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长
大客车犁开阳光一路向北,晃悠四个多小时后来到了淮北。李峰在火车站旁边匆匆吃了碗炒饭,又招来一辆出租车,经过半个多钟头的颠簸后,终于来到了桃花源村。
眼前的村庄很大,一户户人家像一块块土疙瘩,随意地散落在村里,村里长满了杨树、柳树、榆树、梧桐树以及不知名的杂草。家家户户的模样都差不多,二层或三层的楼房,院子用红砖砌成,大门是清一色的大铁门。有的大铁门被红漆染得光彩亮丽,门心还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字画;有的大铁门已锈迹斑斑,门横上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哪一户是名医陈书豪的家呢?李峰望了望西斜的落日,皱起了眉头。
李峰是市房产局开发办的主任,上任已半年有余,他也失眠了大半年。每天晚上一躺到床上,脑子里便翻江倒海,无法平静。一会儿想上司胡局長老冲他吹胡子瞪眼,是不是故意给他穿小鞋;一会儿琢磨手下小李不听话,老是顶撞他,可能对他有看法;一会儿又担心老王觊觎他的主任职位,看他的眼神都有问题,会不会给他挖坑;一会儿又怀疑对门邻居瞧不起他,天天紧闭大门,偶尔见了面也不拿正眼看他……想着,猜着,就深夜了,索性穿了上衣,在暗夜里点燃了一支烟。抽完后又躺下,在床上翻来覆去。闹钟嘀嘀响后,迅速起来,也不知道夜里睡着了没有。洗漱时,李峰发现眼袋又浮肿起来,黑黑的。前额的头发一碰就掉,像秋日枝头的枯叶,三十刚出头的他,已经开了顶。李峰跑遍市里的各大医院,吃了很多秘方,还是治不了失眠。后来,听乡下的表妹说,萧县桃花源村有一位名医陈书豪,推拿了得,长期失眠的人,经他的手摸摸按按,都能治好,像变戏法似的,千里之外的病人都赶来医治。李峰听后半信半疑,抱着试试的念头到了桃花源村。
那时候,秋气已盛,北风一吹,落叶纷飞。狭窄的土路拐来拐去,还到处分叉,整个村庄像个神秘的大迷宫。李峰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四下望望,不远处有个坑(池塘),在夕阳的涂抹下,坑里金波荡漾。坑边有位妇女,四十来岁,顶着蓝围巾撸着袖子,蹲在水边在大石板唰唰地搓着被单。
李峰走到坑边尚未开口,妇女停下手中的活突然发话了,你是弄啥(皖北方言,干什么)的?
李峰说,找名医的。
妇女撇了撇嘴,说,我们这乡旮旯里哪有什么名医啊。
没等李峰回应,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村里一指,说,你是说会推拿的医生陈书豪吧?
李峰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就是他!
妇女说,老两口都被儿子接到合肥去过年了,初九才能回来呢。
李峰不甘心,问,他家在哪儿啊?
妇女笑笑说,到底是城里人!
妇女想,我说锁门了就锁门了,你不相信,还要到家门口看个究竟呀,便用眼光狠狠地剜了李峰一眼。李峰的双目恰好迎见,如触电一般打了个寒颤,红着脸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还想知道他家在哪儿,以后也好来拜访。
妇女向岸边走来,说,走,我带你去。
李峰说,你的被单别丢啦?
妇女没吭声。李峰便自个儿打圆场说,很快回来的话,床单或许没事。
妇女依旧没吭声,甩了甩手上的水,风一样地快步来了,这样的热情让李峰受宠若惊,他连连说:谢谢!谢谢!
