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阳
诗人、评论家刘春在他的个人专著《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一、二部出版之后,笔耕不缀,又于2013年初推出了这一系列的第三部。这次,刘春选择的“是未进入‘第三代诗人’序列的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诗人”[1]。在当下,有这么一群诗人依然在坚持着诗歌创作与诗歌评论,他们的行动不仅能为诗歌这一文体持续发展注入力量,亦能给热爱诗歌的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审美体验。
进入90年代以后,诗歌的影响渐渐衰弱。曾经名噪一时的诗人海子、骆一禾、戈麦等人相继离世,愈发给诗歌蒙上了一层阴暗的色彩。也正因为他们的影响极大,人们习惯于用他们来代表“朦胧诗”以后的诗人群体,使得另一些一直努力创作诗歌,并已形成自己创作风格的诗人未能进入大众的视野,造成一种诗歌没落的印象。在这样的现实之下,刘春等人的行动便显得难能可贵,他们组诗会,办诗刊,互相推荐优秀诗歌,写诗歌评论,让那些“被缪斯手指抚过的灵魂”的诗作得以重见天日。
诗人陈东东一向是我所喜爱的诗人之一,他的代表作《点灯》在我郁闷困倦之时常给我一种向上奋发的动力。因此拿到此书时便特别注意刘春会给出怎样的评价。待我读到“如果说灯光是语言,那么石头就是缪斯之灵魂,每一首优秀的诗歌都是‘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澄明的语言照亮幽深的内涵”[2]时,不觉拍手叫好。的确,陈东东对于诗歌语言的感受和锤炼能力是极佳的,这一点还表现在他的另一篇优秀作品《雨中的马》里。为了更好地印证自己的结论,刘春还引用了臧棣、柏桦等诗人对陈东东的评价,如“陈东东的诗歌就是汉语的钻石”,“陈东东似乎得了吴文英的真传……常有金石丝竹之音辉”等以佐证。优秀的诗人似乎也不需要太多外界对他的评价,只需要静静地写作便好。陈东东的态度便是这样。刘春欣赏的也正是他这种不为外界所打扰的坚持:“的确,说到底,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只是他自己,外界的争论,与一个潜心写作、视诗歌如生命的诗人有多大关系呢?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不管陈东东的风格如何变化,不管他近几年来作品产量如何减少,他仍然在我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没有谁能够掩盖他的光芒。”私以为这句评价很是到位,以此又可以引申出诗人的个人魅力与诗歌创作风格的论题。
诗歌创作是一个极其需要灵感的过程。一首好诗的诞生不仅需要对语言的感受和锤炼能力,创作者个人生活经验的积累也是很重要的。但若是经历恰好相反,所作出的诗却也别有一番特点。女诗人蓝蓝和杜涯便是这样。刘春在书中引述的材料显示,五岁以前,蓝蓝跟随姥姥在烟台农村生活,姥姥给她讲述的民间故事开启了她最初的想象力,后来,她随父母迁出姥姥家,因此懂得了“分离”让一个孩子所感受到的痛苦。同时,她也很关注自然。再加上后来许多外国诗人的影响,蓝蓝从小就增添了对小事物的体察,由此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爱与悲悯,故对美好事物的颂扬和大自然的感激,成为蓝蓝诗歌中的永恒主题,如《鹤岗的芦苇》《野葵花》等,读罢一种穿越旷野的熙然仿佛铺面而来。杜涯恰好于她相反。杜涯的早年生活非常不幸,而且常受到周围人的欺负,甚至成名后仍饱受误解与诋毁。复杂的生活使得她忧郁而敏感,诗歌意象细腻却又有距离感。刘春在摘录她的《黄花》之后,认为“注重作品整体性的诗人,性情则比较低调、隐忍,对诗歌极其认真”[3]。命运的不幸化作诗情的灵感,使诗人的形象没有那么高大,但愈发贴近了自然生活。在他看来,“人的性格复杂多变,诗歌也有很多种,有的好诗,其文本就具有自足性……某些时候,诗歌的好与坏,不是看内容,而是看诗人是否在某一种风格上达到了令人惊讶的高度……‘诗大于诗人’有什么不好呢?诗在,诗人自然就在”[4]。好一句“诗在,诗人自然就在”!刘春这样表达自己的立场,无疑是为众多有好诗却无诗名的诗人争取他们应有的存在感。这才是爱诗之人应有的态度,更何况他本身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诗人朵渔曾以《诗人不应成为思想史上的失踪者》[5]为题,讨论诗歌转型与诗歌创作的问题。在他看来,“诗人不是手提斧子的人,他提着自己的头,关于走夜路”,“出世与入世迫切的诗人,若无精神的自省,若非堂庑特大者,心智凋零,虚无幻灭是题中应有之义”。在某些人看来,当下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诗人若想在这个时代里生存下去,只有一己才学往往难以立足,还需有一些可以“吃饭的手艺”。在刘春选取的这些诗人当中,从事与诗歌创作有关工作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其余大都从事编导,策划,公务员等文学之外的工作,纷繁缭乱才是他们生活的本来面目。刘春在选取诗人时看重的不只是他们流传的较为优秀的诗歌,更是看重他们创作的独特性与持久性。在这种情况下,刘春提出想“记录一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6]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也是一种史料整理与“历史化”的过程。在书中,我们随处可见刘春通过各种方式与诗人的接触,不仅是作为一个评论家,更主要是作为诗人与其他诗人的沟通,他有距离地审视诗人、诗歌与诗坛,又不放弃自己对诗歌理想的追求。当他在进行诗歌评价时,他尽量做到全面客观,不自说自话。这种严谨与用心在处理不那么有名的诗人诗歌方面是不多见的。他自己也说:“作为评论者,从自己的阅读感受出发,忠实于内心的判断,才是对被评论者最高的尊重,为利益所趋而发出违心言论的写作者不仅虚伪,而且可耻。”[7]
