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婆子和她即将举行的葬礼

2018-11-21 11:12袁喜波
湖南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李峰苦瓜

袁喜波

石婆子的死期定于二○一六年四月四日,那天清明节,恰好还是她六十六岁生日。二月七日农历春节才过,她即着手准备自己的葬礼。主要筹备事项包括寿衣、棺材、纸扎和响器班子。墓址十年前便预定下了,她远房外甥钱二毛家的一小块河滩地,低洼、潮湿,岸边摇曳的芦苇是风景框里唯一装饰。

“我只占一犄角地方,”她伸出只枯瘦手掌,先上下,后左右,比量自己端坐在硬木太师椅中的瘦小干瘪身体——站钱二毛的角度看,她在画一个放大的十字。她接着把话说完:“不耽误你种庄稼。”

钱二毛苦笑,“六姨寒碜我哩,那块地一年打不上三斗粮,碱得很,柳树都扎不下根……南坡那片地,向阳,风水也好。”

“就河边。”石婆子抹搭着眼皮说:“二毛啊,你不会把我撂半道吧?六姨这些年可没少帮衬你。”

“我二毛是良心被狗吃了的那样人么?我是想给六姨寻个好睡处。”钱二毛涨红脸辩白。

“二毛打小就实诚厚道,六姨没白疼你。”

钱二毛感动得眼圈也红了。“六姨,你老身板儿还硬实,咋能说殁就殁?我意思是说,那个、那个啥,仙家,兴许也有断不准的时候……”

“不敢在仙家面前不虔敬!”石婆子低声斥责。手脚轻便地从太师椅出溜下地,转身,面对供桌,右手从拆散的香捆里掣出三支线香,在供桌右首的白蜡火苗上燃着,双手捧举,朝空中拜了三拜,轻轻捻开,再双手插进香炉里去。

钱二毛束手缚脚不敢再言声。石婆子肃穆的神情仿佛空中当真踞坐着某位神灵。他跟六姨家走动快二十年了,只进过这间偏厦子有限几次,大白天进去也觉得后脑勺起凉风,像谁俯他后脖颈吹气。何方神圣呢这一位是?非佛亦非菩萨,连张画像都没有,只有供桌前那一小片被烟火熏黑了的墙壁。

“你回村后,雇几个人,把墓穴挖妥。”

“哪天挖?”

石婆子掐指算算,“今天初一,初五吧,破五便可动土了。初五我打车过去,瞧着你们挖。”缓缓坐回供桌旁太师椅。屋子固然小,可这不是只放一把椅子的理由啊,不对称,不协调么。当石婆子端坐其上,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无形威仪。钱二毛不由得屈一屈身子,他立得有些脚麻。

“日子定了。四月四日,阴历二月二十七,日落之前,”石婆子面无表情,平缓语调似乎仅仅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我会死。”

骑摩托从元宝镇到铜钱庄约莫十几分钟路程,钱二毛骑了半小时。途中摩托莫名其妙熄了火。他四十大几奔五十岁的人了,年轻时也曾外出打过工,见识过挺大世面,可今天这事,委实闹腾得他心慌。

真有那玩意儿?他暗暗寻思。用力踹摩托车发动杆,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对“那玩意儿”大不敬,慌忙扇自己个嘴巴。摩托发出“突突突”低沉轰鸣。

“邪性。”这次他没敢多想,慌慌张张赶回家。

他把事情由头到尾跟媳妇卢桂花叨咕一遍。卢桂花又叫他倒叙一遍。牙疼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倒吸溜凉气:“老婆子身子骨结实着呢……红口白牙说自个儿死?日子时辰都断准了?妈呀,妈妈呀,她家供的那是啥玩意儿啊?”

钱二毛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嘴,“可不敢说那个啥——”卢桂花呜呜着点头不迭,钱二毛脱开手,卢桂花拼命憋住嗓音说:“我知道我知道——要叫大仙。”钱二毛定一定神,说:“好像是狐仙。听庄里老辈儿人说,她身上天生有邪骨头,是狐狸托生的……”

娘生了她们姊妹三个,她行二,最丑。娘也是姊妹三人,娘老幺,最丑。丑也遗传。她大姨二姨嫁去了外县,各自生了俩丫头,一溜儿表姐妹串起来就是七个,按齿排序,她第六,所以錢二毛叫她六姨。二毛是大表姐那一枝的亲戚。本地近海,土地贫瘠,古时以煮盐为业,熬硝制卤,历代常有流民背井离乡至此,前面大海茫茫,日暮途穷。渐渐聚成村墟,民风粗陋。女子们成年,多愿嫁往外县平原,去住砖瓦房,吃麦子面食喝黄米粥,不愿再蜗居干打垒泥屋,吃包米面饼子熬小鱼。固属风俗积习,亦是环境使然。她娘因为丑得过分,外销困难,不得已嫁在本村。她大表姐后来嫁回本乡本土,原因同上。

娘姓曹,闺名丑妮,系本地拔尖儿的丑女。丑妮一生未曾照过相片,后人难睹其真容,但铜钱庄流传有丑妮的三则小故事,可以管中窥豹。故事一的背景为抗日时期,本地苇泊遍布,易于藏匿和伏击,是游击队活跃的地区,某次鬼子大队人马前来扫荡,百姓们“跑反”,十八九岁的丑妮随着众人逃,半道想起银镯子落家炕席上了,那对银镯是她明年的陪嫁,她犹豫一下,终是舍不得,返家去取,拿到后揣怀里刚出村口,一日本兵发现,紧追不舍,追及,扑倒,待得扳过身体看见丑妮正脸,“嗷”一声鬼叫,爬起身倒提大枪落荒而逃……故事二的背景为解放后土改时期,工作组下乡,到成分好的人家住宿吃饭,交伙食费,称作“派饭”,其时丑妮已婚,夫家姓石,本村贫农,这日轮到丑妮家,农会主任特地嘱咐丑妮,要等工作组的同志们吃完再照面,免得人家吃不下饭,丑妮牢牢记住,只管埋头烧火,由丈夫端汤送水,工作组吃完,丑妮进屋照面,开口才说句“家里伙食孬,多担待——”一个年轻组员当场把吃下的饭尽数吐了出来……故事三的背景为大跃进时期,丑妮生产劳动积极肯干,被群众推举为模范社员,去元宝镇公社参加表彰大会,回来后别人问“公社伙食好不?”她说“美着哩,四菜一汤。”又问“几人围一桌子吃饭?”她说“别人都不愿挨我坐,我独个儿一桌……”

前两个故事她没赶上,第三个故事是真的。那年她八岁,丑初具雏形。四菜一汤的场面娘后来多次描述过,印象里很深刻:一海碗酸菜炖粉条,一海碗豆油炸的白薯丸子,一海碗韭菜炒鸡蛋,一海碗红烧肉,豆腐汤,高粱米干饭随意添。独个儿守着一桌子饭菜,敞开了肚皮,吃。尤其那碗红烧肉,五八年说说还不打紧,六〇年再回忆再诉说,对人肠胃的折磨未免太过残忍。

瓜菜代时期,油星儿都很宝贵。通常娘用清水煮菜,熟了,从油瓶子里蘸一筷子头,搅和进菜里。菜汤表面绽开的油花具有任何花朵也无可企及的美丽。

她不关切自己的相貌,丑已成定局,不关切衣裳,大姐穿不下就轮到她了,她只关切饥饿。饥饿攫住她,揉搓她,饥饿是“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饥饿是她那时全部的世界。

饥饿驱赶她去寻找,从庄里到野外。寻找只能在大地解冻后进行。大地解冻意味着扫帚苗和黄须菜发芽,意味着鸟群到来,在芦苇荡产下一窝窝椭圆的卵,意味着硬壳子的鬼螃蟹在河滩奔跑忙碌,意味着网抄子能从水洼捞出活蹦乱跳的虎头鱼和虾米……所有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如果她能活过一九五九、一九六〇、一九六一年本地寒冷、漫长、荒芜的三个冬天。

疤瘌眼男人是五九年冬天,临近腊月时来她家的,与她爹年岁相近,皮肤黧黑,个头矮巴——也许是背负着一条布口袋的缘故。疤瘌眼男人来领媳妇。“赶年就十八了,能挣大半个劳力工分。”丑妮把大闺女扯到身前,让疤瘌眼男人端详仔细。那时她念小学二年级,心算立刻得出娘替姐多报了一岁。

“砢碜了点。”疤瘌眼男人吞吞吐吐说道。他说硬舌根子的山区土话。

“将就、就吧。我、不、不嫌。”他居然还是个结巴。

疤瘌眼男人第二天清早就带她姐走了。那一布口袋白薯干帮她家撑过了后半个冬天和紧随其后的春荒。

她十岁那年夏天,领着妹妹进苇泊找野鸭蛋。妹妹五岁,她从小背大的,跟她最亲,走哪儿都黏着。她们走出去很远,只在水洼边找到一窝水鹌鹑的蛋,水鹌鹑蛋土绿色外皮和地表苔藓浑然一体,亏得妹妹眼尖。可惜个头小,一窝四五只也抵不上一只野鸭蛋。放进柳条篮的时候不小心磕破一只,她赶紧把蛋汤儿倒进妹妹大张开的嘴巴,妹妹正出牙呢。她吮一吮残留在手指肚的汁液。

