,把自己隔离在时间的现在或过去里。在时间浪潮的冲击下,在对过去和现在所感受的压力中,他们展现出对时间的情感,也展示着不同的生命方向、不同的心理状态、不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八月之光》中的海托华与昆丁相同也曾以家族过去的辉煌为傲,将自己隔离在过去的时光中。作为一个牧师,他甚至在讲道时总是把宗教、奔驰的骑兵和在奔驰的马上丧生的祖父混在一起,纠缠不清,他对过去的沉迷使他对现实的世界和生活漠不关心,在家里,他的冷漠和绝情使妻子感到孤独、绝望,她离家出走,最后造成跳楼身亡的悲剧。除昆丁和海托华之外,福克纳作品中的理想主义者都不同程度地留念过去的辉煌,都以不同的方式沉迷于过去,隔离时间,他们不能在当下的生活中寻找生命的存在意义。例如,《喧哗与骚动》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康普生先生整日酗酒,愤世嫉俗;《萨托里斯》和《圣殿》中的律师霍拉斯·班鲍对周围人表现出人性中的邪恶感到震惊却又无奈;《去吧,摩西》和《坟墓的闯入者》中的律师加文·斯蒂文斯将《圣经》译回古希腊文寄托情感,等等。他们的理想和生活的意义被充满物欲的社会生活和动态变化的现实拒绝,他们一直在生活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寻求人类精神的完美,但是都以失望而结束。在现在的时间中,昆丁和海托华等人物最终都没有能够选择承担和忍受生活的痛苦,他们忽视“悲伤和痛苦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没有悲伤和痛苦,人类就不可能完整”(Polk 1981:8)。

福克纳作品中的理想主义者大都将自己封锁在永远也回不来的过去的时间里。他们祈盼在过去的时间里找到荣耀和情感依托,找到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找到高贵的道德和人的尊贵。而在现在的时间里,则只有无法把握的变化和危机,只有残酷的生活现实,他们看到的世界全是窟窿,他们找不到精神上的安全感和生命的意义,不能跨越现在,不能承担现在的职责和痛苦,因此,他们没有未来,只有逃避和消亡。对于昆丁和海托华等人物对于过去时间的沉迷,亨特这样评价:“在一个只有创造与堕落的生活现实中,让人关注的只有腐坏和无法得到救赎的创造本身,对价值和意义的追寻只能导向过去,导向在创造和堕落之间的时间,这时人的创造还没有腐坏,人的希望还没有从创造中脱离,因为人的骄傲还没有使他从他的本性和自身中隔离,在这样的生活现实中,价值与意义除了留在过去,无处可居”(Hunt 1965:9)。

福克纳笔下还有一类人物,他们沉醉于现在的时间里,不留念过去,不在意过去的罪恶,肆意享受由过去罪恶所带来的成功。《押沙龙,押沙龙!》中的萨德本被杰弗逊镇人描述为没有过去的人,萨德本并非没有过去,而是在隐藏和忘记过去。从萨德本的一生可以看到南方的蓄奴制和种族制对人性的践踏和扭曲,也反映出南方社会制度和道德的缺陷。萨德本从小就开始构建并明确自己的蓝图和梦想,那就是像种植园主那样地去生活。他十几岁时离家到西印度群岛的海地闯荡淘金,二十多岁时带着从海地买来的奴隶,来到杰弗逊镇,为自己修造庄园大宅、积攒财富,几十年后最终成为当地最大的庄园主。但他摒弃一切道德规则,为了自己的规划和目的不择手段:他与有黑人血统的前妻和儿子断绝关系;与黑人女奴克莱蒂生下克吕泰涅斯特拉,对待克吕泰涅斯特拉像对待女奴一样;对待帮助他建造大宅的法国建筑师也象对待奴隶一般,当建筑师试图逃走时,他用猎狗追踪他;他娶埃伦为妻只是因为埃伦能让他更加体面;他拒绝承认到杰弗逊镇相认的前妻之子查尔斯·邦,因为在种族界线分明的南方社会,有黑人血统的前妻和长子不适合他的规划;在亨利杀死查尔斯·邦后,他向埃伦的妹妹罗沙求婚:如果她给他生一个男孩就结婚;他引诱沃许·琼斯的孙女,希望有一个儿子继承姓氏,但是在其生下一个女儿后,他对她的态度还不如对一匹母马。他冷酷而无情,变成一个毫无人性的恶魔,最终,由于拒绝接受儿子查尔斯·邦,他的蓝图毁于一旦,最终倒塌。在萨德本的意识中,他试图将时间斩断,但无法调和道德与生命的关系,也无法调和时间与生命的关系,他拒绝与查尔斯·邦相认,意味着他拒绝将他所斩断的、隔离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他试图将时间割裂,只生活在现在里,但是他斩断过去也意味着他将未来斩断,他无法期盼未来,也无法拥有未来。

