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跳墙

2018-11-23 02:59林筱聆
北京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佛跳墙堂哥

在我们观音岩,佛跳墙不是一道菜。提起这个外号的来历,估计连佛都想笑出声。那年,佛跳墙与同村一个口吃的人结伴去庙里给祖师烧香,以求各自的儿子考上重点中学——对了,那时,佛跳墙还是茶农陈兴旺——出门前说好了,口吃的人不便开口,所有需要说的话都由他代劳了。掷筊杯的时候,第一掷,笑杯,他赶紧又是整头发又是理衣衫以示尊敬。第二掷,反杯,他又赶紧拿手在身上揩了揩。连续几掷,非笑即反,他急了,大声问道:难道今年祖师不管教育?口吃的人“呃呃”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接上个“管”,旁边的人都听笑了。再掷,居然就信杯了。他赶紧跪下,继续祈求祖师保佑他儿子语文考多少分,数学考多少分……一听他这祈求的跟自家孩子没关系,口吃的人急了,却不知怎么说,最后干脆跟在他说的每一句话后面,比画着一个从他眼前扫东西的动作,反反复复地说:分分分分我一点,分分分分我一点……所有人都笑得肚子发疼。村里有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就对他说,好了,够了,你再这么求下去,连佛都看不过去,要跳出墙去了。“佛跳墙”三个字就此上身附体了。

十几年来,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佛跳墙的真名。大多数时候,他更像是挂着别人牌照的冒牌车。根据他的说法,他儿子的出生与他找和尚算了同房的具体日子具体时辰有直接因果关系。他儿子能在连续高考三年后考上大专,是他跟佛许愿进贡一头猪得来的回报。他儿子这么多年虽找不到工作但平安无事,也是拜他一次次求签保平安所赐——签上写得非常清楚,那工作与某个灾难有关联,舍弃工作便是远离风险。总而言之,他是他儿子的护身符,而佛是他最大的安全罩。

很不幸,我是佛跳墙的亲侄女。他的“佛”手偶尔也会伸到我们家,管我们几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祭拜的时候要往后站,进祖厝门槛的时候要先迈右腿,穿睡衣、趿拖鞋、来例假等都不能从土地公像前经过……他像《西游记》里那个肚子会吐丝的蜈蚣精,说话做事都那么令人生厌。可怜的堂哥比我更不幸。在他人生这二十六年的美好时光里,亏了他已经长得比佛跳墙高出整整一个头,所有关乎他的重大事宜还是要依靠佛跳墙与佛的对话来决定。因为这,堂哥已错过了五次到城里工作的机会和两个城里女朋友的姻缘。有村民猜测说,佛跳墙是不想堂哥去了城里再不回岩上来,这才使了佛神来说话。我不知道其中的真伪,但我知道,今天这次相亲,堂哥无论如何都不愿再让他毁了。

临出门前,看佛跳墙又背着一只手在翻墙上的那本皇历,堂哥再也忍受不了。他用力在那些醒目的大字上戳戳点点,都已经看了二三十遍了,不会有错啦,你看你看,是黄道吉日,宜提亲,喜神在东南……

你懂什么?佛跳墙扫开堂哥的手,眼睛瞪得浑圆。对于平时连剪个头发都要翻看皇历的他来说,墙上厚厚的那本皇历是他日常生活的指南针。他的手又一次在皇历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安抚谁的脸。关帝庙里的师父说了,吉日也需吉时,你懂不懂?