回家时她们抄近走了一条荒僻小道,半路撞见那只灰狐。它的尾巴被捕兽夹咬住,脱身不得。是逮野兔的弹簧夹子,固定于地面,结构简单,只要路过的走兽碰到麻绳拉线,用作支撑的小木棍翻倒,铁夹便“啪”地合拢,无论咬住什么都不会再松口。灰狐伏地上,用力扭转头颈,企图啃断自己尾巴,但锯齿咬住的是尾根部位,它牙齿够不到。

看见人来,灰狐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它转过头颈,支起两条前腿,犬坐着。她们迟疑着挨近。

“是野兔子不?”妹妹小声问。

她停下,隔几步远,观察它。她听说过狐,但没亲眼见过,不确定究竟是何种野物,看上去它很像一条几个月大的小狗。

“它肉能吃不?”妹妹又问。仍紧紧揪住她衣襟。

灰狐两条前腿举至胸前,爪子弯弯着,姿势像人作揖,两颗泪珠从它修长的眼窝滚落。它在哭。赭褐色眼睛半开半阖,形状像两枚刚出芽的柳叶。

她终于下了决心:“咱把它放了。”

她牵妹妹从后面绕过去,灰狐扭头死死盯着她们,“啾啾”哀鸣。她轻手轻脚移近时,灰狐簌簌发抖,浑身毛蓬松着奓开。她慢慢蹲下,试着用手扳开捕兽夹锯齿,但力气小,扳不动。她让妹妹把小木棍递过来,插锯齿缝隙中,往外撬。妹妹伸手摸狐狸尾巴,说:“姐,你摸摸,可软和哩。它长得真俊。”

她也觉得它三角脸颊和玲珑的身体曲线很俊。那时她还不知道“妩媚”这个词,她只是觉得它俊,而这么俊的生灵不该被剥了皮吃肉。锯齿嘎吱嘎吱地呻吟着松开铁嘴巴,那根毛蓬蓬尾巴倏地抽走了。

灰狐钻入芦苇荡之前停留了一小会儿,回头望她。她对它笑笑,尽量不让牙齿露出唇外太多。她想让自己笑得好看一点。它旋即消失了,只留下几撮灰红色毛发,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臊气。

初五那天石婆子早早起床,净过手脸,先去偏厦子上了香。出来,抱草扫帚扫院,院子是水泥地面,只在西墙边留出一角泥土,栽了棵矮柿树。树顶挂着几颗蔫巴柿果,去年秋天摘剩下,留给过路鸟儿吃的。但這个早晨她没看到麻雀,也没看到乌鸦,本地冬天常见的两种土鸟。要到初夏时节,那些羽毛斑斓的大翅禽鸟们才会成群结队飞回。

“没福气吃今年的柿子喽。”她想。太阳还没有出,房瓦上的霜毛茸茸。

锁了院门上街,从街口雇辆拉客电瓶三轮,载她去铜钱庄。后半截路程是硬土道,有些颠簸,她始终端坐着。

钱二毛雇了一台抓沟机和四个男人,他们穿戴厚实,揣了两瓶白酒。铁锹绑在各自摩托后架,主要活计要靠抓沟机,铁锹的用途是把墓穴修理平整。卢桂花脱下羽绒袄亲手给六姨裹上,言语动作泄露出几分巴结。石婆子仍坐电瓶三轮,男人们骑摩托,赶往河滩地。

河滩地距庄西四里,在河东岸,过了河就是苇泊。河小得没名字,实际上,一九七〇年它还只是一条人工渠。年久失修,水道漫漶,岁月和雨水共同把它变成了河流模样。

她径直走去田西南角,环顾四周,说:“就这儿。”跺跺脚,地面仍旧冻得梆梆硬。

抓沟机大甲虫般爬过来,伸展开它的螳螂手臂。她走开几步,眯眼望向河对岸隆起的土坡,那儿的苇丛更茂盛些。男人们由于畏惧远远站着,人老了,总要及早预备棺木和坟地,庄里习俗历来如此,但预言自己的确切死期却完全背离人情,这是归阎王爷管的事情。俗话咋说来?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挖深了墓穴会渗水,离河太近了。”一个男人担忧道。

钱二毛摊摊手,苦起脸,表情是“她要这样,我有啥办法。”

“应该事先请位风水先生。”这个男人又说。

年岁最大的黑脸男人接口说:“她一个人顶仨风水先生。”

男人们不再说话,从大衣兜掏出酒瓶,拧开盖,轮流呡两口。太阳渐渐升高,石婆子站原地一动不动,影子歪斜。

挖至合适深度,意外地未出现渗水迹象。男人们扛铁锹过来查看,交换眼神,黑脸男人面上“我早知会如此”神情。那里土质较附近田地坚硬,似乎曾经夯实过,钱二毛猜测那里是段旧河堤,但时间久远难以断定,他也没敢问。

修整活计做完,日过三竿,他们返回村子。卢桂花要张罗饭,石婆子拒绝,归还羽绒袄,坐电瓶三轮回元宝镇。

“六姨啥时候再来?”卢桂花眼巴巴追着问。二毛说石婆子允诺把房子留给他两口子,卢桂花不大放心,想听石婆子亲口确认。虽说是套平房小院,毕竟镇上房子,怎么着也值两三万。

“死那天。”石婆子简短回答。

事情传开,像长了腿脚。到傍晚,大半个村子谈论的都是石婆子的莫测高深:她的丑,她的孤僻,她的终身未嫁,她的狐仙附体,她的奇行异言。

庄里老人有的还记得,“挨饿那三年”她家居然有咸鸭蛋吃。这说明从苇泊找到的野鸭蛋太多,一时半会儿吃不完,才腌起来。鸭蛋黄腌过会出油,是少见的“有油水”东西。细心的人发现老石家二丫头独自拎柳条篮进苇泊,出来后篮子胳膊肘,还不时往上提一提,很沉。终于有人截住她,强行掀开篮子表面遮掩的扫帚草。草底下全是青壳野鸭蛋。

凭啥别人找不见,即便找见也不过三两窝,她每次进苇泊却总有好收获?上心的人悄悄尾随她进了苇泊,发现了一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秘密:有只灰毛狐狸在前带路,直接把她领到鸭群的窝那里去!

再看这个十岁小女孩时,人们的眼光便生出几分异样。她丑陋的容貌似乎别具风格——奇人异相。走路也异于常人,轻手轻脚没多大声息,袅悄袅悄的……

连她的名字也被好奇地探究过:石苦瓜。据说她刚落生,丑妮叫接生婆抱过来,一看就哭了,说“比我还丑……天生的苦瓜命。”疑问在于苦东西多了去了,为啥不叫黄连苦胆苣荬菜,偏要叫个瓜?瓜字左边加个反犬旁,正是“狐”啊!

尽管垂涎眼热,庄人还是对她表现出了相当大度的宽容。神怪的事情不敢乱说的,狐有道行法术,会幻化,尤其狐记仇,伤了它它要报复你,魅不了你就魅你家老弱妇孺——这就很可怕了,谁愿意为嫉妒那多出来的一口吃的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物?

大队书记郑相信则半信半疑,小丑丫头除了脑瓜灵功课好没啥出奇的么。他特意趁丑妮家吃晚饭时登门,“关心一下社员家里伙食嘛。”他打着哈哈和官腔说。他对苦瓜爹不大在意,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胆小懦弱,废物蛋一枚——勉强娶得上丑妮这等货色的媳妇,且是没根没叶的外姓小户,这个家当家的是丑妮。

饭食和其他社员家一样清汤寡水:搅了野菜叶子的包米糊糊,饭桌中央一碟子咸虾酱。然而且慢,他发现了他们蹴在脚底下的鸭蛋皮!

“你家使啥卤的酱?”他转悠到屋角酱缸前,一边发问,一边下手摸。

“苦瓜跟她爹从水坑子捞的小鱼虾米……”丑妮慌张张答。

他探进去半肘,就摸到了酱汤下埋藏的鸭蛋。妈的,密密麻麻居然有这么多。比他家咸菜坛子里多多了。他可是大队书记,这片盐碱地面说一不二的人。

“如今虾米都会下蛋了,啊?哈,哈哈。”他松开面皮,笑眯眯说。

他顾自拿瓢从水缸舀水,站门槛外冲洗手臂,这户人家穷得连只搪瓷缸子都买不起,更不要说脸盆了。他慢吞吞洗得很仔细。洗完还抽鼻子嗅了嗅。顺手把瓢撇锅台,扽一扽肩头披苫的外衣褂子,抬腿要走,丑妮脚赶脚追来,将现捞起的一瓦罐咸鸭蛋往他手递,“苦瓜捡拾的,这妮子,就是个眼睛好使。”他抬手挡回,小家子气么,他家不缺鸭蛋吃。迈出两步,略略迟疑,丑妮赶上前,将瓦罐硬塞他手里,“感谢书记关心哩。”他笑笑,丑妮毕竟当过模范社员,说话倒还称他心意,说:“大食堂虽说解散了,可苇泊仍是咱集体财产嘛。”话不必深说,留余味让她琢磨去。

他一直留意着苦瓜的表情。小丫头闷头吐噜吐噜喝粥,只在他进门时撩撩眼皮,他出门时又撩了一下。第二次他察觉了她眼中闪过的一抹愤怒。不过自己也许看花了眼,这片土上敢跟他叫板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号称德高望重的老农会主任怎样,不也被他踢下台了?委实看不出小丫头有啥出奇,应该如她娘所说的,“就是个眼睛好使”。大伙儿道听途说添油加醋胡咧咧罢了,一帮子不知解放思想为何物的愚昧农民,欠教育。

事情本也就过去了,可入冬时节,出了桩怪事。郑相信家五只母鸡被不知什么野物咬死了。鸡圈门关得严严实实,凶手从栅栏角巴掌大窟窿钻入,大开杀戒,沾血的鸡毛狼藉一地。郑相信媳妇半夜听见鸡们闹腾,以为鸡掐架,没当回事,天亮发现,一屁股墩地上嚎将起来。郑相信披衣上院,见不是阶级敌人半夜进家,心放下一半,踢媳妇一脚,“不就死几只鸡吗,嚎哪门子丧?”他媳妇兀自心疼,说:“好容易喂大,才刚下蛋……”

郑相信心烦:“嚎你娘个蛋,拾掇拾掇,炖吃了!”