在小说《标塔》中,那群飞行巡演的飞行员们也以另一种形式沉醉于现在的时间里。他们放弃平凡的生活,四处飘泊,投身于充满狂热、激情和冒险的巡演生活中,将生活投入到无限的激情中。“在时间意义上,他们只生活在眼前,没有过去,也不对未来负责。”(明特1994:166)他们和过去仅有的联系是他们的父母,他们危险地活在当下,冒险和性爱是他们生活的两大内容,为了追求性的满足,在跳伞前,拉维恩甚至来到丈夫罗杰的驾驶员座舱,要求与他做爱,他们的性爱混杂着恐惧、亢奋和空虚的情绪,他们被机器与速度所控制和左右,全力以赴地追求着感官的刺激和肉欲的享受,这表面上是崇奉当下,追求即刻的满足,而背后则是对现在和未来的不信任。他们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们在时间面前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对于《标塔》中的这些人物,福克纳曾这样说道:“他们生活在上帝管辖的领域之外,他们不相信尊严,不信仰爱情,也不信仰上帝,他们逃避了接受过去和未来的强制性任务,他们没有过去”(Gwynn,Blotner 1959:36)。

福克纳笔下的这些主人公,无论是沉迷于现在还是过去,都斩断时间的连续性,都不能够真正地生活在当下的时间中,他们在斩断时间的同时,也斩断和隔离生活,他们无法前行,在混乱的世界中悲伤而迷茫地活着,找不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对过去或现在的拒绝显示出他们不愿意在残酷的世界中承担痛苦和职责。当他们拒绝时间的过去或现在时,也同时拒绝生活,他们不仅丧失现在,也失去未来。他们割裂时间,不能将时间统一起来,不能够适应时间的变化,他们对过去或现在的沉迷既是他们对时钟时间的情感态度的表达,也暴露出他们人性的自私、无奈、逃避、贪婪和丑陋。对于人应如何生活在变化的现实世界里,福克纳在一次演讲中提出:“生活是一种动态,动态涉及到人类的行动——这就是野心、权力和愉悦。人在任何时间将自己献身于道德,他一定要承担起自己的那一部分的行动,他迟早要在善与恶中做出选择,因为道德意识要求他这样做,这样他才能够向着明天继续走下去”(Meriwether,Millgate 1968:253)。

5 时间的三维统一与救赎

基督教的时间观认为上帝的时间和世俗的时间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时间,世俗的时间是沿着过去、现在和将来逐渐推进的时间,而在上帝的时间中,所有的存在都处于永恒的现在。基督教的时间观念在于通过现在的时间将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的时间统一起来而达成一种瞬间向永恒的超越和转化。人所能够度量的范围局限于被创造的世界里,因此,人对时间的度量只有在被创造的世界里才有意义。对此,奥古斯丁这样说道:“说这些话的人还没有了解你,天主的智慧、一切思想的光明。他们还没有懂得在你之中所由你创造的东西是怎样造成的,他们力求领略永恒的意义,他们的心却沉浮于事物过去和未来的波浪之中,依然无所着落。谁能遏止这种思想,而凝神佇立,稍一揽取卓然不移的永恒的光辉,和川流不息的时间作一比较,可知两者绝对不能比拟,时间无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将被将来所驱逐,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恒的现在”(奥古斯丁1982:239-240)。福克纳在采访时也曾明确表示以现在为核心的3个时间的结合和统一即永恒,“上帝存在于永恒也存在于现在……只有现在,将过去和将来都合为一体的现在,才是永恒”(Meriwether,Millgate 1968:70)。所以,福克纳作品中也有一些人物,他们从不被过去的时间所压倒,也不陷于现在时间的混乱中,他们活在时间的三维统一之中。他们既活在过去、现在、又活在将来,他们完全能够应对时间的变化,在变化的时间中,不变的是他们永恒的爱和坚定的信念。福克纳在塑造这一类人物形象时,从他们对待时间的态度上,让人看到人类的希望和未来。《喧哗与骚动》中第四位叙述者迪尔西显然正是这一类人物,迪尔西常常被评论为福克纳最圣洁的圣者。在对迪尔西的描述中,有一个时间细节:“碗柜上面的墙上,有只挂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这只钟只有晚上灯光照着时才看得见,即使在那时,它也显示出谜一样的深沉,因为它只有一根指针。现在,在发出几声象嗽嗓子似的前奏之后,它敲了5下。‘8点了。’迪尔西说”(福克纳 1984:300-301)。 当时钟敲响5下时,迪尔西知道8点了,这个细节表明迪尔西对时钟时间的准确判断。这是复活节的早上,尽管时钟出了差错,她却可以准确地推算出正确的时间。“她对时钟时间的判断能力仅仅是她能够处理好过去、现在、将来的一个方面,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永恒的一个方面,在迪尔西简单的宗教信仰里,她信仰的一种秩序是建立在永恒之上的。”(Brooks 1963:328) 她亲眼目睹康普生家族的衰败始末,她不回避现实,又不沉溺于过去,一直忠诚地服务康普生家数十年。福克纳通过迪尔西的时间观念表达对她崇高美德的崇敬,迪尔西不割裂时间,她既生活在当下中,亦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中,迪尔西的时间观念与康普生家族成员的时间观念形成强烈对比,她的精神世界与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形成强烈对照。通过迪尔西这类角色,体现出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时所提到的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和牺牲的人类精神,也表达出作家对人类丧失这些美好精神时的悲哀之情和对现代社会深深的忧患意识,他呼唤这些美好人类精神的回归。

