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玛沟托普鲁克墩雕塑考析

2018-11-23 07:26张健波
新疆艺术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托普佛寺佛教

张健波

(新疆艺术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9)

和田策勒县达玛沟(Dharmago)遗址位于塔里木盆地南缘,昆仑山北麓,地理坐标为北纬37°01′30.8″,东经81°07′22.1″,海拔1375米。达玛沟遗址包括托普鲁克墩1号、2号、3号佛寺和喀拉墩1号佛寺,总面积约1000平方米。和田古称“于阗”,在中国佛教历史中素被称作“小西天”,早期高僧的“西天取经”很多就是前往这个佛法兴隆之地。于阗佛教既影响了以中国佛教为代表的东亚佛教,也波及朝鲜半岛、日本群岛等地与藏传佛教的宗教仪轨、造像样式及佛寺型制等方面也有着深厚的渊源。

在地质构造上,塔里木盆地是经“吕梁”运动形成的相当稳定的台块。①新疆和田地区土壤普查工作队《新疆和田地区土壤》,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页。塔里木盆地南侧是低山丘陵,北部是由第四系物质覆盖的冲积平原,由于昆仑山的隆起,使塔里木盆地由南向北倾斜,造成发源于昆仑山脉的河流均向北奔流,河流的淤积作用形成了洪积的冲积平原。《史记·大宛列传》载“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田,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华】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②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892—896页。由此可知,和田地区的昆仑山既是“河源出焉”的上游所在,是中国名川大河的发源地,也是中华民族远古文明与瑰奇传说、文化始祖的发祥地。和田地区深居内陆远距海洋,四周由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环绕,我国东部盛行的东南季风与西来冷湿气流及印度洋湿热气流难于抵达,形成降水稀少,蒸发强烈,空气干燥,多沙暴浮尘天气的暖温带极端干旱荒漠气候。①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成果集成·和田地区卷》,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整个和田地区形成一条念珠状的“绿洲群”镶嵌在苍茫无垠的沙漠之中。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成果集成·和田地区卷》,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达玛沟区域北邻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依巍峨的昆仑山,是典型的大陆性极端干旱气候。这种气候有利于有机类文物(如建筑墙体、壁画、纤维织物、木质器皿、谷物、毛皮等)的长期保存。达玛沟区域由固拉哈玛、达玛沟、喀尔克、拉依苏等绿洲组成,属于典型的山麓溢出泉水绿洲,出自昆仑山、喀喇昆仑山的河水很快渗入地下砾石层,从而直接补给灌溉至绿洲。《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宛在匈奴西南……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东则扜罙(扜弥)、于田。于田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③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887页。《汉书·西域传》则记载:

于阗国,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河源出焉。④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64页。

于阗东、西两个方向的流水不同,一注西海,一注盐泽,但它们都是由积雪融化而形成的季节性河流。由于地形的关系,于阗形成了稳定的河源,“河源出焉”也说明河流的源头已经具有充分的保障。依靠融雪形成的河流也对这一地区的绿洲提供了充分的水源保证,和田地区地表上形成的内陆河较为充分,所提供的水源也相对充足。作为典型的泉水溢出型绿洲,达玛沟绿洲区域主要依靠地下水进行补给,水资源十分稳定,水质优良,没有洪水侵扰的绿洲,成为古代居民的良好栖息地。

达玛沟区域出土有相当数量的和田塞语文书、佉卢文和汉文文书。研究表明,除汉文外,和田塞语、佉卢文等皆属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古代语言,和田地区如今的一些地名诸如“达玛沟、固拉哈玛、克里雅、古玛、阿羌”等都属于曾通行于当地的古代语言的遗存。

据《史记》记载,和田早在公元前2世纪时,就已有了一个与今天发音和拼写几近相同的名称。《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宛在匈奴西南……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东则扜罙(扜弥)、于田。”⑤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887页。这是最早明确下来的对“于阗”的确切称呼,由此可见“于阗”这一名称所具有的历史渊源及文脉。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卷十二“瞿萨旦那国”条记载:“从此(斫句迦国)而东,逾岭越谷,行八百余里,至瞿萨旦那国(唐言地乳,即其俗之雅言也,俗语谓之涣那国,匈奴谓之于遁,诸胡谓之溪旦。印度谓之屈丹,旧曰于阗。)”⑥[唐]玄奘 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86—187页。