他媳妇亦非善茬:“我娘不会下蛋,炖你娘的。”

正龃龉,郑相信的爹从东厢房出来,晃悠罗圈腿四遭查看,说:“像黄鼠狼子干的,窟窿这么小,只有黄鼠狼子进得来。为啥偏偏进咱家?左邻右舍都没事。再有,光喝鸡血不啃肉,这黄鼠狼子跟咱家有仇哇!”

郑相信心惊肉跳,问他爹:“狐狸钻得进来不?”

他爹掐着尖下巴寻思一回,“窟窿小了点……得是有道行的狐狸,会缩骨。”

郑相信摸自己后脑勺,自言自语道:“不至于啊,才从她家拿几瓦罐咸鸭蛋……就支使狐来祸害咱家?”

他媳妇追问:“拿了几瓦罐?”

“三罐吧?三罐。”

“你只拿回家一罐,另两罐你送哪个小臊狐狸家去了?”

郑相信顿足,低声喝道:“我送公社上去了!你他娘有完没完?”

他媳婦还是惧怕他抬出公社这面招牌的,不再节外生枝,说:“丑妮还上门送过两回——用包袱皮裹着。”

他爹用力一拍罗圈腿:“就是了!拿人家五回东西,弄死咱五只欢蹦乱跳的大草鸡!”

……

鸡同鸭讲是讲不清楚的,反过来,鸭同鸡讲同样徒劳,何况鸡只是心里记恨下了,并不肯同鸭明讲,把鸭蒙在鼓里。

元宝镇的风俗是正月初五早晨扫院,正午吃饺子,晚上放鞭炮,名曰“送穷神”。本地传说穷神原是姜子牙的前妻,死后进封神榜,没空余职位了,姜子牙封她个穷神,赶紧打发走的意思。一个混吃白赖讨人嫌的“玩意儿”,但既已为神,得敬着,所以只好送。

锅里煮着芹菜馅饺子,咕嘟咕嘟水响连成片。石婆子坐矮脚板凳上,眼睛看着炉灶火,耳朵听收音机讲评书《封神演义》,今日讲至第六十七回,姜子牙金台拜将。离封神还远。死之前能听完全套不?她不大确定。以前她听过这书,断断续续的没听全。她尤其关心妲己死后怎样了,封没封神,封了什么名号的神。姜子牙连背弃自己的前妻都封了,总不会撇下妲己吧?她是九尾妖狐不假,却是女娲娘娘派去纣王身边祸乱朝政的,用现如今话说,是潜伏过去的美女特务。

兩位访客敲她家院门时,她刚把饺子盛进碗。放下笊篱去开门。俩男人,一个四十来岁,细高个,皮肤略黑,本地特征明显的瘦巴脸——有些面稔,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另一位五十几岁,谢顶,白白胖胖的像只刚捞出锅的饺子,衣着讲究——大约有些身份,从高个子待他的拘束态度可看出些端倪。

他们来求仙家指点迷津。

“我不打卦算命。”石婆子说。

“来看香。听说这里的香灵验。”高个子说。“看香”是本地说法,焚香请神灵下界,借灵媒的口预测吉凶祸福。

“镇北街有个跳大神的,你们去找他。”石婆子依旧冷着脸。

送上门的生意不做?这老婆子有点门道。白胖男人轻轻咳一声,说:“我大老远来的,您看,这么冷的天。”

虽是求人的话,但语调客客气气,听不出丁点儿求人意思。石婆子微微一怔,说:“进屋再说吧。”

进屋落了座。屋内陈设简陋,倒颇整洁,没有老人房间惯有的朽味,几件旧家具,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样式。石婆子记起高个子是何许人,在镇政府办公楼上班,好像还挂个小官职。她问:“问什么?”

白胖男子答:“吉凶。”

石婆子领他俩进偏厦子,取三支香交给白胖男人,白胖男人眼望地下的草蒲团,犹犹豫豫问:“上香前要下跪?”石婆子说不必,我家那位没恁大架子,你心想着要问的事情,把香供上,记得朝外斜插,烧尽了咱们来看掉落的香灰。

上完香回正房,高个子有一搭无一搭和石婆子闲聊。石婆子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她不习惯当着生人面吃饭。

白胖男人默坐半晌,开口问:“看一次香,收多少?”高个子代答:“一百,本地都这个价钱。”石婆子点点头:“我只说征兆,别的不管。”

再去偏厦子时,香已烧尽,石婆子看过,说:“囚,凶兆。”白胖男人近前观瞧供桌上那摊香灰,中间依稀有个“囚”的形状,细瞧又不大像。石婆子伸指在上空描给他看,再看果真是个“囚”字了。

白胖男人的脸色像香灰一样灰白,挥手示意高个子男人出去等。问:“能解吗?”见石婆子不言语,醒悟,忙把张红色钞票放桌上。石婆子说:“我说过了,只说征兆,别的不管。”

白胖男人问:“您能看出我问什么吗?”

“你上香的时候,心想着什么就是什么。”

“能看出我是做什么的吗?”

“不管你做啥的,都逃不出这个囚。”

“其实我不太信,听朋友说的神神道道,好奇,才过来。”

石婆子拈起红票子还他,淡淡道:“不信没关系,我也不信邪。”跟着做个“请”的送客手势。

白胖男人却不肯就走。踌躇一阵,似下了决心,从毛呢西服里怀取出只精致皮夹,将里面钞票尽数取出,摆供桌上,说:“求仙家指条明路。”

二炷香烧毕,俩男人告辞,出了石婆子家小院,步行到街口,有辆黑轿车在等候,白胖男人登车离开。“神灵是可以贿赂的吗?”他把身体仰靠在后座,想:“应该可以的,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石婆子关门数钱,三千挂零,很少能挣到这样的大份儿。收妥,无声一笑。坐下来吃凉饺子时她重新扭开收音机,在播酒广告,姜子牙拜完将了。姜子牙可是聪明人,在渭水河边钓鱼钓来了周武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适才告诉白胖男人说,他担忧的事情将在百日内发生,加小心过了百日自会平安无事。管它发生不发生呢,百日后她已经死了。

十六岁那年冬天石苦瓜差点被枪子崩死。那年她在元宝镇农业中学读高一,半学半农,除了上课,还要参加生产劳动,农校办学原则是“农闲多学,农忙少学”,和农民“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一个原理。冬闲时节,课业较重,同学们都心慌慌,一半担心期末考试不过关,一半盼望赶快考完,放了寒假好过年。

她记得离考试大概还有四五天,下午自习课,突然听见镇子北头响枪。三枪连发,很突兀。那时人们对枪声不陌生,公社民兵连常组织打靶,放电影也净打仗片,《地雷战》《地道战》《红日》。有男同学听出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

紧随枪响到来的是高亢激昂的歌曲《东方红》,滚雷般碾过元宝镇上空,震得窗户和耳膜一起嗡嗡响。大家趁机丢开书本,交头接耳议论出了啥事,有同学还跑到教室外面。

很快有好事者搞清了情况:溏城学生下乡“破四旧”来了。敲下学钟前,学校里传遍:整整两卡车人,左臂一水儿的“红卫兵”袖标,左胸前别红太阳像章。车顶架着高音喇叭。另有一个班负责保卫他们的县武装部民兵,进镇前那三枪就是民兵放的。到傍晚时分,连镇里那几条喜欢四处闲逛的柴禾狗都知道新来了一群不能惹的少年男女,它们贴住墙根,识趣地夹紧尾巴。

因为离家远,石苦瓜住校集体宿舍,平房,大通铺,木板上面铺稻草,泥炉子趴屋的中央。她的家织布床单洗得分外干净,依旧没人愿意挨她睡。她独自睡西墙角。夜里,三四十个城里女学生来农校借宿,多数没带行李,只能和本地女生挤睡。她们年龄相近,很快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石苦瓜生怕自己的形象惊吓到这些看上去很娇弱的城市女孩,主动缩进墙旮旯,只探出两只贪婪的耳朵。从她们嘴里吐出的那些词语铿锵又时尚,声音也好听得能要了耳朵的命——

