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刘真红

2018-11-21 11:12陈斌先
湖南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村支书老婆

陈斌先

认识刘真红是卢德介绍的。卢德说,刘总靠谱。

刘真红靠谱不靠谱我不知道,我知道卢德靠谱,他当过司法局长,政法委副书记,不是靠谱的人,县委不会重用他的。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卢德早名冠县城了,提起卢德,县直干部便说,卢德嗨了去,接着便是耐人寻味的嗤嗤笑声。不知情的追问,“嗨了去”是个啥意思?打开话匣子的便掰手指列举卢德的“嗨事”。那些年上访的村民多,他家居所还有办公室常常会被一些上访之人包围,严重的时候,他办公所在的街道、住宅小区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交警率先急的,不急说不过去,行人有意见呀。卢德知道理亏,就让司法局打开所有办公室,迎接那些浑身冒火之人,弄得机关上下怨声载道。后来卢德老婆也急了,骂卢德瞎操心,边推搡那些涌进门来的人边说,让人活不活了?卢德不会理睬老婆,對围堵的村民说,一批一批来,我有的是时间。家里挤满了人,外面的进不去,就坐在小区楼道里,甚而密密麻麻排坐到小区花坛上。业主投诉,物业找卢德,卢德便夹起包对那些上访的村民说,走,到办公室去。结果卢德走在前,后面跟着一群老老少少的人,不知情的跟在后面看热闹,队伍越来越长,闹得到处沸沸扬扬。最后机关干部、职工彻底急眼了,哪有这样的局长?不务正业嘛。卢德唬着脸说,谁没有难处,听听人家冤屈咋了?干部职工不跟卢德犟嘴,话不投机,拎包走人,这么一来,大多数上班的时候只有卢德唱独角戏,等卢德想起工作时,起身喊人,不是张不在就是李不在,卢德生气说不出,开会骂娘时,所有干部职工都说,司法局不是信访局,这么下去,还怎么办公?卢德嚷嚷说,为谁办公?办公为谁?大家集体缄默,不再说话,最后以卢德妥协而告终。问题是事情过去之后,卢德得长记性呀,见到上访的,照样大包大揽说,放心,我替你们找律师。最后律师也急了,不停投诉。县委迫于压力,找卢德谈话,卢德那会儿好像委屈的孩子,争辩说,他们喜欢找我,你说咋办嘛。

事后关于卢德的传闻多了起来,如“卢德死老子,这里出孬熊了”,是说卢德爹去世,卢德跪孝时接到纪委电话,说有人举报卢德贪占上访村民的好处。卢德当即火了,拍着棺材说,这里面出孬熊了。要知道,棺材里面躺着他落气的爹呢。那时候段子满天飞,大家都乐于说段子,口无遮拦。最为著名的段子便是“卢德死老子——速战速决”,说的是卢德爹生病那会儿,卢德老跟县委请假,说他爹不行了,几个来回,他爹又挺了回来,卢德晃晃悠悠回来后,别人问,走了吗?卢德说,不急,真到走的那天,卢德蔫巴下来,玩笑的亦如过往,戏谑问,走了么?没想到卢德脱口而出,走了,这回速战速决。反正说起卢德,都是这样或者那样的笑谈,诸如,“卢德坐吉普——不是一般人物”,“卢德表妹——人人耍”等等。段子多了,卢德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谈,卢德也不在意,别人问真假,卢德懒得辩解,询问得急切时,卢德嘟囔道,说嘛,嘴长在别人身上嘛,谁管得着呀。

随着传闻多了,别人的疑问也多了,无利不起早,公检法司,司法局排在后面,现在倒好,司法局成了青天大老爷衙门,没有好处他能大包大揽?大家的质疑变成了县委的疑问,村民上访有信访局专管,这样下去,乱套了。县委终于找到卢德专门提醒,卢德面对提醒,很不服气,辩解说,人心咋了么?咋就不信人了呢?县委说,人心没问题,问题是帮忙不能添乱,尽职不能越位,切实更不能表面。卢德耷拉下头说,人家愿意找我,咋办呢?最后变成了纪委提醒,卢德嚷嚷,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操,还怕了不成?

直到突然有一天,卢德的办公室门窗被人泼上了屎尿。坊间说,是上访之人干的,单位人私下嘀咕,大包大揽的,总有办不妥的,只怕收了好处,消不了灾啦,活该。

沸沸扬扬,无人替卢德辨真伪,卢德纵有千张万张嘴,也无法消弭大家的质疑,索性我行我素,终于成了大家眼中的另类官员。

可不出半年,县委便任命卢德为政法委副书记。政法委是县委的主要工作部门,没有资历的人轮不到。再说政法委的几个副书记都是县直响当当的人,有部队正团级转业安排的,有当过副检察长的,卢德任政法委排名第一副书记,足见县委对他的重视。

卢德好像并不领组织关怀之情,说组织不信任他,嫌他添乱,人突然间松垮了起来,牢骚也多了,遇见问询之人,自嘲说,软腿了么。问询之人目光一凛,打起了精神,真的么?

卢德警惕起来,小声说,我说过是真的么?

问询的便说,话音才落,才落嘛。

说卢德软腿,又是一段趣事。有天卢德急着向分管书记汇报工作,那时候县委副书记多,每人管一块,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能力棒,就是,怎么说呢,有点……呵呵。卢德那天魔怔了,非要找到分管书记。打电话分管书记不接,发信息也不回,卢德疯了般到处打听,秘书被他逼急了,说领导不舒服,在寝室休息呢。卢德二话不说,直奔分管书记的寝室。分管书记是外派干部,住在人武部招待所里,卢德一溜小跑,“砰”地推开了分管书记寝室的门,看见分管书记正压在一个雪白的女人身上。结果他当即吓傻了,怔在门口,不知进出。不仅腿发软,嘴也打软,愣怔半天才说,你们继续,继续。说来也是段子,没人能辨识真假,涉及卢德,多了一些调侃的味道。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盘问卢德软腿、软嘴真伪,卢德听后摇头说,胡扯,没有影子的事情,谁躲在后面害人?

卢德到了政法委,别人也许早忘记了软腿的段子,这会儿卢德自己有意无意提起,说起段子闹出的种种委屈,卢德才有懊恼,时不时说,唉,段子害人呀。

卢德带刘真红找我,是他退居二线担任人大法工委主任时的事。卢德看上去很端庄,不像人们传说的闹趣之人,起码在我看来,是个十分靠谱的人。

卢德坐在我的位子上,那是我专门让出的位子,卢德叩击老板桌说,刘总是个能干的人。

卢德亲自带刘总找我,肯定认为刘总能干。我讪笑说,不知卢主任有何指教?

卢德用手势掐断我的话,屁指教,那个、那个啥?

我不知道那个啥,一直倾听卢德说。

卢德一拍桌子说,银企对接,银企对接嘛,看我记性。

我不知道卢德提银企对接干啥,不敢打岔,依然一副倾听状。卢德说,你小子,假模假式的,银企对接,就是银行跟企业家结对子嘛。

我说,是这么个意思。

卢德说,那你替刘总结个对子。

知道卢德的来意后,我露出尴尬神情。我是乡镇企业局局长不假,可我不负责具体结对子,结对子是银行和企业家之间的事情,就像相亲,得对眼才行。见我推辞,卢德不高兴,站起来说,返乡创业,不结个对子怎么行?说话间卢德来回走动,说,我在不同会议上讲,发达地区一直对我们欠发达地区在人力、智力、财力方面进行盘剥。

怎么又扯到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上了呢?这与结对子有关吗?我不敢轻易接话。

卢德舞动着手说,淮河水泛区,昔日经常饱受水灾之苦,大水一来,一切夷为平地。淮泛区村民何来安定?有点钱便闹吃闹乐。改革开放之后,好不容易攒点钱,结果呢?当路费,打工去了,劳动力输出就是发达地区对淮泛区人力资源最大的盘剥嘛。这话我认同。卢德见我点头,越发激动,深情地说,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大学生,毕业分配到了哪里?发达地区嘛。这还不算,银行怕风险,把居民存款转借给发达地区的银行,净得安全利息。卢德终于说上了正题,提起银行转借行为,火冒三丈,指着我说,要知道,那是我们地方的存款余额,理应贷给本地企业或者工商个体户,投机转借,怕风险嘛。

我不完全赞同卢德的话,替银行辩解了几句,我说,与企业家的诚信有关,想想呆账、坏账那么多,银行怕了,要怪就怪我们的企业家不争气,诚信出了问题。

卢德听我反驳,火气更大,顺着我的话说,地方银行干啥的?支持地方经济发展的,吃利息满嘴流油,有风险脚底抹油,整个软蛋嘛。

后来我才知道,卢德带着刘真红找过工商银行,行长没给卢德面子,惹得卢德到我这里骂娘。我问了刘真红情况,想,银行没错,无厂房、无不动产、无土地,谁家银行敢支持?

