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2018-11-23 02:59田新艳
北京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小五亚平英子

今天是大年三十。卖完最后一箱苹果,王亚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看手机才下午一点半。她把身子斜靠在电三轮的车厢上,漠然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这是一条比较繁华的商业街,超市银行菜市场一应俱全,各种小商贩也云集于此。虽然已是三十下午了,街上依然人很多。年货总是越多越好的,明明出来只为买点儿花椒,看见鱼不错,就又买两条,或者再称几斤水果,总之是不会空手回去的。而且家里人也不会怄气,如今日子好了,谁也不会在乎那几个钱。

王亚平旁边卖对联的小伙子大声地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啊,买一送一了啊,多买多喜庆了啊!马上围了一圈人,对联是早就买齐了的,大福字不妨再买几个添些喜庆。几个孩子则把一个个精致的小红灯笼拿在手里,缠着大人付款。大人们笑着责备一两句便买下了,孩子们欢呼一声,挑着灯笼跑走了。

王亚平默默地看着,心里不由得痛了一下,她是多么想在这一天带着自己的孩子,买上一两盏小巧玲珑的灯笼,或者三两串儿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和孩子一起开心地笑,那该是怎样的幸福啊!可是她没有孩子,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想到这儿,王亚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她缓缓地走过去,仔细地挑了两盏小灯笼,小心地挂在车把上。

回家的路上,车开得很慢,两只小灯笼在王亚平的手边摇哇摇,摇得她的心软软的,酸酸的,凉凉的。

王亚平就是因为不能生孩子,丈夫才和她离的婚。

离婚那年她26岁,结婚還不到两年。这段婚姻虽然谈不上什么感情,对王亚平的心理却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在农村是无法立足的。虽然医生并没有说责任全在王亚平这儿,可婆家跟你离了婚,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单是村里人看你时那异样的眼光,就足以让你连门也不愿出。可王亚平不出门都不行,回到娘家没几天,媒人就上门了,给王亚平介绍的不是残疾人,就是年纪大的老光棍。王亚平恨不得掐死这些讨厌的媒婆,要不是母亲拦着,好几次忍不住要爆粗口。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家里人的目光,父母的目光里满是自责和内疚,哥嫂的目光则写满了怜悯与不安。王亚平就不明白,就算我王亚平不能生孩子,那又怎么样?难道不能生孩子就低人一等?难道不能生孩子就不是女人了?难道不能生孩子我就成了别人的累赘?我偏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你们看看。

王亚平一气之下来到城里,眼不见心不烦,先躲出来再说。在这儿没人知道她离过婚,也没人知道她不能生孩子。

母亲曾流着泪阻拦,父亲说,让她去吧,反正离家也不远,不过才几十里地,真有事家里人还是可以照应她的。

王亚平找了份在超市卖水果的差事,每月一千五,她觉得挺好,很快就适应了这份工作。

年轻的王亚平身材高挑五官端正性格开朗,当然不乏追求者,可那段婚姻的阴影却一直困扰着她,王亚平拒绝谈恋爱。她不是不想,是不敢,她怕重蹈覆辙。直到后来遇见了小五。

认识小五是在一年以后,也就是去年的腊月。那时王亚平刚辞了职,买了个电三轮,打算卖水果。看中了这条商业街,便在附近租了房子。

王亚平租住的房子在一个城中村,因为邻近一个重点大学的新校区,这儿的房子很是紧俏,正好一个学生刚退了房,亚平才得以搬了进来。那是个三间房的小院儿,房东为了增加收益见缝插针地盖了西房南房和东房。因为大门在东南角,东房的面积便只有一张双人床大。东房和南房之间是通往大门的过道,过道东侧是公用的水池,王亚平的三轮车经常因为没走正,卡在水池和南房之间。西房和南房之间细细的一道缝儿,通往西南角的厕所。所谓院子也就小得可怜了。那时西房南房和北房最西头一间,是河南的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住着,他们卖早点。北房当中的一间小五住着,他是东北的,在菜市场卖鱼。王亚平入住最东头的一间北房,窄小的东房是她的私人厨房。在这个院子里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因为这个小院儿再也放不下第三辆三轮车了。

王亚平搬过来那天,想都没想就把三轮车放在自己的窗下,也就是北房和东房之间的夹缝,她觉得那是自己的地盘儿。

晚上,小五回来了,三轮车停在王亚平的门口,高声大嗓地喊,嗨,谁的三轮儿?挪挪呗!王亚平开开门,抱着胳膊淡淡地说,嚷什么呀?我的三轮。小五说,新搬来的?你那啥占了我的车位,麻烦你挪挪。王亚平撇了一下嘴,你的车位?小五说,对,我车在这儿放三年了。王亚平扑哧一笑,好,那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这是王亚平的车位。小五皱了一下眉头,晕头晕脑地问,王亚平是谁?我。王亚平脆生生的回答。你……小五气红了脸。王亚平口齿清楚地说,这间北房是我的,东房也是我的,这块空地呢,当然也是我的。不服气你问房东。说完咣一声关上门。

