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漫漫
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是西厢故事的最早来源。故讲述了张生与崔莺莺邂逅,生发出了一段爱情故事,结尾以张生的始乱终弃给小说增添了悲剧性,因作者在小说中曾作《会真诗》三十韵,小说也称《会真记》。篇末文过饰非,后人多有评价,因其小说主人公的性情经历和诗人元稹多有相似,有人把《莺莺传》认为是作者的自传,近年来学界一直争论不断。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1]《莺莺传》的主题更多的是愉悦耳目声色,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自始至终,只是把它当成张生的一场艳遇经历来写。这是一篇无行文人的风流韵事集,在结尾张生斥莺莺为妖物,自诩为“善补过者,不妖其身,必妖于人。”[2]正因如此小说反而增添了悲剧色彩,此后广为流传。
在宋代“西厢”故事继续流传。宋代赵令畤作《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继承了此前的故事内容,在形式上做出了变化,产生了文体的转变。“把故事分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3]宋代说唱文学滥觞,西厢故事由案头文人读物,在宋代开始普遍走向世俗市井,词在宋代作为一种兴盛的诗体,载入小说中,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悲剧更加温婉缠绵,深入人心。赵令畤在首章的谱词中写道:“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4]
宋代的赵令畤继承故事内容,他谱写的十首词曲,增添了故事的抒情性,情的色彩开始明朗;同时明确的批判了这种对爱情不专一,谴责张生的始乱终弃,故事更有悲剧性。赵令畤因情谱词,说唱西厢故事,强烈谴责负心行为,人物形象的悲剧性突出,莺莺的痴情与张生的负心,形成鲜明对比,西厢故事哀婉而凄艳。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是如今保存下来最全的诸宫调作品,并开始在舞台演出。董解元作《西厢记诸宫调》一改赵令畤《商调·蝶恋花》词的哀婉缠绵,用幽默、轻松的笔调讲述西厢故事。故事内容出现了喜剧性的结局,创作主题更加鲜明,青年男女大胆的追求爱情婚姻,在人物塑造上则为才子佳人;张生一改往日始乱终弃的负心形象,莺莺对待爱情更加的勇敢、主动,同时红娘的出场增加,角色突出,老夫人的形象也出现了明显的变化,郑恒作为西厢爱情的阻力第一次出现。
《西厢记诸宫调》在此前的基础上改变了故事内容,作者宣扬的的是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婚姻,因此故事的结局开始转变。故事背景为相国去世,老夫人扶夫丧灵柩途经普救寺。继承了小说计退贼兵一节,又增添了新的内容,插入了新的故事情节:西厢事发,老夫人审问红娘,后将莺莺许配张生,张生主动提出应试,而这中间又生出郑恒抢亲风波;最后张生得中而归携莺莺出走,在好友杜太守的帮助下终于和莺莺结成百年之好。倚仗权势的郑恒羞愧投阶而死,莺莺与张生的爱情婚姻圆满,改变了以往西厢故事的悲剧结局,由悲到喜,是西厢爱情的第一次圆满。
从《商调·蝶恋花》词到《西厢记诸宫调》,主题思想开始转变。此前的主题思想是着重突出一个无行文人的形象,强烈谴责负心行为。董解元让崔莺莺与张生则为才子佳人,才子配佳人,成为了故事的主题。因而故事内容围绕这一主题展开,刻画了青年男女(尤指才子佳人)为争取恋爱婚姻自由作出的的抗争,在莺莺与张生的爱情上,构建了才子佳人爱情美学的典范。宋金社会政治动荡,才子佳人式的爱情美学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慰藉,张生金榜题名,莺莺做了状元夫人,“《西厢记诸宫调》完成了中国古代一切道德的团圆。”[5]
