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6 11:45房伟
当代小说 2018年7期
关键词:小说

主持人:房 伟

(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评论者:奚倩 冯思远 牛煜

(苏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主持人语:“梅天雨气入帘栊,衣润频添柏火烘。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不知不觉我们进入了这最美的人间四月天。本期四季评我们邀请了苏州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奚倩、冯思远、牛煜。奚倩从文学存在的意义入手,思索小说带给我们的精神享受,对残雪的《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张敦的《乡村骑士》等进行了分析。冯思远以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作为切入点,认为文学就是那一抹照进生活的光亮,马晓雁的《飞蛾》、须一瓜的《会有一条叫王新大的鱼》等作品堪称佳作,给我们以希望。牛煜从小说的现实性入手,认为近期的小说呈现出一种“面向现实”的趋势,张楚的《中年妇女恋爱史》、周李立的《七年》、鬼金的《一个沉在雨滴里面的神》等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文学,依旧绽放的花朵

奚 倩

伴随着今年诺贝尔文学奖暂时停发的消息刊出,人们对于文學衰落甚至消失的焦虑感也越来越深,我们不禁发问,文学真的即将终结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只要人类还存在语言,只要人类还拥有情感,文学就不会消失。面向新时代,丰富的社会与复杂的内心更需要文字的表达,而小说作为文学的重要体裁,也必将承担起繁荣文学的责任。

《花城》2018年第2期刊载了残雪的长篇小说《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残雪一贯的超现实色彩以及高层次的精神追寻,但同时又多了几分平和的意味。小说以“赤脚医生”这一职业作为叙说对象,从而塑造了一批以亿嫂(春秀)为中心的,包括葵、米益、灰句、白芷等人的乡村医生行列。亿嫂是一名初中毕业生,毕业后去县里培训了半年就回到村里当起了唯一的“赤脚医生”。亿嫂心甘情愿留在村里担当起这一职务,并且痴迷于此,她每天坚持自学中医和西医的相关知识,并在自家房屋面前开辟了一大片药草园,深受村里人的尊敬和爱戴。渐渐地,亿嫂的这一职业吸引了一些年轻人的加入,但是加入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波折,比如灰句中途的“弃医从商”,米益的犹豫不决等。通过这些描述,我们一方面了解到关于“赤脚医生”这一群体的生存现状;另外一方面,这些赤脚医生更多的是依靠草药甚至是精神上的治疗来医治病人,折射出乡村医疗条件的艰苦,也体现了作者对于村庄的一种精神观照,村庄虽然落伍,但是在精神上是强大的,病人麻二叔、凉山叔、圆有西大妈等面对死亡时的坦然,都让我们不禁感受到精神的力量。小说中多次写到梦境,写到声音,写到“山上的小屋”,很多具有残雪特色的元素仍然出现其中,她以当过赤脚医生的亲身经历,将这一群体的喜悦与痛苦、困境与坚持书写出来。

《西湖》2018年第4期刊载了张敦的《乡村骑士》,展现了小人物努力生存的模样,同时也揭露了关于乡村的变迁与现状。“我娘”叫王丽珍,四川人,在刚满十八岁的那年,由于丢失了卖药材的钱担心被她爹毒打,跟随一男一女辗转来到河北,机缘巧合下与“我爹”相识。“我爹”叫张远翔,人称傻翔,在十五岁那年父母双双离世,跟哥哥嫂子一起生活,十年后长成拥有一辆摩托车的光棍,成为村里的第一代骑士,在一次远游中与“我娘”相遇,以一千五百元的聘礼从人贩子手里娶了娘。这样的组合反而使他们过上了平淡而又有点小甜蜜的日子,后来也就有了“我”。爹由于家族遗传的哮喘使“我”不得不辍学养家,最终爹于前年去世,这样一方面使“我”与娘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引出了“我”的婚姻问题,娘决定以自己为榜样,为儿子从四川老家找一个儿媳妇,却不曾想到所谓的“很多急着找婆家的女孩”都只是姥爷的一场阴谋,姥爷的倚老卖老彻底凉了娘的心,最终娘同意我去北京打工,而那个出现在娘的生命中,唯一带给她一抹亮色的乡村骑士也终将渐行渐远了。

