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庆杰
一
林子里几乎透不进阳光,偶尔有一束光线透过树叶重重叠叠的阻挡,照在一尺多厚的落叶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光斑。风一吹,树叶舞动,那光斑便忽而消失了,又忽而显现了。空气新鲜得有些甘甜,还夹杂着一丝儿落叶那种潮湿腐败的气息。一只啄木鸟飞快地啄着树干,发出急促的鼓点。
老宁踩着他走了几千遍的那条蛇形小径,开始了一天的巡视。小径上的落叶都被踩实,在积了一尺多厚的落叶之间,更像一条小小的、干涸了的河道。林子里原来并没有路,是老宁日复一日的巡视,走出了一条“S”形路线,沿这个路线走一个来回,林子里有什么异常,他都能发觉。老宁每天的巡视,已经和护林关系不大了。林子里这些大树,多是杨树和柳树,还有少部分的刺槐、榆树,树都极粗,大多数一个人搂不过来。这么大的树,即使偷着伐了,也运不走。林子四面都是五六米宽的排水沟,沟里有两米多深的水,沟外又是庄稼地,唯一进出林子的路,就在老宁栖身的那个树屋旁边。算起来,已经有五六年没有丢过树了。老宁每天的巡视,主要是看一遍他的鸟窝,沿着“S”的小径,一路上有九个木板做的精致鸟窝。
老宁其实并不老,还不到四十岁,只是他经常好多天不刮胡子,不理发,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样子,说六十都有人信。老宁小的时候,可是个清爽的孩子,两只眼睛晶亮,他上学学习好,放学后干活还利索。只是,有些淘,没事就爱上树下河,摸鸟蛋、逮鱼虾,在河边上挖土灶,烧地瓜、豆子、嫩玉米吃,有时也烧鱼虾和蚂蚱,经常吃得嘴边上一圈小黑胡子。那时候,这片林子还是一片苗圃,只有林子周围一圈是大树。没事的时候,老宁就常长在树上,他在树上看书睡觉,撒尿也不下来,像是一只大鸟。有时夜深了,他还没有回家,那他多半是在树上睡着了,他守寡多年的娘就围着这片林子,一棵树一棵树地找,边找边骂他。他听见了,也不吭声,悄没声息地从一棵树上哧溜下来,他娘就随手捡起地上的树枝追打他:小私孩子,看看你的褂子裤子,还有鞋,又磨烂了……村里大多数人却很喜欢他,他嘴甜,机灵,能逗人开心。尤其是他家后院的林家婶子,逮住他,就让他喊娘。林家婶子三个女儿,老大小雯和老宁是同年,又在一起读了小学读初中,关系很铁。林家婶子的丈夫在煤矿上班,常年不回家,家里有什么男人干的活计,就请老宁来帮忙。有时老宁正忙得满头大汗,林家婶子忽然就揪住他的耳朵问,好儿子,给俺当上门女婿吧,过几年就把小雯嫁给你。逢这时,少年老宁心里就美滋滋的,像吃了甜点。
二
為了让鸟儿也有邻居,老宁将九个鸟窝分成了五组,除了第九个鸟窝是单独的,其余的八个鸟窝,都是两个在一起,相距不过五米,窗口都背阴朝阳。
他踩着吱吱响的小路,来到第一组鸟窝下。两只灰尾巴喜鹊正在鸟窝出口的木板上跳跃,出口处,有两只小小的脑袋探出来,唧唧喳喳叫得正欢。它的左面,住的是一对黑喜鹊,他知道,雌鹊正在窝里孵小鸟,雄鹊经常外出觅食。他用手轻轻拍了拍鸟窝下面的树干,鸟窝里顿时探出了一个又黑又亮的脑袋,冲他欢愉地叫了一声。他听得懂,鸟儿在问候他,老宁你好!