《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和田的“涣那”“于遁”“溪旦”“屈丹”等名称,实际上均是“Khotan”一词的不同音译。藏文文献中提到李域王国中的城市地名为U-then,这一藏文形式与蒙文O-duan、Wu-duan等拼写形式相同。⑦策勒县委、策勒县人民政府《策勒达玛沟——佛法汇集之地》,大成图书有限公司(香港),2012年版,第89页。这说明“和田”这一地名在上古时期是当地语言和田塞语使用梵文借词产生的。

如此一来,“达玛沟(Damago)”一名,“Dama”可能来自于和田塞语中梵文借词“Tarma(佛法)”,其词源则是源自印度古代梵文“Dharma”一词,“Go”则可能是一个表示地名的后缀。这样看来,“Damago”就有可能是“Tarmago”,意思为“佛法汇聚之地”,而它的汉语音译则应该改为“达摩沟”。①策勒县委、策勒县人民政府《策勒达玛沟——佛法汇集之地》,大成图书有限公司(香港),2012年版,第90页。这一名称表明了这里曾经佛法繁盛、佛学昌隆的盛况,也印证了这一区域是于阗佛教遗迹分布最为密集之地。

地域名称有着深刻的人文内涵,达玛沟是和田佛教遗迹分布最为广泛的地域之一,也是一处水草丰美、人烟稠集的绿洲,该绿洲即两汉时期的西域“媲摩国”所在地。《于阗乡土志》记载:“(两汉时期)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之绿洲多作星罗棋布状分布,有乌垒、渠犁、媲摩诸小国,后均并于于阗。其中乌垒户百一十,口千二百,胜兵三百人。城都尉、驿长各一人,与都护同治。”②甘肃省古籍文献整理编译中心《中国西北文献丛书·二编》,线装书局,2007年版,第1294页。绿洲小国“媲摩”其后为“于阗国”吞并,藏文文献中的“坎城”和“媲摩”可能为同城异名,其城址应当是今老达玛沟卡纳沁古城。③策勒县委、策勒县人民政府《风吹城跑》,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内部资料准印证(2008)第155号,2008年版,第102页。由此分析,“达玛”一词很可能是“媲摩”一词的转译。

于阗美术从晋至唐朝前期,一直处于兴盛发达时期,这与此时期于阗佛教的繁盛情形相关,于阗保存了迄今为止塔里木盆地数量最多的各类佛教建筑遗迹遗址。于阗佛教遗址以策勒、于田两县的达玛沟(Damago)为中心,沿达玛沟水系从南到北分布有哈德里克(Hadlik)、克科吉格代(Kokjigedai)、巴勒瓦斯提(Balwasti)、老达玛沟(Kona Damago)、乌尊塔提(Uzuntati)、喀拉沁(Karaqin)、丹丹乌里克(Dandan-Oilik)等著名佛教遗址。④策勒县委、策勒县人民政府《策勒达玛沟——佛法汇集之地》,大成图书有限公司(香港),2012年版,第2页。达玛沟遗址所在的策勒这一地名,源于汉代“渠勒”一词,为古代和田塞语的音译。在西汉时期的西域三十六国中,先后为扜弥、渠勒国属地,隶属于西域都护府。《汉书·西域传》记载:“渠勒国,王治鞬都城,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户三千三百,口二千一百七十,胜兵三百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三千八百五十二里,东与戎卢、西与若羌、北与扜弥接。”⑤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64页。

《大唐西域记》记载:“(渠勒国)文字同瞿萨旦那国,言语有异,淳信三宝,好乐福利,伽蓝数十,僧徒百余人,习学大乘教……而此国中大乘经典部数尤多,佛法至处,莫斯为盛也。十万颂为部者,凡有十数,自兹已降,其流寔广。”⑥[唐]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6页。由此可知“渠勒”的佛法已达空前繁盛的境地。