刘真红一直诚恳地坐在沙发上,薄薄的嘴唇有点发乌,脸上露出睡眠不足的焦炭黑,只是笑起来蛮真诚,很憨厚的那种。

说起刘真红,卢德都是溢美之词,说他睡过桥洞,扒过垃圾桶,好不容易站住脚,攒了一些钱,便返乡创业,报效桑梓。我清楚记得卢德说出“桑梓”二字后,面色潮紅,目光如炬,激动着呢。

扶持企业发展是乡镇企业局的职责所系,我细问刘真红做什么产品。刘真红说,塑料颗粒。就是把化纤织物的废品收回,碳化成颗粒,最后抽丝,织成新的化纤品。

苏州、无锡、常州,还有浙江的德州、绍兴等地兴办这样的塑料颗粒厂较多。重视环保后,上述地区借助产业转化的东风,率先拿塑料颗粒厂开刀,逐步实现“关转停”。刘真红所谓的返乡创业,估计也是“关转停”之后的结果。

刘真红没有料到我很专业,解释说,我们这里化纤织物多,收购价格低廉,中间差价近两千呢。再说,这里的环保手续也好办。

卢德打断了我和刘真红之间的对话,接着说,我替他联系了老家的废弃村部,机器、变压器都安装好了,立项、环评、安评、注册都妥了,就是征不来地,没有土地使用证,不能建厂,无法抵押贷款。说话间卢德又激动起来,提高音量说,流动资金懂吗?那是企业的血液呢。

卢德说的没错,可是企业局不是银行,银企对接搭的是平台,唱戏的是银行和企业家。

卢德眼里,我还是个羽翼未丰的人,也难怪,他当局长时,我还是办事员呢。卢德见我不积极,气鼓鼓地说,别跟着银行唱山歌,今天这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我找你不行,让人大主任找,人大主任不行,让县长找,县长不行,我报告书记,看你办不办!

我知道卢德的脾气,劝卢德,不急,慢慢来。

卢德说,救命懂吗?能不急?

我只好转身对刘真红说,你跑过很多地方,你说是一句话的事吗?

刘真红接过我的话对卢德说,表哥——刘真红喊卢德表哥好像有点刻意,就像卢德喊他刘总也有些刻意,听到刘真红喊他表哥,卢德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只是刘真红没有注意到便是——刘真红居然又喊表哥,还很亲切,他说,表哥,办事得一步一步来,容胡局长想想办法嘛。

卢德满肚怨气,好在没有发作,坐下来指着我说,不是我徇私,是我表弟不假,可他办的也是企业,一样需要扶持。

见我尴尬地笑,卢德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款款走到我的身边,亲密地揽住我的肩膀说,小老弟,谁让咱当局长呢?

我有些不自在,僵硬在卢德的怀里。好在他感受到了我的拘谨,换成拍打,一次、两次,拍得我不知道说啥好,这才放开箍着我的臂膀,告诫道,当局长就得为民办事。

这个卢德,让我说啥好呢!

见我点头,卢德才心情好转,说,三天,三天时间足够了吧?

别说三天,只怕三月也办不妥呀。

见我愣怔,卢德居然带着刘总大步流星走了。

我苦苦一笑,想,这个卢德,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最先寻找刘真红的是老家村里的支书。

村支书是个红脸汉子,说话大嗓门,动作幅度也大,他说,三百万啦,全是村民的血汗钱呀。

我知道村支书压力大,那是他挨家挨户融的资。支书接着说,二分的利息,傻子才不干呢。是的,村民会算账,一万元放在银行一年利息也就三四百元,投进颗粒厂多少?年利息两千四,十万就是两万四。村民纷纷从银行提款,借给了刘真红。现在刘真红失踪了,村支书傻眼了,不只村部的租金没了影儿,一切都打了水漂。

村支书一直坐在办公室骂卢德,骂完卢德又骂刘真红,最后好像谁也不骂,自言自语地叨叨,你说他能跑到哪儿呢?

我咋知道呢?再说,我跟村支书一样,头也大了。

村支书擦擦眼泪说,那么实诚的一个人,居然回乡骗人。

五大三粗的村支书说着说着又哭开了,他说最对不起的便是三婶,要知道那是三婶儿子拿命换来的钱。三婶儿子在苏州打工,加班久了,瞌睡,深夜下班后,骑着电动车想尽快回租住房休息。也许电动车速度快了,也许大货车司机有点大意,不知道咋的,眨眼间两车就撞了头,三婶儿子被碾得血肉模糊。苏州交警精细,列举苏州地区每年发生重大交通事故多少起,像这种意外交通死亡事故占比较高,也是没办法防范的事情。勘察现场,三婶儿子负主要事故责任,他不该骑着电动车跑到机动车道上。只是人死了,情势得偏向弱势群体,最后警方破例为三婶儿子多争取了一些补偿金,合计二十四万呢。两年之后,三婶儿媳妇处到相好的了,要改嫁,三婶只能点头同意。可是儿媳妇要拿走所有赔偿金,说两个孩子她带,要吃要喝的。家族长辈出面协调,二十四万两对开,孩子一人领一个,孙子归三婶。村民纷纷融投塑料颗粒厂的时候,村支书找到三婶说,三婶,拿出十万吧,一年两万四的利息,利滚利的,孙子大了也不怕。

三嬸见大家都投,就对村支书侄儿说,听你的。

现在三婶魔怔了,逮到村支书便骂,她早忘记了刘真红才是用钱的人。

三婶遭遇让我心痛,晚年丧子不说,儿子拿命换来的补偿金也飞了,三婶的孙子,爹死娘嫁人,早变得不会说笑了。现在三婶魔怔了,孙子更可怜,没人做饭洗衣,他得天天生火做饭、照顾奶奶。够不着锅灶,便站在矮凳子上炒菜,半生不熟的,奶奶吃得不可口,张嘴就骂,孙子常常一个人躲在屋后落泪。擦干眼泪后,就坐在洗衣盆前搓揉衣服,一个孩子呀,咋会洗衣服呢,弄得浑身湿漉漉的。

村支书说完三婶,说五叔,五叔好像只有一个爱好,攒钱。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老伴走后,从不买菜,吃的都是庄稼地里长的,包括野菜。实在馋了,也不杀鸡,至多钓点鱼,他把所有的钱都攒下,说要给儿子买房子。儿子考上大学后,到了省城,省城的房价吓人,可房价再高,还得买房子不是。攒钱累了,五叔气得天天骂娘,骂世道人心,骂累了,便自言自语道,没房子咋就赢不下一个姑娘了呢?

后来儿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姑娘,说房子的事可以等。

五叔说,不行,姑娘愿意,就不能委屈人,必须买下房子。攒下十五万后,五叔准备送给儿子的,听说颗粒厂利息高,大家都融投资金吃利息,五叔也学着别人,投了十五万。刘真红失踪了,五叔率先闹起来,他说,这不是要命嘛。这会儿五叔也快魔怔了,天天打自己的嘴巴呢。

那是秋天,树叶七零八落地凋萎,村支书坐在我的办公室赖着不走,仿佛我有办法似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村支书,我说,等等看,也许他快回来了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村支书,我想,卢德呀卢德,害了三婶、五叔这样的村民不说,还拉上我这个冤屈鬼,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卢德后来真的搬来了县人大副主任,不是一位,居然请来两位。他们一起到了我的办公室,我有点受宠若惊,连忙将他们迎接至企业局接待室。一位副主任说,刘总是个厚道人,值得扶持。另一位副主任话少,腮帮子咬出了棱角也不说话。

我强调,没有抵押物,银行不愿冒风险。

卢德提醒我,民间融资是个渠道,企业局认识的民间投资人多,想想办法。

都是领导,这么说话,让人受不了。我推辞说,先找分管的汇报,再开局班子会议专题研究下。谁知话音才落不久,分管书记和分管县长先后打来电话,一样的意思,企业局要敢于担当,勇破小微企业融资难问题。领导说的没错,拿着手机我不停点头,放下电话我想,肯定其中的谁给分管的通了气。我看着两位副主任笑,两位副主任却不笑,急得我不停挠头,最后只能说,容我想想办法。

卢德见我打太极,五马三枪说,不敢作为,还当什么局长?

两位副主任这才露出笑意,期待我说话。

我知道领导坐阵就是态度,我看看其中一位副主任笑得腮帮子变成了青黑色,知道没有退路,只好躬腰说,有个民间投资人,找过企业局,只是他们利息要得高,不知道行不行?

卢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说,行行行,你牵头,我们参加,没有不行的。

腮帮子咬出青黑色的副主任踱了几步,终于开了口,他开口便是总结性语气,他说,我说嘛,想想还是有办法的。见我不吭声,他接着说,本来我们不该来的,人大不能干预部门工作。然后他放下背着的手,指着卢德说,人家胡局长是个做事的人嘛。另一个副主任附和说,没有实功,县委不会安排他当局长的。

我知道他们演双簧,没有办法,谁让刘真红是卢德的表弟呢?不做点什么,只怕卢德真会搬来书记和县长,到那时,说不定我这个位置还会摇晃呢。

搞民间投资的是夫妻二人,男的木讷,女的衣着时髦,话多。她替我满上一杯水后说,感谢胡局长高看一眼,说白了,这些钱也是我们从村民手里融资来的,只要稳当,想赚点中间利息。我不想多说话,喝口茶说,介绍你们认识下,稳当不稳当,自己看着办。

女的说,行,我们就喜欢跟爽快的官员打交道。

我给卢德打电话,让他通知刘真红,说有人愿意放贷,最好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谈。

卢德连夸我会办事,言下之意我懂,只是我想,不知道这桥搭得合适不适合。

放下电话,我问那对夫妇,有过失手吗?