文清丽的《至暗时刻》刊载于2018年第4期的《福建文学》,小说很容易就让我们联想到最近的一个社会新闻事件。然而,文清丽的创作显然不止于此,她为我们悉数了造成这场命案的所有可能性,向我们展示了人性的复杂与道德的崩塌。刘芷若和玉墨是一对要好的闺蜜,为了帮助玉墨摆脱前男友杨永民的纠缠,刘芷若决定独自在门外与杨守民进行谈判,却没有想到酿成了一场凶杀案,更加令人感到震惊的是,整栋楼的十五户人家,没有任何人出面阻止,甚至好闺蜜玉墨也将门紧紧锁住,万念俱灰的刘芷若最终死在了杨守民的刀下,仅仅二十三岁。小说通过各个人物的不同视角分别讲述了整个案件的发展过程,102室老太太的方言报警、204室朱女士与警察的偷情、203室老头的耳背、304室小伙子的假装不在场、401室中年女人的早睡习惯、503室大学教师的善良理论等等,这些都成为造成这场凶杀案的“偶然因素”,而恰恰是这些“偶然因素”的书写,使得文清丽的写作并不局限于一篇依附于社会新闻的小说,而是成为了真正的创作。

《四川文学》2018年第4期刊载了郭发财的《黄铜小号》。年过半百的耿志海是马城文化局的局长,在生活中被儿子的婚事以及老婆毛爱月的抱怨搅得焦头烂额,同时在工作上又想要躲避水清项目的立项,于是,这样的双重借口使得他将潜藏多年的愿望终于付诸行动,决定带着那把黄铜小号开始一段旅行,重要的是,他想要见见许喃。许喃是耿志海年轻时在通信团当兵认识的,他曾站在鱼溪文化馆的广场上,面对哈哈镜对许喃做出承诺,但是都没有兑现。到了这个年纪,面对生活与工作的双重压力,耿志海抓住残余在心中的关于青春的尾巴,踏上了这条期待已久的旅途。在绿皮火车上,耿志海遇到了一个额头长着蓝痣的青年和一个黑唇女孩,在中途的一次火车事故后,他们产生了交集。最后,经历了一番波折后,耿志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红市,充满讽刺的是,他在这里下榻的地方竟是马城红五月酒店的分店,费尽周折想要的逃离终究是化为泡影,而许喃也终究不会再回来。黄铜小号作为耿志海精神支撑的象征,是使他暂时远离生活与工作的另一方天地,但是短暂的遨游过后,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面对那些琐碎,面对那些人情与世故。

《天涯》2018年第2期收录了项静的《在烈士陵园下车》。小说以“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奴隶”作为开头,蕴含着一种哲学思辨。主人公谢嘉坐在公交车上,她与车上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但是彼此之间一无所知,他们追赶着时间,却不知道将要奔赴何处。这种虚无感使整篇小说笼罩在一种平淡的氛围之中,其中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只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部分。谢嘉从幼师毕业后终于成功的在一家幼儿园找到了工作,一切都在貌似正常地进行着,将要离职的同事许力告诉她,班上有一个名字叫做罗欣的特殊孩子,本应该上小学二年级的她由于父母的抛弃,不得不一直待在这个幼儿园。这个由于缺乏家庭关怀的孩子问题重重,谢嘉对她关爱有加,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却在背后给谢嘉制造了种种麻烦,使得谢嘉从最初的热情转为最后的漠视,甚至辞掉了这份工作。小说中的人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正面的冲突,所有的人物关系也都是轻描淡写,但是字里行间蕴含着丰富的内涵。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一切琐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时间的长河会冲刷一切,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负责好自己的一部分罢了。

《钟山》2018年第2期刊载了草白的《明月夜》。小说的现实时间跨度只有中秋节这一天,但是作者通过倒叙、插叙的叙事手法,将主人公朱曼妮的前半生铺陈开来,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有关女性欲望追寻与心灵探索的历程。朱曼妮是一个大龄白领女子,在象征着团圆的中秋节却选择了一个人在家中度过,在醉酒的状态下,过往的一些人、一些事开始浮现在脑海中,她记起自己刚入职时的情景,记起那些曾经和她打得火热而现在应该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孩,记起那个她曾经深爱并带给她快乐的男人,以及那个将她变为只有身体、令自己感到羞耻的送货员,她又想到了小阮,继而竟想到了死亡,孤独、寂寞、焦虑、痛苦围绕着她,使得她苦苦挣扎。小说将一个女人的心理变化描绘得如此细腻动人,在看似冷漠的文字中又蕴含着一种温情。黑夜过去,无论内心的情感如何波澜起伏,在真正的光亮到来时,我们都还是要做好迎接新的一天的准备,我们都将面对现实,面对真实的自己。