一、托普鲁克墩佛寺的建筑形态及营造法式

《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渠勒国”即现今和田地区策勒县,策勒县达玛沟乡南部的托普鲁克墩发掘了一处佛教遗址,共包括1号、2号和3号遗址。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新疆和田地区策勒县达玛沟佛寺遗址的发掘与研究》,载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编《丹丹乌里克遗址》,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93—315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新疆策勒县达玛沟3号佛寺建筑遗址发掘简报》,载《考古》,2012年第10期。其中1号遗址可能是一座佛塔遗存;2号遗址是一座保存较清晰的藏传佛教佛殿遗迹;3号遗址则是供僧人习经和生活的地方。①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新疆策勒县达玛沟3号佛寺建筑遗址发掘简报》,载《考古》2012年第10期。

图1 达玛沟托普鲁克墩1、2、3号佛寺遗址平面图

托普鲁克墩1号遗址损坏比较严重,仅存平面呈长方形、东西宽1.7米、南北进深2米的正殿,面积仅3.74平方米,残高1.38米。从现存塔壁外侧仍残留的木构件看,这应是一座佛塔残存。②上海博物馆编《丝路梵相——新疆和田达玛沟佛教遗址出土壁画艺术》,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该塔有两层地仗,其塑像与壁画分属两次塑绘。托普鲁克墩2号遗址位于1号遗址西侧约70米处,建于边长12.8米的台基上,分为主殿和配殿,主殿位于西面,坐南面北,宽7.4米,进深10.9米,门开在北面,门前有月台和踏步。主殿平面呈“回”字形,分为前殿、中央殿堂和右、后、左三条行道(甬道),前殿进深2.58米,券顶及门内侧地面残存立柱痕迹,西北角出土有塔刹式柱头,前殿后壁中央开门,通向中央殿堂,门两侧筑有像台,后壁两侧有行道,与中央殿堂后的行道构成右(东)、后(南)、左(西)行道,供作佛事时右旋。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新疆和田地区策勒县达玛沟佛寺遗址的发掘与研究》,载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编《丹丹乌里克遗址》,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93—315页。中央殿堂中心筑方形基座,应是安置主尊佛像的像台,残高30厘米,上面仍残存泥塑佛像的主心木;四角隅有小型基座。主殿东侧有一配殿,平面呈长方形,残存门道、门厅和殿堂,殿堂后壁残存两座造像台,南端有一圆形“灶坑”。该“灶坑”内有燃烧后的灰烬,应是护摩炉,即向火中投入供物作为供养的一种祭法,此为密教一般修法中之重要行事,用以譬喻以智慧之火焚烧迷心之意。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新疆和田地区策勒县达玛沟佛寺遗址的发掘与研究》,载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编《丹丹乌里克遗址》,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93—315页。这说明托普鲁克墩2号遗址与藏传佛教之间有着紧密的关系。

于阗佛教与藏传佛教之间一直有着深层次的联系,甚至于阗佛教与祆教以及苯教之间也有着内在的关联。这表现为宗教义理与所信神祇之间有着相互的借用,也表现为多种宗教共用一处礼拜场所,形成祆祠内有佛陀形象,佛寺内也悬挂祆教神祇的场景,⑤林梅村《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7—210页。从而形成丝绸之路上特有的宗教混同形态。⑥荣新江《佛寺还是祆祠?——从于阗看丝路宗教的混同形态》,载《九州学林》,第1卷第2期,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93—115页。对于这种丝路上特有的宗教混同形态,《旧唐书·于阗传》记载:“于阗国,西南带葱岭,与龟兹接……其国出美玉,俗多机巧,好事祆神,崇佛教。先臣于西突厥,其王姓尉迟氏,名屈密。贞观六年,遣使献玉带,太宗优诏答之。”⑦[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全16册)第十六册,中华书局,1975年,第5305页。于阗“好事祆神”又“崇佛教”的文化氛围显示出其信仰上的多元化与包容性,这一特点也可以印证它与藏传佛教之间的关系。