夫妻二人摇摇头,最后说,失手还能做吗?

那是春季,到处生机勃勃的,刘真红也生机勃勃地到了我的办公室。这会儿见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穿着一套笔挺的BOSS西服,头发打了摩丝,根根迎风而立似的。他把别克君威停在我办公室门前,跟我打完招呼,便立马向坐在沙发上的那对夫妇奉上名片。女的看了会儿,也拿出名片回应。女的叫桂丽,男的叫桑程。交换完名片,桂丽直接,问刘真红企业的规模、利润空间、生产效益,以及今后如何结算利息等。

刘真红说,我知道你们担心,银行也担心嘛。只是办不了土地证,贷款难,才走这条路的。刘真红并不打算遮掩自己的窘迫。

桂丽见刘真红实在,就扬起笑脸说,看你也是实在人,否则胡局长不会亲自出面的。

卢德来的时候,天有些阴,卢德绕过逼仄的路,回头看了看别克车说,这车停得。进门见我没有搭理,嚷嚷说,还是胡局长有本事。我苦笑。卢德问,笑啥么?怪怪的。

我指指外面说,他们在会议室谈着呢,唱戏是他们自己的事。我喜欢说平台和唱戏的关系,现在又脱口说出“唱戏”二字,让卢德很不舒服,高声说,唱戏?奶奶的,有你这么说话的?

我知道口误,谨慎地问,要不要我陪你,看看他们谈得怎样?

卢德前面走着我后面跟着,走进会议室后,刘真红对卢德说,你来得正好,他们说需要担保,表哥,你是知道的,县里担保公司不愿意担保,找谁呢?

卢德对桂丽说,连我们都信任他,你们咋不信呢?

桂丽说,信任归信任,手续归手续,必须找个靠得住的领导担保。

卢德说,我叫卢德,我来担保可行?

桂丽看看卢德,桑程摇头,最后桂丽说,不行。

咋?卢德自己都吃了一惊。

桑程说,像你这把年纪的人,过不了两年就退休了,那会儿上哪儿找你?

卢德何时受过这么大的打击,这把年纪咋了?担保不起咋的?问问县里谁不知道我卢德?卢德愤愤地回头对我说,嫌我老了!老了也讲诚信。

桂丽眼睛瞄向了我,说,胡局长出面介绍的,我们信任胡局长。

这个要命的桂丽,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卢德听桂丽那么说,眼睛一亮,行呀,既然你们信任他,好说。

我不敢接话,装作有事走出会议室,卢德跟在后面喊,嗨,嗨,跑啥呢?

那年的春天,树木格外油绿,花朵格外娇艳,仿佛随意都能在空气中捞出一把新鲜和活力。我奉命陪着几家行长实地了解企业生产状况,看看能不能找出新的信贷空间。行长们听到调研,嚷嚷说,所有企业都烂熟在心里,再调研也没有新的花样。县里不愿意,指示,先调研,再说话,关及全县发展,银行不能袖手旁观。迫于县里压力,行长们才懒洋洋跟我一起进行了一次专门调研。大家上车,一阵寒暄,时不时说些怪话、趣话,说话间不知道谁带头说起了卢德,工商行行长说,我算领教了卢德的韧劲,他居然横在办公室,让我签贷。人行的副行长说,遇到卢德这样的人得绕着走,你想想,都退二线了,还不甘于寂寞。农村信用联社主任是个直肠子,他说,卢德好玩,为了一个什么亲戚,居然闹我,他再闹,我还是那句话,不行就是不行。

我这才知道卢德几乎找遍了所有商业银行,没有办法才威逼我的。

说起卢德,大家情绪大振,很快扯到卢德软腿的事,那会儿分管书记调走了,大家不太忌口,说起来多少有些添油加醋。一位行长说,无风不起浪,否则分管书记为啥绕着卢德走路呢?一位插嘴说,白花花的腿呀,据说卢德后来看到啥都白花花的,好多天都缓不过神。

一阵嘻嘻哈哈,谁又说起了“卢德表妹——人人耍”趣事,趣事与卢德本人有关。卢德年轻的时候喜欢咬文嚼字,一次表妹问他,“耍”怎么跟“要”长得一样呢?卢德正脸说,能一样吗?有一腿叫要,少一腿叫耍。表妹不知道有一腿少一腿的意思,一副懵懂的样子。卢德拉住表妹的手说,你看,“要”是不是这里多了一横?耍有么?表妹说,不对呀,除了一横不同,“要”上面两竖,“耍”只有一撇呢。卢德不假思索说,少一腿当然撇着啦。卢德舅舅就那么一个宝贝闺女,疼得很,大专毕业后分到了乡镇,由于卢德的关系,不久任了镇妇联主席,镇里接待啥的,书记喜欢把她推上前。接待中,卢德表妹高兴时就要说起“要”与“耍”的故事,兴奋处甚而放纵,说,有一腿叫“要”,少一腿叫“耍”。一个女的这么玩笑,气氛能不好吗?大家开心,就少了收敛,有嚷要的,有嚷耍的。卢德表妹说,少一腿就会撇啦面儿的,我看还是“要”比较合适。大家见卢德表妹风情,起哄说,是咧,是咧,我们都“要”,不“耍”呢。卢德表妹佯装生气,对着起哄的挤眼,娇嗔说,去。乡镇工作久了,这样的玩笑也正常,吃饭喝酒,说说笑笑,图的是气氛。只是事后,大家说起卢德表妹,就不太尊重了。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县委耳朵里,有次省直领导下乡调研,县里专门安排他到卢德表妹工作的乡镇去,县里目的明确,希望卢德表妹能把那位省直领导哄开心。喝酒期间,卢德表妹知道自己的责任,开始还故作羞态站起,喝着喝着便说起“要”和“耍”区别来,而后扭捏说起了土话。见领导碰杯没喝完,卢德表妹站起来诚恳地说,领导没搞完嘛。领导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说的啥意思,约摸是说喝酒,又抿了点。卢德表妹说,领导没饮尽嘛。领导听出异样的感觉,没搞完、没饮尽,说的不是喝酒吗?镇书记解释说,她的意思领导不爽快,是“要”还是“耍”,来个痛快的。领导觉得有些不妥,身份在那儿,不能跟着他们吆喝,站起来二话不说,猛地喝完一大杯。卢德表妹见状,拍手说,还是领导大度,虽说生子气,却一口喝了。领导纳闷,咋这些话连起来听不是味道呢,没搞完、没饮尽、生子气,别不是拐弯抹角调侃人吧?卢德表妹见领导愣怔,便说,那条横很关键,是“要”还是“耍”,领导说一声。领导头都大了,扑哧笑了,气氛随之融洽了起来。这些趣闻,很快传遍了全县,于是便有了“卢德表妹——人人耍”的经典段子。段子一经流传,很快变味,再提卢德表妹,人们便会发出鼻息之声。实际卢德表妹究竟啥样,很多人并不清楚。

行长们也许无聊,就着卢德,气氛轻松起来,少了坐车的沉闷。

车子到了一家工厂,大家换上严肃的神情,走走看看,上车之后,依然说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陪同调研中,我也很开心,没有想到卢德这么有趣。就在快要调研结束的时候,我接到了分管书记的电话。他上来便问,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顺手人情嘛。

领导打的是官腔,我一头雾水。见我迟疑,分管书记说,卢德闹到我这里,非让担保公司担保,想想看,三无企业,担保公司咋担保?

担保公司不敢,企业局敢?

分管书记说,商量着办,不能让他缠我呀。

我说,盧德怎么会听我的?话没有说完,分管书记“啪”地挂了电话,我知道,我说话急切了点,哪能这么跟领导说话呢。上车后我想,得尽快找那两位人大副主任汇报下。

调研结束,说到正事,行长们都不吭声了,仿佛谁掐住了他们的脖子。我一直惦记着副书记“啪”地挂电话,心情突然陷入沉重的境地。

行长们见我沉脸,嘀咕说,有点抵押物的早贷了,剩下的这些企业,要么管理不规范,要么就是“三无”,无任何资质,根本无法商贷,你说银行咋办?

奶奶的,当着领导的面表态坚决,到了我面前又说为难,让我咋办?

我气鼓鼓地坐在车里不说话,司机看不过,替我牢骚说,贷款难,难贷款,银行就是婊子,嫌贫爱富。

行长们没人搭理司机,你看我,我看你,气得直瞪眼,气氛简直糟糕透了。我打断司机的话,司机一生气,把车开得跌跌撞撞的。颠簸到县城,我礼节性地挽留大家吃饭,行长们夹起包就走,头也不回。

沮丧地回到办公室,看着还有点时间,我想拜见两位人大副主任,我得说说卢德。于是平复了情绪,拨通了话少的副主任电话,副主任说有接待,约好第二天上午见面。

一夜我都难受,只是我不想说给老婆听,我的工作难处不想带到家里。第二天上班不久,我赶到了县人大,找到话少的副主任,我诚恳地说,民间借贷,我不能担保。正在这时,卢德推门走了进来,听到我推辞,卢德反问,怕什么?不行,我的房子给你做反担保抵押可行?人家不是嫌我老了嘛。

话少的副主任说,为企业发展做点事情,咋就这么难呢?人家认你,卢主任又愿意拿房子做抵押,顺手人情嘛。

领导说啥都行,问题是我不了解刘真红。

卢德反问,不了解我吗?