随便你随便你!我无所谓!堂哥习惯性地耸耸肩,走到一旁。这么多年,因为经常耸肩的缘故,他的背一点点地驼了下去,不再挺拔。而他开口闭口的“无所谓”也成了万能膏药,走哪儿贴哪儿,一点都不看场合。

佛跳墙懒得搭理,陷在自我抚摩里。好一会儿,他才瞥一眼墙上的时钟,悠哉悠哉地到土地公位前上了一炷香,又看了一下手上的表,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9,分钟与秒针准确无误地重叠在12上,这才拎起手礼坐上摩托车。

载着佛跳墙,堂哥把摩托开得不知有多拉风。他的心情像这四月里的天气,阳光明媚,白云悠悠,风儿清爽。要知道,为了对得上父亲关于女方生辰八字和方位的多种讲究,堂哥已经偷偷让他的现任女朋友提前两个月三天四个小时出生,还让她的家往东南方向偏移了15度——移到今天要去的她姑姑家。一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等小聪明,堂哥的成就感犹如路旁那刚钻出地面的竹笋,半敞着肚皮,半咧着嘴。要不是看在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上,看在堂哥长得还有几分人模狗样,特别是好统治的份上,我估计未来的堂嫂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委屈了自己,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耐性听他指挥。堂哥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可能他最大的工作就是安全地躺在床上玩手机吧——他们家最值钱的无非是那三五亩茶园,每年几万元的收入也早被佛跳墙这拜拜那拜拜给折腾光了。

千不该万不该,堂哥后口袋的电话不该在这个时候响起,更不该响起的是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那是我未来堂嫂的专属。堂哥像是屁股上被扎了针,猛一缩就来了个紧急刹车,佛跳墙冷不丁就从车上摔了下来。

你怎么还没到啊?堂哥的女朋友显然很生气了。我爸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要回去了!

好好好!马上马上马上!堂哥用高频率的极速叠加词来表达他的急切与重视。

陈王法,我可告诉你,我可不是骗你,来迟了你们跟我姑姑相亲去!未来的堂嫂对我堂哥向来都是这么不客气,指名道姓是她一贯的语言风格。有时我甚至怀疑“陈王法”三个字是她话语中起承转合的桥梁,没有那三个字,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而有了那三个字,她说的每个字每个词便都瞬间站立了起来。陈王法,陈王法,你到底聽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啊?

听到啦听到啦听到啦!堂哥像在嘴里拨着算盘,拨得唰啦啦响。他不停地点头小心赔着不是,俨然正对着摩托车油箱鞠躬作揖。

陈王法,你说话像放屁,你给我发誓!未来的堂嫂还是不依不饶。

好好好!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堂哥只能使出他的杀手锏了。我若骗你我会死!我若骗你我会死!

说真的,我很同情我的堂哥。以他一米七八的身高,加上饱满的天庭、浓眉大眼,要找一个漂亮贤惠的女孩做妻子也不是不可能,可自从他谈崩了前两个女朋友后,他的佛跳墙父亲与他们家的几间矮破房子、一台破彩电、一辆破摩托同时远近闻名,他的择偶标准犹如他的后背一点一点矮了下去。读过书没读过书的都不计较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讲究了,到最后,连五官端正与否、有无脾气也无所谓了。说真的,当那天看到堂哥偷偷搂着曾来我家找过我姐的那个歪嘴、溜肩、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歪瓜裂枣极品往小树林走的时候,我满脑子考虑的都是那个刚出土的小瓦罐,要怎么踮脚尖才够得着那个瘦长的热水瓶?够着肯定是够着了,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就有了小热水瓶或者小小瓦罐,堂哥的身高也不至于“飞流直下”,说话的声音也不至于贴到地面上。

这一刻,不管堂哥死与不死,对方的电话已经先盖死了。缓过劲来的他这才回过神,他的父亲正一屁股坐在泥路上,双手抱着脚踝,紧咬牙关看着他。我在设想,如果佛跳墙的嘴唇上留有长胡须,此时肯定会被他肚子里的气吹得“扑哧扑哧”上下乱跳。

堂哥架好摩托,正要去扶佛跳墙,却被他一下子推开了。他一手撑地自己站了起来,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说,不去了!回家!回家!

怎么可以不去?堂哥这下蒙了,他避开父亲的眼光,弯腰捡拾散落地上的东西,话语也一点点往地上挤压,几乎要钻进地里去。他也就只有对泥土发火的能耐。我怎么跟小美说?都跟人家说好了,小美她爸妈特意赶回来的!