从佛殿形制上来分析,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遗址与吐鲁番柏孜克里克第20窟相似,有主殿和配殿,主殿中有前殿、中央殿堂和右、后、左三行道,中央殿堂中间设基座。托普鲁克墩2号遗址除后行道的千佛像、左行道出土的三头六臂护法神像外,壁画均已不存,但四隅残存基座的上面塑有护法四天王。主殿正壁绘大悲变相,两侧壁为天王行道图和毗沙门天王图,四隅绘有四天王像,完全是密教内容,主殿旁紧连的配殿内亦描绘有藏传佛教图像。由此可以判断,托普鲁克墩2号遗址很可能是一座藏传佛教殿堂。

于阗地处沟通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孔道,宗教信仰上的多元化与包容性也是其地域文化的面貌特征。而于阗与藏西不但在地理位置上毗邻,二者之间的人文景观也颇多相似之处。“自古以来,塔里木盆地与西藏西部地区通过不同方式有着频繁的物资、文化交流,过去已有不少学者通过汉、藏文献寻找线索探讨其间存在的交通路线等问题。”①霍巍《于阗与藏西——新出考古材料所见两地间的古代文化交流》,载《藏学学刊》(第3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6页。塔里木盆地南缘与藏北羌塘高原之间早在远古时期便已经存在着传统的通道,新疆皮山县西南的昆仑山崖沿桑株河、苏勒阿孜河和康阿孜等地的古代岩画,与西藏西部阿里地区、藏北地区发现的古代岩画无论从题材到雕刻技法都反映出许多共同点,应当是远古时期游牧民族相互往来形成的历史遗迹。

近年来学界的观点认为,“公元5至7世纪,于阗进入到佛教艺术的兴盛期,尤其是7世纪以后大量藏传佛教造像的出现,对其后西藏西部佛教艺术基本风格与内容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吐蕃势力进入塔里木盆地更加速了这一发展趋势。”②霍巍《于阗与藏西——新出考古材料所见两地间的古代文化交流》,载《藏学学刊》(第3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6页。从具体考古遗存的情况看,于阗地区如丹丹乌里克等佛寺的泥塑造像、木版画、铜佛像等均对11至13世纪西藏西部的古格佛教艺术,起到了直接的示范作用。从佛教艺术的发展与走向来看,吐蕃时期的西藏佛教艺术在克什米尔、吉尔吉特与藏西之间,一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西藏西部很可能承担着中亚与敦煌、卫藏地区文化传播的某种中介角色。意大利藏学家G·杜齐(Giuseppe Tucci)曾提出“应当关注西藏佛教艺术发展过程中的‘于阗风格’”,③[意大利] G·杜齐(Giuseppe Tucci)著,向红笳译《西藏考古》,西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4—63页。也是于阗佛教与藏传佛教之间文化交流传播的佐证。

托普鲁克墩3号遗址位于2号遗址西北5米处,为庭院廊道式布局,整体平面呈“凹”字形,东西长约26米,南北宽24米。其东面残留院墙并开院门,院内为一长方形庭院,东西长13.38米,南北宽8.4米,庭院北、西、南三面有廊道环绕,廊道宽约3米。廊道西侧为四开间的房屋,最南面的一间长9米宽7米,南墙中部有类似壁炉的火台面,发掘者认为是斋室,第二间房屋有土台,可能是床榻,另两间面积稍小,可能是起居和储物的地方。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新疆策勒县达玛沟3号佛寺建筑遗址发掘简报》,载《考古》,2012年第10期。北廊北侧和西廊西侧墙根处保留着可当座椅的墩台,应为供僧团诵经说法时使用的。

佛塔、佛殿和僧院是佛寺建筑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托普鲁克墩3号遗址有塔、佛堂和僧房,说明此处原来是一座佛教寺院,且其建筑布局也符合佛教仪轨的规定。《摩诃僧祗律》中“塔园法”篇称:“起僧伽蓝时,先预阇好地作塔处。塔不得在南,不得在西,应在东,应在北”,又云“塔应在高显处作”,⑤《摩诃僧祗律》卷33,《大正藏》影印本,上海佛学书局,1998年版,第341—343页。托普鲁克墩3号遗址中的佛塔位于寺院的东面,所处地势高于僧院,以此观之符合《摩诃僧祗律》中的规定。托普鲁克墩3号遗址的僧院位于整个寺院的西南部,完全符合《摩诃僧祗律》中“不得僧地侵佛地,佛地不得侵僧地;……不得使僧地水流入佛地,佛地水得流入僧地”①《摩诃僧祗律》卷33,《大正藏》影印本,上海佛学书局,1998年版,第346页。这样的佛教仪轨。