“大城市早就开始搞了,形势如火如荼……你们这里太落后,太闭塞,简直死水一潭。”那个苗条美丽的城里女生说,她好像是个领队,要么就是个宣传员,脑后扎着一对活泼的羊角辫。

有本地声音讷讷辩称:公社正发动群众,运动很快就会开展起来。

“我们年轻人是先锋队,要冲在最前面!”羊角辫少女用力挥动手臂,大声疾呼:“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等她演讲完毕,才惊愕地发现,没有空余的被窝了。哦,西墙边还有孤零零一个,大概专门为她留的。

她果然被苦瓜脸吓一跳,但眨眼工夫恢复镇定,上前和苦瓜握手,说“同学你好,我叫柯丽。”到底是城里人,见怪不惊。石苦瓜反倒手足无措,拼力将身子缩小些,再缩小些,好多让出几寸被子给尊贵的客人。

由于拥挤的缘故,夜里睡得非常暖和。石苦瓜一夜未曾睡踏实,起床后眼泡更肿了。农校食堂赶做了早餐,包米渣粥比平日稠,破例蒸了白面馒头,馒头上还插着几粒红枣哩。农校学生们沾光享用了这顿免费早餐,一个个喜出望外。所以当领头的城里学生——一位身材高瘦面孔清秀的男生——石苦瓜听溏城学生说他叫李峰,也是位高中生,来自伟大首都北京——振臂高呼“让我们并肩前进!”,农校学生们同声欢呼,一窝蜂涌出校门,跟随那支镶了红袖标的高擎手臂,浩荡前进了。

“咱们这是去哪儿?”石苦瓜问身旁同学。

“不知道……管他呢,去哪儿都行。”同学兴高采烈地回答。

四五百名学生的脚步声震得元宝镇街道发抖。两辆解放卡车不知何时跟上队伍,高音喇叭打开了,《东方红》再次响彻镇子上空。石苦瓜心仿佛要跳出胸腔,她两只手捧住左胸口,姿势就像是端起自己那颗滚烫的心。

到达目的地后石苦瓜傻了眼,居然是镇南的海娘娘庙。李峰跳到庙门石阶上,开始演讲,隔得远,听不清他激昂些啥。有人送上一只简易喇叭,声音放大了,但仍然嗡嗡地响。过了良久,石苦瓜才意识到不是那只铁皮喇叭的问题,而是她的耳鼓在嗡鸣。

海娘娘庙大约是本地最值得夸耀的建筑了。斗拱飞檐描漆绘彩的二层木楼主殿自不必多言,单只庙门前那座高一丈八尺的青石牌楼,方圆数百里便已绝无仅有,据说清朝光绪年间从山区用铁轴大车运过来的,车要九头犍牛拉。本地建材有限,民居基本是苇苫和泥垒就的干打垒泥屋,还有住窝棚和地窖子的,俗称“滚地龙”,解放前只有地主老财才舍得用砖瓦盖房……他们要干什么?

人群骤然发出一声呐喊,好比一根火把丢进干草堆,或者一瓢冷水泼进沸腾的油锅。石苦瓜仅听清了一个字,砸!人群即如浪涛般砸向大庙。

她呆立原地,心喊“跟上!快跟上!”但地面有股更大的力量拽住双腿,她抗拒挣扎了好一阵,最终瘫坐在地。她如何下得去手呢,面对那么美丽那么端庄的海娘娘?

本地关于海娘娘的传说久远得难以辨清年代。一个苦苦等候丈夫出海打鱼归来的年轻女子,从十九岁等到九十九岁,死后人们为她建了這座庙。起初是座土庙,只有渔民来拜祭,祈求出海平安,后来熬盐制卤的作坊亦来供奉,称其“盐花娘娘”。再后来就演成传说了。石苦瓜小时候跟娘来过庙里几次,尽管年幼懵懂,她仍感受到了神像木雕彩绘的灵动之美,那种感受无可名状也无可描述,却令她心生欢喜。

虽然丑陋,但她是真心仰慕美丽的啊。

浓烟自庙内升腾而出,有人把她从地上拉起,她随人群往后退却。浓烟很快让位给橘红色火光,数十道火蛇沿楼檐蜿蜒而上,吞吐、盘旋、分合、间或昂首一蹿,恍如巨蛇吐芯,人群低低惊呼。更多人大张着嘴巴,木雕泥塑一般。

那是本地人经见过的最大一场火。

那天下午,石牌楼被数百学生合力用绳索拖倒,跌落尘埃,断作数截。很难想象当年愚昧的先民们如何费尽心力将它树立起来。传说庙宇地下埋有金银财宝,大火熄灭后曾有人寻找挖掘过,连根铁钉也没找到——整座楼全由木制,榫卯结构,始建于清同治年间。

期末考试被迫取消,从校长到老师一个个呆若木鸡噤若寒蝉。溏城学生们大部分乘车返回,留下几个骨干指导农校学生成立红卫兵组织,元宝镇以后就是溏城“红八月战斗团”的根据地了。红八月战斗团总部在北京一所著名学府。

石苦瓜的加入申请被拒绝,并非根不红苗不正,实在是太丑,带出去丢“英姿飒爽”的脸。她背行李卷蔫溜溜回铜钱庄。

回家后第三天,李峰、柯丽一群人来铜钱庄了,其中几个背枪的县民兵。郑祝贺邀请他们来苇泊打野兔。郑祝贺,大队书记郑相信的儿子,身材敦实,脑瓜灵活,比石苦瓜高一个年级,农校学生中头一个咬破手指写血申请书。

尽管是群毛孩子,郑相信还是立即嗅出了他们散发出的不同凡响,那是时代行将变换的气息。他尽其所能安排下丰盛午饭,用派去大队部烧火的曹丑妮的话说,“公社领导来,也没见他这么用力巴结。”

“野兔子随便打,见着狐,别开枪。”他低声嘱咐郑祝贺。

柯丽在旁听到,问:“为什么不能打?都是动物。”

郑相信嘿嘿,说狐那东西邪性,明明瞄准了却打不中。柯丽说:“我们红卫兵是不信邪的。”招手叫李峰过来,“你不是说参加过地区射击比赛,还拿了名次吗?有本事今天打只狐狸送我。”李峰微笑,说:“哪能偏巧就能遇见狐狸?”

郑相信说我们庄有个丑丫头,每次进苇泊准能遇见狐狸,谁也闹不清咋回事。

李峰颇感兴趣:“我倒想见识见识。那个最喜欢谈狐说鬼的蒲松龄如何,他的坟不也被红卫兵挖开了?没听说有什么异常嘛。”

郑相信吓一哆嗦,他知道清朝人蒲松龄,“坟里有、有啥?”

“听说头枕着一叠书,手里拿根旱烟管,还有几枚刻章。”李峰摆手中断这个话题,“让那个丑丫头带路,领我们进苇泊。”

被蒙进鼓里的石苦瓜高高兴兴地领他们进了苇泊。她还以为柯丽记挂着她的友情呢。他们分散开,保持住队形,往苇泊深处去。途中跳出三五只土灰皮毛野兔,贴地面奔得一溜尘烟,李峰举枪瞄瞄,把枪放下了。柯丽问他怎么不开枪,李峰说不急。眼瞟着柯丽,吟哦似的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柯丽俏红了脸,轻啐一口:“你眼睛才迷离呢。”石苦瓜回头瞅瞅他俩,颇感疑惑,不是从今往后只许说革命语言吗?扑朔和迷离的语言算不算四旧?

灰狐是在他们右侧出现的,忽然就出现在了一道低矮土岗上,随他们并行了十几米,轻巧止步,犬坐下。李峰眯眼打量它,目测距离不过五十米。他慢慢扳开半自动步枪的保险,快速抵肩瞄准,整个据枪动作简洁流畅,一气呵成。

石苦瓜只来得及叫一声:“不要!”身体横去枪口和灰狐之间。她傻乎乎地以为这样便可阻止射击。

枪响了。

石苦瓜踉跄了一下,高举双手仰面摔倒,一九六六年冬的凛冽天空骤然倾倒在她大睁的眼球表面。

雪从正月十五午后开始下,起初疏落,意甚萧索,近晚时北风止歇,雪势却加大,纷扬抛洒,令观者心生醺然。

石婆子烫一壶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她记得出自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前两句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她当然没那么考究,酒是小扁瓶二锅头,炉是烟熏火燎煤气灶。空有一场酣畅淋漓大雪,谁陪她喝呢?

纸扎店老板刘老四才刚离开,他接了石婆子的两千元订单。别墅洋房、法拉利跑车、高档电器等等时新东西石婆子一概不要,她订的是带篱笆院子的砖瓦房、看家狗、马拉大车、耕牛、各种农具……她打算去那边种地吗?而且,她拒绝了管家、奴婢一类纸扎,“我不用伺候,”她慢条斯理说:“纸人也是人,凭啥叫人家当奴做仆?”