哦,这是第六代了。老宁自言自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宁喜欢自言自语了。刚发现这个毛病的时候,他吓了一跳,自己是不是魔怔了?那是上一届村长最后一次来看他,告诉他,村里换届了,林家婶子的三女婿金浩当了村长,他要去乡里当科技副乡长了,副科级呢。
副科级走后,他冲着他的背影说,副科级算个鸟毛,我老宁是巡视员,听金浩说,这是正厅级哩,比县长大老多哩。
金浩是老宁和小雯的初中同学,后来做了林家婶子的三女婿。
你以为你怎当的副乡长俺不知道?林子外围的那几百棵老榆树,个个都能当大梁用,你说是全卖给乡里了,可钱呢?大家伙一毛也没见着,你这是用全村兄弟爷们的钱买官呀……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生气,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完了,副科级的背影已经像火柴盒那么大了,他才吃了一惊,我这是说给谁听呢?
三
这九个鸟窝里,最让老宁放心的,是第二组。两个鸟窝住的都是猫头鹰,一边是一只,另一边是两只。猫头鹰只在晚上出来,村里人都管它们叫“夜猫子”,视为不祥之物,从来没有人招惹过它们,所以,老宁从来不担心它们会受到祸害。老宁晚上看望过它们几次,它们爱站在鸟窝旁的高枝上,瞪着一双灯笼般的绿眼睛四下探望,胆子小的,真会被吓到。
小雯害怕猫头鹰。
十五岁那年的暑假里,一个傍晚,他和小雯在树下捡柴禾,忽然小雯妈呀一声就扑在了他的怀里,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小雯胸前那两砣柔软的东西,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使他的手探了进去。小雯没有拒绝他,只是不断地指着他的背后,惊恐地叫道,夜猫子夜猫子……
老宁在地上捡起一块坷垃,嗖地一声投了出去,猫头鹰凄惨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小雯惊魂未定,老宁乘机解开她的上衣扣子,痴呆地看着她那两只精巧的奶子。后来小雯打了他一下,嗔道,看够了没?老宁这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小雯说,你看了我的,就不许再看别人的。
小雯说这句话的时候,双颊升起了朝霞般的红晕,这红晕映着夕阳,说不出的好看。
现在,老宁每想起小雯,就想起她带着夕阳和红晕的脸蛋,还有,那精巧的乳房。
四
昨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树林里的空气有点儿潮湿。小路的低洼处,还有少许的积水,一些粗粗细细的蚯蚓,就在积水里乱爬着。老宁小心地绕着它们,挑着没有水的地方走路,转到第三组鸟窝这里,竟出了一身的汗。这里有三个鸟窝:两个木制鸟窝里,一边住的是两只斑鸠,另一边住着一对相思鸟。在相思鸟的上方,在更高的树杈上,还有一个乌鸦自己筑的鸟窝,在下面看,足有十印锅那么大,这样大的鸟窝,在这个方圆百里平原上最原始的林子里,也不多见了。
这片林子还是拇指粗的幼苗时,老宁十五岁。那时,林子周围的大榆树上,有很多鸟窝。老宁数过,是九个。
那天下午的大雨来得太过突然,刚刚还是烈日炎炎,晒得人直冒油汗。一阵阴风吹过,天就黑了,葡萄粒大的雨点就密集地砸了下来!暴雨持续了足有一个钟头,停下来时,已经是后半晌了,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儿的云彩,日头像个新鲜的蛋糕挂在西天,撒下金黄色的光芒。
傍晚的时候,老宁的娘拧着眉毛对他说,柴禾都湿透了,黑下的饭做不了,吃个凉馍吧。
老宁出门,正遇上小雯。
小雯说,柴禾都淋湿了,俺娘叫俺出来找点干柴禾。
老宁说,你回家等着吧。
小雯一喜,你有柴禾。
老宁狡黠地笑了笑,回家等着吧。
小雯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湿漉漉的柴禾垛和遍地的积水。
老宁打回来两大捆干柴,一捆扔在了家里,另一捆送到了林家婶子那里。
林家婶子和小雯都吃惊得把眼睛睁得老大,小雯说,你太能了,从哪儿弄的?