蒋一谈的《发生》收录于《山花》的2018年第4期。小说将“拆迁”与“空巢老人”这两大社会热点问题相结合,但脱离了常规的叙事模式,讲述了一个老年男人与小女孩之间的故事。故事的起因是发生在老胡同的拆迁,这一拆迁使老人不免感伤,甚至想到了自杀,而小女孩夏天的出现让老人逐渐走出阴霾,重拾对生活的信心。面对被拆掉的烟囱,夏天不惜花重金买下七十二块砖头进行自己的艺术活动,老人被感动的同时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与夏天定下比赛的约定,努力地思索着自己的“胡同艺术”。最后,在老人与女孩的合作之下,他们完成了一种只能存在六个小时的艺术——加入感应液体的灯光装置,在闪烁的灯光中,老人和女孩开心地笑着,更加动人的是,在小说的结尾,老人透过纸月亮看到了妻子的脸庞。这是一个温暖的故事,尽管这一故事很不常见,蕴含着虚构的成分,但是却实实在在地激起了我们心中最温柔的涟漪,当艺术照进生活,当我们开始努力构建另一个理想的空间,那么生活的本身也必定会留下美好,在不断的探索过程中,或许我们就已经收获了幸福。

当生活照进哀伤,明媚是选择

冯思远

如果提前了解未来的路,你是否会有勇气前行。生活有时是哀伤的,但我们的记忆却总是选择明媚。或许成长是一场失去,肩负枉然的意义,但当我们读过房伟《九三年》和张尘舞的《门牙》后,我们可以去相信去选择赤诚善良,不负年少輕狂。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每个人都幻想自己能飞起来,用很多梦去掩盖现实的不安,文学于我们而言就是那最轻最柔的梦。现代社会最不少的就是孤独,马晓雁的《飞蛾》、杨莎妮的都市小说、樊健军的《敲钟者》刻画着不同人的孤独烦恼,唯愿历经过所有的世事沧桑之后,忍受了所有的孤苦无依之后,内心仍然充满积极向上的希望,依旧拥有疯狂去爱的力量。

邵丽的短篇小说《春暖花开》发表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4期。小说从师生关系这一角度切入来折射这个人世复杂的关联,文字表达自如且意味深长。退休教师“刘老师”一时兴起决定去南方看看自己的得意门生——新任县长王鹏程,但何以兴往落寞而归?这一路,刘老师不是没有被质疑和劝阻,可是曾经温暖的师生情谊让他坚定。直到在车站,刘老师被让座后,突然觉得自己浅薄并被巨大的孤独感袭击。当然,王鹏程对他不甚热情,委屈的刘老师最后怀着对下一个春天的憧憬返程。邵丽平淡地叙述着刘老师一次意兴阑珊的出行,却让我们反思着这个看似美好的春天下人情冰冷的现实。人的存在感体现于关系的确立与维持中,在关系冷淡这一事实面前,我们都显得那样无能为力。刘老师活在过往那些温馨的记忆中,却在社会历史巨大的车轮前感慨着自己的可笑。希望来年,刘老师能够尽兴地看一次春暖花开,带着明媚的回忆一起。

《当代》2018年第2期刊发了房伟的中篇小说《九三年》。这篇小说记录了大变革中的九三年,写了那个时代饥饿的青春,一个“坏孩子”的成长天空。“我”是一个处于饥饿成长期中的少年,青春期的躁动让我好斗且勇敢无比,“我”崇拜金花却忽视了小饭桶对我的喜爱。在暴力、欲望勃发的青春期,金花和小饭桶在一次抓捕后远走他方,而我也最终意识到“我”只是个充满幻想的大个子小屁孩。在商品时代的洪流中,一切都在变,曾经有些遗老意味的秦陵老师的一句“下课了”宣告着,九三年和青春的“我”,最终消失在时间的风沙中。那个骷髅头“空空”盛满了“我”的莽撞青涩的初恋青春。在欲望蓬勃的年岁,我们庸俗地活着,洞悉世界残忍的真相最终孤独。