《西厢记诸宫调》里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古代知识分子普遍的人生理想蓝图。在这里淡化了张生与老夫人之间的族亲关系,老夫人的形象更加突出,并加入了郑恒这一人物,来衬托作者精心营造的才子佳人的爱情图谱,为了使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显得合情合理,董解元除了塑造才子佳人之外,更是增加了报德难从礼的因素,在爱情的结合中夹杂了报恩,融入了世俗观念,改变了以往的悲剧结局。这是董解元最成功的地方,同时也反映了青年男女为争取恋爱婚姻自由作出的抗争。但是这种抗争不具有彻底的反封建性,从塑造的人物形象就可以看出。《西厢记诸宫调》在这里以一种理想的模式重塑故事,使之与封建伦理道德相得益彰。
《西厢记诸宫调》里崔莺莺的形象有了很大变动。在这里,莺莺去掉了传奇小说中悲观、自卑、奴性的一面,增加了善良、主动、理智的一面。从张生的夜下吟诗,深夜弹琴,这些看来,她是知道张生对她有情的,但是从来没有正面回复过张生,这时的莺莺与礼是不冲突的,恪守礼的界限,甚至是按礼的要求来塑造的。张生让红娘传简帖给莺莺,莺莺传诗约张生见面,并斥责张生既已兄妹相称,不应该作出有违伦理纲常的事情来,即便她对张生有情,但更是一个大家闺秀,徘徊于礼与情之间,在爱情上始终没有给予张生回复。直到看到张生为了她疯魔,形容枯槁,生命危在旦夕时,这才勇敢的走出了第一步,即报德难从礼。张生上京应试,她殷切的嘱咐,希望张生荣归,自己凤冠霞帔,很显然莺莺多了些大家闺秀的普遍心理,也多了些世俗。但是她又心心念念的等待张生回来,甚至因为思念而缠绵病榻,莺莺主动、热切的追求自己的爱情婚姻,而超越了此前故事中的自卑,懦弱,隐忍。
《西厢记诸宫调》一改张生以往负心的形象,是张生形象的第一次突破。张生是封建社会理想的才子形象,不具有社会现实性。《西厢记诸宫调》塑造的张生抹去了自私负心的一面,他才华横溢、萤窗苦读十年,是已故礼部尚书之子,自信且足智多谋。让人念念不忘的是他的深情,对莺莺相思成魔,为情而困,相思不得,甚至要上吊自杀,足见用情至深;西厢事发,张生是软弱的,甚至不敢去面对老夫人的怒火;科举应试,重情重义,心系莺莺;然而走不出礼的藩篱,面对郑恒的抢亲,他又无可奈何,甚至要和莺莺共赴黄泉;张生又是勇敢的,为了爱情,抛弃了他所在意的礼,冒着“淫奔”的名声,与莺莺出走,夜奔杜太守处求助,对莺莺一往情深,从小说到诸宫调足见张生人物形象的变化。
以往故事中,红娘的形象仅仅是作为莺莺之婢女,在西厢故事中的地位是弱化的。在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里,红娘的地位开始明朗,出场增加,角色突出,成为“西厢爱情”不可或缺的帮手,是一个为人直爽有情有义、爱憎分明、正直善良的侍女形象。张生被老夫人拒婚,灰心丧气,是红娘仗义开导,并决心帮助张生;看到张生与莺莺的婚事被老夫人赖掉,愤愤不平,埋怨老夫人‘叫两下里不快活’。她敢爱敢恨,正直善良,认为张生与莺莺的结合是天作的一对,因此不惜一切的维护,面对郑恒的挑拨离间,红娘言辞激烈泼辣,并劝慰莺莺不要听信郑恒的诬陷。在治家严谨的老夫人面前毫不胆怯,这些都彰显了红娘的正直,善良,及忠心为主。
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继承了《西厢记诸宫调》的主要内容,在体式和情节安排上做了新的安排,故事在内容上重新调整,与情节的发展相照应,创造性的塑造了莺莺、红娘、张生三人之间的性格矛盾,对人物内心的复杂多变的性格作了细致的刻画与探讨,着重突出崔张二人的爱情,以及他们为争取爱情婚姻的自由而作出的抗争。
安排了两组矛盾,一是莺莺、张生、红娘与老夫人的矛盾,二是“莺莺与张生红娘之间的性格矛盾。”[6]这两组矛盾,交叉进行,使得剧情波澜起伏,有着强烈的戏剧冲突。塑造了两大阵营:把老夫人、郑恒塑造成崔张爱情的阻力;张生、莺莺、红娘则为争取爱情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并创造性的安排了张生、莺莺、红娘之间的性格矛盾这一线索。在这里老夫人的形象更加突出,成为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最大阻力。红娘的出现是崔张爱情成功的关键,尤其是在此前的基础上设计了‘拷红’一折,深入人心。王实甫在情节上重新安排,重点在于突出青年男女为争取婚姻自由而做出的反封建抗争,并鼓励歌颂爱情。