这处僧院的建筑布局类似和田当地维吾尔族民居“阿以旺”。“阿以旺”是区别于“米玛那斯”式的传统民居,它作为塔里木盆地南部即今南疆地区常见的一种土木结构的建筑样式,从造型概念上来说就是平屋顶、带围廊的构建方式。“阿以旺”一词意为“明亮的处所”和“光明、有光线的地方”,“阿以旺”民居作为一组建筑单元是整体相对封闭的空间构成,其内部空间由一个中央大厅(即“阿以旺厅”)为中心向四周展开空间布局,走廊、卧室、阳台、地坛、储物间等建筑单元均在中央大厅四周分布。②张胜仪《新疆传统建筑艺术》,新疆科技卫生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页。“阿以旺”建筑的成熟形制,从现在楼兰、尼雅等古代遗址的出土资料来看,至少在3世纪之前就已经是当地人们喜欢用的民居形式。③和田市委宣传部史、志编纂组《于阗县志》,新疆人民出版社版,1993年版,第72页。“阿以旺”作为具有民族特色和地域特色的民间建筑,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其建造样式是与塔里木盆地南缘的气候、地理条件相适应的。

任何建筑都必须与当地的自然地理条件、气候、光照,甚至水文、植被等因素密切结合起来,它才具有长久的生命力,才能够持久地显示出它的影响和作用,这也是人们对于“原境理论”阐释的要点所在。④[美]巫鸿著 郑岩等译:《礼仪中的美术》(下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49—351页。并且无论建筑或是雕塑与绘画艺术,都必须将它们放置于一个整体的大环境中去考察才有意义,因为“一个建筑单元应该是一处更大环境与生活礼仪的有机组成部分”。⑤[美]巫鸿著 郑岩等译:《礼仪中的美术》(下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54页。实际上,雕塑、绘画与建筑环境之间存在着动态化相互依存与置替的关系。古代佛寺自身的建筑样式,寺院周边环境寺院内部的雕塑以及墙壁、廊道上的壁画,这一切既是一个动态再现和“原境化”的表达体系,也是我们探讨古代佛教艺术的常用手段及方法。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也可以探讨达玛沟托普鲁克墩佛寺的构建样式、寺院环境等问题与雕塑、壁画等具体艺术作品之间的关系。

托普鲁克墩3号遗址的建筑也遵循这样的营造法式,僧院北、西、南三面的廊道可供僧徒读经、听经,具有讲经堂的功能,僧院西边有斋房、起居室和储物间。这种佛寺建筑样式是中亚地区早期佛教建筑的常见形式。阿姆河北岸铁尔梅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卡拉·特佩(Kara-Tepe)寺院也是这种营构样式。

图2 “阿以旺”民居建筑平面图和建筑内部中央大厅(“阿以旺”厅)剖面图

托普鲁克墩3号遗址建筑物的装饰已被破坏殆尽,仅存3件木构件,其中佛殿的前殿出土一件,镟制而成,上有刹柱下存榫头。僧院遗址也发现一件柱头,镟制呈束颈式,另有一件绘有坐佛像的木板也出土于佛殿。大量建筑饰件的损毁无存,使我们难窥其具体装饰样式。

达玛沟佛寺遗址作为佛寺建筑群的范例,是于阗佛教发展历史上的重要篇章,具有不可替代的实证性作用。达玛沟佛寺遗址的地域性特征,是解释于阗佛教文化繁盛时期的营造观念,以及其造型样式是佛教建筑从古代中亚的大夏地区向塔里木盆地传播衍变的重要依据。达玛沟佛寺建筑群中的托普鲁克墩1、2、3号佛寺遗址,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区迄今所发现的佛寺建筑遗址中,保存建筑形式最多、最为完好的。根据现存的佛寺建筑遗迹和壁画,“如进一步地考古发掘,完全有可能揭示出一个完整的寺院建筑群遗址,并进而完全掌握复原于阗佛教寺院原貌的基本材料。其中,与托普鲁克墩佛寺邻近的胡杨墩‘回字形’佛殿是目前西域发现的规模最大、年代最早的大型回廊像殿的代表,是西域‘回字形’佛寺发展成熟的表现。”①巫新华《于阗佛寺遗址考古研究新进展——从达玛沟佛寺遗址新发现谈于阗画派及其他》,载上海博物馆编:《丝路梵相——新疆和田达玛沟佛教遗址出土壁画艺术》,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28—29页。通过C14测定推测,胡杨墩“回字形”佛殿的年代为公元3世纪末的西晋时期,而这一时期也恰是达玛沟托普鲁克墩佛寺建筑形成的重要时期。

