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孟子》和《庄子》在艺术结构上的不同

2018-11-28 05:24
文学教育 2018年26期
关键词:鱼之乐寓言孟子

尹 旖

《孟子》和《庄子》作为我国先秦散文的代表,其文都展现出了高超的论辩技巧。对比两书,不难发现除了在语言风格上二者有所不同之外,在文章的整体上结构上,《孟》文和《庄》文也表现出了不同的艺术特点。

1.《孟子》和《庄子》虽都以问答为主,但两者间有显著的区别

《孟子》全篇共三万五千多字,所有的篇章基本都是由对话串联起来的,而这些对话又多是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开的。这固然是先秦散文发展初期的一般样式,但也可说是作者为了增加说服力而刻意为之的结果。《孟子》文中的问句概括起来总共三大类:即是非问,特指问和选择问。是非问如“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室毁名堂,毁诸?己乎?”反问句在《孟子》中的使用次数相对较多,如“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下,沛然谁能御之?”“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孟子》在进行论辩时,习惯将上述某一类型的问句连续叠加使用,使之成为一个排比问句。如:

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擘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足以供之,而王岂卫是哉?

这组句子全都是由疑问句组成,用来询问梁惠王的“大欲”。妄图使用武力称霸中国的梁惠王自然是不会主动将自己的“大欲”告诉孟子的,由此孟子先用了一组选择问句来进行提问,最后再以一个反问句结尾。在提问之时,孟子早已知道问题的答案,所以他抢先将所有可以排除的选项全部罗列出来,使得君主最终只能对这些问题给出否定的答案,而这样便有利于话题朝着孟子预设的方向进一步展开。再如: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这段对话中一共出现了三个问句,这三个问句都属于是非问句。孟子在提前两个问题的时候,已经设下了圈套。设问句最初先从无关痛痒的地方入手,只需要对方回答是与不是,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对方,使对方在问答初期容易掉以轻心。而等到孟子提出最关键的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却已经不需要对方的回答了。

当然,孟子在与各家论辩以及游说诸侯的时候,并不仅仅单一地使用某一类问句,而往往是根据具体的情况,灵活地交替使用各种类型的问句来为说理服务。如: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者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此段对话以孟子提出的三个是非问句开始,这三个问句循序渐进地为下文的对话铺设了陷阱。紧接着孟子将特指问句和是非问句交替使用,使得双方的谈话看似轻松随意,实则却是在一步步地将陈相带进预设的圈套之中。如此一问一答几个回合之后,孟子忽然一口气抛出四个问句(一个特指是非问句,三个特指问句),却并不再给对方留回答的时间。这样一气呵成的四个问句形成了一种铺排的结构,更能在气势上打击对方,使对方不论在理还是在势上都无法再予以正面的回击。

《孟子》中的问答形式多为一环紧扣一环,呈一种循序渐进的模式。即谈话开始时,多为主客双方一问一答的形式,而到谈话尾声对方无以为答时,孟子再通过一系列的叠加疑问句或陈述句,作为正常谈话的总结,使对方彻底丧失还击的能力。这种灵巧使用各种问句形式来麻痹对手,引对手进入自己陷阱的技巧,足以表现孟子论辩技术的高超。

与之相对,《庄子》中的问句远远不及《孟子》问句的复杂多变。《庄子》散文虽然也有主客双方对答的谈话内容,但大多是一人向另一人求教的结构模式,其中求教之人大多是真心向道,所以在对话之中施教者并不需要使用一问一答这样的互动。因此,《庄子》中得道者即使提出问题,往往也不需要对方回答。这样,《庄子》中的问句大多是是非疑问句,而选择疑问句和特指疑问句则相对较少。当然,《庄子》中也不乏问句用得精彩的篇章,如《秋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这则“濠梁之辩”便是巧妙地利用问句的方式偷换了“安”的概念,将表反问的“安”曲解为问处所的“安”,使得整段文字生动活泼,妙不可言。但总的来说,《庄子》中的问句不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文学性上都不能与《孟子》问句相比。当然如前所述,这也主要是由于两书已经在体例出现了些微不同所造成的,并不能用来作为界定两书优劣的标准。

2.篇章结构的不同

如前所述,《孟子》作为典型的语录体散文,它主要是以记录对话为主。这种语录体散文的特点主要是直奔主题,极少迂回之处,如: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这段话主要是说万章向孟子求教交友的原则。孟子的回答可谓始终紧扣主题。孟子在回答中,首先开门见山地给出交友的原则“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作为整段总挈;接着便以四个历史人物为例,来阐释这一原则。从百乘之家的孟献子到小国之君的费惠公,再到大国之君的晋平公,最后是天子尧。这种身份地位由低到高排列的人物组合显然是《孟子》作者精心安排的,目的是逐层深入地论述交友的最高境界。这四个例子虽然围绕的都是同一个主题,但表述的立足点却各有不同。作者在举孟献子之例时,采用的是概括表述加论说的方式;而在举费惠公之例时,采用的是引言的方式,在举晋平公和尧待舜之例时,采用的则是细节描述的方式。这样的列举方式,使得论说无论在整体上还是在局部上都显得充实。最后两例都采取了具体行为的描写,则是为了使对比更加鲜明,使得结句观点的提出显得水到渠成。整段文字密切围绕着“交友”的话题进行,没有一处游离于主题之外,显得格外紧凑;而在紧扣主题的同时,作者同时注意到了句子内部结构之间的调整,使得文章更加灵动更富于变化。

《庄子》在论说时,则往往采取迂回的方式,即文章的前半部分大多是由一系列的寓言故事所构成。这些语言故事内部之间的联系也并不如《孟子》文中的寓言那样紧密,它们的主角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动物,甚至可能是自然界中的现象。《庄子》作者把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寓言串联在一起,寓言之间几乎不插入任何连接的话语,这便容易使人误以为《庄子》散文的结构松散零乱,没有固定的主线。但正如刘熙载《艺概·文概》中所说,“庄子文看似胡说乱说,骨里却尽有分数”。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也指出,《庄子》是将“深邃的思想和浓郁的情感贯注于行文之中,形成一条纽带,把看似断断续续的孤例的寓言与寓言之间,段与段之间联结在一起,融为一个有机体。”事实上,《庄子》散文这种段落衔接略微松散,甚至有些段落看似脱离议论主题的情况,实属《庄子》作者有意为之。如《人间世》全篇是由七则寓言构成,前三则主要是假借历史人物的对话,描述统治者的残暴与多变,以及臣子在辅佐君主之时的艰难处境,旨在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第四、五则寓言的主角则由人变成了植物,借社木、异木的遭遇来说明只有无用才能使自己免遭戕害。第六则寓言将社木、异木的遭遇转换到形残者支疏离身上,同样表达了作者无用保甚的观点。这三则寓言旨在说明乱世之中唯一保全自己的办法。最后一则寓言则借楚狂接舆之口,直述现实的黑暗。纵观全篇,这七则寓言并不是紧密围绕一个主题来进行论述的,而是各自反映了其中的某个部分。而作者在创作这些寓言时,又极尽铺张渲染之能事,使得它们即使作为单独的篇章来看也极富艺术魅力。这些寓言恰如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粗略看去似是独立的个体,只有当读者把这些寓言放在一起分析,才能品味出相对完整的主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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