老宁得意地笑了笑,不说。
老宁的娘除了吃惊之外,还对另一捆柴的去向耿耿于怀,那一窝狐狸精,给你灌了啥迷魂药?
夏天雨水多。每次雨后,老宁总能弄到干柴禾。
等小雯通过跟踪盯梢,获知老宁的秘密时,林子边缘的九个鸟窝,已经被他端了八个。鸟窝上的树枝都是干透了的,雨后,经过短时间的风吹日晒,就是上好的柴禾。
获知了这个秘密后,小雯把老宁最后送给她家的那捆柴禾扔了出来。小雯说,你端了小鸟的家,你让小鸟住哪里?刮风下雨怎么办?冬天下雪下雹子怎么办?你太坏了!你是杀人凶手!
说完这些话,小雯就再也不理老宁了。
五
每次走到第四组鸟窝这里,老宁都要在树下歇一下。第四组住的是一对戴胜鸟,一对画眉鸟。画眉鸟本是南方特有的,这两只画眉,好像是被人放生的,因为它们才来的时候,老宁怎么吓唬,它们也只是往一边的树枝上跳一下,并不逃远。画眉鸟窝的树下,有一根突兀出地面的树根,有房檩那么粗,正好做凳子。这棵树,位于老宁踩出的“S”形小路的外围,靠近林子的边缘。林子边上,葬着小雯。村里的规矩,未成年的孩子夭折,是不能进祖坟的,随便找个地方一埋,还不能起坟头。埋小雯的时候,老宁在旁边的树上做了记号,待人们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老宁给小雯起了一个直径三尺多的小坟头。
老宁的秘密被揭穿后,小雯再也不肯和他一块儿上学放学了。老宁在路上遇见她,喊她,她像聋了一般。
这年夏天,老宁和小雯都初中毕业了,老宁考上了县一中,小雯考上了地区卫校。
在这个漫长的暑假里,老宁一心想着和小雯修好,他甚至和村里的二木匠学起了木匠活。
他对小雯说,等我学会了木匠,有了钱,就做一些小房子,挂到树上,让鸟儿住进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发觉小雯的面色柔和了起来,后来,还笑了。小雯已经十六岁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已经有了女人般的妩媚。
老宁的娘说不行就不行了。林家婶子帮老宁用牛车把她拉到县医院,第二天就拉了回来。医院的一个老医生看了她拍的片子说,回家养着吧,想吃啥给她买点啥,没几天可活了。
当天晚上,老宁的娘想吃鸡蛋。老宁找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也没能找到一个鸡蛋。这几年村里有人养肉食鸡,引起了鸡瘟,家家户户都不养鸡了。以前,村里人一直是拿鸡蛋换钱的,现在不养鸡了,却还没养成拿钱买鸡蛋的习惯。老宁去林家婶子那里讨借,林家叔叔有时从矿上回来,会捎点鸡蛋、肉之类的吃食。可巧,林家婶子家也没有鸡蛋了。
从林家婶子家里出来,老宁犯了难,天这么黑了,到哪里会弄到鸡蛋呢?
老宁漫无目的地顺着村路走着,他不想现在就回去,不想让娘失望。娘虽然脾气不好,但一个人把自己拽大也是很辛苦,自己已经长大了,快要能回报她了,她却要走了。老宁走着走着,走出了一脸的泪水。
鬼使神差,老宁走到了林子边上,走到了那个仅存的鸟窝下面。老宁脱下鞋,上了树,爬到了鸟窝的出口。两只喜鹊听到动静,都飞了出来,愤怒地鸣叫着,围着这棵大树盘旋。老宁把手伸到鸟窝里,掏出了六个带着体温的鸟蛋。
老宁双手捧着鸟蛋,兴冲冲地赶到家里时,娘已经咽了气。
老宁号啕大哭!
