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方方的小说一向有对历史的深长追索,更有对现实的剑指人心。《各自沉迷或各自陶醉》紧切当下现实,思考知识分子的时代蜕变。小说的主线人物是高校教授李虚怀和马古立,代表着两类知识分子,也是两种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一类是李虚怀和锦衣锦卫兄妹,他们是少年伙伴、青梅竹马,一起成长,彼此关爱,生活简单,让人还能感觉到世间的美好真情的可贵;一类是马古立和田劳,代表着混世、热闹的大多数,深谙各种人际关系和社会潜规则,长袖善舞,极端犬儒和享乐主义,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资源,做人做事无道德无底线。两类知识分子就像是两个世界,各自平行、彼此渗透、互为镜像。但这样的平行显然不在一个层次,渗透也不是双向的。李虚怀和马古立是同学同事,因为评职称的事情,两人交集加大。马古立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去拉低李虚怀和锦衣,拉他们下水,用各种奇谈妙论和日常腐败引诱他们,抓住评职称这个夫妻俩的软肋来显摆自己的能量。他们就像暗角的蠹虫,利用人性的弱点或社会的缝隙,一点点蚕食侵蚀。他们的生活悄然成为大多数人常态的生活。当下文化生态乃至社会生态的恶化跟这拨人的蝇营狗苟不无关系。小说中反复提到马古立所说:“苟且是人的天性本能,所以苟且会让人特别舒服。努力和勤奋是后天的教导,与人的本性逆行,所以它们总让人累。” 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逻辑和处世哲学。然而知识分子这样越来越主流化和常态化的生活方式就是正常、健康的吗?他们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
然后是李虚怀的变化。就像题目所说,两类知识分子“各自沉迷或各自陶醉”,有著深度分野甚至隔膜,各行其是各自不以为然,又有表面的趋近和共同的苟且。李虚怀对马古立是有些厌恶和看不起的,但是他慢慢对这个人有些好感,觉得跟他在一起有趣、舒服,连锦衣都改变印象,“几乎有点喜欢他了”。马古立的世界对李虚怀意味着什么?就像一个窗口,让他们看到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精彩世界;就像一块石头,砸在他们平静的内心上,“让他张皇失措,又觉有新空气渗入”。在评职称这件关系切身利益的事情上,李虚怀和锦衣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去拉拢马古立,明明看得很明白又不得不去顺流而下。结果马古立的职称虽然评上了,但是两人的婚姻和价值观念都濒临崩塌,也是小说读来最让人难过的地方。
方方是仁慈的,她洞彻到太多深幽的世相人心,却从来不忘投之以理想主义的光亮。她让锦卫突然病逝,及时把李虚怀夫妻从道德情感的低谷拉了上来。两人和好如初并自然远离了马古立的世界,重拾内心安宁。他们是暗夜里的光,“微暗的火”,寄寓着对这个世界最终的公平正义,真情美好,期待和希望。但是死亡真的可以有所刺激、拯救或唤醒么?假如没有锦卫的突然死亡,李虚怀与锦衣的感情会怎样,李虚怀与马古立田劳们的关系会怎样?作为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怎么保持自己的操守不被周遭的生活、现行的通约尤其是具体切己的人事所侵扰改变?
对知识分子的时代境遇与精神状态的考察,是方方持续关注和不断书写的命题。从《祖父在父亲心中》动荡年代祖父形象的高大壮烈,到《乌泥湖年谱》建设时期父亲们内心的纠结煎熬;从《言午》《禾呈》在“文革”创伤后的自我放逐、寂然而灭,到《惟妙惟肖的爱情》惟妙们的超然物外、随遇而安。到李虚怀这里,连惟妙的超然都难以为继了,成为钱理群所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代代知识分子相互比照,代际承传,折射出时代社会之症候和弊端,也折射出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矮化趋势。相对于动荡年代个体命运的跌宕冲突,和平发展时代生活对人的腐蚀往往不动声色,它以更加日常温和的方式不经意间就改变了一个人的看法乃至生活方式,让我们都成为清醒或不清醒的苟且者。不清醒着苟且倒是正常,庸人多是如此,可怕的是清醒着苟且,正如现今的一些知识分子。从什么时候起,知识分子开始沉迷于一地鸡毛的庸常与眼前的各种算计,而把责任与关怀抛诸脑后、泯然众矣?《各自沉迷或各自陶醉》让我们一边揽镜自照扪心自问,一边目视远方忧患深广。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