《朔方》2018年第4期刊载了马晓雁的短篇小说《飞蛾》。作家以充满伤痛的细腻笔触描绘着生活的伤痛、表达着她对女性命运的关怀。庞四奶奶每天在巷口蹲着等时光慢慢走远,她看着不争气的儿子胡作非为,思念着心肠硬的女儿,在经久不变的寒风中回忆着双喜、锦绣的欢笑、喜悦,感慨着不再下雪的冬天。青年长生失去了一只手臂,他只是路过这条小巷有了一段荒唐的冲动,最后他落荒而逃,连着那只空荡的袖口我们的心也被拉扯着。和锦绣神似的肖芬痛恨着半截巷子,镜中那没有血色的飞蛾仿佛就是被工作消磨的她的青春。故事以那个出卖肉体讨生活的胖女人被自己儿子刺死结束。这条小巷在这个城市中褪去繁华的浮表,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还原这世界的真相,卑微的在底层挣扎如蝼蚁一般的生命让人唏嘘。但作者在这个明媚的冬日用女人间的遥遥的惺惺相惜与抒情冲淡了生活的苦难。

须一瓜的《会有一条叫王新大的鱼》刊发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4期。为了给领养的弃婴小袜子上户口,姜顺东一家历经磨难和牢狱之灾,老姜更是断送前程,而阴差阳错间新邻居的儿子冯伟正是其管教。小袜子是照进生活的灿烂,这个单纯天真的孩子成了融进两家关系的蜜糖。邻居相认前,两家一直在默默地温馨互助。小说在一场“吃狗”闹剧中达到高潮,有些冷酷的冯管教呵护着小袜子的纯洁心灵,并送其金鱼。在小袜子为金鱼取名的同时,冯管教的一杯热茶之邀,让老姜觉得生活重复了温暖和煦,曾经的不甘、委屈在这一刻与生活和解。小说中姜妻在寺庙的一场交谈让小说有了一丝禅味,这种包容苦难的人生选择更让我们为这篇小说中全篇流淌的温情脉脉而动容。小说中的几次冲突其实也是在娓娓道来,法理、情理并非格格不入,须一瓜的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曾经冰冷的法律因为一杯热茶、一尾金鱼而显得温情。

《安徽文学》2018年第4期刊登了张尘舞的中篇小说《门牙》。小说聚焦教育问题,以诙谐的语言叙述了发生在学校师生及家长、教育部门之间的一场闹剧。学生陈子涵因为炫耀巧克力被同学王鹏飞推倒失去了门牙,而陈母借此敲诈学校,学校为化解纠纷惩罚了老师及困难学生王鹏飞。张自强是一个有能力且有着抱负的青年教师,他对学生一视同仁,他同情着王鹏飞却在校长的压力下无能为力,最终学生家长以暴制暴为其解决纠纷,他并不赞同这种做法却也息事宁人。小说的结尾,张自强因为得罪校领导而不能公平地评职称,当他宣泄完自己的不满后,无力感却充斥了他的身体,最终狼狈跌倒失去了门牙。小说中人物性格鲜明尖锐,语言辛辣自嘲,跌宕起伏的情节再现的是人的无力感。淡漠地叙述中,我们还是能感受到作者的温情关怀,在淡淡的哀伤中我们看到的是面对固化的教育机制大声说“不”的青年教师,这也足够让我们感到温暖、看到未来。

《青年文学》2018年第4期刊发了杨莎妮的两篇小说《真情流露》和《丢失的那一天》。《真情流露》讲述了一个“小三”下定决心分手的略带戏剧性的故事,小说的烟火气通过美食和都市生活描写升腾起来,作者细腻地描写着男女之间的细密的感情,特别是女人决绝时候的心理变化,作者同情着对每一段感情真心付出的女性,表现的是现代社会普遍缺爱的现实与心灵的荒芜。《丢失的那一天》是一篇带着神秘主义色彩的小说,学生包卿言通过杀死一只猫能让时间逆转改变现实,但无法突破的是人與人之间的冷漠隔阂。人生而不同,包卿言希望和他人一样做个冷漠的旁观者以换取不被排挤孤立,在一次次抉择中他失去的是自己的本真。杨莎妮的小说不仅情节惊心动人,更是包含了作者对现代人生命本身的关怀以及对都市人的境遇的理解。都市这座冰冷的钢铁丛林中,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真情和温暖,抱着爱与纯真相互取暖。