此外,他还努力将被大众理解错位的诗歌事件拉回现场,从鲜为人知的角度为扭曲了的诗歌现象进行正名。和去年出现的“乌青体”类似,2006年轰动全国的“恶搞梨花诗”事件,将女诗人赵丽华推到了风口浪尖。由于大家片面的阅读习惯,人们认为她的诗只是单纯的断句,完全不能称其为“诗”。刘春的文章则为那些渴望看热闹的人的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他首先以《我无能为力,静待大雨倾泄一空》为题,表现诗人的无奈与现实的残酷。其次,他称赞了她的“部分短诗具有返璞归真的质地,短句、少技巧、质朴的内容组合出诱人的魅力”[8],从他所摘引的诗歌《如果我不在家,就在图书馆》、《标点符号》等可看出端倪。然而,他也没有拒绝对赵丽华的批评,他认为“赵丽华2002年以后的作品,对生活的洞察有自动降格之势,小玩笑、小噱头成为诗歌的主角。可读性和可感性增加了,却淡薄了可思性,诗歌于是滑落为杨柳风——‘吹面不寒’”。正名之余,又不乏批评与指正,恐怕只有真正热爱诗歌的人才能作出这种正直的选择。
对于生活,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诗句:安石榴用“不再担心穷途潦倒,生活远比往事辽阔”来表现自己对生活的期待;盘妙彬用“青草被人们踩来踩去也是它们的日常生活”表达自己看透生活的心态。有诗写,有酒喝,有友聊是不少诗人理想的生活。然而现实是,生活远比这些复杂。因此它呈现在不同的诗人面前便显现出不一样的色彩。
或许,在诗人余地面前,生活是灰色的,所以他才会选择菜刀割颈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并由此引出一场看似闹剧的“悲剧”。正如他在诗里所表达的:“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就像一场突然到来的暴雨/淋湿了我的身体……除了假装一种毫不相干的震惊,我知道/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得到答案/在他彻底地进入黑暗之前,我的一切已经轰然倒塌。”对此,刘春给出的看法是这样的:“一个成熟男人的死亡,肯定不会只有单纯的理由,而会有多种因素的纠葛。”[9]是,用言语表达出来总是要比行动简单。余地的死亡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诗人命运的隐喻:不愿与琐碎的生活为伴,只想去追寻一个人的自由。离开此地的已经有了海子、骆一禾等人,不知他们那里加了一个人之后,这种自由是否变得拥挤了?
在进行诗歌创作的同时,诗人们还积极创办民刊和诗歌网站,如曾经被禁现在依然存在的《今天》,朵渔参与的《诗歌现场》,刘春参与运营的“扬子鳄诗歌论坛”,还有“天涯诗坛”等等。再加上每年在高校学生中流通的民间诗刊,诗歌已然成为一种圈子文化,显现出不同程度的复兴迹象。可刊物能够做的,只是展现编者个人心目中的好诗,要想真正让诗歌成为一个被大众所接受的文学门类,仅仅是在圈子内部进行流传是不够的,还要社会有一个更加包容的环境和心态。正如“一切耀眼的都源于黑暗”,诗歌经过这么多年的蛰伏,也该兴起了。
诚然,《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中,随处可见刘春所谈及的与诗人各式各样的接触,如会后喝酒,邮件往来等。此种叙述往往使得他的评价较为可信,诗人们的形象也变得立体了起来。但几乎篇篇如此,便难免会产生阅读疲惫。阅读的“后味”也不如前两本来的醇厚。不知是创作的疲惫抑或是其他原因。若将其看做是系列作品的通病,倒也情有可原了。
注 释
[1]刘春.我只想做一个合格的读者,《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后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P285
[2]刘春.闪耀的夜晚,我怎样把信札传递给黎明,《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P46
[3]刘春.即使无风,槐花也会没日没夜地飘落,《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P103
[4]刘春.即使无风,槐花也会没日没夜地飘落,《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P109
[5]朵渔.诗人不应成为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上海文化》2009年02期
[6]刘春.《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一部)后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7]王寅,扬子.《我又一次说到风暴》,《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一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P258
[8]刘春.我无能为力,静待大雨倾泄一空,《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P170
[9]刘春.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P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