“那,改送你一座酒庄,要哪个,波尔多还是勃艮第?”刘老四哈腰说。其实哈不哈腰他都是个罗锅子,做三十年纸扎,驼背算是职业病。

“烧锅作坊吧。不要铁丝围的,里面用秫秸秆。”

“记下了,用秫秸秆。摇钱树、聚宝盆我每样做一个。”

“用不着那玩意儿,够吃够喝就行了。”

刘老四有些犯难,这不要那不要,兩千元花不了。

“再做套四匹马拉的大车,车板放只邮筒。”石婆子说。

刘老四使劲儿眨巴眼,他的想象力赶不上趟了,邮筒?

“老式的绿皮邮筒,”石婆子说:“我年轻那会儿,镇里街边有好几个,如今只剩邮局门口那一个了。”

如今谁还写信呢?刘老四觉得有义务提醒石婆子:“听多宝说,互联网时代了,捡破烂的腰里都别只手机。我给你做全套,子母电话机、笔记本电脑、爱疯的、爱爬的,你稀罕哪款用哪款。”他孙子多宝从县技校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在镇中心开了家手机店,启动资金来自他卖纸扎挣的钱。

“那边通电不?”

刘老四被问愣住。挠挠脑袋,拿圆珠笔在小本本记下这条,下面还画了张草图。好吧,邮筒就邮筒。他想:反正都是纸糊的。

再见到柯丽是一九七〇年春,她来铜钱庄插队。那年来了十八个城里知青,加上前两年来的,总数七十尚不足,六十颇有余。其后几年陆续也有知青来,每年稀稀拉拉三五个人,数量已不像头三年那么集中。

知青点孤零零建在庄西半里远的野地,并不与村子相连,刚开始是十五间砖瓦房,公社专门组织修建的,以示对知识青年下乡的重视。后来人多了,男知青腾出砖瓦房让给女知青,他们去住后盖的泥坯房。社员们顺嘴叫那里“十五间房”。知青们吃国家定量下拨的口粮,和社员一起下地劳动。

“人咋越来越多咧?”社员们私底下嘀咕:“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撸得动锄把子?”

“支援咱搞建设么。”

“糊弄鬼哩,明明城里安置不下……”

表面上还是得欢迎。既然接受咱贫下中农再教育来了,那就教育他们呗。

柯丽一路打问着找去苦瓜家,又一路打问着找去铜钱庄小学,“你娘说你当小学老师了。”她亲亲热热拉住苦瓜手说:“听说落户这里,我头一个想到你。”

“挣工分的老师,公社每月给六块钱补贴。”石苦瓜赧颜说。

柯丽特意带了礼物给她,一支英雄牌铱金钢笔。石苦瓜爱不释手,拽柯丽“走,上家吃饭。”柯丽执意推辞,石苦瓜急急跑回家,从酱缸捞一瓦罐咸鸭蛋,煮熟,颠颠地送去十五间房。曹丑妮骂闺女:“这回你倒舍得!”

很快亲近成了好姐妹。生产队收工后柯丽常来学校找苦瓜,赶上刮风下雨,便和苦瓜在教师宿舍挤一个被窝。

“今天开忆苦思甜会了。”柯丽说:“那个老贫农讲话真逗乐。”

“又是郑拐子上台诉苦?”

“右腿是有点瘸——他说解放前给地主赶大车,有天耽误了事,地主一脚踹他到车底下,被车轱辘轧瘸了。”

“别听他胡诌八扯,他那是半夜翻寡妇家院墙,狗撵他,摔瘸的。”

柯丽瞪大眼睛:“真的呀?”

“老东西说着说着就满嘴跑火车了。”

谈及李峰,多数在夜深人静时候。柯丽说李峰插场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条件很艰苦。柯丽和他一直保持通信联系。“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俩关系,以后他来信写你地址,你再转给我。”

“他差点枪崩我!”

柯丽伸手呵她痒,被子底下两人笑作一团。“幸亏他反应快,抬高了枪口,子弹从我脑瓜顶飞过,险些把我吓死。”石苦瓜手压着胸口说。

“谁想到你突然挡枪口前面……你为啥护着那只狐狸?”

石苦瓜转移话题:“上次的咸鸭蛋吃完没?吃完再捞给你。”

“苦瓜,你真好。”

春耕开始后,知青点的欢声笑语渐渐少了,没了。干一天繁重农活,“回来往炕上一歪,身子散了架。”柯丽抽抽搭搭说。她脸晒脱皮,手被老锄磨出成串血泡。“苦累不说,他们还要开夜会,抓阶级斗争,说那玩意儿一抓就灵。”

听着听着,石苦瓜眼眶里也噙了泪。她用细苇篾一只只挑柯丽手上血泡,挑破一只,心疼一下。

“斗争谁呢?劳动表现不合格的,家庭出身不好的……两样我全占了。”柯丽疼得一激灵,手下意识往回抽,石苦瓜握紧她手掌。

“别躲,结茧子就不疼了。”

除了时不时从酱缸偷几只咸鸭蛋,她能帮柯丽的很少。实际上她也累得腰酸腿涨口干舌燥,原本三四年级的课由她教,如今郑祝贺把二年级的课甩一多半给她。郑祝贺经常犯头疼脑热的毛病。

“郑祝贺去知青点找我两回了,邀我上他家吃饭。”柯丽说。

“别理他。”

“没理他。我有李峰。”

“丑成我这样子,都不会考虑他。”石苦瓜幽了自己一默。

柯丽越来越频繁地写信给李峰。知青点的信件统一收发,而且信一律不准封口,所以每封信都是以“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开头,以“此致最最革命的敬礼”结尾。她来苦瓜宿舍写信。她光明正大地和贫下中农交往,这是非常上台面的理由。每到星期天,石苦瓜搭庄里的马车或驴车到元宝公社,打量一番周围,把信塞进街边邮筒,心亦随着那细微掉落声轻轻一跳。许多年后,她记忆里仍清晰保存着那些邮筒绿漆斑驳的形象。

出正月前,响器班子订妥,四把唢呐两只喇叭一副镲,已是元宝镇近期能凑齐的最强阵容。老响器艺人越来越少,又收不到学徒,年轻人都争先恐后进城打工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呢。”石婆子说:“我的棺材咋样?”

“刷过二道漆了。”钱二毛回答:“三寸五分厚的红松木板。我跟木匠师傅讲好,刷足四遍漆。”

石婆子颔首认可:“弄好就运过来,摆我院子里。”

“六姨,他们说你能捎信给那边的人……”

石婆子眼皮不抬:“听谁说的?”

钱二毛小心翼翼说:“庄里都这么传言,镇上也在传。有人托我问问。”

出乎他意料,石婆子坦然承认:“有这事。不过,得是百里之内,太远马车到不了。”

钱二毛感觉谁又俯他后脖颈吹气了。磕磕巴巴问:“咋、咋个捎法?”

“可以写信交给我,我死当天你们把信烧掉。也可以托我当面捎话。”

“能收到回信儿不?”

“有的能,有的不能。”

“啥意思?”

“人倘若还在那边,信能捎到。倘若已经托生,就查无此人了。”

“啥样的回信儿?”

“那边的人托梦给这边。”

钱二毛用力忍着尿。仍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边的人干啥呢?”

“过他们的日子。”

第一个来捎话的是铜钱庄的钱贵老婆。这是个苦命女人,当过两回寡妇。头任丈夫小队会计,七〇年害肺痨死的,撇下个孩子。二任丈夫大队饲养员,喂牲口的时候骡子尥蹶子,偏偏踢到裆下要害,送公社卫生院的路上疼死了,又撇下俩孩子。钱贵接手她和三个拖油瓶,没再生。晚年她苦尽甘来,三个孩子各自成家立业,日子过得不错,挺孝敬她和钱贵。

她比石婆子大两三岁,旧相识。两人絮叨一下午陈年旧事。末了她表明来意:生活所迫,嫁过三次,死后归哪个丈夫认领?石婆子说祥林嫂当年也遇到过类似难题,她的选择是捐条庙门槛。

钱贵老婆疑惑地问:“祥林嫂?名字听着有点耳熟……哪个庄的?”

石婆子反问:“你打算归谁?”

“钱贵。仨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他给拉扯大了。”

“好吧。我到那边后,告诉他俩别候着你。”

“他俩不依咋办?”

“给他俩各娶个媳妇。”

据说那边娶媳妇同样要花钱。隔天钱贵老婆再来,撂下两千元,委托石婆子代为操办。石婆子不客气,收了。说依庄里情分,不该收你钱,但你头一个,我不能破了行市。

事情传扬出去,“行市”成了石婆子的专属名词。本地人对此解读为:那边的钱和这边的钱不一样,需要中转一下,好比你想用外币,得拿人民币从银行按汇率兑换。

第二个兑换者登门。原是元宝镇人,如今在县城开家颇具规模的工厂,首先请求石婆子不要向外界透露他姓名。“当我没来过。”他说。

“每个行当有每个行当的职业道德。”

他年轻时做建材,有个生意伙伴,关系一度很亲密,因为一笔生意闹掰,那个伙伴自此一蹶不振,后来开煤气自杀了。他不想旧伙伴在那边继续受穷。

“你照顾他家人比捎钱给他更管用。”

“他没家人了。”

“你以前燒没烧过纸钱?”

“烧过。可我还是梦见他,穿着生前那套旧西装,伸手向我讨债。”

“哦。”

“以前烧的不算数?”