小五气得直发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好半天才摁出去,喂,喂喂,我说房东,你租房我不管,你得叫我有地儿放车,咱这小院儿你也知道,总不能叫我把车整房顶上去吧?嗯,嗯,没法凑合。我找房还不行么,非住你这儿。听到这儿,王亚平轻拍着胸口无声地笑了,隔着门缝看见小五气哼哼地把车推到了门洞,王亚平捂着嘴笑翻在床上……

早上三点多,河南大哥出摊儿,拍着小五的门,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喊,小五,推车,俺们出摊了!睡得正香的小五跌跌撞撞地出来推车,嘴里嘟嘟囔囔,很是不耐烦地把车推出去,河南大哥的三轮车出去了,小五又把车推回来。河南大哥说,小五,你莫生气,俺也是没办法。

从那以后,天天如此。

小五自然迁怒于王亚平,每次碰面,对王亚平怒目而视。王亚平则趾高气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并不是王亚平本性有多恶劣,一个女人孤身在外,她不得不像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刺,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尽管她很弱小。

王亚平打开大门,小心地把车推进院里。关上大门,独自坐在台阶上,望着两个小红灯笼发呆。她在想小五。

小五是昨天下午走的。王亚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正月底。临出门,王亚平趴在小五怀里哭了。小五说,一个月很快的,等着我。亚平什么也没说,她不能不让小五走,那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妻子女儿,瘫痪的妈妈和年迈的奶奶。她不怨小五,小五从来没有骗过她。

半年前,河南大哥出车祸伤了腿,一家人黯然离去。小院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小五和王亚平再也不用争地盘儿了,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邻居,两个人的紧张关系一下子就缓和了。记不得是谁先开的口,就像中美建交,反正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了双方的利益,还是握手言和的好。于是,王亚平知道了小五32岁,有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小五非常骄傲地让王亚平看他们的全家福。妻子很漂亮,女儿更漂亮,当然小五也不错,说不上漂亮却也五官端正,身材挺拔,典型的东北大汉。当时王亚平羡慕得不得了,她多想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有哪个女人愿意一个人在外边漂泊呢,那孤独,那寂寞,王亚平已经是深有体会了。

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小五吃坏了肚子,晚上不停地跑厕所。王亚平心一软,贡献出了几粒痢特灵和一暖壶热水。小五那叫一个感动,还是常言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呀。

第二天,小五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拎到她面前,说,送给你的。小五你可真大方。王亚平感叹着,不就那么几粒药么,你至于呀?小五说,那可不是几粒药,那叫及时雨,没那几粒药我损失老大了,你客气啥呢,拿着呗。王亚平看着大鲤鱼咽了口吐沫,遗憾地说,想吃,可我不会做。小五笑了,说,我会。

那天晚上王亚平买的烙饼,小五的炖鱼,两个人共进晚餐。做了半年的邻居,还是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彼此还有一点儿拘束,可是都很高兴,小五还喝了两瓶啤酒。王亚平只喝了一杯啤酒,就昏头昏脑地把离婚的事说出来了,小五看她的眼神儿马上就变了。那天小五說,我一直以为你还没结过婚呢。

从那以后,王亚平觉得小五对她越来越好,经常邀请她一起吃晚饭,亚平过意不去,也就经常回请。请来请去的结果就是几乎天天一块儿吃晚饭。

和所有的东北人一样,小五很善谈,每天吃饭时都会讲些外面的见闻,大到国家大事,小到路边乞丐,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有时真把王亚平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小五颇具治国安邦之才,卖鱼,还真委屈他了。心里居然对小五生出了一丝崇拜。总之,小五把他和亚平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友好,甚至有一点儿亲密。以至于后搬来的大学生还以为他们是夫妻呢。亚平很不好意思。小五却很高兴的样子,说,亚平,这证明咱俩很有夫妻相。亚平瞪了他一眼,凶巴巴地说,你讨厌啊,再胡说我掐死你。小五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什么。

晚上王亚平失眠了。她承认她喜欢小五,但只把他当作兄长和最好的朋友,因为小五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再这么相处下去,结果恐怕会不那么美好。那晚她听见隔壁的小五也睡得很晚。她知道,她该疏远小五了。

