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周扬为什么唯独不愿向丁玲真诚道歉?
高華分析:“他(指周扬)的理由是,丁玲是‘变节分子!”①确实,周扬最终不同意给丁玲历史问题平反,说得出的理由就是:丁玲跟“特务”同居,并生了孩子。
道歉需要宽松的氛围,丁玲令人发憷的性情导致周扬道歉的难度较大,这也是原因之一,即王震所说的“丁玲心直口快,可能周扬同志有顾虑”。
周扬对丁玲的挨整并不负有多大责任,可能找到的另一原因,即周扬研究学者徐庆全所说的“始终不同意丁玲身边的人所说的这磨难是周扬给的说法”。但是,笔者以为,周扬唯独不愿向丁玲道歉,原因恰恰在于他最需要道歉的人就是丁玲。
《南方周末》刊发王友琴的文章《“带了个好头”:红卫兵道歉》,写当年的红卫兵申小珂和胡滨在几十年后向老师道歉的事情:
他们对道歉有很理性的认识。从他们和老师同学交流中可以看出,他们的道歉不是仅仅出于一时感情冲动,也不对别人煽情。申小珂另一封信中讲到他为什么写了道歉信。他说:“只有犯错不大的人,才好写这信——压力轻些。”(指他当过“典狱长”,但没有动手打过人)“这种信只有我这样人写最合适。”(解释了为什么他首先出面道歉)他说明为什么他比动手打了人的红卫兵容易忏悔,同时也不因为后者未曾道歉而自己也不做。只有这样做了,我们才有真的自由了,我们才真的轻松了……道歉还是不道歉,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怎么设定道歉的内涵意义,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他对道歉有很深的理解。①
因为“犯错不大”,所以“压力轻些”,所以适合出面道歉。——逻辑就是这样的,反过来,基本也成立。申小珂一方面认为自己比动手打了人的红卫兵容易忏悔;另一方面,并不因为后者未曾道歉而自己也不道歉。这种担当是可敬的。
人心有自我回护的本能,越是难辞其咎的,越难面对,越想逃避;越是罪咎不深的,越容易站出来面对和承担。所以,站出来道歉的是没有动手打人的人,而不是打人的人——虽然从绝对正义上来说,最应该道歉的是后者。这也就是丁玲所质问的:他给王蒙这些与他不相干的人道歉,但是他给我道歉了吗?给艾青道歉了吗?给萧军、胡风道歉了吗?②
当年把袁永熙打成右派,蒋南翔是最责无旁贷的。但是,最不能得到蒋南翔道歉的,也是袁永熙。蒋南翔对于“反右”的支持态度,连尊敬和维护他的韦君宜都是想不通的。③
钱钟书在为杨绛《干校六记》一书所写的“小引”里提到“记愧”的问题:“按道理说,这类人(旗手、鼓手、打手)最应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怍于心。他们的忘记也许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④诚然!
有人论及周作人与陈西滢之间的“闲话事件”时说:“闲话事件”是那个时代的个案,但也暴露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他们维护自己的错误往往比维护真理的尊严还要卖力气,其学术壁垒自然也就成了宗派壁垒。①事实上,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不独那个时代有。
人性有时是反常合道的。首先去向最该道歉的人道歉似乎是人之常情,但却不符合人性另一面的逻辑。最该道歉的,往往最不能得到道歉。人往往受制于人性的局限,自我回护的顽强本能使人不愿意挑战内心的底线,所以,对那些被误伤或捎带着伤害的,反而愿意道歉,因为容易承受;对那些不折不扣明明白白伤害的,反而不愿意道歉,因为难以承受。
袁永熙和蒋南翔的例子也说明,属于被动打压的、没有个人矛盾的,打压者愿意对被打压者道歉;属于主动打压的、有个人矛盾的,打压者不愿意对被打压者道歉。
除了伤与被伤的程度外,还有其他的制约因素。首先,有没有个人恩怨是不言而喻的一个方面。其次,那些没有能力抗衡的,当年被打倒时很容易的,现在道歉也容易;反之,像丁玲这种曾经反抗得很厉害,令周扬嫉恨,有可能继续威胁到他的,道歉就难。再次,有的被打压者后来人格上被打垮了,变成了一个“世故”的“明哲保身”的人,道歉就容易;反之,那些个人意志不仅没有被摧垮,而且更强劲了的,道歉就难。
明白了这一点,这种现象就好理解了:周扬虽然不放过丁玲,却多次向当年受他打击、被迫害的文艺界人士表示道歉,也向陈企霞当面道歉,并帮助他调回北京,安排了新的工作。