我看着卢德,笑着说,你不能到分管书记那儿说我不作为吧?我没说分管书记怕他纠缠的话,只是委婉提醒他,有啥跟主任说,跟我说也行,县委领导比较忙,不能为具体企业而分散精力。卢德不好意思笑笑,然后说,办不妥,我还会找人说的。

弄了半天,好像我不担保还不行了似的。

闷闷不乐回到家里,吃饭都感到没啥滋味,老婆說散步,我只好跟着,散步回来,卢德带着刘真红居然找上了门。卢德说,这是我进山买的茶叶。我知道那是刘真红买的,卢德不会给我送茶叶的。卢德说,刘总想送点钱,被我拦下了,等发展好了,少不了感谢你。

我说,不是这样子嘛,企业局又不是银行。

卢德说,不瞒你,我们找过桂丽夫妇了,你不担保,他们不借,他们只认你。

这个桂丽,咋能这么说话呢?

卢德说着说着,话音大了起来,咋了嘛?我找上门你就这个态度?奶奶的,我真老了呀?还别说,这个担保你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还真没有人情味了咋的?

村支书终于出手了,带着村民堵住了县政府的门,嚷嚷说,政府不出面,会一直闹下去。

三婶也被村支书拉了来,三婶眼神不会拐弯了,直勾勾盯着村支书骂,反正不骂劝访的。

五叔骂世道和人心,嚷嚷宁愿不活命也要找回钱。

县政府急了,找镇党委书记,找我,也找人大办主任,当然也会喊来信访局长,并安排部分警力维护秩序。我们都站在村民的面前,劝大家冷静。村支书喊得最凶,估计被村民闹烦了,才想出这么个主意。说来也是,他发动村民融资的,现在刘真红失踪了,他不带头闹政府,村民闹他。他拉着我的手说,看看,你看看三婶、五叔,看看这么多人,哪家没有要命的难处?政府不帮我们讨回公道,谁还有条活路?

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含糊其辞,说来不怪政府。

听明白事情经过,信访局长说,起诉呀,闹政府属于无理取闹。

维护秩序的干警也跟着劝,说起诉是最好的办法。

政府办主任说,政府不是万能的,民事借贷纠纷,哪有找政府的?政府不能什么都管吧?

我知道起诉最合适,也劝村支书起诉刘真红。村支书说,起诉案件多呢,有几个弄回钱的,开发区王大鹏跟人合伙办企业,合伙人中途变卦,卷走了资金,王大鹏起诉赢了,钱呢?法院执行不了呀。村支书不依不饶地说,打赢官司又能咋?拉进黑名单又能咋?不能坐火车、坐飞机,又能咋?村支书语速很快,我插不上嘴,说到最后村支书抹抹眼泪说,全国通缉犯还有逮不到的,一个失信之人,谁会那么上心?

我不认识王大鹏,也不知道王大鹏算村支书什么亲戚,但我知道村支书说的没错,很多债务纠纷法院没办法执行,就算通过各种渠道找到债务人,人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能咋办呢?村支书火急火燎,指着政府办主任说,现在赖账的多呢,起诉让他坐牢,人家说不定感谢得直拍巴掌,盼着进去享福呢。

不信法院信谁?信访局长嘴皮子溜,依法办事没错,政府又不能到处抓人,最后还得靠警方出面嘛。信访局长说得没错,村支书反击得也有力,他说,衙门朝南开,无权无钱莫进来,政府不能抓人,问责可以吧?

政府办主任觉得村支书不讲道理,问责那是对行政部门,政府无权问责法院呀。丢下村支书,他对镇党委书记说,谁的孩子谁搂着,村支书带头闹事,你得负责。

镇书记忽闪着眼睛,一肚子委屈,脸一直红红的。

劝访的除我之外没人认识刘真红,他们只知道卢德,卢德跑哪儿去了呢?听到说卢德,村支书说,卢德是国家干部,他能跑哪儿去?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人大办主任身上。人大办主任说,他退休一年多了,工资也让法院执行了,开退离休老干部会都找不到他呢。

我对人大办主任说出另外两个副主任,本来不想说,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说怕是不行,我建议通过他们找找卢德。人大办主任说,换届后,一个得癌症住院了,一个到外地带孙子去了。再说,卢德与他们有何干系呢?说来也是,卢德是卢德,他们是他们,找卢德不是他们的责任。没辙了,大家骂一声刘真红,骂一声卢德,骂来骂去,还是一筹莫展。最后干警要轰赶大家走,村支书对镇党委书记嚷,这回就是撸了我,也不会听你的。

事情一直这么僵持着。三婶又渴又急,跑到一棵树下小便,闹访的也不替她遮挡下,由着三婶丢脸。三婶回来,又骂村支书,急了,还拳打脚踢。五叔骂完世道和良心,开始骂政府,说都是政府动员刘真红回家办企业害的。最后骂到我头上,说,没有企业局替他融资,谁会信他的?他拽着我的衣领问,你说,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上心?

这句话怕人,大家都一起看着我,我仿佛被剥光衣服似的。

刘真红咋回来的,只有卢德说得清,我替他融资,本来就有一肚子苦水,面对无助的五叔,我只能劝他消消气。实际却想,我也是受害者,我还想跟他们一起围堵政府呢。话到嘴边,我只能说,真与政府不相干,大家误会我可以,不能误会政府。

五叔说,误会?谁误会谁?

这种场合,我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跟大家一起劝慰村民。我拉住三婶说,老人家,你不要太难过了,总会有办法的。

三婶问,你是谁?三婶只闹村支书,不像五叔,逮住谁闹谁。村支书哭歪歪看我,我也看他,最后村支书再次激动起来,带头喊,不把卢德和刘真红揪出来,我们是不会撤人的。

政府办主任没有办法,狠狠剜了我几眼,我知道他肯定相信了五叔的话,意思没好处,我会那么傻?我没法解释,只有沉默。政府办主任提议让村支书进去谈,他常常劝访,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领头的与村民分开来谈。村支书知道这套把戏,不跟政府办主任单独谈,也不跟信访局长谈,嚷嚷找县长。看来村支书确实豁了出去,故意要弄出影响才罢手。

政府办主任熬到最后,只好报告县长,县长知道村支书带头闹访,气得牙疼,这样的人怎么能胜任村支书?眼下县长无处撒气,让办公室主任协调法院来人现场办公,同时让办公室通知人大,尽快找到卢德。

我站在人群中间,看政府办主任忙得焦头烂额,自感理亏,没有卢德,没有那次担保,也许村支书不会发动村民融资的。现在给政府添了麻烦,心里愧疚,一直躲在一旁不敢吭声。怕事有事,很快县长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县长质问,当初为啥让这样的企业入住?

我解释过往,县长不耐烦说,想办法追查企业往来账目,看看还有没有可追诉的线索。

我只能答应好的,实际我猜想,那些经济往来账目早被刘真红消弭了,刘真红不傻。

村支书嗓门越来越大,嚷嚷说,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毛都不剩,你说,我们找谁?当初县里头头脑脑信誓旦旦替他融资,谁能不信?现在我们只能找县长,我们不能活,他也不能舒服。村支书把矛头指向了县长,想把县长架在火盆上。

闹哄哄中,法院警车来了,李二吹悠悠嗒嗒下车走了来。县直部门工作的同志都认识李二吹,咋叫了这么个外号,谁也不清楚,也许与爱说过头话有关,也许人们就感觉他说话不靠谱,送了他个外号。李二吹不急不慢的,晃晃悠悠走到村支书面前,冷冷地说,摆下事情经过。村支书知道李二吹是民庭庭长之后,仔细说了向村民融资情况。

李二吹问,不了解他的经营状况为啥相信他?

村支书说,看着他长大的,谁会想到他回来骗人?再说还有卢德替他说情嘛。

李二吹目光一凛说,可以追诉你为合伙诈骗人,信不信?

村支书蹦起来说,啊呸,有你这样的法官吗?

李二吹说,找不到刘真红,你就是合伙诈骗人,村民信任的是你,你是发起人。

村支书不愿意了,要打李二吹,李二吹不动声色,稳住不动。村支书放下拳头说,瞎眼了,世上没有公平了,连法官都诬陷好人。

李二吹说,知道闹到最后的结局吗?无理取闹也可以依法惩处。好了,带大家回去,收集借条、合同,到法院找我。

李二吹几句话稳而不弱,掐灭了村支书的火气。村支书见闹下去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借坡下驴,于是说,行行行,我们信你一回,先找证据,不过话搁在这里,找不回钱,我们还闹政府,到那时别说坐牢,杀头也不怕的。

李二吹“切”了一声,村支书回说,别以为戴着大盖帽就是人,等着瞧。

李二吹说,围堵政府机关也属于违法,起码扰乱公共秩序嘛。

村支书被李二吹气得直喘粗气。李二吹并不在意村支书什么心情,他径直走到信访局长面前说,什么都得依法办事,嘴皮子溜管屁用。然后上了车,颠颠簸簸走了。

村支书知道今天只能这样了,法院答应立案,回家收集证据再说,于是喊,今天都回去找证据,明儿到法院去。

一群人总算散了,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无意寒暄。信访局长被李二吹顶撞得气没处撒,逮到我便说,那点蝇头小利值得你替他融资吗?政府办主任接着又狠狠剜了我几眼。我好像突然之间被人丢进粪池,浑身是屎,连喊委屈。政府办主任并不买账,对信访局长说,知委屈,早干啥去了?说完对其他人说,继续掌握这帮人的动态,尤其镇里要想办法看管,不能让他们再闹到市里、省里,甚至进京。

镇书记连连点头。政府办主任对人大办主任说,回去汇报下,想办法找找卢德,刘真红找不到,卢德还能飞了?