石婆子变戏法般拿出张花花绿绿冥钞,上面印着玉皇大帝头像,面额百万。“像这种东西?”她说,口气戏谑:“管用的话,那边人人是亿万富翁。”

“还烧过很多黄纸。”工厂老板抹一抹额头汗水。

“一回事。”

按照石婆子的解释,汇率关乎自身的人品。人品即本地俗话所说的“德行”或“操性”。他们夸人说德行,骂人则说操性。德行的,烧一分是一分,操性的,烧再多也等同废纸。

“听人们说,今年清明那天您会……”

石婆子老脸粲然一笑,“倘若那天我没死,你的钱双倍返还。”

工厂老板留下多少现金本地人不得而知。石婆子恪守她的职业道德,未向外界透露半个字。那人听从了石婆子劝告,此后经常参加慈善活动,因为据说那样做可使他的兑换数额升值。

铜钱庄一九七○年最重要的事件是开挖庄西大渠。响应国家号召,大干快上,把荒地变粮仓。最初出自几名知青的倡议,设想圈出千亩苇泊,用大渠隔开,再改造成稻田。倡议受到县革委会重视,一位副主任带两名农田水利专家实地考察,年轻专家说方案可行,年老专家持反对意见,认为水土碱性大,改造成本高,劳民伤财,而且会严重破坏野鸭等鸟类栖息地。但老专家是“控制使用”的,他的意见被弃置。夏初时节,县里组织千名劳力,浩浩荡荡开进苇泊,加上铜钱庄的男女社员和知青,一千四五百号人干到入冬,才发现正如老专家所言,土地盐卤,只适合芦苇生长。千人奋战的劳动场面被相机拍摄下来,刊登在溏城劳动日报显著位置,记者对会战群众的高昂斗志大加褒扬。

柯丽好些天没来学校,石苦瓜到工地找她。堤岸上、河渠底到处是人,劳动号子此起彼伏,阵阵秋风中,号子听来有些抖索。渠底拖泥筐的民工浑身黑泥,像报纸上的非洲友人,只剩牙齿和眼白露出白色。他们简直在泥水里打滚。

堤岸上一群女知青抬泥筐,像男人那样“嘿呦嘿呦”喊号子。石苦瓜找见柯丽,说:“我新借了本书,啥时候你来看看?”这是她俩约定的暗号,意即李峰来信了。柯丽踌躇一阵:“等收工,我去找你。”

晚上柯丽来,石苦瓜拿信给她,柯丽不接,怔怔望着课桌上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半晌才说:“我得和他断了。”石苦瓜愕然,好好的为什么要断?

柯丽说,女知青队长找她郑重谈话了,组织上早已发觉她和李峰秘密通信,出于对她的关心爱护,往李峰所在农场发去一封调查函,前些天收到回函,称李峰不肯同他的历史反革命父亲划清界限,现正接受单位教育审查。

“他完了,打入另册了。如果我继续和他通信,我也完了。”柯丽掩面而泣。

“我记得你说过,他父母都是革命干部。”

“红与黑,我一个小女子哪有能力分清?”

石苦瓜拿起未拆封的信,问:“你不打开看看,再做决定吗?”柯丽决然摇头,你替我回封信吧,说我这边日子和他一样难过,他就明白了。

柯丽匆匆出门走了,她只请下半小时的假。石苦瓜犹豫再三,终是打开了信。信写在一张横格纸上,一侧边缘呈锯齿状,像匆忙从本子撕下的,字迹潦草,大意是我家里出事了,你以后切勿再和我联系,以免牵连,万千珍重,峰。下无落款日期。根据邮戳的日期推算,应是单位审查他之后发出的。

石苦瓜心中有股难言酸楚,她立原地哭了一会儿,决定回信给李峰。

入冬前,大渠停了工,各公社抽调来的民工领了粮食补贴票,陆续返家。预定来年开春后继续施工,但耗费远超预算,又看不到成效,加之县革委会人事变动,工程无限期拖延下去,最终变成了一条汇聚雨水的人工河。

翌年开春,石苦瓜收到李峰的回信,信寄给她本人:石苦瓜亲启。信中先为这么久才回信道歉,因为对他的审查刚刚结束,虽然暂无明确结论,但人已可以在农场内部自由活动,外出必须请假,也可与外界通信了。他感谢石苦瓜的关心,不光因她的信令他重新感到同志般温暖,还因为那年她为了保护一只狐狸挺身挡去枪口前,“我险些杀害一条善良的生命。”他写道:“希望我们可以继续交流下去,我要向你学习。”信很长,似乎郁积了很久才得以倾吐。信中并未提及柯丽,此后的来信同样未提及。

他俩会面是七一年冬,一个无风的晴朗冬日,此前一个多月没收到李峰的信,她一直暗暗担忧。那天下午她正给三年级学生上语文课,负责打扫卫生和敲钟的校工到教室门口喊她:“小石老师,有人找。”她让学生们自由朗读,跑出教室。李峰就站学校门口等她。

她险些认不出他,昔日记忆中那个慷慨激昂挥斥方遒的高大形象荡然无存。他穿着掉光毛的光板羊皮袄,肩头斜背一只绿挎包,缅裆黑棉裤,大头翻毛皮鞋的鞋帮裂开了口。像个老农似的塌腰站着,微微缩起脖子,手中拄根树杈子。左腿拐拉拐拉的,去宿舍路上,她注意到他比老光棍郑拐子瘸得还厉害。

不知为何,石苦瓜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单单是终于见到了他——她只在梦境中憧憬过类似场面,而是看到他如此惨状,自己的丑被抵消了。某种意义上,他俩终于平等。

“腿咋伤的?”

“一星期前,扒火车崴伤了脚踝。”

他从农场偷跑出来的,不打算再回头。他父亲被打倒后不久即病亡在劳改队,母亲大义凛然地同父亲划清界限,已是陌路人。运动浪潮中,同事朋友师生反目攻讦、丈夫检举妻子、妻子揭发丈夫、子女告发父母的事例他耳闻过,眼见过,之后身受了。

入冬时他风闻团场部要召开批斗大会,批斗名单里他排名靠前——名列前茅者下场无一例外会很惨,于是在一个朋友协助下逃跑了。途中几次险些被遣送收容站,他只有农垦知青证而无外出证明信,身份介于逃犯与盲流之间。运煤火车途经溏城时,他从弯道跳了车。“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突然很想来看看你。”他嘴角泛起不太自然的笑纹,“谢谢你,苦瓜。”

信中他一直称她“苦瓜同志”的。她顾不得羞,关上门,扶他坐床沿,脱掉他左脚鞋子,惊愕地发现脚踝肿胀如发面馒头,青黑色,像一截沤在泥塘里的木桩。从溏城到元宝镇百多里路或可坐车搭车,元宝镇到铜钱庄十几里坑洼土路他怎么走来的?

“伤治好之前你不能走。”

“确实走不动了,钱也快花光了,”他低头承认:“而且我没其他地方可去。”

她绝望得哭出声来:“可是,可是我把你藏哪儿啊?”

“顺其自然吧。啊?苦瓜,顺其自然。天下这么大,无论走到哪儿,最终你会发现,人性何其相似。”

李峰的到来如同一块石头落入池塘,水花四溅,波纹荡漾,旋即无声无息。本地人对五年前那场大火记忆犹新,他们用疑惧目光远远打量、窥测着小学校里的北京青年。他又来干啥?他腿咋瘸了?出了啥事?他身后的追随者们呢?本地知青们集体沉默,他们很快辨别出那个离群的同类身上发生了什么,谁会傻到相信丑姑娘石苦瓜声称的“未婚夫”呢?这借口太拙劣了。拙劣到了可笑的地步,连柯丽都不信。困难在于道德层面的,谁去举报揭发他呢?攻击和自己有利害关系的同类是一回事,攻击一个落难的无辜同类,是另外一回事。

石苦瓜东奔西跑,先是请庄里赤脚医生来,不懂骨科,打了消炎针。又去镇上请来一位会正骨的老中医,用手捏过,说骨缝错开了,复位后待其自然愈合,记得不可吃力。主要问题是祛淤消肿,教用一个法子,去供销社买地瓜烧(度数要高,未来得及羼水的最佳),倒酒盅里,点着,烧会儿,捂灭,再用棉花球蘸酒液揉搓。好得快,但很疼。

她有一点私房。每月六块钱补贴,她交家一半,留一半,说买香胰子雪花膏蛤蜊油什么的,实际除了牙膏牙刷别的没有买,天生丑,想美也是臭美。她估算一下,觉得不够开销,回家跟娘讨。曹丑妮半晌没言语,把家里积攒的钱和粮票全拿出,想想,从箱子底掏出那副当年日本兵都未能抢走的银镯子。说:“我估摸,他是你这辈子能嫁到的最好的男人了。”

李峰住她宿舍,她每天给他揉三次脚伤,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晚上离开前再揉一次,揉完回家睡。她一点也不讨厌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烧酒味。

白天照常上课。郑祝贺原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些日子忽然变勤快,照常来校上班,没课就往李峰跟前蹭,说东问西。李峰看书看烦了,从宿舍出来,拄树杈子在学校土操场上蹦跶,有时站教室窗外看她讲课,神情很是专注。她没来由地心慌,右眼皮总是跳。