由此判断,托普鲁克墩佛寺与胡杨墩“回字形”佛殿代表了西域地区早期的佛寺建筑样式。这为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与丝路南道区域佛教建筑的发展演变,提供了第一手材料。

二、托普鲁克墩佛寺遗址出土主尊雕塑的年代及风格考析

托普鲁克墩佛寺遗址的佛塔、塑像和壁画残损严重,残损程度以佛塔为最,壁画次之,塑像则仅存几件。塑像和壁画因佛塔四壁的塌损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尤其是佛寺僧院的西侧及其西廊道毁坏更为严重,这给后人的复原及研究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托普鲁克墩佛寺的塑像仅存佛塔正殿的主尊佛塑像,但佛像两手遭损坏不存,胸部以上部分被毁,而佛殿的塑像被毁程度更为严重,仅见两尊泥塑佛头像残块和一件人物头像。

(一)托普鲁克墩1号佛塔正殿的主尊塑像

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佛塔正殿的主尊塑像紧贴正壁,结跏趺坐于束腰形须弥座的莲花台上,双膝超出台座,该塑像虽为圆雕,但躯体较扁,肩宽,腰细,从手臂的姿势看,塑像原先的两手应持禅定印。该塑像身披朱红色通肩袈裟,袈裟从左臂呈抛物线状斜向搭披至右肋间,并呈弧形置于两膝间,褶襞随袈裟的走向呈平行状展开,从左臂呈抛物线状斜向右侧,褶襞的侧面则呈现阶梯状,两膝间以平行的弧形线表现衣纹的走向和衣服的质感。塑像的头光及背光边缘影塑有卷草、花卉等图案。②贾应逸《策勒县托普鲁克墩佛寺遗址的唐代于阗佛教艺术》,载上海博物馆编《丝路梵相——新疆和田达玛沟佛教遗址出土壁画艺术》,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的这尊坐佛雕塑呈现出规整细腻的风格特征,雕塑的头、手部分虽已残损,但其形体的塑造与褶襞的刻画,体现出整体的圆浑有力与线条的细腻、舒展和流畅。从其时代特征上判断,这尊坐佛雕塑应是公元6世纪的作品,而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则延续的时间更长。

图3 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主尊坐佛雕塑

(二)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遗址的泥塑佛像

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遗址出土有3件泥塑佛像,其中一件(编号为06CDF2:0029)出土于佛殿北侧,应是主尊头像,塑像仅存部分螺髻和左眼睛、前额白毫等部位。另一件(编号为06CDF2:0025)出土于佛殿配殿中,该塑像保存较为完整,头上的螺髻和面部的两目、鼻子、

图4 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出土泥塑佛像

(三)托普鲁克墩佛寺雕塑的本土化造型样式

图5 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出土泥塑佛像

图6 克孜尔新1窟出土的有蓝色螺髻的佛首泥塑

嘴巴等部位完好,仅两耳缺失。①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新疆和田地区策勒县达玛沟佛寺遗址的发掘与研究》,载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编《丹丹乌里克遗址》,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93—315页。另有一件出土于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主殿的前殿,该塑像残破且已脱离了原来的位置,形象也已辨识不清。

达玛沟托普鲁克墩佛教遗址所出土雕塑造型优美,形体及结构刻画细腻精巧,佛陀形象既有传统佛教雕塑的程式化特点,又有于阗独特的地域化特征,显示出明显的装饰性特点。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中主尊塑像发髻涂绘红色,以及面部涂绘红色、白色等彩绘手法的运用,都是在强调雕塑自身的装饰性。其中,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中主尊坐佛塑像的躯体扁平,身形挺拔、硬朗,而袈裟上的褶襞平行旋转,衣纹则流畅舒展,这种被人们谓之“湿佛”的佛陀形象属于“笈多式”造像的类型样式。