哭声引来了很多人,林家婶子和三个女儿也都来了。
当天晚上,村里专管红白喜事的一班人马就凑齐了,一切都不用老宁操心,全都办得妥妥的。
老宁的娘是三天以后下葬的,就在这天下午,小雯出事了。
小雯竟然爬上了一棵大树,那棵大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鸟窝。
小雯的两个妹妹都在现场,她们说,姐姐要把老宁掏的鸟蛋放回去,她上树的时候没事,等她把鸟蛋放进鸟窝里,往下退时,一失足落了下来。树枝挂住了她的裤腿,使她的身体在空中倒了过来,头朝下摔在了兀出地面的树根上……
六
小雯的坟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棵雜草,老宁不允许任何草长在上面。
在坟的南边上,老宁种了四棵松树,现在都已经像海碗那么粗了。在正午最热的时候,浓密的树荫笼罩着小雯的坟头,小雯在里面,不会热到。
埋葬小雯的那天,来了一大群鸟儿,黑的、白的、灰的、花的;乌鸦、喜鹊、燕子、布谷、斑鸠、戴胜、鹞子……它们像一片彩云,在小雯的上方盘旋着,鸣叫着,久久不肯离去。
老宁知道,鸟儿们这是在对小雯致歉。这个报应,应该是他的,却因了什么差错,错报到小雯的身上。
老宁辍了学,在家种地、学木匠。村人都为他惋惜,金浩多次上门劝他,表示愿意支援他学费,他也摇头不语。后来,原先看林子的老光棍朱拐子死了,看林子的事儿,就落到了老宁头上。村里这看林子的活计,似乎一直是由光棍承担着,也只有光棍,才能没黑没白地盯在那里。
这片林子,其实就是当年的苗圃,苗圃废弃了,最后的一批树苗留了下来,就长成了数千亩的树林。老宁接管时,树都长得半搂多粗了。因这片林子成了当地一景,乡里的县里的头头们经常带人来参观,所以,村里一直没敢打这片林子的主意。老宁接了这活计后,在林子唯一的出口,搭了一个树屋。那棵老榆树,粗得一个人抱不过来,但此前遭受过一次雷击,树被拦腰斩断,后来树干的周围长出了密密的树枝,像一把大伞。老宁就在这伞的顶上,固定了一层厚木板子,搭建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小木屋。刮风的时候,小木屋会随着树晃动,但因主板固定在了粗大的树干上,再大的风也吹不走它。
老宁搬进树屋后,伐了两棵枯死的榆树,把它们拆成板子,就开始在树屋下制造鸟窝。他先画出了图纸,然后做好了拆,拆散了再做,足足做了一个月,才做出一个满意的鸟窝。整个鸟窝,没用一颗钉子,所有的木板都是用榫卯扣起来的,板子之间的缝隙全部用蜂蜜封得密不透风,他不敢用胶水,怕鸟儿嫌弃那种味儿。鸟窝的顶是尖的,供鸟儿出入的洞口上,做了一个翘檐,下多大的雨,也进不了水。鸟窝内,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
做好第一个鸟窝,他先拿给小雯看了看,问她满意不满意。当天晚上,小雯就来了,小雯高兴地说,鸟窝我看了,挺好的,就是出口缺少个门,冬天鸟儿会冷。
第二天,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为鸟窝设计了一个小木门,比出口小一圈儿,用折页固定在一边,门很轻薄,鸟儿从外面轻轻一顶,门就开了,进去后,门自动合上;在里面轻轻一顶,门也能开。为了让鸟儿进窝前有个站脚的地方,他又在出口下面安上了一个巴掌大的平板。做完后,他又把鸟窝拿给小雯看了,这次小雯开心地笑了,脸上又浮起了两抹红晕。
有了样品,老宁就没黑没白地干了起来。每天,他除了吃饭睡觉巡视林子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制造鸟窝。为了节省做饭的时间,他买了很多馒头咸菜,每顿都是两个馒头一块咸菜,就着白开水喂进去。