那晚小五也失眠了。自从知道王亚平离过婚,他觉得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有意无意地在接近亚平。看得出来,亚平很单纯,尤其是相对小五来说,毕竟小五年长亚平几岁,而且在外闯荡多年,就社会阅历来说,亚平也是望尘莫及。有时小五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接近的目的是明确的,而自己有家室也是现实,随即打消了那个不堪的念头。可一看到亚平饱满的身体,小五就什么都忘了,又会竭力地去关心亚平的一切,不想让她有一丝的为难和不便。小五所做的这些都是发自内心的,如同他对亚平的喜欢。今天被人误为夫妻的欢喜,小五丝毫不加掩饰,这正是他潜意识里所盼望的。虽然亚平有些羞恼,小五并没在意,女孩子嘛,都这样。小五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眼里满是王亚平的影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些日子小五经常失眠,隔壁的每一点声音,都准确无误地钻入他的耳朵,让他浮想联翩。有时小五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以前他总是笑话老乡大刘,大刘和一个外地的寡妇相好,为了省下钱帮那个女人,大刘连烟都戒了,牌也不玩儿了。小五说他贱,自己又不是没老婆。大刘说,是有,可我够得着吗?小五说,看你那点儿出息,没女人就不能活咋的?大刘坏笑着说,那是你没遇着喜欢的。是的,现在小五知道了,其实自己和大刘一样没出息,想到这儿小五笑了,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渐渐进入梦乡。

王亚平开始拒绝小五的晚餐聚会。小五很伤心,他说,亚平你何必分那么清呢,咱都是过来人了,我只是喜欢你,又不会勉强你做什么,我那么多老乡哪个没有相好?只有我忍着,我不想对不起我老婆,当初我那么穷,她拧着爹娘跟了我,现在我妈又瘫了,她跟了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咋都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儿,糟糠之妻不下堂,这点儿道理我还是知道的。我们只做好朋友不可以吗?你我都是一个人出门在外,咱互相关照才对。再说了,咱一个院儿住着,谁有啥事儿招呼一声,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你说是吧?

东北人果然直爽。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亚平也就不好意思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心想话说开了也好,省的心里嘀嘀咕咕。

日子在说说笑笑和忙忙碌碌中流水一样地走过。王亚平和小五相处得很好。小五对亚平没得说,像对自己的家人一样,处处维护。

有一次,一个小痞子找王亚平的麻烦,小五攥着杀鱼的刀子就从菜市场奔了出来,往亚平身边一站。颠着手里的刀子说,哥们儿,咋着哇?练练?小痞子一看碰上硬茬儿了,马上堆上笑脸说,嗨!五哥的人啊,误会,误会,哪天一块儿喝两杯?小五沉着脸说,免了吧,忙着呢。小痞子忙就坡下驴,您忙着,不好意思。说罢,灰溜溜地走了。

晚上吃饭时王亚平说,小五你可把我吓坏了,万一你杀了人,我可怎么跟你家人交代?小五笑了,我傻呀?吓唬吓唬就得了,还能真杀人?我可就一条命。亚平也笑了,说,那你要没吓住人家呢?小五满不在乎地说,动手呗,有些人你不打疼他,他就不长记性。亚平说,那你会用刀子吗?小五鄙夷地一撇嘴,就他?一招我就让他趴下。亚平捂着嘴笑,说,那要碰上你打不过的呢?小五说,那也得打,实在不行就抄家伙。只要不出人命就行,大不了赔俩钱儿。人在外边混,尤其是男人,永远不能认,你一次,所有的人都欺负你。你打了一个,所有的人都怵你,人就这么贱。

亚平好一会儿没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小五,微黑的皮肤,柔软的黑发,清澈明亮的眼睛,平常的鼻子,微翘的嘴唇,一口白牙还算整齐。并不出众的五官,组合在这张普通的娃娃脸儿上,给人的感觉居然是一种说不出的清纯,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孩才会有的清纯。而他的内心却是如此的强硬。今天她看到了小五的另一面,很男人的一面。

扒了几口饭,王亚平问小五,我真值得你为我拼命?小五平静地看着她,你说呢?王亚平抿了一下嘴唇没说话,低头吃饭。

那晚王亚平久久不能入睡,她忘不了小五站到她身边的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定,仿佛小五是她的主心骨。她明白,小五这既不是作秀也不是讨好,是爱,只有爱,才能让一个男人去为一个女人奋不顾身。而这份爱,恰恰是王亚平不能接受的。唉,王亚平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翻了个身,无论她承认与否,她知道心里有一些东西在滋长,虽然她一次次地掐断,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又长出来,而且日渐繁茂。假如小五还是孤身一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小五的怀抱。黑暗中,王亚平的脸颊笼上一层红晕,不,不,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欺负那个善良的女人。王亚平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泪水冲出眼眶,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饮泣。

隔壁的小五也在流泪,王亚平一次次擤鼻涕的声音,分明是告诉小五她在哭泣。小五的心刀割一样的疼,他知道亚平在左右为难,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对自己无法割舍的爱恋。这个善良的女人呀!小五在心里感叹着。此时,他多么想把王亚平柔软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为她吻去满脸的泪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互相折磨了,小五对自己说,搬家吧,为了亚平,也为了自己的家。想到要离开亚平,小五哭了,热热的泪水畅快地流着,直到内心归于平静。

房子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两个人平白多了些拘束,守着这层窗户纸,两个年轻人疏远着,渴望着,熬煎著一个又一个长夜。