这出门才几里路就摔跤,明显就不吉利!况且,你看你看——佛跳墙急急摊开自己的手掌,破了皮的掌心渗出了几滴血。他像逮着什么天大的证据,拿右手直直指向左手掌说。见血了,更不吉利!你刚才还说什么活不活的,出门办事最忌讳说那样的字,不吉利,不吉利,今天不去了!不去了!佛跳墙的手越摆越快,仿佛用手代替双脚在逃离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你不是都看过皇历了吗?堂哥把东西往摩托车后座上放,嘴里嘟囔着,不是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宜提亲,喜神在东南吗?

看过是看过,这种东西能一成不变吗?佛跳墙一手拍在堂哥的脑壳上,你个木壳子脑袋,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你怎么就不能信点科学?堂哥摸着脑袋。从小到大,他的脑袋不知被佛跳墙拍过多少回,我怀疑他学习的不灵光肯定与此有关。

你还不信?佛跳墙拍得更密集了。为什么你早不来,晚不来,我一去求佛你就来?亏你妈白白吃了那么多草药,还是生了你四个姐姐,远不比我跟佛问的一句话有用。当年要不是我去求佛,你能考上大学?当年要不是……

这?我?好好好,随便你随便你!我无所谓!堂哥又一次耸耸肩,在佛跳墙富有持久力的狂轰滥炸中败下阵来。那些“当年”、那些“要不是”,像一只只闻到腥味的苍蝇在他耳畔绕着弯儿飞来,飞去,又飞来。

佛跳墙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断。在他们父子俩回家后的当天下午,那条村道上确实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只野猫被撞死在路中央,血肉模糊。他断定自己又帮儿子躲过一劫,对自己的正确与英明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佛跳墙在佛事上确实创造过“奇迹”。有一年岩上迎接新制的尪公入庙,包括佛跳墙在内的四个人负责抬轿,可能摇晃得厉害的缘故,进了庙里要点眼,才发现尪公不见了,四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没人愿意承担责任。掷筊问尪公,也没有一筊是信杯。佛跳墙突然跳出来问了一句,尪公也是男人,是不是酒喝多了,滚到水沟里了?居然一下就信杯。所有村民原路返回寻找,果真在水沟里找到了尪公。有些村民就此相信他有异禀,我可不信。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怎么可以把堂哥跟一只野猫等同起来?哪怕猫有九条命,它毕竟也只是猫,可堂哥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吧?佛跳墙才不管我怎么想,他坚信那只可怜的野猫是替死鬼,坚持要伯母厚葬它、祭奠它。

相亲之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黄了,堂哥能想到的最好的对抗方式就是绝食。从初三那年到现在的这十几年时间里,绝食就像是他手上的一把尚方宝剑,往哪儿随便三晃两晃,所有人等都会乖乖地听候发令。那年考上重点高中,他提出要一部手机,佛跳墙不给,他就绝食,再后来就干脆不去上课,佛跳墙只能乖乖地举了白旗。第一次高考结束,他提出要一辆电动车,家里不同意,他又开始绝食,佛跳墙再次投降。我们几个堂弟堂妹都曾以此为榜样,纷纷效仿过他的绝食招式,可我们的父母一点都不像亲生的,心肠都比他的父母硬,非但不买我们的账,看我们扛不了几餐就乖乖地认错讨饶时,他们居然还嘲讽说,“继续啊!继续啊!咱们家的猪这两天正好改善伙食!”一开始我们都无法理解,绝不了两餐我们基本要扶墙才走得动,他倒好,绝食三天非但力气一点不减,甚至脸上还能多长出肉来。稍大些才知道,他绝的只是公开的食。他的母亲总在背地里偷偷塞给他一只鸡腿、一个馒头、一根油条。甚至佛跳墙前脚刚离开家门,她后脚就将一碗鸡汤送到他面前。这充分印证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名言:要想取得斗争的最后胜利,自己一定不能倒下。