两棵枯死的榆树全部用完,正好做了九个鸟窝。
老宁用粗树枝绑了一架简易的梯子,将这九个鸟窝挂在了他事先选好的树上。
挂完鸟窝的这天晚上,老宁又梦见了小雯。他和小雯结伴上学,小雯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见他不高兴,就在他身上打了一下,然后咯咯地笑着跑向远方。老宁忧伤地看着小雯,他知道这时候离小雯死的日子不远了,小雯却还浑然不知。老宁叮嘱自己,千万不要醒,就永远停留在这个时段吧……
七
老宁掏出打好的烧纸,放在小雯的坟头,然后找了块拳头大小的坷垃,压在纸上。都二十多年了,每年的清明和七月十五,老宁都会来给小雯压“坟头纸”。小雯刚走的那几年,林家婶子怕老宁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有意将二女儿小霜嫁给她,小霜也有那个意思,就主动来接近老宁,老宁直接地拒绝了她,小霜一气之下,外出打工了,至今没有回来过。林家婶子的三女儿小霞大学毕业后考上了乡里的公务员,和金浩结婚了。金浩已经是个青年企业家了,当年他没考上学,就回村办了个棉花加工的企业,企业很红火,他也很有能力,现在已经是新任的村长了。
老宁告别了小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向第九个鸟窝。
昨天撒在地上的小米和玉米,都已经吃完了。老宁找出藏在一边的梯子,立在树干上,爬了上去。这是第几十次近距离观察这个鸟窝了?老宁已经记不清楚了,这一次,他仍然失望了,鸟窝仍是空的。
老宁把九个鸟窝都挂到树上后,像开店的老板盼房客那样,盼着鸟儿们来他精心制作的巢中安家。
每一次来到鸟窝下,老宁都满怀了希望,大气也不敢出,心紧张得像擂着一面小鼓。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一直过了一年多,所有的窝内都无鸟光临。
老宁沮丧极了,伤心极了。他知道,鸟儿已经不相信人类了,它们把他精心制作的小窝当成了陷阱。他来到小雯的坟前,哭泣着向她诉说自己的失败。长时间的身心疲惫,老宁歪倒在小雯的坟头上,睡着了。到了半夜,老宁听到耳边不断有人在叫他,起来,快起来!他睁开眼睛一看,是小雯,小雯伸手拉他起来。明亮的月光下,小雯的两只眼睛水波流动,嘲笑着看他。他太熟悉她的这种眼神了,调皮,又带有讽刺的意味,逢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她就拿这种眼神看他。小雯说,这么大男人了,遇点事就知道哭,就不能想想办法?老宁说,还能咋想?鸟窝做得连我都想住进去,鸟儿就是不买账!小雯说,很简单的,鸟儿是要吃东西的,你给它东西吃它就来了。老宁脑子里豁然一亮说,对呀,我咋没想哩?还是小雯聪明。说着话,老宁就想抱抱小雯,却抱了个空。睁开眼睛,他竟然在自己的树屋里。
老宁去乡街上买了一袋子小米、一袋子玉米。他把这两种粮食掺在一起,撒在鸟窝下面的空地上,还在鸟窝出口的平板上、鸟窝内的干草上撒了一些。这样投放了几天,他发现,撒到地上的,全部被吃光了,而撒在出口和窝内的,基本都没有动。但他并不着急,只要鸟儿肯吃他的食,就好办。他坚持着投放了一个多月,投放量一天比一天少,后来,就停了下来。几天后,他惊喜地发现,出口上的米粒都不见了,但窝内的还在。他扛着梯子,每天都爬上九个鸟窝所在的九棵树,在鸟窝的出口处撒上米粒。偶尔,他会看到,有各种鸟儿跳跃着在出口处享受美食。几个月后,他觉得差不多了,就在各个鸟窝里放上了足够一对鸟儿吃一周的粮食,然后停止了投放。
第一个惊喜来自一对戴胜鸟,它们住进了第四组的一个鸟窝。老宁的高兴,不亚于当年他考取了县一中。作为奖赏,他在戴胜鸟的窝下撒了很多米粒。当晚,他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雯。小雯对他说,这只是一个开始,会越来越好。