转眼快到中秋节了,两个人空前的忙碌,每天都是天黑透了才回来,晚饭也简单了,有时干脆就在外边吃了。早上还是老样子,互相招呼一声一块儿出门。

十四那天中午下了一场大雨。

王亚平常常想,如果不是那场雨,也许她和小五还像以前一样,也许这就叫命运,或者叫缘分。

那天王亚平的苹果早早地就卖完了,她想都没想就奔了水果批发市场,这几天每天都是两车。回来的路上却下起了大雨,满满的一车礼品箱无遮无挡地淋着,亚平只好把备用的雨衣盖在上面,虽然小点,总比不盖强。看看离家还有三个路口,四周又没有避雨的地方,王亚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往家赶。也到家了,雨也停了,亚平忙着把水果卸下来,用干毛巾把纸箱一个个擦干、晾开。幸亏纸箱外面有一层薄膜儿,否则纸箱就都完了。终于忙清了,亚平才换了衣服,擦了擦头发,觉得又累又饿,家里却没得吃,也不想出去买,吃了个苹果就躺下睡了。

晚上九点多小五才回来,看亚平屋里黑着灯,以为她睡了,自己洗洗也睡了,这几天都很累。

早上四点,小五起来了,一边收拾车一边叫,亚平,走了!每次亚平都会响亮地应一声,开灯穿衣,今天却一点儿动静没有。亚平!小五再叫,还是没答应。小五愣了一下,觉得不对头,一推门,门开了,小五的心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开开灯,见亚平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屋里也不像遭抢劫的样子,一颗心才落回原处。亚平!小五叫了一声,亚平没答应,头却动了一下。小五走到床边再叫,亚平。亚平缓慢地睁开眼,头抬了一下儿,又无力地放下了,她的脸有点红,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小五小心地问,亚平你怎么了?王亚平没说话,很痛苦的样子。小五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门儿,吓了一跳,那个烫。赶紧说,你发烧了亚平,去医院吧。亚平嗯了一声,挣扎着想起来,没有成功。小五忙把她扶起来,亚平却连坐也坐不稳。唉,小五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舒服咋就不告诉我?看看烧的,这还不得烧坏喽。说着又扶亚平躺下。抱起被子就往外走,麻利地铺在亚平的三轮车上,回屋轻轻地把亚平抱起来,柔声说,亚平别怕,我带你去医院。亚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觉得小五的怀抱很温暖、很舒适。

到了医院,小五抱起亚平就奔急诊室跑,大夫、大夫……寂静的走廊回响着小五焦急的声音。

王亚平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她的头很痛,心却是平静的,只要有小五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接下来是检查开药输液,护士走了,小五拉过一个凳子坐在床边,轻轻地用手整理亚平凌乱的头发。亚平闭着眼,眼角却涌出了泪水,小五默默地给她擦去,一次又一次。小五的心里酸酸的,热热的泪珠儿掉在亚平裸露的胳膊上,王亚平睁开眼,透过泪光,她看到了小五心痛的目光,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幸福,带着浅浅的笑意,沉沉睡去……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打开屋门,小五再次抱起王亚平,她没有拒绝。其实她是可以走路的,她知道,小五当然也知道。王亚平的脸红红的,她用手臂勾住了小五的脖子,她感觉到了小五剧烈的心跳和微微的颤抖。她避开小五灼热的目光,把脸埋到小五的怀里。

那晚的月亮很圆,在这个团圆的日子,王亚平把自己交给了小五。没有诱惑也没有欺骗,她喜欢小五,她知道小五也喜欢她,这就够了。王亚平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面对小五的温柔和体贴,她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她没有那么高尚,况且一个孤身在外的女人,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的呵护啊,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天快要黑了,王亚平懒懒地倚着被子躺着,不想吃也不想动。没有了小五,屋里就没有了生气。看看手机,五点。亚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小五到了没有。正想着,手机响了,是小五。亚平,你还好吗?我马上就到家了。听到小五的声音,王亚平忽然觉得很委屈,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低地哭泣。

小五黯然地挂了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望一眼白茫茫的田野,和眼前这条长长的小路。离家只有五里地了,他却全然没有往年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亚平的哭声像一条细细的锯,把他的心锯成了两半。

小五的家在辽阔的东北大平原,12岁时就没有了父亲,是奶奶和妈妈把他带大的。由于家境较差,亲事老也定不下来,26岁那年,他和邻村的英子相爱了,漂亮的英子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嫁给了小五。转过年,小五就来到河北打工,他发誓要让妻子和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转眼六年过去了,小五已经不再打工,在菜市场拥有了一个卖鱼的摊位,两年下来收入还算可以。家里的生活好多了,母亲却得了偏瘫。照顾一家老小的担子落在英子一个人身上。小五知道,没有妻子的支撑他就没有了一切。小五爱他的妻子,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常年孤身在外,他坚守着夫妻间的那份忠诚。每年短短一个月的相聚,总是让他觉得意犹未尽,不愿踏上归途。今天他却有点近家情怯,因为他有了亚平。

