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雨芯
在鲁迅的众多作品中,《野草》是独树一帜的存在,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野草》正是对灵魂深处的一次逼视,这是鲁迅最个性化,最具有独创性的精神创造物,是鲁迅心理炼狱中熔铸的诗。”[1]的确,《野草》是鲁迅先生唯一一部散文诗集,也是他唯一一部完全地、彻底地投射内心世界的作品。然而,这份完全与彻底并不是直截了当地自我展现,而是通过意象的有机融合,隐喻作者复杂的灵魂体悟。“散文诗”即“散文化的诗歌”,兼具散文与诗歌的特性,而“意象是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2]。意象,作为文学理论术语,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在中国古代最早由刘勰正式提出,“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3]。刘勰所言的意象,即是“作家在构思中通过种种感受在内心所形成的形象。”[4]在《野草》中,“夜”是一个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野草》一共有二十四篇散文诗,其中有八篇涉及“夜”,足以见得作者对“夜”有着独到的体悟与不可名状的执着。意象的作用之一是隐喻,“夜”的背后是作者对历史人生的反思。因此,本文将分别从“夜”的特点出发,即冷、暗、静三个维度,分别对应社会历史、自我人生、人类生存三个层面,从而对《野草》中“夜”的意象进行解析,探求鲁迅的心灵世界。
夜是寒冷的,相比于白天的温暖,夜间往往寒意袭人。《野草》中的“夜”不单单作为一个具象的背景,它更是鲁迅思绪的载体与映射。置身于特殊历史时期中的鲁迅,对中国社会的现状有着深深的忧思,“寒夜”不止是寒冷的夜,更是寒冷的中国!《野草》写于1924-1927年,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正处于一个十分复杂的环境中。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不安,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人民“不得安其居,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人祸临之,荡析离居一,转死沟恤,尸骸暴露,饿俘横野”。[5]就是这样一个荒芜凄凉、纷扰混乱的社会环境下,鲁迅无时无刻不在思忖着中国的现在与未来、颓败与希望。
《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在本就“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秋季,夜色便更显凄凉。漫步在后园,鲁迅看见了月光下的枣树和羸弱的小粉红花。万物衰败的时节,已然“憔悴损”的枣树,在夜色中“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6],而小粉红花却仅仅瑟缩着。象征着革命者的枣树是如此刚健而坚强,即使丧失一切也依旧义无反顾地进击,而象征着旧民主主义革命者的小粉红花们却只知道做春的美梦。时局动荡,夜色愈凉,强者的勇敢进击与无所畏惧便显得愈加可贵。秋夜之夜,是中国社会的具象缩影。“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7],鲁迅所谓奇怪的夜空,即指“腐败的、黑暗的社会及统治集团”[8],这样的天空令鲁迅感到奇怪,也正反映了社会混乱、政局不稳而导致的严重的社会失序。此时的中国社会是非常态的,鲁迅在这秋夜中,沉着冷静地审视着中国这“夜”一般的现实。鲁迅没有受到“瘦的诗人”的“欺骗”,不相信“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说辞,在他的笔下,此时的中国就像是一个深夜,他看到了中国需要的是枣树一样的清醒的有战斗力的强者,需要的是一群敢于挑战敢于叛逆敢于反抗的勇士,他看到了旧民主主义革命者的软弱,也认识到了旧民主主义革命失败的原因。
鲁迅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审视现实的眼光是犀利的,叙写现实的言语是有力的,即使是在夜里,这份清醒也丝毫不减。在《好的故事》一文中,鲁迅再次写到了“夜”。
在《好的故事》一文的开篇,作者写到:“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9]《好的故事》写了一个美丽的梦,“夜”作为一个背景而存在,“昏沉”二字奠定了全文的基调。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我”昏昏欲睡,于朦胧中看见了一个好的故事。在这个梦里,天地静穆,人世和谐,万物姿态优雅,生活其乐融融。“我”看见青山与河水,植物与牲畜,俨然来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然而,这样美丽的画卷,终究在“我”正要凝视的瞬间,烟消云散了。“凝视”是为了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或为了更仔细地欣赏美景,好景破碎的刹那,便证实其虚无。作者“以乐景衬哀情”,更加突出现实的悲凉与忧伤。毕竟,这一切好的景物与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一个“昏沉的夜”,一个毫无生机的、沉闷而颓唐的夜,这其实也注定了“好的故事”只能是一个故事,而非真实事件。此处,“夜”又一次成为了黑暗现实的缩影,面对旧中国的混沌不堪,封建军阀的苟延残喘,作者将忧愤之情掩藏在对美好的向往中。这篇文章鲁迅采用了首尾呼应的艺术手法,在文章结尾处,作者再次写到:“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10]即使黑夜昏沉,即使昏沉持久,作者却始终坚信自己“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他没有因为好景消失而哀伤,也没有因为夜之昏沉而失望,言语之间透露出对美好未来的肯定与坚持,而这恰恰反应出鲁迅精神之顽强:在漫漫长夜仍有不灭之希望,这才是鲁迅!