老宁又观察了其他鸟窝,有的粮食已经吃光,但没有鸟住过的痕迹,他及时补充上粮食。有的粮食还在,他又在出口处的平板上撒了少许米粒。
真如小雯所说的,情况越来越好,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鸟民搬进鸟窝。在那对戴胜鸟搬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有八个鸟窝住上了鸟民。但令他遗憾的是,第九个鸟窝,始终没有招来鸟儿。他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他甚至用网捉了两只喜鹊放进去,关了好几天,两只喜鹊却不吃不喝,再关下去,就有死亡的危险,他只好打开出口,眼睁睁地看着两只鸟儿兴奋地钻出来,箭一般射向高空。他心生疑惑:难道这是命?当年,他拆了八个鸟窝,上天就只收他的八个鸟窝?多一个功德也不肯给他?他不服输,十多年来,始终没有终止对第九个鸟窝的眷顾。
八
转完了一圈,老宁沿林子边的水沟往回走。
通常,他是按原路返回的,他总看不够他的那些鸟窝。
但是,他很快要给这片林子告别了,他要到处转一转,走一走。
前几天,村长金浩来找过他。告诉他,这片林子保不住了。
金浩是老宁比较佩服的人,他经常周济村里的穷人,还在村里铺了一条通往县城的路。再加上和林家的这层关系,所以,他说的话,老宁信。
金浩说,这是县里的规划,这一片已經划成经济开发区,要建厂,地已经卖给开发商了,乡里都不敢吭声,村里就更扛不住了,土地毕竟是国有的。
林子周边的这条沟,就像旧时城池的护城河,让盗伐者望而却步。沟里的水曾清澈见底,最深的地方足有两米,天长日久,水草茂盛,鱼虾成群,吸引来众多的垂钓者。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沟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浅绿色,还漂浮着些许泡沫,散发着说不清的气味。
水面上经常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死鱼,有鲫鱼,鲢鱼,草鱼,鲤鱼,黑鱼,河汊,嘎鱼,黄鳝等等。最近,老宁每天都抽出一点儿时间,用网抄子打捞死鱼,然后把死鱼当作肥料埋在树下。昨天刚刚捞过,今天的水面上,又浮上来不少,看来,这条沟里的鱼要绝种了。老宁打算回树屋拿网抄子。刚走几步,一条小鲫鱼从水里跃了出来,落在他脚下的草丛里,还一下一下不屈不挠地蹦跳着。老宁用脚轻轻一驱,将它踢回水里。不想,那鱼入水后像进了油锅,立马又蹦了上来。老宁想,这条鱼真有灵性,知道在水里也是死路一条,投奔我来了。他双手捧起这条不足二两的小鱼,慢慢向树屋走去。
晚上,老宁忧伤地对小雯说,这片林子保不住了,恐怕,你……
小雯打断他说,那你就带我走吧,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我喜欢有鸟语花香的地方。
老宁说,我走的时候,一定带着你。
九
施工队进驻林子的那天早晨,五合村起早的几个人同时看到,在老宁的那个树屋上,飞起了一只大鸟,随即,有成千上万只鸟儿跟随它一起飞到了林子的上空,向远处飞走了。
过了几天,人们才发觉,老宁不见了,和老宁一起失踪的,还有那些鸟窝和成群的鸟儿。
施工队在这片林子里,始终没有见到一只鸟。
后来,发现了一个用木板做的精致鸟窝,里面装满了清水,一条鲫鱼,悠闲地游弋。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