初见亚平,小五对她并无好感。相处下来,才知道亚平善良正直勤劳肯干,尤其是她那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声,让小五心里软软的,忍不住地要去心疼她。孤男寡女一个院住着,要说不想那是假的,他小五也不是圣人。再说了,圣人就没有七情六欲吗?当初王亚平对他的疏远,丝毫没有起到警示的作用,反而让他更加喜欢亚平。他的那番表白是心里话,只不过他已经做不到了。转而成了他以退为进的一种手段,得以和亚平继续友好相处。

王亚平的那场病给他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女人终归是女人,再要强的女人内心也是脆弱的,她们需要男人的呵护与疼爱。小五从来不认为自己和亚平相好是为了性,尽管在这事儿上亚平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快乐。他觉得自己爱亚平,他离不开她。以后的事他想过,可他确实想不出该怎么办。离婚是不可能的,让亚平永远给他做情人也是不可能的,以后他终究是要回东北的,总不能把亚平带回去吧?确切地说,他的爱对于亚平来说是一种伤害。爱情,在他这儿,是一棵妖艳的毒草,是他在亚平最脆弱的时候诱惑了她,亚平原本应该生活得更好。小五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可是,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亚平,对亚平的爱,甚至超过了对妻子的爱,这让小五很恐惧,也很无奈。自从有了亚平,打给家里的电话明显少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妻子。

天黑了的时候,小五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院子里灯光明亮,刚一进门就被在院子里玩耍的女儿看见了。爸爸——女儿欢叫着投到他的怀里。小五的心马上像花儿一样地开放了,丽丽,我的宝贝儿!小五抱着女儿使劲地亲着,孩子咯咯地笑着。对小五来说,这悦耳的笑声就像灿烂的阳光,没有她,小五的生命将会是怎样的苍白?那一刻,小五深深地感动了,他的眼里浮起了泪光。

丽丽快下来,爸爸累了。小五的媳妇英子,腰里打着围裙,快步跑过来,拎起地上的两个包,心疼地说,说了不让你带这么多东西,多沉啊,咋没打电话呀?我还等着接你呢,拎着走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小五抱着女儿边走边说,不累,看见我们丽丽就不累喽。小五径直走进母亲的房间,妈!我回来了。望着躺在炕上消瘦的母亲,小五的心酸酸的。嗯,回来就好,饿了吧?先让英子给你整点吃的。英子说,饭做好了。小五你去洗脸吃饭,我先喂咱妈。

小五洗过脸,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看见家里哪儿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小五叹了一口气。心里说,难为英子了,这一家老小多少事呀,况且还有十来亩地要种。英子悄悄地走过来从后面环住小五的腰,把脸紧紧贴在小五的背上。小五轻轻分开英子的手,转过身把英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在英子的耳边柔声说,英子,你受累了。英子在小五怀里无声地摇了摇头,有男人这句话,再多的累又算得了什么。

吃过晚饭,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丽丽在爸妈的腿上爬上爬下,一刻都不消停。英子悄悄地握住小五的手,小五调皮地向她眨了一下眼睛,英子的脸一下子红了。英子的心思全放在小五身上,电视里演什么根本没在意。一年不见了,日思夜想的人儿终于回来了,心里有多少话想和他说呢。小五感觉到了,使劲儿攥了一下英子的手。英子的心一颤,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好容易熬得孩子睡了,小五抱着英子使劲亲了一口说,上炕等着我。小五在厕所里给亚平打了个电话,亚平你好吗?亚平哑着嗓子说,我很好,祝你新年快乐。说完就挂了。小五的心里不是滋味儿,他不在,亚平怎么会很好?嗓子都哑了,是哭的还是感冒了?再打,亚平却关机了。小五呆呆地听着,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小五默默地回到屋里,兴致已是一落千丈。英子已經躺下了,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小五勉强地笑了一下,脱衣躺下。英子热乎乎的身子马上贴过来,小五的反应有点儿慢,英子的身体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发抖,小五怜爱地抚摸着她柔软的身体,欲望瞬间膨胀。进入的一瞬间,小五忽然想起了亚平,亚平的羞涩、亚平的热情……心有旁骛的小五,那点儿事儿办得很勉强,没有了往年的热情与饥渴。他说,对不起英子,今天我有点儿累。

女人的心有多么的敏感是男人想象不到的。英子的热情迅速地降到冰点,她什么也没说,可她觉得小五变了。每年小五回来总是像一头饥饿的猛兽,没完没了地要,直到两个人折腾得筋疲力尽。吃饭的时候小五说生意很好,带回的钱也比往年多,生意上应该没出事儿,肯定是小五的感情出事儿了。想到这儿,英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小五说,怎么了?冷啊?英子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小五把英子搂到怀里说,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英子的心一颤,陶醉地闭上眼睛。她是多么爱这个男人啊,为了他,英子当年几乎舍弃了父母亲情。不会的,小五他不会。英子在心里为小五辩解着,二十九上午还卖鱼呢,下午就赶火车,坐了一天一宿很累的。这么想着英子就睡着了。