绝食显然已经吓唬不了佛跳墙了,他翻到的下一个黄道吉日,还是没得商量地挺在四月十八这天。堂哥不用问都知道这是未来的堂嫂绝不能接受的——还未入门就先没了面子,以后进门哪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唯一的尚方宝剑奏不了效,他此刻为难得就像手机软件升级时屏幕上不停旋转的那个圈。他打去的电话她一个都不接,他只能在微信里又是送花又是送钻戒,都不能讨到她的搭理。他每天软软地把自己像一根地瓜藤一样栽在床上,栽在沙发上,栽在阳台上,栽在任何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并且迅速长出根。只要有一部手机,地瓜藤依然可以长出肥厚的地瓜叶。长时间的待业状态,堂哥骨头里种下了不满,长出了懒。我们观音岩漫山遍野是茶叶,他大专学的是电子信息技术专业,一开始,他也曾在網上卖过茶叶,卖了几个月就觉着累,把网店一关,专心负责栽地瓜藤。除了玩手机微信,他还有一项大本领——王者荣耀他已经玩到了荣耀黄金段位,他的游戏段位是我们观音岩,不,应该是我们整个镇里最高的。

此刻,堂哥暂时顾不上王者荣耀,正忙着跟未来的堂嫂负荆请罪呢。他不知去哪里弄了一个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人物形象,旁边还有一下一下抽打的动作。可这并不能讨未来堂嫂的原谅,更别说开心。但好歹她还是搭理他了。两个星期以后?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我也没办法!堂哥在句子后加了一个流泪外加拥抱的表情。

你个窝囊废!除了打游戏你还会什么?未来堂嫂直接发过来几把锤子。如果两人面对面,我相信她一定会一把真锤子砸过来。

有些东西,可能还真是不得不信……堂哥希望省略号多少可以帮得上忙。如果不是半路返回,那天说不定真的有血光之灾……

放你妈的狗屁!陈王法!未来堂嫂切换成了语音对话。照你这么说,你都不要出门得了,每天路上指不定有多少只蚂蚁虫子被轧死在马路上。你那么大个人脑袋里装的是屎吗?你别以为我只能嫁给你!想娶我的人都排到村口了!

我严重怀疑最后面这句话的真实性。以未来堂嫂的姿色和脾气,我堂哥真是一堆好牛屎上插了一朵臭菊花。堂哥可没我这样的眼力。他不敢语音回复,只急急打出:你们到时可以多跟他提一些聘金……

看在聘金的份儿上,四月十八这天的相亲总算跌跌撞撞地来了。雨从头天晚上一直下,到了上午十点多仍没有停歇,佛跳墙也还没有出门的迹象。堂哥巴巴地望着天。可老天爷一点不领他的情,故意把雨下得越来越大起来。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噔咚”准点报时,佛跳墙看了下手表,说,好了,已经是子时,可以出发了!

刚才还令堂哥极度厌烦的偌大的雨立马变成滋润万物的甘露,可爱了起来。一切都意想不到的顺利。顺利经过那天车倒人摔的路段,又顺利经过野猫被撞的村道,再顺利经过水面上漂浮着死猪的桥……堂哥暗自庆幸罩在雨衣里的佛跳墙没有看到水面上那只被泡胀了肚皮的白猪,否则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各种器乐的声响恰是在这个时间传来的。先是唢呐声,接着是锣声、鼓声,隐约还有女人的歌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晰了。是一支浩大的送葬队伍,队伍里有人在唱 《常回家看看》。堂哥心底打起了鼓。完了,完了,又是不吉利……他的脑袋一阵发晕,双手像被吸走了力气,车把手不由得晃动了起来。

果然,掀开雨衣看了几眼的佛跳墙发话了。走,走,走,赶快走!赶快走!

堂哥连双腿都在打战。他踩住刹车,这回车倒没有倒,佛跳墙也没从车上摔下来。他鼓起勇气说,我求你了,你别再这样行不行?

我怎么样了?佛跳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你以为走哪儿?