王实甫的《西厢记》在创作主题上,颂扬了青年男女为追求爱情婚姻自由、敢于挑战站封建权威,敢于同封建礼教斗争。从《西厢记诸宫调》到《西厢记》最大的变化,而是故事融入了“情”。因情而生,因情而起,因情便生出许多曲折来。王实甫《西厢记》,在情节安排上做了新的整理,莺莺与张生的初见便是从情开始,张生初见莺莺惊为天人,从此情根深重,因而爱、恨、嗔、痴皆为情。莺莺花前的低眉回觑,只一眼便情由心生,从此时喜时忧,时嗔时痴,时念时怨;为了爱情,莺莺大胆的冲破封建藩篱,不管不顾;张生为了爱情甘愿抛弃功名,在他眼中,功名富贵抵不上一段真挚的感情;这是对《西厢记诸宫调》的一大突破,因而《西厢记》弥漫着诗意般的朦胧美,充满着浓浓的深情,张生与莺莺的爱情完美的结局,是情的圆满,情的团圆,正是作者本人“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的完美写照和表达。
《西厢记》莺莺的形象较之此前是复杂多变的,有着典型的叛逆性格。与张生的第一次相见,便回眸留情,而不是急着避嫌;私下里埋怨老夫人拘系得紧,不得自由,多愁善感,敏感而多思,“有着中国古典诗歌的含蓄蕴藉美。”[7]首登场便有春闺无处安放的苦恼。对待爱情,多了些试探。她对张生处处留情,同时又生出些“假意”、“小性”。面对张生的诗帖,她勃然大怒,训斥了红娘一番,表面上说要传诗斥责张生,其实传的是约张生相会的诗,张生应约而去,她又忽然变卦,“赖简”一折把莺莺的狡狯,矛盾心理表现的淋漓尽致。为了爱情,勇敢的挑战封建传统,走出藩篱,她对张生自始至终所求的只有情,张生应试,她嘱咐张生情意深切,不要滞留不归,得不得中都要回来。对张生心心念念,对爱情努力争取,大胆的追求,冲破礼教的束缚,这与《西厢记诸宫调》中塑造的‘佳人’是有区别的。
《西厢记》里的张生是贴近生活实际的,是有血有肉的丰满存在。他痴的可爱,也傻的天真。张生初见莺莺,便疾呼‘我死也’,三个字道出痴情之深,随后便向法聪和尚打听,遇到红娘更是上前主动询问,且自报家门“尚未娶亲”,红娘大声呵责他,他却丝毫不退怯,这一系列的对话,把张生的痴情,莽撞,天真的傻角形象展现出来,形象而生动。面对郑恒的无赖诬陷和抢亲风波,毫不退让,大胆争取,张生自始至终,至诚至信,对待爱情忠贞不移,为爱而痴,为爱而嗔,为爱而喜,为爱而忧,“是一个千古志诚种。”[8]
王实甫《西厢记》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是红娘。通过塑造红娘与“西厢”双方的性格矛盾,展开心理活动,融入现实生活的因素,使得人物的塑造更加典型,有很大的代表性。其一便是泼辣伶俐;面对张生的自报家门,红娘便摆出了一大堆儒家圣人说教,严词陈诉,数落了张生一通。其二聪明、机谨;最先发现张生对莺莺有情,但面对莺莺捉摸不定的心思,她先是谨慎的试探,承受莺莺的猜忌,照顾着莺莺的小性,不予揭破,依然帮着传递书简。其三是能言善辩;在“拷红”一折,“西厢事发”,老夫人震怒,认为丫鬟没有好好规劝小姐,要严惩红娘,其中红娘却用圣人的那套说辞把老夫人驳的哑口无言。除此之外,“王实甫塑造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红娘’的典型,千百年来成为了撮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类人的代名词,”[9]并在此后开始广泛流传。
从小说到杂剧,西厢故事经历了内容、主题思想、人物性格的演变,在这一过程中,《莺莺传》是开端,《商调·蝶恋花》是过渡,《西厢记诸宫调》是演变的关键,《西厢记》是最后阶段。总的趋势是越来越朝着市俗文学发展,愈来愈向‘情’的主题靠近;是青年男女思想领域的一次启迪,这种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清醒认识的转变,正是市俗文学中真情说的前沿,此后的传奇戏曲中继承了这一思想,尤其是汤显祖的《牡丹亭》继承了这一思想,并且成为明代中后期思想领域开启开启个性、肯定自我的思想启蒙。真正的爱情是超越一切的,从《莺莺传》到《西厢记》正是这种爱情的美好诠释,这种爱情是伟大的,是至高无上的,它跨越了一切的世俗观念,对当代年轻人的爱情观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