政府办主任最后喊我,躲不过的,你等着!

奶奶的,知道尿床,打死也不睡觉了。狗日的卢德,他跑了,我咋办?

桂丽找到我的时候是村民闹政府的第二天。桂丽夫妇笑眯眯走进我的办公室,见我脸色不好,桂丽姿势优雅地替我续水。坐稳后,桂丽说,四十万加利息,对你来说,不是问题。

我問,为啥坚持让我担保呢?

桂丽说,信你。

坏菜了,事情在这等我呢。我问,为啥信我呢?

桑程接话说,因为你是企业局长,值得信赖之人。

我知道他们夫妇的用意,用手势压住他们的话头说,来,我们捋捋前后经过,是这么的。

桂丽说,不复杂,刘真红借钱,你担保,就这么简单。

我说,不是,是你们信任弄的。

桂丽说,信任没错,担保也没错,错在刘真红不讲诚信。

我苦笑说,我是你们的结尾。只是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我不想跟桂丽夫妇吵架,吵架解决不了问题。

桂丽见我阴郁着脸,依旧笑嘻嘻的。桂丽说,好在钱不多,早结早清。

我问,谁结?刘真红失踪了。

别看桑程话少,句句拿捏人。他说,明知故问,难道你当个局长还要我告诉你法律常识?

桂丽阻止道,胡局长心情不爽,改天聊。说完很客气地跟我招呼,夫妇两个一前一后离开,优雅地关上门。

桂丽夫妇的到来,闹坏了我的情绪,我知道,他们优雅得有道理,我在,他们不怕。我一直坐在老板椅上发呆,卢德呀卢德,你让我怎么办呢?

那次之后,卢德带着刘真红和话少的人大副主任又到了企业局。我不知道人大两个副主任干嘛听卢德的,都是任过副县长的人,不知道轻重咋的!

副主任说,几十万的事情嘛。

卢德性子急,副主任说话的时候他拿出了房产证,说,这个给你做反担保手续,怕个啥呢?

副主任说,大家都不容易,小刘打拼多年,想做点事情,银行不松口,只有这条道了,好在钱不多,不值得担心。

一个惜字如金的领导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我不能不考虑。我说,促进全县工业大发展,企业局责无旁贷,只是让我担保,出现差错,恐怕说不清。

副主任说,我们姑且信任小刘一回。

卢德依然快言快语,大包大揽地说,我在呢,放心。说完突然又发牢骚,嚷嚷道,都是大环境逼的,你看看,一个人想做点事多么难。最后话锋一转,直截了当说,四十万的事情,磨了多少嘴皮子,真是千儿几百万的还值得一说。

刘真红一直挂着不屑神情,意思这点钱算啥。他的神情最后成了卢德的底气,见我还不松口,卢德“呼啦”站起来说,你压根儿就没有瞧起过我咋的?不信表弟,不信我?

我说,都信,可得给我相信的底气。

卢德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值不值四十万?说完从包里拿出反担保手续,“啪”地拍在桌上说,我拿房子抵押,还没有底气?

副主任说,放贷人信你么,卢德又有诚意,我看就这么定了。副主任一锤定音,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我只能不停翻看卢德的反担保承诺。承诺书写得清楚,假如刘真红资金出现风险,无法及时偿还四十万及利息的借款,他将房子抵押给我,由我拍卖还债。

到了这一步,我只能电话告诉老婆。老婆说,算了,领导坐镇,卢德又这么诚恳,就担保一回。我看看副主任,又看看卢德,最后说,好吧。

刘真红早做好了准备,打电话喊来了桂丽和桑程,这回桂丽带来四十万现金,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借款条据简单,借款人一栏刘真红签了字,担保人一栏,送我面前,让我签字时,我还在犹豫,问桂丽,我和卢主任一起担保可行?

桂丽说,他愿意也行,就我方来说,只信任你。

副主任突然加重了语气说,你这人咋这么磨叽呢?

听到副主任说话口气,我二话不说,签上了名字。

接着气氛和谐起来,大家有说有笑。桂丽说请客,刘真红说,我请,乐呵下,也好联络下感情。桂丽说,行,你如期还了借款和利息的话,再借时,绝不为难。刘真红说,敢情遇到了贵人,真那样的话,我就敢站在银行门口骂娘,再也不鸟他们。

说笑中,副主任说有事,不能参加聚餐。卢德说能参加,得我去。我不舒服,不想参加,推辞说,家里来了个亲戚,你们聚。

卢德见我神情不爽,有些不太高兴,牢骚说,不就四十万嘛,挣下多少人情?卢德有卢德的算法,那是建立在保险基础上。卢德见我神情放松了,便主动拿起房产证说,还真拿它?白纸黑字也不信?我能说不信吗?强调说,所有证据都是最后关口用的,现在就看刘总了,最好不要让领导失望,也不要让我失望。

刘真红绽开了焦炭黑脸庞,露出了少有的晕红。

之后,我们握手告别,皆大欢喜。

现在桂丽夫妇找上了门,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刘真红失踪了,桂丽优雅的神情基于我在,他们不怕拖下去,利息天天见涨呢,一切对他们有利。

桂丽走后,我到处找卢德的反担保手续,实际不需要找,就在办公桌的柜子里锁着。拿出字据,我放心了些,我想,卢德房子在,四十万不是问题。这才长长松口气,想,他们找刘真红,我得找卢德。想到这里,马上拨打卢德的电话,电话已停机,我晕头转向,有些无助地想,咋会停机呢?

我讓驾驶员跟我一起到卢德家里看看,驾驶员知道那个小区,很快找到卢德住处,敲了半天门,露出一个光头,光头是中年人,凶巴巴的,我不认识。我问,这是卢德家吗?我说了情况。光头中年人说,找他要钱的吧?他狗日的早把房子抵押给我了,还欠我几十万呢。

啥?我拿出了反担保手续,光头拿出了法院判决书,房子确实归光头。我没有记住光头的名字,我没有心思去记,我想,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四十万加上两年的利息多少钱?那会儿我不知道咋了,脑子特别好使,二分利息,四十万,一年利息九万六,两年多少,乘以二嘛。假如不及时偿还,利息还要涨下去,天呀,我一年工资才多少,六、七万呀,却要偿还九万六的利息。不行,我得把利息掐断,我得找桂丽。

村支书第三天带人闹到法院是李二吹接待的,李二吹告诉村支书怎么立案,怎么办手续,最后僵在起诉费上,村支书来了气。能不能找到刘真红两讲呢,就是能找到,能不能拿回钱也两说,八字没有一撇,要拿出十几万起诉费。不干。

李二吹说,就这还减免了不少呢。

村支书骂,法院只认钱了吗?

李二吹说,再胡搅蛮缠,我就拘留你。

村支书直翻白眼,最后大手一挥说,走,闹政府去。

这会儿三婶没来,五叔来了,其他人都来了,三婶病情加重,村支书不敢再折腾她。

一群人呼啦啦再次围堵起县政府大门,这会儿李二吹主动跟着,悠悠嗒嗒的。

政府办主任没有喊那么多单位领导来,只喊来包保单位和包保人,也喊来我,他知道我跟村支书熟悉。再说,我牵涉其中,没有退路时候,政府好追责。镇党委书记苦哈哈的,不知道说啥好,天上掉下一个苦瓜,正好砸在他头上,他摊开双手说,你让我怎么办?难道要镇里拿出三百万赔偿村民?

政府办主任说,谁让镇里同意刘真红入驻的?租废旧村部镇里不知道?

镇党委书记指指村支书说,问问他汇报没有?

村支书说,卢德一直跟着,再说,又不是处置资产,汇报个球。

政府办主任不跟村支书说话,对着镇党委书记嚷,我问你,是不是镇里没有任何责任了?

镇党委书记说,责任就是他们属于我们镇里村民,大清早他们嚷嚷去法院的,咋又围堵起政府大门了呢?

村支书替镇党委书记解围,说,狗日的,算算起诉费、律师费啥的,要十几万呢。还没进门就买票,又不是看风景。

政府办主任看看李二吹,李二吹说,你知道的,这些费用必须要缴的。

政府办主任知道,这是必需的手续,他也为难,不给诉费不能立案,这是规矩,问题是村里缴不起起诉费。政府办主任没有办法,只有报告县长,县长说,问问镇里,能不能想想办法。政府办主任提醒县长,诉讼费也有一些特殊政策,譬如,特困村民可以减半,只是需要院长批。县长说,知道了,我找院长商量下。

政府办主任挂了电话,回头对李二吹说了县长的态度,李二吹并不着急,软绵绵说,院长批了,找我办立案手续。政府办主任问,律师费,怎么处理?