对夜晚的叙写,实则表达了对白日的渴望。在《野草》中,鲁迅多次以“夜”隐喻现实,营造出幽深昏沉的意境,一方面展现出散文诗的诗意美,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对于现实的理性审视与深刻反思。
《野草》是鲁迅的《野草》,是他心灵的独白与自我驳诘的对话。鲁迅一向不喜欢直白地表露自我,他的内心虽然无比丰硕,但表达出来的言语却仅仅是其灵魂话语的冰山一角。鲁迅是位思想家,他的思想在夜里尤其活跃。夜,褪去了白日的繁华与喧闹,悠然静谧,使人得以更加清楚地看清自己,正如鲁迅在《夜颂》一文中写到的:“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的黑絮似的大块里。”[11]鲁迅是爱夜的,他在夜里面对真实的自己,思索自己的人生,而《野草》中的“夜”,也象征着鲁迅彷徨、孤独的内心世界。
“呜呼呜呼,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12]这段话出自《影的告别》,此处的“黑夜”正是鲁迅自我觉醒与自我挣扎的映射。鲁迅在创作《野草》期间身患重病,受到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他深感生命之无可奈何,纵观其人生,即像影子一样徘徊在白天与黑夜之间,“彷徨于无地”。“影子”的处境是悲凉的,要么因光明而消失,要么为黑暗所吞没,进退两难,这与鲁迅自身的境遇也一致。影子的艰难选择,对应了鲁迅的精神煎熬。鲁迅是革命的先驱者,他一生都以战斗者的姿态奋战在历史的风口浪尖,然而,先驱者自有其苦涩与寂寞。作为特殊时代的先觉者,一方面承担着拯救麻木国人灵魂的重任,一方面又面临着路途坎坷的艰辛。与此同时,鲁迅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渴望实现自我人生的价值,然而残酷的事实却是——梦醒了无路可走。而鲁迅的性格又极度硬气,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或者是所谓将来的黄金时代,他“都不愿意去”,他既不愿在明与暗之间彷徨,也不愿欺人,更不愿自欺,这是觉醒后的凄凉。因此,他独自承受了这份寂寞,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苦痛。“夜”无疑是黑暗的,黑暗世界里的人们往往容易失去前进的方向,他们也许无意迷失,也许甘愿平庸,而鲁迅却仍旧义无反顾地以清晰的头脑进行自我解剖,以巨大的勇气正视残酷而悲哀的现实选择。
在《颓败线的颤动》一文中,“深夜”反复出现了四次,使得全文满蕴着阴冷压抑的气氛。“深夜”既是鲁迅现实处境的象征,也是其内心世界的具象化反映。鲁迅是极具奉献精神的,“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他就是文中的“老妇人”,宁愿牺牲自我以保全他人。然而,他无言的大爱换来的却多是背叛。作为文坛前辈,他用心扶持青年人,却遭到攻讦;作为家中长子,他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家,却被亲人误解;作为先驱者,他以锋利的笔触点醒世人,却屡遭驳诘。无言之爱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却反受欺凌,其惆怅忧郁可想而知。终于,老妇人“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13],战栗、颤抖,似掀起一阵波涛,这是鲁迅内心的真实写照。黑夜中的旷野,寒冷、孤寂、空无一人,风烛残年、老态龙钟的老妇人,用尽平生力气发出“恨”的呐喊。认清现实后的鲁迅,怅然若失,在“爱”与“恨”的边缘来回踱步,以深夜之徘徊,回忆以往之苦痛。然而,他内心情感的起伏波动是极其复杂的:即使已经决绝地出走,又对过去仍有眷恋;即使想过复仇,又甘愿给予爱抚;即使想要歼除,又割舍不了养育时付出的心血;即使喊出诅咒的言语,又不禁为之祝福。因为他始终怀着一颗“爱”之心,所以无法彻底地由“爱”而“恨。这是鲁迅在深夜的呼喊,也是其内心的纠缠。
“夜”之黑暗,更凸显人的孤独与凄凉。鲁迅是暗夜中的孤独者,其处境可谓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他一人承受了太多的艰难苦恨。然而,即便如此,鲁迅却依旧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他的勇士精神始终在支撑着他。正如《野草》的《题辞》一文中,鲁迅坚定而有力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14]
《野草》的创作时间为为1924至1927年,鲁迅这段时间的创作心境尤其复杂.一方面,此时的他已经步入中年,四十几岁的年纪本应是“不惑之年”,然而,回顾其颓败的启蒙之路,前途依旧迷茫,鲁迅的彷徨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退。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鲁迅身体状况堪忧,疾病对他的身体与精神的打击不容忽视。众所周知,人在患病的时候是最敏感也最寂寞的,面对不可知的命运的考验,往往容易流露消极抑郁之感。人在健康的时候,会被许多期待和欲望所累,而一旦面临疾病的威胁,往往唯有“健康”这一个愿景。鲁迅的外部生活环境已然是水深火热,而疾病的摧残就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种境遇下,鲁迅对“生”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对“死”进行了理性的思辨,生与死,本是诡秘的言语,而《野草》便是鲁迅生命哲学的诗化书写。