妇女说,一丁点儿的事情老谢啥呀。
不觉间落日已掉进柳树林。下地秋收的村民开始三三两两地回村,有的人扛着铁锨、有的人开着联合收割机,有的人骑着电动三轮车……微笑、秋风、落日的余辉飘荡在他们自信的脸上。一路上,妇女见到村民就打招呼,连李峰都被感染了,觉得这些村民的笑容和说话的腔调都好亲切、好真实,在城里很难看到,连他都想和村民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了。
李峰跟着妇女走,觉得就像闯入了迷魂阵,左拐,右拐,再左拐。好大一阵子,妇女在一家门前停下,指着紧锁的大铁门说,就这儿。李峰一看,这家宅基地很高,院子很大,院内的毛竹郁郁葱葱,房屋是二层的楼房,墙外贴了白色的瓷砖,在夕阳中泛着亮光,有种说不出的威风。
李峰放下行李箱,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胳膊,说,谢谢大姐了。
妇女看出了他的意思,想在门口等,到底还是不相信人啊,便甩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说,等不到陈医生就回去吧,今天是初五,他到初九才能回来呢,天也要黑了。
李峰嘴里嗯啊地应着,心中却想,我大老远地跑来,竟然扑了个空,怎能轻易善罢甘休呢?你又不是陈医生家人,怎么断定他一定初九回来?再说,我即使回去了,日子也不好过,前后都是陷阱,左右都有人算计,自己“主任”的位子危在旦夕,在这歇歇脚,想想对策也好。
等了一会儿,一名吸着旱烟的老先生从门前经过,问李峰弄啥的。李峰说找陈医生。老先生说,回去吧,初九才能回来呢。过了一会儿,一名背着书包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走来。李峰问,陈医生啥时候回家啊。小女孩说,别等了,初九才能回呢。李峰心里很纳闷,怎么都像商量好似的呢。但依旧不死心,想再等等看。
夜色滑过天空、树梢、屋顶、大地,如水般覆盖了村庄,屋顶上飘起了袅袅的炊烟,空中响起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李峰突然意识到,今天回不去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
李峰提着行李箱,边走边瞅,他想找人问问哪有旅社,不料刚到一户门前,一只黑色的大狼狗“嗷”的一嗓子蹿了出来,对着李峰龇牙咧嘴地叫个不停。李峰只觉得脑门上刷地出了一层冷汗,提着个箱子乱甩,护着身体。李峰一扬箱子,狗就回头跑几步,一转眼又再次扑过来,前爪腾空,一跳老高。李峰边后退,边挥舞着行李箱,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便大喊:“救命啊!救命!”大铁门咣当一声开了,出来一位中年男子,四十开外,个子不高,但长得很敦实,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冲着狼狗吆喝一声“滚开”。那狗便走到男子面前,如作揖似的伏下身子,不停地摇着尾巴,拍在地上啪啪响。
李峰回过神来,呱嗒一下撂下脸,指着男子吼道,咬了人咋办?怎么不管好你家的狗啊?
男子歪着头说,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帮了你,你还骂我。告诉你,那狗不是我家的,是隔壁王麻子家的,到我家串门呢。
李峰怔了一下,气就短了,嗫嚅着说,乡下这么有意思,狗还到处串门啊,而且还听邻居的使唤。
男子忽然咧嘴大笑,一看你就是城里人!李峰脸一热,没说什么,趁着狗老实了,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他听到刚才的中年男子侉了吧唧地在喊什么。他不认识中年男子,也就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不料中年男子竟追了上来,说,你是弄啥的?
又是一个爱管闲事的,李峰皱了皱眉,说,我想找个旅社呢。
男子说,镇上有,但天太晚了去镇上的车没了。他见李峰愣了,又赶紧说,要不你住我家吧,四十五块钱一晚。
李峰想,贵倒是不贵,但住宿条件好不到哪里去,便还价说,便宜点。
男子说,三十八块吧。李峰给气笑了,心想,怎么就小气成这样,只便宜几块钱,而且还凑出个“三八”,亏你想得出来。男子见李峰笑了,以为同意了,便过来帮李峰拿箱子。李峰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找不到好住处,便跟着男子进了门,但箱子他还是自己死死地攥着。
李峰料到住宿条件不好,但没料到会差到这个地步,被安排和几只山羊住在一起。这是两间西屋,一间拴着一头母子羊,正趴在麦秸堆上反刍,两只小羊羔在它身边蹦来跳去,另一间放着一张木板床和铁锨、锄头、铁叉等农具,逼仄的屋内弥漫着刺鼻的羊粪味。感情这屋是主人养羊用的。李锋进了屋后,心中暗暗叫苦,但舍此别无他法了,只得放下行李箱。
还没坐下喘口气,男子说,走,吃晚饭去。李峰皱了一下眉,问,多少钱?男子说,不要钱。李峰笑了,顺手提起行李箱。男子见状,摆摆手说,在我家少了东西我全部负责。李锋犹豫一下,放下行李箱,跟着男子进了堂屋,发现女主人正是刚才给自己带路的妇女。因为男主人姓张,按皖北这一带的习惯,村庄里的人都叫女主人“张子姐”。
张子姐见是李锋,哎呀一声招呼坐下,说,原来是你啊,大老远地跑来找名医,有啥重要事情吧?
李峰没掩饰,照直说,我是来治病的。
张子姐打破砂锅问到底,啥病啊?