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出土的佛头像的螺髻被涂绘成赭红色,这有异于龟兹、高昌等地的蓝色螺髻,②贾应逸《策勒县托普鲁克墩佛寺遗址的唐代于阗佛教艺术》,载上海博物馆编《丝路梵相——新疆和田达玛沟佛教遗址出土壁画艺术》,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于阗佛像的螺髻通常呈圆形旋转,而高昌等地佛像的螺髻则通常是末端卷曲。

于阗佛教艺术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公元2世纪中叶至3世纪初,贵霜佛教的传播对该时期于阗佛教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一时期的于阗佛教艺术具有明显的早期犍陀罗艺术的特征。第二阶段,从公元3世纪中叶至5世纪末期,于阗佛教艺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和田派艺术样式”,中亚与塔里木盆地的地域文化对于阗佛教本土化面貌的形成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这一时期的于阗佛教艺术的总体面貌形成了二维平面和装饰风格,同时在造型上强化了本土艺术元素的加入。第三阶段,从公元6世纪至10世纪初,于阗佛教艺术作为一种成熟的艺术形式,完成了佛教绘画中的人物形象与中原人物画之间的对接,为中原画坛提供了新颖具有可借鉴性的绘画样式。”③顾颖《古代于阗佛教绘画的风格考辨》,载《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从艺术风格与造型手法来看,达玛沟托普鲁克墩佛教遗址出土的这几尊佛像,应属于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过渡时期的作品。塑像既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和平面化特征,又加强了装饰性手法的运用,从佛像面部所涂绘色彩就能清楚看出这一点。而佛像头部的螺髻造型则明显有于阗地域化艺术元素的加入。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中坐佛雕塑流畅的衣纹和线刻,清楚昭示出这一时期于阗雕塑与“中原人物画之间的对接”。托普鲁克墩佛寺的这几尊塑像,既是于阗雕塑艺术的代表作,也充分显示出了于阗佛教造像的手法和样式特点。

达玛沟托普鲁克墩佛寺遗址既有塔、殿、僧院等建筑,又出土了雕塑、壁画以及木版画、擦擦等。这些出土遗物既反映了于阗佛教典籍记载的部分内容,也反映了早期以密教为内容的美术作品。以托普鲁克墩遗址为范型,可以概括出达玛沟佛教遗址突出的特点:

1.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是目前所发现的最小古代佛寺,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区迄今所发现的佛寺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佛堂建筑形式。它与2、3号佛寺遗址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寺院建筑群,这是塔里木盆地早期的地表佛寺建筑。

2.达玛沟佛教遗迹是我国目前发现的古代佛教遗址群中,邻近交通路线和主要城镇的古代文化遗迹,是传统西域佛教文化的重要实物载体。①策勒县委、策勒县人民政府:《策勒达玛沟——佛法汇集之地》,大成图书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3页。

3.达玛沟佛教遗址的建筑形制、壁画与所出土文物对研究古代于阗乃至西域佛教、民间佛教信仰、佛教壁画雕塑,以及与河西走廊、中原、西藏等地的佛教传播和发展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是丝绸之路东西方佛教文化交流最生动的实物例证。

托普鲁克墩1号佛寺建造时代可能为公元6至7世纪,2号佛寺建造的时代可能为8世纪,推测均被毁于公元10至11世纪“喀喇汗王朝”推行的宗教战争。②策勒县委、策勒县人民政府:《策勒达玛沟——佛法汇集之地》,大成图书有限公司,2012年,第3-4页。托普鲁克墩佛寺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于阗公元6至9世纪佛寺的发展历程,体现了佛教艺术的发展水平以及与中原、南亚、中亚相互交流的密切关系。达玛沟遗址出土的文物资料承载着西域佛教建筑、壁画艺术、雕塑艺术、佛教史与文化史等领域的内容,也印证了于阗历来是一个多元文化并存的地区,是中华民族一体多元文化体系的生动范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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