不是要回去?堂哥疑惑了。

混账东西,你不去相亲了?佛跳墙又是一巴掌拍在堂哥的脑袋上。

可是,这——?堂哥不敢相信。

赶紧走赶紧走!佛跳墙朝前不停地摆着手,连脸上的褶皱都在笑。有人这个了,晦气都被送走了,这是好事好事!

什么这个?这个是哪个?堂哥不明白。

这个就是那个啦!佛跳墙依然含混着字眼。

那个,那个是哪个?堂哥还是搞不清楚。

那个就是那个啦!不能说的那个啦!佛跳墙抬手指指棺材,几乎又要敲向堂哥的脑袋了。走走走,今天这事准成,准成!

堂哥这才知道佛跳墙“这个”来“那个”去的是“死”字。与送葬队伍擦肩而过的时候,堂哥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我估计他都想下车去跟棺材里的人亲切握手,表示衷心感谢了。顺利到达未来堂嫂村口的时候,雨已经很小了。堂哥浑身的血液在喷涌,他想起了小时候参加运动会时,广播里反复播放的那句“胜利就在眼前,胜利在向你们招手”,脚底下生出了一阵阵的风。

雨歇了。堂哥停下摩托,收起雨衣。阳光居然就在这一刻倾泻而下,天地显得那么崭新那么清亮,连心情都跟着亮堂了。佛跳墙倚在路旁的花圃围栏,抽起烟来。两辆小轿车疾驰而过,恰巧碾过路旁的两个水洼,水洼里的水猛地四处飞溅,溅了他一身泥水。奶奶的,谁这么缺德,溅了老子一身。他扔掉烟头,竖起中指指向车屁股乱骂一通。

那车身上赫然贴着大大的双“喜”,堂哥的眉眼跟着那“喜”字一起跳跃。不要骂了,人家娶亲呢!爸,你真会挑日子,看来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堂哥觉得有必要拍一下佛跳墙的马屁。

堂哥怎么也料想不到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你说什么?佛跳墙眼睛瞪大了,盯着那两辆车远去的方向问,刚才过去的是婚车?

是啊,车上都贴着红双“喜”。堂哥没有把握形势的变化,还想继续为佛跳墙唱赞歌,今天果真是个良辰吉日……

走走走,回去回去!佛跳墙把堂哥一拉。

这——堂哥杵成一根木棍。

你傻啊?这跟婚车相遇最不吉利了,所有的喜气都被它带走了,还能办成什么事?佛跳墙不由分说地推着堂哥走。走走走!回去回去回去!赶紧!快!马上!

见不着底的暗一下子就从头上淋了下来,堂哥的天提前黑了。这一回,他破天荒地没有耸肩,没有说“无所谓”。

可怜的堂哥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他却打死都不接。我一直很好奇长得瘦骨伶仃的未来堂嫂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无须乌云与微风的过渡,就能直接刮出那么大的龙卷风,下出那么暴的倾盆雨。堂哥算准了有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雨在等着他,可他还没想好怎样迎接,它就来了。他比高尔基的那只海燕差远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样的话不可能由他嘴里说出。

电话可以不接,可微信却一点不懂得考虑主人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嘀嘟”进来。我听到未来堂嫂尖着嗓子在吼叫。那吼叫声该是拥着挤着团着直接蹿上她的脑际而出,几乎变了形,生出各种奇怪的棱角,足以刺透一个人的耳膜。陈王法,别以为你不接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你他妈死哪儿去了?

陈王法,别以为你在我坑里屙了一坨屎,我就一定是你的了。没那么简单!

陈王法,告诉你,明天你爱来不来,我后天就去把孩子做掉!

你个死陈王法,死陈王法,你不要以为你是王法,明天你就知道谁才是王法!