李二吹说,走法律援助程序。

政府办主任心里有了底,便对村支书说,假如起诉费降到五万,行不行?

村支书说,你让法院保证,连本带息都要来,行。说着村支书动情了,指指村民说,你看看,谁家还有钱?又缴费不是雪上加霜吗?

办公室主任见村支书难说话,看我,我知道他一直心存怨气,只是没有爆发而已。我吓得低下头。政府办主任丢下我,主动联系法院院长,问,特殊情况,能不能减免一些起诉费?不知道法院院长说了啥,只听政府办主任连说,好的。

挂了电话,政府办主任一直发呆,不知道他想什么,村支书还在嚷嚷。政府办主任回过神,换了一副神情对镇党委书记吼,起诉费减免后,剩下部分,由镇里垫上;律师费,我来协调法律援助。镇党委书记咧咧嘴,作揖状说,饶过我吧,你想,镇里用什么名目垫支这笔钱?撸我帽子呢。

政府办主任说,不起诉肯定不行,你得从大局出发。

道理大家都懂,镇党委书记说,我不管财务,镇长不在家,等回去商量下,再报告你。

政府办主任知道党委书记打太极,平时都是兄弟,不能太刻薄,换上笑脸说,别给我耍滑头,行也行,不行也行。镇党委书记头大了,吹胡子瞪眼,想骂娘似的。

李二吹说,没啥事情我走了,等协调好,就立案,我会快审快结的。

政府办主任说,村民没撤,你不能走。

李二吹不高兴,懒洋洋坐在办公室再也不出来了。

政府办主任跟镇党委书记出来后,天变了,刮起了大风,秋天里,北风刮来,天地突然间就冷了起来。大家顶着冷,嗤嗤哈哈的,不少村民站在一起噗噗咚咚跺脚,场面更加混乱。很多单位来办事的,包括上级来调研的同志,无法进来,就在外面等着。政府办主任心里十万火急,抓住村支书的胳膊说,我们一直在协调,你们讲讲道理可行?让上级调研的同志进来,很多事情呢。村支书说,我们也不想,答应我们的条件,立马走人。镇党委书记急了,喊,显能咋的?谁害了这么多村民?组织没有找你麻烦,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呢。

村支书说,你以为我不伤心?这会儿不比往常,你压不住的。

镇党委书记说,我回去就撸了你。

村支书说,撸吧,现在就撸,要不回钱,我也没脸干了。

政府办主任对镇党委书记说,知道我为啥不找公安干警,不找信访局吗?情况清楚得很,谁的孩子谁搂着,不领走这些人,我跟县长汇报,跟书记汇报,别说我不讲做人。

镇党委书记咬咬牙说,不就是起诉费嘛,镇里解决不了,我私人垫支。

镇党委书记的话让村民有些吃惊,政府办主任也吃惊,镇党委书记眼睛湿漉漉地说,你说怎么办嘛。村支书见镇党委书记动了真情,便给了书记面子,他说,行,我们答应你,只是三天,三天不立案,我们还闹呢。镇党委书记挥挥手说,行了,回吧,也不怕丢人现眼,害得镇里跟在后面丢人。

五叔说,面子值多少钱?现在誰讲面子?不是看着孩子,我早跳楼了。

其他人附和说,当官的讲面子,我们不怕丢人,县里解决不好,我们就到省里,我们问问,谁把他狗日的刘真红喊回来祸害人的?

我的问题比村支书严重,他出了问题还可以理直气壮找政府,我找谁?

我打电话给桂丽,我说,卢德的房子让法院判给了别人,我捏张空头支票呢。

桂丽说,是嘛,卢德不靠谱,害你呢。

我说,怎么办?

桂丽说,办法简单,算算弄弄,一次性结清,少个三万两万的也行,要知道,我们要付村民利息的。桂丽换成商量的口气说,底露给你,你看着办。接着提高声音说,要怪就怪刘真红,他不该回来办厂,你不该担保,你说是不是呢?

我说,我哪儿弄五六十万的现金还本付息呀?

桂丽说,没劲,谁不清楚你们当局长的,哪家没有百十万的。

我这才知道放高利贷的厉害,每走一步都留有后路呢。

我说,换一个思路,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我还个三十万或者二十万的,算承担了担保责任,你看可行?余下的钱,等法院找到刘真红,再一并追回。

桂丽说,这事能商量吗?掰脚趾头想想行不行?

我知道她放高利贷的,讲究一个“利”字,我想,商量不好怎么办嘛。

桂丽说,还有一些情况估计你不清楚,我有必要提醒下,就算你找到刘真红也追不回一分钱的,至于卢德,他比你惨呢,老了,还把婚离了,老婆租房子住呢。

这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没有听说?天天忙于工作,疏于这笔债务,没想到卢德会离婚。我急忙说,能不能商量下?多想想我的委屈。

桂丽快速说,有意思嘛,我有选择赔偿权,就找你这个担保人。

头瞬间大了,我不想说我家经济状况,说了桂丽也不信。挂了电话,我想尽快找到卢德的老婆,一个县城,不信找不到她。

打听了很多人,总算找到了卢德老婆,以前没见过,站在我面前,就像一棵干枯的树。她一直不说话,我说明了来意并拿出了反担保手续,她说,我们离婚了,你可以告卢德。说完,扭过头,一直看租住房的门,我问,能不能进去说?她没有说话,转身进屋,并没有关门。那是一厅一室的房子,卢德儿子替她租的,厅房的中间供奉着观世音菩萨,也许才烧完香,屋里还有浓浓的檀香味。见我不坐,她冷冷说,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就是不听。前些年,和尚说他有劫难,他还不信,现在离婚了,我一直替他祈祷,不容易呢。

我问,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卢德老婆说,我?知道的话早供了出来,该咋咋的。现在房子卖了,他的工资也让法院扣领了,留下的基本生活费,孩子去领,我才不要呢。

那我怎么办?

问谁去?卢德老婆感到话直接了,换成感伤的口吻说,他怕影响我的生活,出逃前跟我办了离婚手续,当时我不明白,以为他花心了呢,现在才知道,为我好呢。死鬼,牙口紧得很,打死不说惹下的债务。

我不知道怎么说卢德,这个家伙,究竟躲哪儿去了呢?本来可以安享晚年的,咋惹出这些事情,还把我牵连了进来。

卢德老婆说,他跟你一样,也是担保人,九十万呢,才落得这样下场的。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热心,天下事情多着呢,他能管得过来的?再说,刘真红真是他表弟也有得一说,八杆子打不到,不知道喝了刘真红啥汤,天天替他张罗钱。

天呀,连表兄弟都是假的?

卢德老婆拿起鸡毛掸子掸掸观世音菩萨身上的灰尘,菩萨彩陶的,一尘不染。掸完之后,她又烧了一炷香说,我天天吃斋念佛,早不去想卢德惹下的事情了,我还得为自己活着呢。

我心情突然跌进了冰窖,比外面的北风还冷。怏怏出来,迎着北风,我不知道还到哪里去,稍稍安定下情绪,我想,不行,我还得找卢德。

唯一途径,只有找现任人大领导。换届后,人大领导换了大半,我的分管书记当了新一届人大主任,我说,你知道的,当初都让我担保,现在谁替我负责?

人大主任说,事情经过我不清楚,那时你也可以不担保嘛。

我唠唠叨叨着过往,最后哀求领导,人大能不能想办法找找卢德?他惹的事,不能让我一个人承担呢。

人大主任说,谁知道他去了哪儿,前段日子,法院急了,找公安定位查找,公安说,号码不用了,也没有任何身份登记信息,他当过司法局长,知道如何隐藏自己。

这个卢德,咋弄呢?奶奶的,难不成他跟刘真红一伙的?合伙骗人?念头一闪,吓出一身冷汗。告别人大主任时,我不知道说啥好了,脚底好像空了,踩在啥上面都软绵绵的。回到局里,几个副局长知道情况后,一直埋怨我,说我不小心。我不停解释卢德愿意反担保,解释两个人大副主任坐镇逼人。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再说话,沉默意味着他们也选择相信我得到中间好处,否则傻子才会担保呢。

后来悲催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慢慢有了风声,说我利用职权,到企业投资赚利息,有人说我私欲作祟,没想到鸡飞蛋打,活该。有的人说得更难听,说我不知贪了多少黑心钱,报应。老婆听到传言,直抹眼泪,看着老婆难受,我更难受,苦兮兮说,你知道的,现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老婆擦干了眼泪,喃喃道,签字那会不该劝你,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我问,家里还有多少存款?

老婆说,这么多年牙缝抠攒的,不到二十万,儿子高考,留着读书用的。

我知道家里窘迫,过去常说,人不能为钱活,不太注意存钱,现在看来确实没有办法解决棘手问题。我咬咬牙问老婆,咋办?

老婆不知道咋办!