新的一年到了,铺天盖地的鞭炮隆隆地响着,如春雷滚过大地。小五静静地躺着,他没睡,他在想念亚平。

在午夜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王亚平的小院儿静悄悄的,仿佛是与世隔绝的荒岛。她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无边的孤独包围着她,她大睁着无神的双眼,想象着小五一家团聚的样子,想象着小五夫妻亲热的样子,想象着小五幸福的样子。泪水一滴一滴地流过她的脸庞,渗进枕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王亚平怎样刻意地回避,现实还是无情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亚平这种女人是不适合做情人的。她的痛苦源自她的良知,她太善良、太单纯。如果她执意不让小五走,小五是会留下的。卖菜的大刘就没回家,他是小五的老乡,每年一起走,一起回。今年,他跟家里说,为了省路费,也为了多挣点钱,过春节就不回去了。其实,他是为了守着他的情人。一个人要找借口总是有的,无论是她,还是小五。可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不忍心,不忍心让那个女人空盼一场。那么,她只能把痛苦留给自己。整整一年的时间,从相识到相爱,28岁的王亚平第一次坠入情网,而这张情网是王亚平和小五共同编织的。她尽情地享受着小五无边的娇宠和如火的激情 。她相信这是命运,是上天让她遇到了小五,并且让他们相爱。突然到来的漫长离别,让她几乎不能承受,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无论有多痛苦,她必须承受。

早上六点,小五拍了拍熟睡的英子,起床喽,过年喽。英子撒娇地钻到小五怀里哼哼着,没有起床的意思。小五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一荡,翻身上马。糟糕的是亚平的影子再次出现,小五只能草草收场。英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摸了摸小五的脸说,你再躺会儿,我先烧火去。说罢就起身穿衣服。小五觉得很没面子,忽然想起给英子买的毛衣,忙说,我给你买了件毛衣你试试,在那个蓝色背包里。

那是件红色高领毛衣,胸前是亮晶晶的小片片儿组成的菊花图案。英子穿着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红色的毛衣,映得她的脸越发的红润。英子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一个个亮晶晶的小片片儿,心疼地问,这么好看,得多少钱啊?小五说,不贵,还不到五百。这么贵呀,我哪儿穿得出去呀?小五说,怎么穿不出去?老公给买的,媳妇喜欢就好。英子开心地笑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同样的毛衣小五买了两件,另一件送给了王亚平,而且毛衣的款式,也是王亚平亲自挑选的。如果英子知道,肯定会马上把毛衣脱下来扔到地上,或者干脆用剪子铰碎,扔到村外的大沟里去。

此刻王亚平也在试穿那件毛衣,虽然在服装店里已经试过了,今天她还是忍不住拿出来穿在身上。自我欣赏了一番,又小心地脱下来,仔细地叠好。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柔软的毛衣,心底荡起温柔的涟漪,她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到毛衣里。小五!亚平一声轻唤,泪水潸然而下。

王亚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寂寞。其实孤独和寂寞是一回事,如果你是孤独的,你怎么会不寂寞?而你寂寞的时候,肯定是孤独的。这时没有一个人在你面前,你的周围仿佛连空气都没有了,憋得喉咙痛,胸膛仿佛就要爆炸。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你无论如何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这时很想打个电话跟一个人诉说,可是拿起又放下,你会发现没有谁适合倾听你此刻的心情。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没。王亚平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王亚平慢吞吞地煮了两碗饺子,盛到碗里,放在桌上,摆上筷子。然后坐在那儿,就那么看着,没有一丁点儿的食欲。

家里打过多次电话催亚平回去,亚平害怕自己淹没在新年的话题里,到底也没回去,她宁可一个人守着这份孤独。

唉。王亚平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给炉子添过煤,拉开被子又躺下了。虽然昨晚没怎么睡,现在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肚子却越来越疼,估计是例假了。亚平爬起来上了个厕所,果然是。心情便越发不好了。插了电热宝放在肚子上,也没起什么作用,亚平更加想念小五。如果小五在,会让亚平躺在他的大腿上,温热的手掌不停地抚摸她的额头,亚平会很舒服地闭着眼听小五讲他小时候的趣事,不停地笑,肚子也不觉得那么疼,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唉。亚平再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打开微信,自从和小五好了,亚平已经好长时间没玩儿微信了。

嗨。亚平和一个好友打招呼,好半天也没回应。

亚平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不会有人陪她聊天的。亚平有些扫兴,又不甘心地点了摇一摇,看看还有哪个倒霉蛋一个人过年。还别说,真有伴儿。亚平马上打招呼,孤独你好,新年快乐!笑脸。

笑脸,你好美女。

一个人过年吗?