樊健军的《敲钟者》刊载于《飞天》2018年第4期。小说讲述了一个空巢老人雷文福在一条小巷“找人”的经过,那个老太在他每日的寻找游戏中形象逐渐清晰。红头发,黑色晚礼服,耳朵上打着十个耳钉……一个并不存在的老太婆成为老人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害怕孤独抗拒孤独,而找人是他与外界交流的媒介,这个故事读完让人唏嘘不止。樊健军的语言有着北方特有的冷冽,他的小说结构如九连环,文字仿佛一座迷宫,环环相扣、息息相关;小说结尾用生命响起的钟声给读者极强烈的审美冲击。樊健军从现实主义出发,通过日常化的细节设置,打通现实与想象的界限,透视的是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孤独、庸常的生活里,无聊的游戏举动恰恰是我们为了获得乐趣和存在的意义的无奈之举。结尾的钟声,那飞起的白鸽,一切喧哗归于平静,我们是否活过?那一声绝响是否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朱斌峰的中篇小说《沙滩书》发表于2018年第4期的《山西文学》。作者用不无苍凉的笔触描绘了一个沙洲的衰颓史,“我”作为文化人记录着岁月的无情与时光的冷漠。余老爷子怀念着沙洲过去的繁荣,向往着一片新的不被现代化污染的沙洲,这样他肚子里的“鱼”才不会干涸而亡。在这篇小说里,我们没有看到传统与现代化的激烈对抗,于余飞这个大老板而言,他和父亲、天生所有的争执不合都源于少年时的梦想萦绕心头,他想去在另一块碧蓝的海洋中流浪。天生在小说中以一种独臂英雄的形象登场,他固守着传统、抗拒金钱的诱惑,即便三番五次阻挠余飞的发展,可他的人格却还是感动着沙滩上的人。这个沙滩的温馨人情消解了所有的剑拔弩张。碧海蓝天中一方小小的沙洲就这样历经江水的冲刷,时间的打磨,仿佛一颗遗珠被置身时间的长河,古朴的光泽淡淡闪耀。被压抑的文化河流通过“鱼”这一意象显现,作者通过诗意的语言描摹着传统文化的张力,抒发着对原始生命力的感叹。

丰富的现实:近期小说一瞥

牛 煜

近期各文学刊物刊登出的小说都呈现出一种非常明显的趋势,绝大多数小说都在试图深入挖掘现代都市人日益丰富复杂的情感生活,在这一领域内出现的许多小说叙事都非常细致。“现实”在这些小说家那里都变成了“内心生活”的同义词。但是审美风格的趋同是这一阶段这批小说创作的最大弊病。也有少数作家看到了情感生活之外的更加丰富的现实,在深度和广度上有了很全面的探索。

张楚的《中年妇女恋爱史》(《收获》2018年第2期)是一篇非常荒诞的中年妇女的“爱情”“解构史”——一个叫茉莉的女人从一九九二年到二零一三年与五个男人的情爱故事。小说采取了写年表的方式记述了在不同的年份茉莉与不同的男人之间的情感关系。颇为讽刺的是在每一年的“情史”叙述之后是当年发生的国际国内大事的摘要。这形成了一种非常反讽的结构,仿佛给我们呈现出这样一种观念:所谓的“历史大事”是如何与我们的生活琐事无涉,我们是如何远离了真实存在的“历史现场”。但我们也绝不是生活在非历史的真空,毕竟茉莉的故事与时代进程也发生了千丝万缕的关联——茉莉第一个男友在茉莉那里,是“商品粮”。张楚用这种方式也暗暗地表达了对于“客观编年史”的嘲弄,这从篇幅上也可以看出来,女主人公的情史部分的有血有肉的文字要远远多于干瘪瘪的客观历史叙事的文字。这部小说的结构除了个人史和大历史的对照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奇特的参照层面,是发生在银河系别的星球的“故事”。这又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质疑了历史叙事的个人史叙事——“我们人类”的故事放在“宇宙”层面来看的话,是多么的渺小、琐屑。