第二天到了单位,桂丽跟桑程主动找我。这会儿桂丽不优雅,还有些存不住气了,她问,昨天你说那些话什么意思?刘真红跑了,你得认,本金加利息,一分不能少,否则我们也会上法院起诉的,那时难堪的是你。

我不知道桂丽咋一会儿一个脸色,我问,难道都要我偿还吗?

桂丽说,你找个律师问问,白当这多年局长咋的。

我不吭声了,幻想着能找到卢德。

桂丽说,你找吧,利息可是一天天涨呢。桑程没有说话,我看着桑程问,如果我先替刘真红还上三十万,能不能免去我的担保责任?桂丽反问,让我们跟着亏本?最后叹息说,人呀,什么时候才能不糊涂呢?

我忍不住嚷了句,谁让你们单单信任我的?

桂丽说,信任有错吗?不信任你信任谁?

我多次找桂丽夫妇沟通,桂丽一句话,没门。桂丽的优雅早变成了凶悍,连目光也是犀利的。她说,你为什么担保?想中间好处吧?你信不信我到检察院举报你,说你利用职权谋私呢。我没有想到桂丽会这么说,嘟哝道,人心咋了么?桂丽也嘟囔说,人心咋了么?我想问你呢。我问,没得商量了?必须撕破脸?桂丽说,还钱,雨过天晴,不还钱,嘿嘿,你知道的。我忍无可忍,大声说,狗日的信任,是个套呢。桂丽说,你可以这么理解,即便是套,你得认呢。

法院送达起诉书给我的时候,已是冬季,那天下雪,到处白茫茫的。桂丽夫妇终于跟我撕破了脸,把我告到法院。我反复翻看起诉书,知道躲不过这一劫。请教律师,律师说,必败无疑,唯一办法还是协商解决。我说,他们死不松口,怎么协商?律师摊开双手,那只能尽快筹钱。

我瞬间掉进了黑洞,眼前一阵阵发黑,坐在办公室不停写“狗日的”三个字,不知道是骂卢德,还是骂刘真红,抑或骂桂丽夫妇,反正,“狗日的”三个字歪歪斜斜,不像我平时的字体。我想,狗日的就该这么丑陋,横着躺着,挤进肮脏里。

星期天,我回乡找到姐夫还有弟弟。娘走得早,姐夫供养我上的大学,我一直没有好好地报答姐夫,这把年纪了,还回来问他借钱。我说,救急,顾不得颜面。

我老婆也回了她的娘家,老婆娘家也是草根人,估计凑不到几个。

姐夫听到消息,颇感意外,好在没有埋怨我,蹴在地上说,有钱都好说呀。

我知道姐夫家种了几十亩地,这么些年肯定有点结余,没想到姐夫说没钱。我疑问,姐夫也不说话,坐在一旁看着姐姐。姐姐说,你外甥去年买了房子,早知道不买就好了。又是買房子,你说外甥住在农村跑到集镇上买房做啥?姐夫感觉挺对不起我的,站起来说,真急的话,我还能凑个三五万的。

弟弟根本没有钱,娘走后,他辍了学,长大了一直不努力,手又松得很,余不下钱,平时都是我资助他多。听了我的情况,他说,你侄儿读高中,花销大得很。

我不急眼不会回家借钱的,听弟弟这么说,只能说,算了。

弟弟跟姐夫过意不去,弟弟提议,不行我们到村里借借,能借到的。

我想,哪能这样呢?丢死人了。行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瘪耷耷回到县城,等着老婆回来。老婆进门就丢在桌子上一包钱,说,凑了十万。我说,我家只能凑五万,没要呢。老婆说,那怎么办,所有钱凑上,才三十万,你说怎么办呀?还未到法院执行的环节,我还有时间周旋,再说倘若找到卢德了呢。

老婆说,别指望他了,不行找同学,找朋友,千万别让钱憋出病来。老婆一边劝我,一边流泪,说,也没做啥缺德事,咋摊上这样闹心的事呢!

我不想说话,吃完饭后,一直瘫在沙发上想心事,老婆拉我说,走,找张瞎子算算去。

我知道张瞎子是个算命的,老婆病急乱投医,嘟哝道,信他?

老婆说,灵着呢,说不定能算出卢德躲在什么地方呢。老婆不迷信,平时听大家说张瞎子算命灵,还反驳,江湖骗子呢。现在老婆却主动提出找张瞎子,想来也是急眼了。

我坐着不动,老婆拽起我说,走,就当散散心,又不远。

老婆骑电动车带着我,北风呼呼的,扎心地冷,我心里别别扭扭的。老婆说,冷就抱紧我。我抱住老婆的后腰,有点想流泪。老婆感觉出我的伤心,不停说,不碍事,想想看,人这一生,谁不遇见几件窝心的事呢?平时老婆嘴碎,关键时刻比我能扛事。我把脸贴在老婆的后背上,北风还是呼呼的,那会儿冷得又想流泪。

老婆敲门,狗咬得凶,张瞎子老婆走了出来,把我们接了进去。张瞎子收拾整洁才出来见我们,说,一般上午为好,想必你们有不便之处。都是县城几个人,张瞎子知道这会儿来的,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主。张瞎子啥也不问,单问了我的生辰八字,我报了之后,他反復掐手算流年,然后说,命该如此。我不信,看着张瞎子,张瞎子也揣摩出我的疑问,便说,不知道咋了,这些年稀奇古怪多了,问的都是债务纠纷的事情。我不想啰嗦,一直看着张瞎子,张瞎子白白净净的,不胖,手指细长,只是没有汗毛,也没有胡子,看起来是个白净的老头子。问不出所以然,我起身要走,张瞎子说,三个月前,卢德也来问命,说到最后还哭了,问我哪里逃命安全,想必你的事与卢德有关。

我没有提卢德,也没有说其他的,张瞎子张嘴说出卢德,真是神了。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问,你算算卢德躲到了哪里?

张瞎子摇头,然后又说,你报下他的生辰八字。我报不上,急了便说,他不是找过你吗?张瞎子说,芸芸众生,哪里记得起。不知道卢德生辰八字怎么办?我看着老婆,老婆说,你不是知道卢德老婆住在哪儿嘛,问问她去。

我不忍心再打扰卢德老婆,心里又着急,不停对张瞎子说过往,说冤屈。张瞎子听后半天才说,算了,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你想想,刘真红为啥找卢德?卢德为啥又找你?很多命理的东西,不信不行。

又扯到命上了,真是要命。

我不想多纠缠,着急问,你看看我怎么才能找到卢德或者刘真红呢?

张瞎子又掐手指,最后说,找不到,得他找你。依我看,就算破财消灾吧。

回程路上我一直骂张瞎子,我说,什么算命的,简直胡说八道嘛,这样算命的话,我也会。老婆说,你就别埋怨了,破财消灾,起码是个安慰呢。

第二天一大早,打开门便看到漫天大雪,几年都没有下过像样的雪了。顶着暴雪上班的路上,接到法院通知,说九点开庭,我得亲自到场,不出庭的话,得委托律师。我怕丢人,也不想跟桂丽夫妇费口舌,加上知道官司结果,不到庭也罢。

十点多钟,律师打来电话,说了情况,强调我有上诉的权利,我说,算了,到了天边也说不赢。律师说,难得你这么明白,那只有积极筹款了,过不了几个月就要执行了。

我说声“知道”,便挂了律师电话。坐在办公室越来越难受,五十九万二,年内还不了,利息还要涨呢,钱不是雪和土,可以随意抓上一把。

我只好找同学,同学做生意,听我说借钱,同学老婆叹息说,这年头,借啥都行,就是不能借钱,不行给你千儿八百的。我看着同学,同学摊开双手说,手头紧,难说话呢。这是我铁杆同学,他困难的时候,我没少帮他,看来人世间真情都被钱消磨了。我辞别同学,同学拉住我的手说,不行,我再想想办法。我急忙摇手,不想再说话。

第三天上午,天晴了,太阳照到雪地上,到处光闪闪的,我看了看太阳,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天冷得让人撑不开肠子。刚进办公室,政府办值班室通知我到法院旁听村支书那拨人的案件审理,我问值班室还通知了谁,值班的说通知了人大办、信访局,还有镇里,政府办主任肯定要参加的。我不知道诉讼费最后怎么处理的,反正村支书的案件终于如期开了庭。

李二吹那天很精神,说话底气足,三百万融资,涉及很多村民,丝丝缕缕,来龙去脉,说得都十分清晰。刘真红缺席,法庭按照缺席判决,李二吹宣判刘真红败诉,强调,即日起,刘真红偿还三百万本金和利息。宣判结束,李二吹说,大家等着,有关公告程序走完,就能执行了。村支书打赢官司并不高兴,问李二吹,下一步怎么执行?

李二吹说,不是你过问的事情。

村支书发牢骚,找不到人,执行个屁呀。

李二吹说,只要他活在地球上,就能找到。

我憋不住,我的案子是另一位法官审理的,我问李二吹,能帮我找到卢德吗?接着嘀咕道,我一个中间担保人,现在倒成了借款人似的,还要付二分的利息,合法不合理。

李二吹说,法院支持二分的利息,严格意义上,担保人就是借款人。

有人问我怎么回事?政府办主任“切”一声,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政府办主任笃定我得到了好处,没有猫腻,不会担保的。我擤下鼻子,无辜地看着政府办主任,可他并不看我,他有理由那么想,大家都会那么想,真相对他们不重要。

大家一起看着我,我委屈得想钻地缝,我不想解释,想尽快离开法庭。村支书拉住我的胳膊说,判赢了又如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呢?