当然,要不怎么叫孤独呢。你呢美女?失恋了?我可还单身呢。坏笑。

亚平好一会儿没说话,自己算什么呢?

哦,我知道了,你是三姐,坏笑。

什么三姐?亚平没明白。

坏笑坏笑,装。告诉我为钱还是为性?

亚平明白了。她终于在心里很苍凉地承认自己是小三儿,为什么以前就没想过呢?我为情。她答道。

撇嘴。忽悠吧你。

真的。

真的不是真的。调皮。

亚平打开了语音,说了很多很多。对方则静静地听,一次也不曾打断。

这就是微信的好处,你可以把你的任何事说给一个陌生人(最好是千里之外的陌生人)聽,而不会对你的生活有丝毫影响。而这些事,你不能和家人说,也不方便和朋友说,憋在心里如待产的婴儿。

终于说完了,亚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第三个人知道了她和小五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孤独的回复过来了

知道了。很同情你,却不支持你。

我爱他,他也爱我。

调皮,那你就努力吧,没有拆不散的家庭,只有不努力的小三儿。

我不会。

你会的,除非你不爱他。

我已经知足了。

你不会知足的,比如现在,别告诉我你刚哭过。

亚平无语。

不好意思,我说话很直。

……

嗨,生气了?别相信男人,别相信爱情,世界上是没有爱情这种东西的。

有的。亚平肯定地回答。

就算有吧,可也不会长久,就像一朵好看的花儿,开了,败了。

不会的,他很爱我。

撇嘴,傻,如果他爱你,就会娶你。

他有家庭。

切,婚姻是什么?婚姻是一条细链儿,拴着欲望这条疯狗。只要它想跑,谁也拴不住。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正常生理需要。坏笑,不过,我建议你找个单身的做情人。

为什么?

有发展前途啊,没准能修成正果呢。大笑。

笑,害羞,我不能生孩子。

那个问题不是问题,啥年代了?

亚平叹了一口气,说说你吧。

我?结过,离过,爱过,恨过。

以后呢?

不知道。我肯定不会分别人碗里的剩饭。

亚平无语,招招手,再见。

亚平的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她和小五以后会怎么样?亚平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果说她不想嫁给小五,那纯粹是骗人。如那个陌生人所说,除非自己不爱他。世上有哪个女人不想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呢?就算小五答应,那么,小五的妻子孩子怎么办?王亚平的心将会永世不得安宁。母亲常说,这样的女人会得报应的,将会有另一个女人来拆散她的家庭。和小五的事儿亚平一直瞒着家里,母亲知道了肯定会跟她拼命的。可是,又能瞒多久呢?小五小五,亚平多想现在小五就在身边,她有多少话要对小五说啊。亚平不由自主地拨通了小五的电话,可是小五没接,挂了。亚平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很难受。

小五和英子正走在去大伯家的路上,小五的电话响了,小五一看是王亚平,就赶紧挂了。英子问,谁的电话?小五说,一个老客户。英子又问,你咋不接呀?小五说,漫游费老贵呢,无非是拜年的客气话,大初一的能有啥事?英子说,多不好呀,大过节的,咱也不差那几块钱。小五笑了一下,没说话。

小五的爸爸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小五的大伯有四个儿子,都比小五大,所以小五叫小五。小五爸爸走得早,大伯没少疼他。

今年小五去给大伯拜年,还是没看见大伯的二儿子。小五的这个二哥已经八年没回过家了。他在韩国打工,人很聪明,是个不错的厨师。人们都说他在外边有女人了,大伯问过,他说没有。钱是按月寄回的,就是不见人回来。二嫂在家带着两个女儿,日子过得冷冷清清。看着强颜欢笑的二嫂,小五和英子心里都不好受。

从大伯家出来,两个人慢慢地走着,很久没有说话。后来英子问小五,你说二哥对不?小五说不对。英子说,如果我是二嫂,就找去,看看到底咋回事儿。小五一下子停住脚步,吃惊地看着英子。英子问小五,你咋了?小五愣了一下,说,没事儿。

午饭小五做了一条鱼,油热了,鱼放进去,小五却找不到铲子,亚平,铲子。英子手里拿着铲子,呆呆地望着小五。小五愣愣地望着英子,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向英子解释。英子问,亚平是谁?小五说,邻居。英子说,鱼糊了。

晚饭前,小五在大门外给王亚平打电话,关机。后来小五又打了好几次,英子看见了,却什么也不问。

初一的晚上小五还是表现不佳,一点儿也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感觉,英子明显的不高兴,小五无话可说。什么都可以遮掩,只有这事儿做不得假。一个不饿的人,你想让他狼吞虎咽怎么可能?小五也想激情澎湃,他努力过了,可做不到。每次他和英子在一起总是想起亚平,于是,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面对英子饥渴的身体,小五觉得夜真的好长。