《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朱迪思以及《八月之光》中的莉娜也是这样的人物角色。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朱迪思生活在父亲萨德本的罪恶之下,承担起牺牲的重责,承担起父辈、家族和祖先积淀下的罪恶。朱迪思在查尔斯·邦死后,将他葬在家族的墓地,将他的情妇和私生子接来吊祭,收养邦的私生子并让他称自己为姨妈。在战后,她承担一切辛苦和生活的重担,当她面对祖先留下的罪恶时,她选择承担、牺牲、痛苦和忍受,选择关爱。在关爱中,她学会成长、了解和进步,也学会以实际行为解决遇到的问题。《八月之光》中的莉娜被霍夫曼描述为“生活在纯粹的伊甸园的时间里”(Hoffman 1966:27)。莉娜的心中充满信念的力量,她的信念也决定她的生活,她的行为受到信念的支配,莉娜怀着“上帝准会让好事儿圆满实现的”信念踏上寻夫之路,她也一路得到好心人的帮助:路上她遇到农夫阿姆斯特德,他用马车载她回家,阿姆斯特德太太将自己积攒的钱送给她,帮助她到杰弗镇寻找丈夫,拜伦·邦奇帮助她找到孩子的父亲卢卡斯·伯奇,海托华帮助她接生。尽管她最终遭到卑鄙的卢卡斯·伯奇的抛弃,但是,她似乎从不会卷入人际关系的压力中,卷入过去时间带给现在的痛苦中。

在福克纳的作品中,时间在不同人物的不同体验中参与着道德的评判,时间也最终成为一种庄严的审判力量。在小说《修女安魂曲》中,时间是另一种形式的法院,是另一种形式的审判力量。小说第一部分对法院的描述是非常有深意的,法院在“时间的叮咚声和判决”(Faulkner 1950:48)中屹然不变,在那里时间好像停止脚步,时间因此而变得永恒,而在此后描述的每一场开庭中,时间却又是那么具体和现在,具体到某月、某天、某天下午、某小时,人在现在的时间中似乎时刻都在接受着处于永恒时间的法庭的审判,似乎也逃不过永恒时间的审判。

6 结束语

福克纳在不同的作品中展现出其源于基督教文化的时间观,其作品人物对时间的体验构建起福克纳作品中宏大的历史时间跨度,也反映出福克纳笔下人物广阔的、丰富的、不同的生活和不同的生活态度,“福克纳的神话和道德观是一个整体,它们互为补充,都与时间感紧密相关”(Kerr 1985:367)。在福克纳的小说中,普遍存在着时间的威胁感,他作品中的主角也一直在与具有威胁感的时间作斗争,有的主角逃避在过去的时间里,企图使时间停止,试图阻止时间玷污理想;有的人物则紧紧地抓住当下,无所顾忌地享受当下,将自己与道德传统一并切断;只有朱迪思、莉娜和迪尔西这一类人物生活在时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他们以自己的行为承担着过去留下的痛苦,能够在时间的变化中以不变的爱心和坚定的信念对待生活,他们永远处在时间的永恒之中,不被时间的洪流冲走和击败。福克纳作品中的人物在体验时间中体验着生命,时间的方式也是生命的方式,时间在不同人物的不同体验中参与道德的评判,时间也最终成为一种庄严的审判力量。

福克纳作品中的时间是引人入胜的,其作品中人物对时间的体验与他们在生活的现实世界所遇到的问题密切相关,与他们的生存状况密切相关,也与他们对现实世界所采取的态度与行为密切相关,更与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相关。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在一个无法得到救赎的世界里,或者说在一个人类发现自己无法接受所提供的救赎的世界里,时间与那个有着确定的、有意义的将来的世界里的时间不相同。对于昆丁和海托华来讲,没有希望,因为没有一个真实的未来。时间对他们来讲是一切希望和欲望的陵墓,是一个诱陷人类罪恶和愚蠢的坟墓,是一个使现在的现实变得不敏感的一个不切实的抽象概念。另一方面,对于迪尔西和莉娜来讲,时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时间不是对过去的一种死板的度量,而是一种经历的肌理,一种处境,在这种处境中,会遇到具体的生活的事实并使这样的生活变得有意义,会承受这样的具体的生活并且发现拯救”(Hunt 19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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