周李立的《七年》(《钟山》2018年第2期),是一篇形式感非常强的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在某艺术区工作的一对情侣的所谓“七年之痒”。不过完全不是我们经验里常有的那种激情被一地鸡毛消解的罗曼蒂克消亡史,而是非常现代主义的、非常存在主义的赤裸裸的生存观感——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等待戈多》式的不安。小说以一个等待外国模特出场的场景开场,中间依次交杂着乔远和娜娜的对话,涉及近日发生的一件荒唐事——身边的吴勇被莫名其妙的匿名者偷袭住院,这件事引起了娜娜的不安,娜娜和乔远在想是不是因为和物业方面的房租纠纷引起的,进而联想到自己的租房合同也不知所踪。所以两人始终被笼罩在一种不安、焦灼的状态之中。中间还夹杂着情侣二人曾经的一次张北草原之行的经历,那次经历所引起的一种不安和荒诞的感觉也隐隐地渗透在现在这个场景之中。整篇小说充满了隐喻,充满了象征:比如通过数字决定自己的行动(生存的偶然性的隐喻),比如被娜娜雇佣来恐吓乔远以引起乔远的不安的三个“打手”(生活中的隐隐的威胁的象征)。小说的对话也非常接近于纯哲学的象征意味。结尾是乔远重新签订了租房合同,日常生活貌似回归了旧日的轨道。可那种不安好像远远没有消除。

鬼金的《一个沉在雨滴里面的神》(《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写的是一个女人去墓地看望死去的儿子的故事。坟墓的地点被设定在一个叫般若岛的地方。这个名字渗透着一种佛教的色彩。整篇小说看来也具有这种呼唤解脱的意味。抵达般若这座海岛要经过一段海域,在这个过程中叙述者的视角随着女主人公的眼睛看到一些“画面”,这些画面有着极强的象征色彩:在船上抽烟的男人,一个小孩手里拿着的装在袋子里的鱼,一个送葬队伍中死者亲属分家产的一场小小的风波。整个过程伴随着晦暗的阴雨天气,让人感到无望,荒诞。小说中有两个十分感人的细节:女主人公手里始终紧紧地拿着给儿子火化的衣服,因为梦里总听到儿子喊冷。还有一个细节是女主人公给儿子坟墓的裂隙抹水泥的场景。整篇小说好多处都闪现着超现实的色彩,荒凉的老工业区的颓败景象和年轻生命的死亡仿佛都暗示着一种末日气息。最富有意味的是女主人公在儿子的墓碑上篆刻的名字是一个无姓的名字:东北。东北之墓这四个字的出现暗示着这个小说讲述的是一个老工业区的荒凉寓言。所以很可以把这篇小说和双雪涛的小说进行对比阅读。

夏商的《雪》(《鸭绿江》2018年第4期),写的是一个婚姻故事。丁德耀和倪爱梅结婚七年无子。丁德耀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就非常喜欢自己经常去买菜的那家鱼摊的小孩潘冬子。甚至在想象中会把潘冬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潘冬子跟随母亲在鱼摊上卖鱼卖菜,没有钱读书。但是潘冬子非常懂事,没有苛求自己的父母一定要让自己读书。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将来可以多卖一些鱼,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小说就是在这种几乎没有情节的叙述中缓缓推进,有一种接近生活本来状态的质朴和平淡。表面上生活平淡如水,其实丁德耀的内心已经满蕴着憧憬和愿望。这一切都是由一场十年不见的“雪”召唤出来的。因为快到年关,所以潘冬子的父母要去进货,所以没有时间和从小基本上没有见过雪的潘冬子一起堆雪人。丁德耀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和潘冬子一起去堆雪人。丁德耀也就在这场偶然降临的雪中,“实现”了自己当父亲的愿望。小说整体上无波无澜,但是海面底下沉积着生活从无休止的涌动暗流。那场雪几乎像一个灵启,让我们得以邂逅平淡中被淹没的激情和热望。