初二小五去姑姑家看奶奶,喝多了,第二天上午才回来。

初三大伯请小五一家吃饭,小五又喝多了。他是故意的,他想躲避英子。可他的心是不会醉的,他一直说着同一句话——英子我对不起你。后来英子哭了,二嫂也哭了。大伯狠狠地打了小五个耳光,骂,没出息的东西。

初四英子和小五带孩子回娘家。英子对哥哥说,小五昨天喝多了,今天别灌他。小五也确实头痛欲裂,不能再喝了,心里却想一醉方休,他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因为亚平的手机一直关机。

晚上,英子的情绪一直很好,回忆了好多谈恋爱时的美好时光。小五努力配合着,算是勉强过了关。英子搂着小五说,你在外边想我吗?小五说想。那要是太想了咋办?小五说忍着呗。真的?真的。英子紧紧地抱着小五,哽咽着说,我就怕你跟二哥一样……不回家。英子热热的眼泪打湿了小五的胸膛。小五搂着英子说,不会的,睡吧。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小五接到了卖菜的大刘打来的电话,说,小五你快回来吧,咱们那个市场要搬迁了,得订摊位。小五说知道了。英子听得真真的,她望着小五不说话。小五磕磕巴巴地说,我……得回去了,那边……有事儿。英子说啥时候?小五说,今天吧。英子盯着小五的眼睛,小五低下头,說,我吃饱了,我去收拾东西。

小五和母亲告过别,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英子和女儿默默地站在大门口送他。临别,小五满怀愧疚地亲了亲女儿,抱了抱英子。走出很远了,小五再回头,看见娘儿俩还站在那儿,小五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他不敢再回头,再回头他会失去离开的勇气。他骗了所有的人,是他让大刘打的电话。他觉得英子看出了什么,又不放心亚平,他实在是受不了这巨大的精神压力,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只好从家里逃出来。

现在,他理解了大伯家的二哥。

英子牵着女儿的小手往家走,走得很慢,她的心已经碎裂了,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

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会把自己的心整个儿端出来,然后看着心爱的人在上面插一刀,再插一刀。她忍着,那是因为爱。爱,就如这满地的烟花,燃烧了,灿烂了,灰飞烟灭了,又有谁会留意跌落尘埃的她,一任风吹雨打零落成泥?不,我不会就这么认输,我不能像二嫂一样!英子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

女儿仰着小脸,很失落地问英子,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英子面无表情地说,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英子弯腰抱起女儿,平静地说,丽丽不哭,妈妈会带着你和奶奶去找爸爸。

小五改签了火车票,第二天坐上了回去的火车。

初七下午,小五激动地敲响了大门。亚平,我回来了。王亚平奔出来,打开大门,扑到小五怀里,两个人久久地拥抱着,仿佛已经分别了一个世纪。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是两个人合力做的。亚平特意穿上了小五送她的那件新毛衣,紧挨着小五坐着,温柔的目光一直笼罩着小五,仿佛永远也看不够。小五的心也彻底地放松了,其实,在他的心里,这儿比他的家更让他有安全感,也更让他留恋。

那晚,亚平极尽温柔,小五也是热情如火。高潮时刻,亚平落下了眼泪,在小五耳边说,小五我爱你。小五说我知道。

第二天亚平没让小五出摊儿。两个人一直腻到快中午了才起来,吃过饭,亚平说想吃火龙果,让小五去大超市买,说那儿有很少见的红瓤火龙果,据说很好吃。小五爽快地说,没问题,等着啊,一会儿我就回来。

小五一出门,亚平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把自己的东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装上电三轮。又找了张纸,写了几行字放在床上。上面说,小五我走了,别找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今生最快乐的日子,我永远都不后悔。我爱你,可你不是我的。把你的家人接来吧,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如果有来生,请让我做你的妻子,而不是情人。

王亚平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曾充满爱的小屋,带着无限的留恋和遗憾走了。

促使王亚平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初一早上那个和她聊天的陌生男人。常言说,旁观者清。其实很多事原本很简单,只是恋爱中的人大多不太清醒,比如王亚平。当一个人冷静下来的时候,好多事就会重新作出选择。于是,王亚平选择了离开。之所以没有马上走,是因为心里还有些不舍。况且,亚平并不知道小五会提前回来,她总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再考虑考虑。小五的突然归来,的确给了亚平一个惊喜,她几乎放弃了离开的念头。两个人做晚饭的时候,小五说了回家这几天发生的那些事。当然也说到了“亚平,铲子”。小五当时笑着说吓死我了。亚平却没有笑,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她不想让小五成为他二哥那样的人,她也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毕竟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的机会。如果爱情是朵花儿,那就让她在这朵花儿最美的时候把它采下来吧,即使风干了,也会别有一番味道。

此刻,小五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作者简介

田新艳,女,河北饶阳县人。喜欢文学,曾在《北京文学》《渭干河文艺》《菏花淀》等刊物发表作品。保定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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