即便逃亡途中,李峰也未丟弃他的枕边书。《费尔巴哈著作选集》《历史哲学讲演录》《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此外还有一本《唐诗选注》。“费尔巴哈的形而上学唯物主义,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相结合,就形成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李峰认认真真说道,好像她真能听懂似的。“高中一位政治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因为这句话,我们一帮同学批斗他,我还抽了他好几皮带,说他歪曲马克思主义。现在回想,那时多么无知多么愚蠢。这几本书,我看了两年,仅能看懂一点皮毛。太愚蠢了啊,打自己的老师……”

脚踝淤肿慢慢消褪,一层层地曝皮。有天李峰的手落下,轻轻地将她的挡在眼前的一缕散发拢回耳后,她屏住呼吸,蹲那儿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继续手上揉搓动作。

他俩会面后第二十三天,李峰所在农场的两名保卫科干事风尘仆仆赶来铜钱庄。有人往团场部打了检举电话。铜钱庄仅有一部手摇式电话机,在大队部。他们到时已是当日黄昏,先到小学校石苦瓜宿舍,扑了空,郑祝贺告诉他们,那两个在庄西大渠上散步哩。他们又急急跑向大渠。李峰发现追捕人员,跳下堤岸,企图横过大渠逃进苇泊,他刚刚爬上渠西岸,年岁大些的保卫干事朝天鸣枪,眼见逃犯仍无意停止逃跑,年青干事随即开了两枪,李峰踉跄扑倒。等他们赶至那里,李峰已经停止了呼吸。这并非他们想要的结果,老干事懊丧地骂了句脏话。其后石苦瓜赶至,发出长长的哀鸣,昏厥于地。事后渠东岸的郑祝贺心有余悸地回忆说,“她那叫声‘啾——啾——啾,跟狐狸叫唤似的。”

十一

石婆子撕下台历的三月十二日。还有二十三天。人生无非由这些薄纸片连缀而成的片段。

这些天她忙得吃顿热饭的空也腾不出,本地人络绎不绝地来敲她家门,寒暄一二,撂下数目不等的钱,然后恭敬地提出捎信请求。多数是口信,请求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每个口信似乎都牵扯着一段往事,被时光损毁湮没的隐秘往事。除了当事人谁还记得那些故去的亲人、情人、友人甚至敌人呢?也有提前写好了的信件,石婆子让他们把信装进自制的白信封里,写下收信人名字,用糨糊封口,信封上贴一枚黄纸钱。人们神色肃然地照她的要求一一办理。黄纸钱代表什么,邮票吗?那边是否真实存在,如同一座迷雾中的大陆?石婆子缄口不语。

三月十三日下午,来了三位不速之客,镇北街的周神汉、银毫子庄的王婆子、如意镇的吴老太太。如意镇在元宝镇东南,二十五里路程,和元宝镇差不多大小。作为同道中人,他们专程来查验石婆子的虚实。石婆子请本地神巫界的三位代表坐。周神汉开诚布公:

“大家吃同一碗饭的,客户都叫你抢走了。”

“我昨晚在家请过香了,金花小姐说你的仙家没恁大道行,你走不了阴阳。”王婆子尖声尖气开口道。她供的是柳仙,即长虫仙的讳称,“来神儿”后自称金花小姐。

“物价也搞乱了。”周神汉愤愤补充一句。

石婆子不紧不慢地依次为三人斟茶,在对面落了座。“我这是一锤子买卖。”她说,语调低沉。

“规矩坏掉,大家以后很难做的。”周神汉边说边斜眼瞟吴老太太脸色。

“咱们历来井水不犯河水。”石婆子客客气气说。

“你这么搞,摆明了别人都是骗子。”周神汉当即愤怒指出。

你以为你不是骗子?石婆子心想。话没出口。她说的是:“依你说该咋办?”

“咋办,咋办,”周神汉气哼哼说,眼瞅着吴老太太,“咋办?”

吴老太太仿佛才睡醒似的睁开一双老眼,满是褶子的老脸神色木然,“苦瓜呀,你这是遇着过不去的坎儿了?”

“您老圣明。”石苦瓜恭恭敬敬回答。

“吃咱这行的饭不容易,说错一句,就可能被人当成骗子。”吴老太太慢吞吞说:“你既然给自己定了大日子,想必预备妥当了。”她住口不说,两道针尖目光觑在石婆子脸上。

石婆子低头:“是。瞒不过您老的法眼。”

“那我就不说啥了。”吴老太太叹口气,说:“只一句,别误了时辰。误了,不光打自个儿脸,同行的招牌也砸了。”

“我知道。”石婆子轻声说。

“那就好。”吴老太太喉咙呼噜噜一阵响,王婆子赶紧将墙边痰盂取来,伺候吴老太太咳出口老痰。“我老了,痰糊嗓子眼啦。管不了恁多闲事。不过,还得多句嘴:苦瓜,你好歹顾应下小周和金花,让他俩替你搭把手,把阳世的账清了。你走之前,顺道给他俩的招牌刷刷金粉。金花是我徒弟,小周呢,这些年一直孝敬我。”

石婆子低眉顺眼答应:“依您老的吩咐。”

“这就对了嘛,互相帮衬,不要拆台搅局。”吴老太太跺跺脚,抬一抬手臂,这是要起身的表示,王婆子赶忙过去搀扶她。“这就对了。”她咳咳地说:“苦瓜,你过来。”石婆子走去她面前。吴老太太颤巍巍伸出手,摸一摸石婆子的脸,“花开一阵儿,人活一辈儿。嫂子知道,你这辈子苦呢。”

十二

本地公安介入调查后,得出相同结论:拒捕。他们盘问过石苦瓜几次,见她木呆呆的魂不守舍,实在问不清什么。遂结案。据说李峰的母亲来过,痛哭一场,不过石苦瓜并未见到她本人,她当然也不知道石苦瓜怀了李峰的孩子。李峰后来就埋在大渠西岸,堆了个小坟包,孤零零的,周围生长着低矮的箭杆苇。

她精神和身体均起了异常变化。教不了书了,回生产队挣工分,地里农活她同样干不好,曹丑妮只得留她在家烧火做饭喂猪。很快发现她干什么都丢三落四,锅里水烧干了她仍往灶膛塞柴禾。更触目惊心的是,她腰身变粗了。

“你上次来例假啥时候?”曹丑妮提心吊胆问,心存侥幸自己看走了眼。

石苦瓜低头瞄眼自己小腹,默不作声。天气日渐暖和,该脱掉棉衣换夹袄了。

“作孽呀。”曹丑妮一屁股坐地下,淌开了眼泪。

石苦瓜坚决不肯打胎,投河上吊喝农药抹脖子,她样样干得出来。藏是藏不住的,庄人的眼睛像锥子一样。曹丑妮思量几个来回,收拾东西领二闺女出门。“上大闺女家走亲戚,”她对左邻右舍说:“大闺女怀孕了,叫二丫头替我伺候去。”

她們要去的地方在五百里外的山旮旯。没什么像样农田,七零八碎的山坡地,种耐旱作物,白薯花生和谷子。唯一好处是村子小,自留地多。苦瓜大姐一直未生育,个中缘由外人难以置喙。不过,有时结巴丈夫喝醉了,会跑到他爹娘坟头哭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口袋白薯干换来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生下一男半女,姓你的姓,给你两口子养老送终。”曹丑妮对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婿说。

“养大了,苦瓜往回要咋整?”结巴问。

“叫苦瓜立个誓,娘儿俩一辈子不得相认。”曹丑妮咬牙道:“她若不依,我先死给她看!”

不敢去医院,只能家生炕养。从山外找的接生婆,赶巧接生婆那些日子腰胯疼,起不了炕,打发儿媳妇来,儿媳妇姓吴,一个圆盘大脸粗手大脚的壮实妇人。好在胎位正,分娩顺利,当然,该受的罪还是要受的。

“呦,有个小茶壶把儿。”吴嫂大声报喜。

结巴比谁都高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当爹了。“跟、跟我姓。”

“名字叫小峰。”石苦瓜弱弱语声说。那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后一点权利。

小峰周岁那天,石苦瓜给孩子喂过最后一回奶,夹个小包袱回娘家。一步三回头。视线被山坳挡住,她扶住土坎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出模样了啊,眉眼像李峰,越瞅越像,那个逃犯在她心里依旧栩栩如生。

回铜钱庄后她精神时好时坏,烧糊饭是常事,纳着纳着鞋底子总扎到自己的手,害怕异常响动,尤其怕鞭炮声,“别开枪!”她哆哆嗦嗦大喊:“求求你们,别开枪呀……”

联想到她的过去,庄人窃窃私语说她要“出麻”。被神灵拣选的人总要疯癫一段时间,出了麻,才可代表神灵发言并收受信民敬奉的财物。出麻好比玻璃瓶的细颈,而那些癔病病人就像困在瓶子里的甲虫,爬出那条狭窄通道,甲虫才能离开玻璃瓶。

她半疯不疯的却一直没有出麻。搞封建迷信活动要挨批斗的,牛鬼蛇神尚且要打倒,何况怪力乱神。她白白辜负了乡亲们隐秘而热切的议论。

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一年后恢复高考、工厂招工,又三年,散落全国各地的知青大规模返城,他们急于脱身,对异乡土地并无眷恋,有的,只是青春凋零后的怨怼和伤感。一个秋日黄昏,石苦瓜背一捆芦苇从苇泊出来,在大渠上意外遇见形容憔悴的柯丽。

“还没走?”她问。

“剩我们五个女的……在等大队盖章。”柯丽细声答,侧身避让到一旁。

她经过她,走几步远,回头问:“他坟前那把野花,你放的?”