密密麻麻的“陈王法”像是未来堂嫂嘴里发射出的子弹,一颗颗火力十足目标一致地射向我可怜的堂哥,他坐着躺着站着走着都中枪。他没有盾牌可以抵御,更没有枪炮可以还击。即使有枪炮,他也没弹药可上膛。前有佛跳墙,后有未来的堂嫂,用我们老师教的成语,他真是腹背受敌,双面夹击,他只能狗那个什么延、残那个什么喘了。

堂哥的弹药都在佛跳墙手里攥着。回到家的佛跳墙忙著洗澡更衣,而后点一炉香,再泡上一杯自己粗制的铁观音。堂哥出生前,佛跳墙也曾制得一手好茶,曾经得过镇里茶王赛的第三名。后来,求了签说他应该往东北面发展,他就一个人闯到东北去开茶店。茶店原本也开得好好的,几年就赚了十几万。后来无意间算得一个女店员的八字与他的不合,就辞了那女店员,又聘请了一个八字与他极合的男店员,结果男店员卷了茶款跑人。后来请了风水先生,说是他的店面选得不对,选在东面是不对的,容易遇小人,应该选到西面。于是,就关了东面的店,重新到西面租了店铺,费了好些钱装修,没开几个月,所有赚来的钱又全部还了回去,最后只能回到观音岩制茶。尽管他严格按着皇历安排施肥,安排除草,安排采摘,安排制茶,却再未能制出当年一样的好茶。茶虽不好,佛跳墙泡好的第一杯茶还是先敬过土地公,而后才把剩下的茶水冲进自己的茶杯里喝起来。伯母正按着他布置的作业往铁鼎里烧着金纸。堂哥拿着未来堂嫂的最后通牒送到他面前,一条接着一条地点开微信语音。佛跳墙把茶杯一拍,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随之,弹药也一并发射了出来。你怎么这么?她都还没入门就胆敢这样对你?你那是屙了一坨屎吗?那是我们老陈家的骨肉啊!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以开口闭口这个那个的?多不吉利!你好歹读了大学,她不过才读到初中,你怎么就听凭她这么不把你当回事?给你取名叫王法,你怎么可以让她一点王法都没有?

我能怎么样?她话都说到这样,我还能怎么样?她说了我明天如果不去,后天她就把孩子给做了……估计佛跳墙发射的子弹是擦着堂哥的耳边过去的,他才能说得那么淡定。他收回手机,看一眼在门口烧金纸的母亲,摊开双手,耸起了肩。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佛跳墙一手拍在桌子上。娶老婆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孩子也是你的,你怎么能无所谓?

我也想所谓啊!堂哥拿手掌不停地擦拭着手机屏幕,再次瞟一眼母亲,耸了耸肩。可我所谓有什么用啊?你们又无所谓!

谁说我们无所谓了?像压紧的弹簧突然被松开了,佛跳墙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拿手指着皇历说。无所谓我会那么在意黄道吉日?无所谓我会一次次带你去相亲?无所谓我会一次次半路返回?我还不是担心促不成你这桩婚事?

堂哥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跟着口水一起吞了回去。他看一眼直着身子盯着厅堂看的母亲,便有了新的想法。他不慌不忙地耸肩,耸肩,好像非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他高高聳起的肩骨不可——他的肩骨削得尖尖的,一点都不好看。从他肩膀上抖出来的是这样一些听起来也是尖尖的话。反正我不知道,她说了,明天,明天,我们再不去她就去打胎,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们不知道她,她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明天,明天……

明天?佛跳墙跑过去翻了翻墙上的皇历,整张脸几乎要粘到皇历上。他戳着上面的字眼说,明天怎么可能?你看你看,明天忌出门,忌出门,东南还有煞星。

我不管你忌不忌出门,反正我已经说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堂哥似乎急欲撇清什么,边往外走边摆手说。到时你们不要怪我没说。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她把我孙子给流掉了!伯母冲进了厅堂,拦住了堂哥,把他往佛跳墙的身边推。让你爸想想办法啊!他一定有办法!这门亲要再黄了,咱们王法就真讨不到老婆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啊?佛跳墙拿下整本皇历往伯母胸口塞过去,这边白纸黑字写得这么清楚,忌出门忌出门,总不能让我飞出去吧?

我的孙子啊!我的孙子啊!伯母把皇历塞回佛跳墙的手里,嚷着,我不管你什么皇历不皇历,我要我的孙子!我要我的儿媳妇!

