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辞格和词族的角度看“风马牛不相及”

吴少梅

一.“风马牛不相及”释义

《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列“风马牛不相及”条：

【风马牛不相及】（相xiāng）《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孔颖达疏引服虔曰：“牝牡相诱谓之风……此言‘风马牛’，谓马牛风逸，牝牡相诱，盖是末界之微事，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喻不相干也。”一说：风，放逸，走失。谓齐楚两地相离甚远，马牛不会走失至对方地界。后用以比喻事物之间毫不相干。

王力指出：“马牛牝牡相诱也不相及（依孔颖达说）。唯，句首语气词。风，放，指牝牡相诱。这是比喻两国相距甚远，一向互不相干。”[1]杨伯峻亦云：“牝牡相诱谓之风，风马牛不相及者，谓齐楚两地相隔甚远，纵是牛马牝牡相逐，奔逸虽速而远，亦不致互相侵入边界，喻双方互不相干”。[2]我们暂记之为“牝牡相诱”说。

另外还有两种较为有影响的观点：一种《大词典》已提及，将“风”训释为“放逸”、“走失”，另如北大中文系说：“‘风’与‘放’通。此指两国相去极远，绝不相干，虽牛马放佚，也无从相及。”[3]暂记之为“放佚”说；另一种观点为马牛见风则背走，释“风”为自然之“风”，此说较有影响的代表人物是宋人俞文豹，其说可见于明周梦旸《常谈考误》：“俞文豹有云：‘牛马见风则走，牛喜顺风，马喜逆风，南风则马南而牛北，北风则马北而牛南，相去遂远。正如楚处南海，齐处北海也，故曰不相及。’”从此说者还有龚嘉镇[4]、沈怀兴[5]等。暂记之为“顺风逆风”说。

我们基本同意“牝牡相诱”说。在“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中，“唯”是句首语气词，“是”指代“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首先是指北海南海路途遥远，即使发情的牛马也不能相及。动物没有人文意志，生命欲望和交配追求是体现其意志力的主要方面，故以此设喻，用来比喻事物之间毫不相干。《左传》中多有此等生动形象的用喻，聂国栋说：“琳琅满目的歌谣谚语和成语，构成了《左传》语言的又一艺术特色。”“生动恰切的比喻，如‘唇亡齿寒’、‘虽鞭之长，不及马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宴安鸩毒’、‘风马牛不相及’、‘一国三公’、‘困兽犹斗’……”[6]“风马牛不相及”即为此等比喻之一。

二.从辞格看“风马牛不相及”

以往学者们在训释“风马牛不相及”时，多从传统的训诂学和语法学等方面来解释，本文拟从辞格的角度引进转喻和隐喻来说明。“转喻”又叫借代，通常认为是一种修辞手法。学者们认为“风马牛不相及”喻指“不相干”，从“风马牛不相及”的使用情况来看，这一点是对的。但穷究其源，“风马牛不相及”最先使用的却是“转喻”修辞法。出典中“风马牛不相及”应该是就空间距离而言的，是指南海到北海距离遥远，远到即使是发情的牛马牝牡相诱亦不能及，此时“……北海……南海”还不能缺，缺了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所要表达的语义就没了着落，倘若是距离较近的两地，“风马牛”即能相及，正是因为北海南海在空间上相隔遥远，故而才有“风马牛不相及”。此处“风马牛不相及”说的是“距离遥远”，这是通常所说的转喻。

辞格的运用并不是就此打住，而是接着使用隐喻。一般认为隐喻是比喻中的一种，大致相当于通常所说的“暗喻”。由于北海南海相去遥远，说处在这样空间里的“君”和“寡人”“风马牛不相及”，“君”与“寡人”均指人，而此时“风马牛不相及”却是指空间距离而言，虽然古代交通不发达，但人们之间的空间距离还是可以通过牛马车等来拉近，说“君……寡人……风马牛不相及”的目的并不是简单地指出“君”和“寡人”相距遥远，而是在此基础上运用隐喻，赋予“风马牛不相及”新义，即“不相干”的意思。由“君……寡人……风马牛不相及”喻指“不相干”，认知范围由空间上的距离遥远转移到人物间的不相干。在转喻这个层面上，也就是在“北海……南海……风马牛不相及”辞格中，“风马牛不相及”只是指空间距离上的遥远；只有到了隐喻这个层面上，也就是到了“君……寡人……风马牛不相及”辞格中，“风马牛不相及”才有了“不相干”的意思。

“风马牛不相及”（转喻）指“距离遥远”，“风马牛不相及”（隐喻）指“不相干”。出典中“风马牛不相及”与空间距离（“南海”“北海”）密切相关，但同时也与人（“君”“寡人”）有了联系，这就使得辞格由“转喻”转向“隐喻”有了可能。“风马牛不相及”同时与空间距离和人物纠缠在一起，此时“风马牛不相及”到底是转喻义还是隐喻义，还不是非常清楚，说是“距离遥远”也并非不可，后文云“不虞君涉吾地，何故”，由此似乎也可把前面的“风马牛不相及”理解为“距离遥远”。后来“风马牛不相及”一般用来说人或事物，特别是那些抽象的事物，这样的话，“风马牛不相及”一般只用隐喻义，用来专指“不相干”了，有的还直接以“风马牛”喻指“不相干”。例如：