这次柯丽没有回答。渠对岸的土堆已被多年雨水冲刷得很小了,不细看的话,很难看出那里是座坟。大渠也荒废了,积水中蔓生出了蒲草和芦苇。它不过是条似是而非的河流。

数日后一个清晨,柯丽衣衫凌乱地从大队部出来,低头匆匆走路,手中捏着一纸刚盖下公章的证明。她与石苦瓜撞个满怀,摔倒了,石苦瓜扶起她,看见柯丽脖颈上还很清晰的牙齿印。柯丽裹紧衣领,逃也似的跑开。

郑相信从大队部出来时哼哼着小调,回手带上门,再抬头,劈面撞上石苦瓜咬牙切齿的嘴脸。“你,你来干啥?”他着实吓得不轻。

“天雷劈了你!”

“滚开,信不信我踢你个二疯子?”

那张丑脸反倒更逼近一步:“你会遭报应的!”

“赶紧滚开,老子不怕你那套神神鬼鬼。”

“会有炸子儿崩了你!”

不久被她言中。数月后,市里派专案组来铜钱庄调查,查明大队书记郑相信利用职权,奸污女知青数人。他被判处死刑,县公审大会后押赴刑场,立即执行。子弹从他后脑射入,掀掉了半个天灵盖。这应当就是传说中的炸子儿了。

传言说石苦瓜写的举报信,用的正是当初柯丽送她的英雄牌铱金钢笔。确实是支好钢笔,多年不写字,笔尖也没生锈。

大概一九八五或八六年,石苦瓜卖掉自家房子,地租给别人种,搬去镇上住。她父母相继离世,妹妹多年前远嫁异乡,音讯时断时续。她和郑家结了怨,郑是庄里大姓,她日子难过,搬走,很大程度为避难。

本地人经常在集市上看到她,蹬辆平板三轮,春夏卖野菜馅饽饽,秋冬卖草扫帚、刷锅炊帚、苇篾编的提篮。她有一双粗糙的巧手。赶上哪天生意好,收摊回家后她烫壶酒犒劳自己。

九十年代中期,镇上先富起来的一拨商户集资重建海娘娘庙,顺便恢复了当年的庙会,即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海娘娘换成青石雕像,端庄但略显冰冷,少了些人间烟火气。庙会每年阴历三月三举办,四邻八乡的人挤得熙熙攘攘。吴嫂就是在庙会上买野菜馅饽饽时认出了她。

吴嫂娘家在如意镇,嫁去平原地界一家境殷实农户,丈夫是独子,打小娇惯,长大成了二流子,婚后好吃懒做倒也罢了,还动不动打她,拳头巴掌寻常事,“板凳、擀面棍、炉钩子,随手抄起啥使啥,结婚十年挨了不计其数的打……好几回被打昏死过去。”吴嫂说她昏死过去后,魂魄悠悠地到了那边,还和那边的人唠过嗑。丈夫一次酒醉后掉河里淹死,她的苦难告一段落,回如意镇,新的苦难开始。哥嫂容不下她,她只得带八岁闺女改嫁给当地一个老鳏夫,“熬十来年,好容易熬到闺女出嫁,二茬丈夫却脑血栓瘫床上了。”她的接生手藝早已报废,别无所长,遂做起“走阴阳”生意,招魂附体,说阴间话,收阳世钱。“我得养家糊口啊。”吴嫂如是说。

“知道我姐家消息吗?”石苦瓜急切问。

吴嫂大为惊讶:“这么多年你和你姐一直没联系?”

没有。当初的誓言依旧捆绑着她。

“那个孩子如今二十几岁了吧?”

“二十四了。”

“我托人打听打听。”

传回的消息令她肝肠寸断。小峰,她的儿子,六岁那年发场高烧,山里赤脚医生使用的青链霉素过期,烧退了,人却成了哑巴。因愧疚,她姐多年不敢回娘家,爹娘过世也没回。

“孩子……上学没?”

“聋哑学校念完的初中。”

“现下做啥营生?”

“在家放羊。”

“娶媳妇没?”

“家穷,娶不上。”

她无甚积蓄。吴嫂建议她做“那一行”,做好了收入不菲。

某日在集市,石苦瓜突然掀翻自己的摊子,状若疯癫,招来众多群众围观。之后她口吐白沫,晕厥倒地,慢慢苏醒后双眼精光烁烁,满口谁也听不懂的外国人名:费尔巴哈、斯宾诺莎、黑格尔、康德、杜林。众人疑惧之际,有明白人指点,“这是被大仙附体了。”跟着有观众(吴嫂)问她仙居何处?答:“苇泊。”再问:因何来此?答:“指点迷津。”有好事者问:“你看我有事没?”答:“你没事,你家里有事。”那人急忙返家,堪堪将媳妇和隔壁老王堵在屋中。本地一时哄传,新出了位狐仙太奶。

她终于出麻了。

十三

二○一六年四月三日晚上石婆子一觉睡过去就没再醒。四日下午她去世的消息传遍了全镇。负责料理后事的周神汉和王婆子声称她自然死亡,但本地人持谨慎的怀疑,他们既为同道,难脱串通作弊嫌疑。大家较为一致的看法是石婆子服安眠药自尽,因为据周神汉的大嘴婆娘说,在石婆子床下发现了安眠药的空药瓶。这个猜测后来果然得到了当地警方的证实。

搞清了真实死因,人们反倒激发出更大兴趣:她骗的钱哪儿去了?起初钱二毛被认作“捡了大便宜”,钱二毛喊冤说只得了房子,别的钱他一毛没见到,应该被哑巴一家子拿走了。

人们好奇心被勾起,打听哑巴一家子来历。钱二毛说哑巴一家三口来的,六姨过世前三天,哑巴夫妻领个十一二岁小女孩,小女孩模样挺俊,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哑巴夫妻看上去倒是老实巴交,哑巴识字,在纸上写:女儿心脏有病,要做手术。没容钱二毛细问,石婆子把他支出去了。哑巴一家和石婆子具体啥关系他说不好,不过,石婆子看小女孩时,眼中充满怜爱。他立窗户外听了一会儿,隐约听见里面有哭泣声,小女孩还叫了声“奶奶”。哑巴一家当天就被石婆子赶走了,葬礼上并未见到他们。

从如意镇过来的传言略有出入:哑巴确是石婆子的私生子,但小女孩却是个弃婴,哑巴放羊时捡回来的。对此元宝镇人纷纷质疑:若非亲生骨肉,石婆子肯豁出老命救她?忒不合乎人性了。如意镇那边则据理力争:你看那个小女孩,跟石婆子、跟啞巴两口子,相貌可有半分相似?

未亲眼看见证据之前,姑且存疑。争论焦点回到石婆子究竟敛了多少香火钱?数目应当不小。从葬礼上烧化的一笸箩白信封便可推断出来。小女孩的手术费无疑够用的了。钱贵老婆说,石婆子死前几天,把二千元退还,说路费够了,你一辈子也不容易。钱贵老婆据此赞扬石婆子念旧,心善。

“她退还钱,到那边拿啥给你前两任丈夫娶新媳妇?”有人开玩笑似的问。

钱贵老婆说,葬礼过后到现在,一直没梦见前两位,想必石婆子做通了他俩的思想工作,又或者,他俩早已托生了。

人们恍然,原来石婆子早预留了退路,无论死鬼们托不托梦,她都不会失信于活人。

至此似乎一切真相大白,但仍有人半信半疑,比如镇政府办公室的高主任,在一次私人聚会上说,石婆子看香其实蛮灵验。他举例,正月十五那天,他带市里一位客人看香,香灰显示“囚”字,百日内即会应验,结果不到仨月,那位客人就被抓起来。有朋友问:“你说的是某某局长吧?”高主任默认。

“他涉案数额蛮大,不过追赃困难,他把老婆孩子送国外定居了。听说他从海关出境时被抓的,差点儿逃了。”朋友最后感叹道:“忒狡猾呀。”

石婆子的葬礼十分热闹,四把唢呐两只喇叭一副镲相当卖力,几乎折腾出了一个交响乐团的动静。本地人赶庙会一样前往围观。她下葬时,最后一个疑团也被猜出了答案:她之所以选择河滩地,是为了与多年前死去的情人隔河相守。人们感慨这个情节古典的同时不免惊叹:老婆子忒狡猾,难怪庄里老人们说她是狐狸托生的。

据铜钱庄的老人们说,狐性狡猾,如果有人靠近它的窝,老狐便会佯装跛足,引人追赶,且引且逃,以此来保护家小,哪怕殒命,老狐也在所不惜。有时候,狐很像人。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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