堂哥懒得看他的父母拉大锯扯大锯地在一本皇历上拔河,干脆贴着墙角闪人。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未来的堂嫂真的把孩子给打掉了,她还揪着孩子的一条腿,笑着说,陈王法,陈王法,这就是你的小王法!哈——

堂哥被未来堂嫂又冷又长的一串笑声给惊醒了。天还没大亮,他隐约听到哪里传来几声吃力的呻吟声,“哎哟——哎哟——”那呻吟声微微打着战,仿佛经过层层阻拦又多拐了几道弯,像是从墙壁上渗出来的,又像是从窗户缝隙漏进来的,还像是从地上的门缝里长出来的,让人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怀疑那声音是从梦里钻出来的,迟迟不肯睁开眼也不肯起身,只侧着耳朵仔细辨识。后来又有其他零星的声音掺杂了进来,似乎有人在问“是佛跳墙吗?”回答那人的是“哎哟——哎哟”。那人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回答他的依然是“哎哟——哎哟”。这回开始有了议论,什么可能骨头断了,什么胳膊可能也断了,什么头也破了……堂哥翻过身去,正想继续睡他的美觉,一声撕裂的叫声伴着哭喊狠命把他拽了出来。王法,王法,快起来快起来!你爸出事了! 兴旺啊——兴旺啊——

刚出屋门,堂哥就看出了不对劲。小小的院子突然亮堂了许多。好好的一圈院墙在西北面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砖土散落一地,一堆人围在院墙外。呻吟声重叠着伯母的呼喊声,正是从那个口子一浪接着一浪地打来。

王法来了,王法来了,赶快来看看,你爸被墙压住了。邻居叫喊着。

堂哥赶紧跑了过去。佛跳墙的整个身体都被埋在一堆砖土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他的额头被磕破了一个大口子,不停地往外冒着血,伯母正手拿毛巾捂着。他的双眼半张,嘴也微张着,一声声“哎哟——”汩汩而出,不停地汇聚、喷涌。一旁的几个村民正徒手又是挖又是刨,一点点卸掉压在他身上的砖土。

爸,你这是干什么?堂哥蹲下身子,一边扒着佛跳墙身上的土,一边急切地想知道缘由。怎么会这样?

哎哟——

他翻墙。伯母压低嗓音替佛跳墙作答。

好好的门你不走,你翻什么墙啊?堂哥又问。

哎哟——

还不是因为你?伯母用肘子撞了一下堂哥,跟他使了下眼色小声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叫他翻墙了?堂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看着人群大声质问。

你小声点行不行?伯母拉了一下堂哥的衣角,附着他的耳朵说。皇历上不是说今天忌出门,还说东南有煞星。小美那边不是今天非去不可,他肯定想着既然不能出门,那就翻墙,从西北面翻……你看看你看看,果然是不宜出门不宜出门!果然是有煞星啊,这一出门就出事!

啊?堂哥彻底给整傻了。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佛跳墙,看着那额头上的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佛跳墙有一次进城帮他带回来一根巧克力雪糕,到家时,雪糕已经化成了一袋深褐色的水,他用舌头一点点舔着,那水冰冰的、甜丝丝的、香喷喷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说什么啊?有人拍着堂哥的脑袋把他唤醒,赶紧想法子把你爸刨出来送医院啊!

堂哥第一次觉得父亲的眼里充满了求助的目光,第一次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好好好!马上马上!堂哥忙不迭地说着话,双手迅速刨起那些砖土来。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起身往屋里跑。

王法,你干什么去啊?邻居叫住了他。你是要拿锄头吗?锄头恐怕不行吧? 会伤着人!

不是不是!堂哥一边摆手,一边倒退着往屋里走。我去看一下皇历……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适合破土?

作者简介

林筱聆,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著有长篇小说《茶王》《心弈》《女镇长》《致命六合彩》《嫁给女人的男人》等。有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山花》《天津文学》《福建文学》《青年文学》等文学期刊上,并有多部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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