夜之静谧往往给人以无限遐想,《野草》中的“夜”也象征了人类的生存环境,体现了鲁迅对人类命运及生存意义的思考。他在《希望》一文中写道:“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15]“夜”是必然的,是每个人生命进程的终点。生命是一场空虚,终极只是一种构想,人们在有限的生命长度内,仅以微薄之力与绝望抗争。这不是虚无主义,而是一种对生死、对命运的清醒认知与理性解读。鲁迅一生都在执笔而战,以思想为武器,抨击一切腐朽与没落,只是还未收取战果,青春已然在与暗夜的肉搏中悄然逝去,他开始怀疑自己曾经饱含着的希望。存在的意义,希望的意义,抗争的意义,恍然间变得模糊,正如与海德格尔所说:“在何种意义上人存在,我们如何存在,这些是完全不清晰的。”[16]个体所有的挣扎与搏斗终将在岁月的凝滞流逝中消解殆尽,希望同等于“绝望”。然而,鲁迅最终仍然选择对人类的无限性与永恒性报以期待,因为星、月、杜鹃都是青春的,“青年们很平安”,他们就是新一轮的希望。鲁迅跳出了局限的自我人生,从长远的角度纵观人类发展,“希望”是一个永恒性的命题,她不会止步于个体的完结,即使前面是一次又一次的黑夜,人类存在的价值就在希望的催促中得以实现。
《过客》是《野草》中形式较为独特的一篇,像一出独幕剧,全文的结尾出现了一次“夜”,即“夜色跟在他后面”[17]。过客由黄昏走向黑夜,不知其来时,亦不知其所往,以行路的方式反抗一切不可知。再往前走,就是坟地,坟似乎是此番行路的终结,然而,过客却以其坚毅与顽强执意行走,不惧暗淡与孤独,过客的经历也正是鲁迅自身的经历,更是所有生命的缩影。过客的命运即是人类的命运,恍恍惚惚出现于世界,对世界的过去与未来无从知道,而个体的终极是死亡,“坟”即是生命终点的具体化,这是鲁迅对人类的生存环境的理性认知。太阳逐渐落山,“夜色”是注定的,人类作为宇宙的衍生物无力改变,只能遵循。但是,在鲁迅看来,人处于过去与未来两极之间,是需要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反抗虚无是人类生存的意义。他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写道:“我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需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18]起点与终点早已被安排,但如何度过这一段时空才是人生的关键。没有绝对的无限与永恒,但是生命于个体而言却是实有。“‘无限’、‘永恒’的精神理念是人在努力升华自身或回归自我过程中积累起来的精神财富,没有这个向度则没有人,则没有这种能区别于动物的灵长。”[19]对于鲁迅而言,真的猛士就应该敢于在清晰认识到世界之真相后,依然选择面对困顿、死亡、虚无乃至绝望后的坚持,为其如此,才得以成为人。
“夜”是鲁迅哲思的源泉与载体,也是“人”存活于世间的实际状况。静夜启迪人的智慧,鲁迅在无数个静夜中思考着自己、国人乃至人类的生存。纵使周遭冷落暗淡,内心寂寞孤独,他直视死亡,但对“生”依旧给予了肯定与希望。
鲁迅爱夜,在夜里他得以冷静地审视现实,孤独地彷徨呐喊,镇定地思忖人生。《野草》文风深沉忧郁,字字灼心,是鲁迅灵魂深处的诗意显现,也是感性与理性的交汇。意象辅助诉说者表达情感,以更为蜿蜒、婉转的方式呈现深意,使其将表达自我与隐匿自我实现完美的融合。《野草》中频频出现“夜”的意象,既是鲁迅对“夜”的偏爱,又似乎是一种写作的惯性。夜间的鲁迅寂寞而自由,他是冷夜的洞察者,暗夜的孤独者,也是静夜的思想者,他坦然,欣然,在深夜,翘首以歌。
注 释
[1]钱理群.《心灵的探寻》,三联书店2014 年版,第10页.
[2][4]胡雪冈.《意象范畴的流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页、第66页.
[3]刘勰.《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页.
[5]李大钊.《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6][7][9][10][12][13][14][15][17]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 页、第3页、第35页、第36页、第6页、第42 页、第2页、第16页、第30页.
[8]张觉.《论鲁迅〈秋夜〉的象征主义及其象征意义》,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6(5):98.
[11]鲁迅.《准风月谈》,北京联合出版社1973年版,第1页.
[16](德)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从本有而来》,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6页.
[18]鲁迅.《坟》,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58页.
[19]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