（1）伐鄍之鄍，为虞邑，皆非国号，与史所记嬴国之白、冥，风马牛不相及者，而妄言之若此。（《徐偃王志·论说第五》）

（2）湘曰：“相公何望？”植曰：“扶风。”湘曰：“相公扶风，马湘则风马牛。但且相知，无徵同姓。”亦言与植风马牛不相及也。（《太平广记》卷三三）

（3）跋，属并母，固，属见母，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云麓漫钞·前言》）

（4）其实民主政治与“散漫无政府状态”是风马牛不相及，乃是一种极寻常的常识。（邹韬奋《揭穿妨碍民主政治的几种论调》）

用例中“风马牛不相及”或“风马牛”都是“不相干”的意思。这种事物间的不相干即可指具体的事物，如例（1）（2），也可指抽象的事件，如例（3）（4）。

另外，倘如“放佚”说释“风”为“放佚、跑失”，语用效果将大打折扣。“放佚、跑失”是一种被动的原因，不是主观意志行为，同“牝牡相诱”这种主动性很强的原因相比，语用效果明显赶不上。迷途的牛马也可能在较近的距离内打圈儿，如此则体现不出空间距离之远。

“顺风逆风”说似亦经不起推敲。“牛喜顺风，马喜逆风”，不管是远距离，还是近距离，本来它们就不会迎合在一起,也体现不出南海北海距离之远。再则，把“风马牛”具体限定为马和牛两种不同的动物，将马和牛与“顺风”和“逆风”对号入座，亦似不妥。后代也有“风马”的说法，即指“风马牛”的意思，如《大词典》列“风马”条：

【风马】犹言风马牛不相及。比喻毫不相干的事物。唐刘知几《史通·断限》：“其于曹氏也，非唯理异犬牙，固亦事同风马。”

如此，“顺风逆风”则不好说。也有“牝牡相诱”说把牛马与人物对号入座，说牛马不同类，即使以“牝牡相诱”，也不会迎合在一起。如此理解亦属望文生义。

三.从词族看“风马牛不相及”

我们还准备从词族的角度来验证“牝牡相诱”说。徐山说：“从‘风’的名词、动词的诸用法中，‘风’在任何一个语义引申环节都找不到‘牝牡相诱’的位置。换言之，‘风’无‘牝牡相诱’之义。”[7]彭小琴也指出：“‘牝牡相诱’实和‘风’的词义无关。”[8]我们觉得徐、彭所言不符合语言的实际情况，在汉语史中，有这么一系列包含语素“风”的语词，其中“风”均有“牝牡相诱”“男女情爱”义（案：我们认为“男女情爱”义由“牝牡相诱”义引申而来），我们暂名之为“风（情爱）”族词，兹胪列一些如下，我们选词依据《大词典》，当然“风”族词并不局限于“牝牡相诱”“男女情爱”义，但本文只遴选部分与“牝牡相诱”“男女情爱”相关的语词。

【风淫】犹言群居淫乱。《后汉书·乐成靖王党传》：“﹝刘苌﹞出入颠覆，风淫于家，娉取人妻，馈遗婢妾。”王先谦集解引惠栋曰：“风淫犹堋淫也。古文《尚书》曰：‘堋淫于家。’许慎曰：‘淫门内。’风、堋音相近。一说牝牡相诱谓之风。风淫，《周礼》所谓鸟兽行也。”

【风话】指男女间戏谑挑逗的话。宋石孝友《惜奴娇》词：“你试思量，亮从前说风话。寃家。休直待，教人呪骂。”《水浒传》第二一回：“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

【风流】指男女私情事。宋陈师道《踏莎行》词：“重门深院帘帷静。又还日日唤愁生，到谁准拟风流病。”《二刻拍案惊奇》卷十：“﹝莫翁﹞少年时节，便有娶妾买婢好些风流快活的念头。”瞿秋白《赤都心史》二八：“我们年轻时，不用说实际上,那怕没有一件两件风流奇闻，可是终还顾着脸子。”

【风流韵事】指男女私情方面的事情。巴金《家》三一：“他常常带着张小桃进出他的律师事务所。他的‘风流韵事’还多得很。”

【争风吃醋】为争夺男女私情儿互相嫉妒。《儒林外史》第四五回：“﹝两个婆娘﹞争风吃醋，打吵起来。”邹韬奋《萍踪寄语》一一二：“我问男女同学住在一个宿舍，有无争风吃醋的事件发生，据说从来没有。”

以上含“风”的族词，大都是讲男女情爱之事，男欢女爱说的是人，往粗俗里说，也可以理解为“牝牡相诱”所致，风（情爱）族词大多与“牝牡相诱”义相关或者可以由此辗转引申而来。说“风”跟“牝牡相诱”没有关系，那是不符合语言事实的。

[1]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杨伯峻.春秋左传词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北大中文系.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龚嘉镇.也说“风马牛不相及”[J].文史知识,1997,(3).

[5]沈怀兴.释“风马牛”[J].汉字文化,2004,(4).

[6]聂国栋.略谈《左传》的语言艺术[J].四川大学学报(社科版),1979,(3).

[7]徐山.说“风马牛不相及”[J].文史杂志,2001,(1).

[8]彭小琴.重释“风马牛不相及”之“风”[J].集美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