卢德找到我的时候,羞愧地跪在地上,腰没有那么直了,耳朵也快聋了,头发乱糟糟的。

我问,刘真红不是你表弟,干嘛说是亲戚?

卢德说,都是老家人。千万不能说我回来了,村民非撕碎了我不可。

我问,我怎么办?法院要拍卖我的房子呢。

卢德这才解释表弟事情,他说,沾点薄亲,单单找我,还带我考察了市场行情,确实没问题嘛。他允诺企业做大后,让我到他厂里当顾问,你知道的,老了嘛,想找點事做,又看到了企业的前景,能不上心嘛。可是最后,他买了机器设备、变压器还有运输车后,没钱了。半拉子工程,还得走下去,银行不贷款,只能走民间融资这条道。问题出在经济危机上嘛,率先受挫的便是纺织行业,服装出不了口,布料、拉丝、塑料颗粒价格一路下滑。谁也料不到市场行情风云突变,成品价比原料价还要低出许多,几百吨呀,融资的钱都窝在了原材料里。下游厂家由于亏本拼命压着回笼资金,你说不关门咋办?难道让刘真红告华尔街雷氏兄弟去?

卢德倒好,眼下这样了,还替刘真红开脱。我拉起卢德说,你坐下说,你担保怎么回事?

卢德说,四十万怎么够呢?有家放高利贷的,不嫌我年龄,最后我亲自担保,借了人家九十万,也是房子抵押的。

我说,你这不是害人么,你想过我吗?

卢德说,想过,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了行情上,狗日的行情,害死人。卢德擦擦眼泪继续说,刘真红玩失踪对不起人,我从苏州找到无锡,找遍上海和浙江,最后在常州找到了他,他躲在一家企业里当保安,隐姓还改了名。那个气呀,我揪住他就打,劝他回来认账。他说,你知道我受下了什么罪么,就差饿死了,到处都是要钱的人,欠我的又要不回,我真想一死了之。见我逼他,他躺在地上说,现在回去,不是坐牢么?我不想就此收手,说,不行,你给胡局长打借条,人家信任我呢。他说,打的条,我认账,只是不能回去。我今天给你送借条的,要起诉刘真红也好有个证据。说着他掏出四十万担保凭据,并注明,一旦有了资金,坚决还本付息。

我两眼发黑,不知道怎么说卢德,也不知道怎么评价刘真红,只感到委屈,我说,你知道三婶还有五叔吗?好多村民,都是要命的钱。最后我说到了自己,我说,桂丽死不松口,把我告上法庭不说,还告到检察院,说我利用职权,投资赚钱呢。

卢德说,知道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可我无法帮你。真想一死了之,话说回来,我死了,能换回那些钱也行,我得活着,等他狗日的咸鱼翻身那天,好当个证人,人们信我呢,不能失信于人呢。

我欲哭无泪,咋办嘛,拿他的反担保手续,我可以把他告上法庭,我也可以选择告刘真红,不说起诉费,就是打赢了官司,能要回钱么?面对卢德主动上门,我却没辙了,卢德显然不是合伙诈骗人,跟我一样也是受害人。只是他是自己钻进笼子的,不像我,是被他拉下水的。眼下,是揪住卢德不放,还是让他走人?我一直犹豫不定。

老婆见我犹豫,指着卢德的鼻子说,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你害人呢。

卢德羞愧得说不出一句话,紫红着脸,半天才说,我一辈子就爱瞎操心,现在好了,所有委屈都上了身,我顶不起这张脸了,还谈什么善不善的!

我说,要脸就把刘真红供出来,否则可以认定你和刘真红合伙欺诈人。

卢德说,我也是担保受害人,不是遇到经济危机了嘛,难道要追究经济危机吗?

我说,你留下刘真红的住址,还有电话,包括你的联系方式,统统留下。

卢德说,要刘真红的行,我的不行,我还要这张脸呢,现在回来,脸当屁股给人打呢。

我真想打上卢德几拳,只是见到卢德这样,下不了手。老婆也想骂上几句的,看看卢德那么跪着,心也软了,让卢德起来。卢德站起来说,你看看弄的,告状都不知道告谁?

老婆鼻子一把眼泪一把说,胡定伟也顶不住一张脸了。胡定伟是我的名字,老婆内心比我痛苦。卢德说,人家信他嘛,当初信我也就没有这些问题。

放走了卢德,眼看就要过春节了,法院迫于县里压力,提前启动了执行程序。听到风声,我把刘真红住址送给了李二吹,李二吹问,你怎么有他地址的?

我不想废话,就说,一个熟人给的。

李二吹不信,劝导说,私欲害死人。我不想辩解,只是说,你跟执行局说说,有这个地址比没有的强。李二吹半信半疑,看了地址后说,奶奶的,人心咋了嘛,卢德还有你,都是当过局长的人,咋还这么贪呢?

解释还是绕圈子,不一定李二吹能信,我选择闭嘴。

李二吹轻声吟诵,礼来利往,君子莫为,莫为呀。这个李二吹简直有些幸灾乐祸呢。

离开李二吹不久,刚到办公室,纪检委几个人一直在等我。我头大了,难道纪委真的相信了那些传言?

领头的纪委常委我认识,他好像不认识我,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跟我们走一趟。我被带到纪委审讯室,领头的问经过,我反复解释过往,领头的说,我们也不能为难你,我们接到举报,就得查证,除非你找到卢德或者刘真红,出具证明,否则我们还得找你。

我连连点头,我说,我会证明自己清白的。

春节假期过后,法院执行局干警按照我提供的地址真的找到了刘真红,刘真红被押解归来的时候,通知了村支书。法院让刘真红还钱,刘真红说,只有一条破命。法院说,那行,我们把案子交办到公安、检察院手上,以欺诈罪判你入狱。村支书听到法官那么说,突然跳起来说,千万不能让他坐牢,他坐牢了,钱谁还?村支书的话提醒了大家,大家纷纷说,不行,不能判。法院说,我们得依法办事,这些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五叔说,我们只要钱,判他入狱法院替他还钱?

李二吹早怕了五叔,听到五叔这么嚷,对五叔说,逮他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真放了,不敢保证能否再找到他了。执行局提醒,与其这样,不如让他坐牢,等他出来,一样要还钱的。

村支书上前给了刘真红一巴掌,说,你说,饶你一回,三年内,能不能还上大家的钱?刘真红愣怔下,跪倒在地说,老少爷们,给我一次机会,三年内我想尽办法还上大家的钱,不还的话,你们再告,让法院治我的罪。

法院说,别听他的,诈骗犯的话不能信。

村支书说,你写承诺书,当着法官的面写,给你三年时间,给你做一回讲信义人的机会。刘真红哭兮兮说,谢谢支书,我不会失信的。

执行局坚决不同意,说,你们这些人咋都是一群法盲呢?

村支书见刘真红写好了承诺书,又打好了每家的借条,对法院说,告诉你们,我们撤诉行不行?

尾 声

直到今年,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四年,刘真红还没有露面,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写下的承诺书以及说下的话?听说村支书拿着刘真红的承诺书还有借条,又开始了上访,这会儿不到县里,据说跑到了省里。

而我还下三十万之后,无力还款了。桂丽夫妇天天告状,说我欠款不还,组织找我谈话,纪委约谈,我拿出的证据也起不了作用了,检察院把我关在了黑屋子里,以至于到了后来,我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贪了好处。最后还是县人大主任干预,才让我走出黑屋。人大主任说,我知道他当初本不愿意担保。

临走出检察院大门时候,反贪局长说,欲望这东西,不能放纵呢。见我气哼哼的,他也咬牙切齿说,放你出去,不代表完事,我们依然保有侦查的权利,除非债权人停止告状呢。

我出来第一件事便打电话给桂丽,桂丽说,还下剩下的钱,相安无事,现在利息又涨了,你找明白人算算。

我一直沉默,桂丽说,别以为出来就安全了,我还可以告你收受我的贿金呢。

挂了电话,回到家里,老婆哭天抹泪的,最后压低声音问,究竟拿没拿别人的好处费呢?

我问,拿了吗?怎么真像拿了似的。

老婆破涕为笑,连说,出來就好,出来就好,吓死人了。

我说,没办法,桂丽告呢。

老婆说,咋了吗?不行,我求求桂丽去?

我摇头,算了,说不好的。人家放高利贷,谁让你担保呢?

忍住委屈,我想,卢德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咋样了呢?他知道不知道我受下的罪呢?卢德呀卢德,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难道你就能安心躲下去吗?

老婆看我难受,嘀咕道,当初就不该放了卢德,他在的话,什么都能说清。

提起卢德,我想到了刘真红,我想,我不能告雷氏兄弟,能告刘真红呀,也许通过起诉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老婆说,六十多万呢(利息又涨了),起诉费多少知道吗?起诉也是白搭,村支书起诉就是个例子。

我想,刘真红呀,刘真红,三年期限早过了,咋又没了影儿呢?你知道三婶还有五叔,还有那么多人,他们咋过呢?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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