李峰思忖片刻,说,失眠呀,都大半年了,一身骨头都被折腾得要散架了。
张子姐一听,冲她丈夫老张使了个眼色,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老张马上笑眯眯地说,出去打工的村民,都把田地包给我了,我腰包里鼓着呢!你失眠成这样,日子也不好过,房钱我们不收了。李峰不敢相信,刚才小气成那样,现在怎么又突然变得如此大方呢?便想住着看,没有言语。
用完晚饭,李峰赶紧回到西屋,打开行李箱一看,钱包和衣物都在,便长出一口气。他担心今晚又要失眠,便想等困了再睡,打开手机玩起游戏。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探进来一个圆乎乎的脑袋,盯着他傻笑。
李峰说,小朋友,看什么呀?男孩头缩了回去,啥也没说。张子姐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说他是隔壁家的孩子,来看你呢。现在村人不多,外来人更少,来个外地人孩子都感到稀罕。话音刚落,小男孩的头又探了进来。李峰来了劲,李峰说,哈——喽——进来玩。孩子终于说话了,瞪着黑乎乎的眼睛问,叔叔,你刚才说外语呢,你是外国人吗?李峰大笑,笑声里有开心也有酸楚。
李峰说,你看我像外国人,我就是外国人。小男孩一听撒腿跑了,嘴里大叫着,外国人来喽!外国人来喽!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门口站了三四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看着李峰。李峰感到有点疲倦,也觉得有点吵,不愿逗孩子玩了,便站了起来,说,小朋友,明天再来看吧,外国人要睡觉了。孩子们呼啦一下跑光了。李峰插上门后,无心再玩游戏了,躺在床上,一会儿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今天心里安静,李峰这一觉睡得好香,醒来的那一刻,似乎还听到了自己的鼾声。太阳从窗棂照进来,满满当当地铺了一屋子。两只小羊羔趴在阳光里晒暖,偶尔咩咩叫一声。李峰很久没睡这么舒坦了,他伸了伸懒腰,起来了。
吃饭时,门口围了四五个小孩子。老张夫妇俩边吃饭边和孩子们瞎扯着,李峰感到很别扭,就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上厕所一样。他匆匆吃完饭,抹抹嘴来到西屋,孩子们也跟着来了。他招呼一个叫团结的小男孩进来,压低了声音说,带我去陈医生家看看,回来就教你英语。
团结说,他初九才会回来呢。
李峰说,说不定会提前来呢。
他见团结张大了嘴,恐怕他出大声,急忙把食指放在嘴唇边,说,嘘,我们只是到他家看一下。
团结眼神有点迷茫,但还是点了点头。
陈医生家的门依旧紧锁着。打门缝往里瞅,里头半个人影都没有。李峰开始相信村人说的话了,陈医生果真要到初九才回。但他现在不想走,他觉得在这儿心里很踏实,觉也睡得很香,虽然他有点不大习惯乡下的生活。他决定等到初九,便打电话向单位请了病假。“啪”的一声关了手机后,又自言自语说,我请假说看病也没错,只不过不是在医院,是在乡下,而且当天就见效了,睡得好甜呢。
李峰并不当真的话,孩子们却信以为真。李峰回西屋后,想躺床上歇一会,木门却被拍得啪啪响。李峰打开房门刚想发火,一看就傻了,门口站满黑糊糊的人,清一色的孩子。“叔叔,教我们英语吧。”孩子们闹哄哄地叫着。李峰看着一双双渴求的眼睛,有点感动了,他让孩子们进屋,开始教孩子们念些简单的单词。
晚上,李峰有点累,但想到教会了孩子们几个英语单词,心里好踏实,觉又睡得香喷喷的。接下来的几天,李峰都在教孩子英语,当然,也睡了几个舒坦觉。
一眨眼就到了初九,李峰起床后,發现门外晨曦中站了好多人。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是这儿的小学校长,我们急需个英语老师呢,你能留下吗?眼前的男子眼窝深陷,胡子拉茬,李峰不知如何回答。四五个孩子涌了上来,抱住李峰的腿,说,叔叔留下吧,留下吧。李锋看到一群孩子眼泪汪汪的,鼻子一酸,真的产生了一丝想留下来的念头,但他很快又觉得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便狠了狠心,断断续续地说,我那头还……还有……工作呐。
穿中山装的男子把学生拉开,失望地说,娃儿们,走吧,快回家吃饭吧,还要上学呢。
不上学的几个孩子仍留在这儿,团结跑过来摇着李峰的胳膊,说,陈医生回来了。
李峰说不去了,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药,病也基本好了。
李峰说完,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老子真要下岗了,就在这乡旮旯里当英语老师,那“主任”的位子不值得稀罕,心安心静才是福啊!再说,我的病好了,这乡村的病谁来医治呢?如果把乡村的这个病治好了,乡村就更美了,哪儿都不比城里差!
吃罢早饭,李峰对老张夫妻俩说,谢谢你们,算算吃住一共多少钱?
老张摆摆手说,不是说好了吗?房钱一分不收,在这搭几天伙,还要什么饭钱?
李峰心里一热,泪差点落下,这乡下人都跟亲戚一样啊!
李峰终究没见陈医生,拎着行李箱走了。出村的时候,他咬着牙没敢回头,他知道,在他的身后远远地跟着四五个孩子。
半个月后,李峰又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见到张子姐老远就喊:我要到这儿当英语教师,此心安处是我家啊!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