《作品》杂志从去年开始一直在大力推介90后作家的作品。发表于2018年第4期的《塞尔维亚投球手》是90后作家温凯尔的作品。这篇小说也有着许多九零后作家共有的特点:表面上的与当下现实的无涉,隐约可以看到的某位外国作家的影子,充满隐喻的意象。但是这篇小说处理现实的能力显然要高于许多同龄的作家,因为它虽然发生在中国之外,但它所涉及的情感质地却完全是这个时代或者说所有时代的人所共有的。麦卡尼夫妇一起经营着一家小五金店,丈夫麦卡尼先生内敛平凡,妻子麦卡尼夫人(索菲亚)能干精明。二人还有一个刚考上伯明翰的大学的儿子皮尔斯。生活虽然无趣,但也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如果不是一个偶然因素的介入,生活大概还会这样持续好久。儿子皮尔斯刚考上伯明翰学院,麦卡尼先生准备送孩子去学校。所以店里需要一个临时的帮手帮助麦卡尼太太操持店里的生意。这个时候,塞拉女士妹妹的儿子查理正好在这个小镇度假,所以就来到了麦卡尼先生的店里应聘。麦卡尼太太很快就被这个来自塞尔维亚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荷尔蒙气息,他的幽默成熟都激起了麦卡尼太太内心沉寂已久的朦胧的欲望。小说描写麦卡尼太太欲望觉醒的过程是非常细腻迷人的,有一个非常生动的细节显示出了麦卡尼太太内心非常隐秘的变化。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终结:麦卡尼太太是选择与“闯入者”查理同去还是扼杀激情选择理性而继续与麦卡尼先生过波澜不惊的日子。小说没有给出麦卡尼太太的选择。

国生的《小插曲》(《十月》2018年第2期)讲述的也是一个情感故事。小说以他去机场接机为起点,勾连起了男女主人公非常长的一个时段的复杂的情感纠葛:二人早先是男女朋友关系,(下转第42页)(上接第80页)后来分了手。男主人公结婚。婚后他的妻子身染重病。她又出现在他的生活当中。之后他妻子去世,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是两人一直没有结婚。小说主干部分叙述的是两个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而在这场婚礼进行中,她仿佛“顿悟”出一些朦胧的东西。小说非常细致地勾勒出了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这些朦胧琐碎的感情完全是一些无法直接形诸语言判断的无形的感觉。所以“小插曲”的出现(婚禮)给了她顿悟的机会。小说的结尾她说他没有爱过她,而当他反问她爱过他没有时,她犹疑了。就是这个犹疑,小说写道:“她泄露了自己”。原来,整篇小说写的是一个“爱情”缺位的故事。或者说小说设置了一个非常中心的问题:什么是爱情。

余一鸣的《慌张》(《花城》2018年第2期)是近期出现的“直击现实”的一篇力作。张一平和沈小青婚后,沈小青从镇上的裁缝店回到山里的家中操持家务,丈夫张一平外出承包工程。二人有一个女儿张红英在乡中读书。张一平正是在外出承包工程的时候遇到了在外摆烧烤摊的已婚女人王小凤。王小凤的丈夫游手好闲。两人也有一个女儿丁兰兰。丁兰兰和张红英又同是乡中的同学。张一平在吃烧烤的时候结识了老板娘王小凤,两人过起了在外互相“温暖”的生活。突然有一天王小凤找上门来找自己的“丈夫”,沈小青一气之下杀死了王小凤,“非常冷静”的。在这个地方,余一鸣显示出了非常精湛的叙事技巧,小说在描写沈小青杀人时的冷静写得非常出人意料,但是读到这个情节后再向前回推,作者确实针脚细密地一步步推进到了这个“必然”的情节,因为沈小青曾经是裁缝,所以她做事非常冷静,即使杀人也是。所以沈小青在杀人之后也能冷静清晰地规划出怎么处理尸体。之后丁兰兰来张家找张红英,张一平怕事情暴露又在“慌张”的状态下下手使劲地勒丁兰兰,小说没有明说丁兰兰是不是死了,但隐约透露出丁兰兰死掉的信息。这篇小说通过这个在外“偷情”的故事,展示出了今天非常严峻的社会问题——城市化过程中人的情感生活模式的转变,伦理道德的嬗变。它在非常哲理化的层面上触及了我们今日绝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慌张”。作者在一个非常精巧的故事里展现出非常丰富的社会生活画面,让我们看到了久违的现实主义的力度和深度。在有人声称“乡村无故事”的背景下出现这部小说,给了我们非常深刻的启示:乡村果真没有故事了吗?余一鸣交出了一个非常好的答案。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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