得不到周扬真诚道歉的丁玲是一方面的例子。得到周扬道歉和关照的陈企霞是另一方面的例子:虽然受邀参加了被称为“新时期春天”的第四次文代会,但他似乎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病体支离,步履蹒跚,寡言少语,表情漠然,当年性格倔强、言语锋利的陈企霞随着青春的消逝,彻底散淡到无影无形了。②
对于周扬,丁玲可谓一块试金石,一块检验他的种种表态是否百分之百真诚的试金石,一块检验他是否和过去几十年形成的宗派情绪彻底告别的试金石。因为不仅50年代受周扬伤害最重的是丁玲,而且不论40年代还是50年代,特别是进入新时期后,真正能和周扬抗衡的也只有丁玲。周扬所以唯独不能宽容丁玲,一方面是为了维护他的过去, 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他的现在,他担心彻底解放了丁玲会威胁到他在文艺界的地位。这样,在彻底解决文艺界的顽症的最后一道关卡面前, 他停止了脚步。这使我们看到,作为宗派主义的主要负责人,要真正解决这一问题是多么艰难,同时也使我们看到解决这一问题的关节点又在哪里。可以说,不解决这一关节点,其它方面姿态做得再高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甚至会造成种种假象,埋下新的恶果。①
周扬对李之琏也没有道歉,李之琏在李辉的访谈中明确表示不原谅周扬:“他对我没有一点儿歉意。我看他对人道歉是应付人的,从来没有真诚。”②
外界认为周扬去看望胡风,向胡风道歉,作为当事人的胡风的夫人梅志却不这样认为:“1980年9月25日,他来通知我们中央发了平反文件……周扬没有道歉,只是说:‘你知道吗?我也被关了八年啊!‘中央承认了错误,承担了责任。好像他没有责任似的。这个案子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才造成的吗?”③
由此可见,周扬的道歉,那些不是或不直接是因他而受害的,承认其真诚;那些直接因他而受到深重伤害的,多数不承认,如丁玲、梅志、李之琏。
有人指出,周扬复出后,大彻大悟,曾多次流着眼泪向在文坛历次运动中受伤害的同志(包括陈企霞)道歉,但唯独不向丁玲道歉。丁玲也不与重新成为文坛“总管”的周扬握手言和,就像对被她的批判文章“消灭”了的萧也牧一点也不感内疚一样……这一说法源自王蒙《我心目中的丁玲》:“她的一生被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例如她的一篇文章《作为一种倾向来看》就差不多‘消灭了萧也牧;但主要是被伤害过。”④
《文艺报》大张旗鼓地批判萧也牧的创作倾向,就是当作一场运动来搞的,丁玲动手写文章,就是“总司令”亲临一线指挥战斗,“代表了整个运动的原则性的标准”。……《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丁玲是在颐和园云松巢写成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毛主席由罗瑞卿陪同游览颐和园,顺道来云松巢看望丁玲。……丁玲向主席汇报她正在写的那篇《作为一种倾向来看》,并介绍了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的基本内容。主席说,那是在吹他自己,作家捧作家自己。由此谈到团结、教育、改造几十万知识分子的问题。(《毛泽东与丁玲——陈明访谈录》,张素华,《丁玲研究会通讯》总第6期)……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不像延安时代那样“自由”的毛泽东,偏巧“请假”出来看望丁玲时,丁玲向他汇报对萧也牧创作倾向的批判情况。由此,也就使她这篇与毛泽东有共鸣的文章仿佛得了尚方宝剑,所向披靡,更显出了她文坛“总司令”的神威。①
那是丁玲的鼎盛时期,是老舍在1957年批判丁陈的发言中说的“你以为你是‘朕即文学,没有你不行”②的时期。
丁玲当年的秘书张凤珠说:我曾想过,这是否和她的性格有关呢?解放初期她主编《文艺报》在开展文艺批评上,气势凶猛,得罪了一些人。直到90年代还有人在说:一篇文章“消灭”了萧也牧。康濯晚年在丁玲面前也提过萧也牧这件事,老太太很气愤,认为她写那篇文章,是善意帮助,有分析,不是打棍子。但以《文艺报》的地位,又不止一篇文章,在当时的气氛下,等于给一个人定了性。萧也牧后来再没有作品,而且遭遇凄惨。③性格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正如有人指出的:“在極权制度下,不必是恶魔,任何一个平常的人都可以成为刽子手。……任何人都可能无端地成为暴力残害的对象,任何人也都可能成为凶残狠毒的打手。谁在极权制度中‘尽忠职守,谁就注定不再能分辨对错,不再能察觉自己行为的邪恶。”④丁玲复出后在1979年文代会上说过一番“心里话”为自己叫屈。为萧也牧不平的人却沿着她的叫屈说道:
丁玲是“被我们自己人划”为“极右分子”,在“五八年被打倒的人”。而萧也牧呢,他不也是在“五八年被打倒的人”的人吗?不也是“二十多年的全国大报小报,杂志、书籍,千万篇文章,牵强附会,大批特批”吗?而最早批他的人,正是她丁玲呀!1957年的反右运动,动用“全国大报小报,杂志、书籍,千万篇文章,牵强附会”地对丁玲“大批特批”,她自然刻骨铭心,耿耿于怀。而她写《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在她看来,却“是很有感情的,对萧也牧是爱护的”,这是什么逻辑呢?殊不知正是她这篇文章,“差不多‘消灭了萧也牧”,并伤害了许多当年挨批的作家、艺术家。①
1979年,评论家李士文写了一篇题为《记不记得萧也牧?》的长文,提出要求重新评价萧也牧的作品和1951年对萧也牧的批判。1979年9月21日,人民日报社编印的《情况汇编》第一五二八期摘要刊登了这篇文章,引起了中央高层领导注意。……这事恰好发生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之前。文代会主席团把萧也牧列入开幕式上“为被林彪、‘四人帮迫害逝世和身后遭受诬陷的作家、艺术家们致哀”的名单,就是重新评价萧也牧的作品和1951年对萧也牧的批判,公开为萧也牧恢复了名誉。但是,出席了10月30日文代会开幕式的丁玲,不仅未参加11月7日的萧也牧追悼会,而且至死也未能对当年挥舞极“左”的棍子批判萧也牧而有所悔悟。②
关于自己批评萧也牧的文章,丁玲1982年6月在天津文艺界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是这样说的:“1978年在山西乡下,曾重看过一遍,当时我跟老陈(指陈明)讲:我现在恐怕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了,我觉得这封信是很有感情的,对萧也牧是爱护的。”③她好像还很惋惜自己再也写不出这种文章了。在这次讲话中,她还坚持:“那不是棍子!如果这样的文章说是棍子的话,那就说明以后不要批评!即爱护人家的批评也不要发表了,那只有捧场了。”④这是为自己护短,还是认识问题?如果是前者,那就有点可鄙;如果是后者,那就有点可悲。
许多人新时期复出后都对“反右”“文革”进行了否定,但是,丁玲这种“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态度不能不令人怀疑:他们所否定的,究竟是“反右”“文革”,还是“反右”“文革”对自己的伤害?如果受害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们还会不会否定?如果没整到谁头上谁就拥护或无动于衷,如果拨乱反正只是给自己拨乱反正,我们这个民族对“反右”“文革”的反思将是多么有限,甚至无效!
丁玲是非常在意伤害过她的人有没有向她道歉的。她特意在1978年9月24日的日记中记下:下午谢老师来,谈到老舍,“说老舍曾谈过他后悔过去因为盲从,而损害了一些人。在被损害的人中,曾经提到我的名字。”①己所欲施于人,那么,丁玲又是如何对待自己伤害过的人呢?
……作为当年批判萧也牧的“总司令”的丁玲,在收到《萧也牧作品选》后,不但毫无自咎之意,而且还对康濯的序文颇有些看法,说什么“我不能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她不仅把《作为一种倾向来看》又收进自己的评论集出版,还想邀康濯与她一起去厦门鼓浪屿度假,就《我们夫妇之间》的评价问题详细交换意见,试图说服康濯,坚持《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立场、观点、态度都是正确的。在张羽1990年9月20日就此事专程采访康濯时,康濯告诉张羽,他那次未随丁玲去鼓浪屿,而是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②
当时,担任《中国青年》杂志主编的是作家韦君宜。遗憾的是,在她晚年的《思痛录》里没有留下反思有关《中国青年》加入错误批判萧也牧行列的文字。③
然而,从杭州大学来的陈企霞却参加了萧也牧追悼会。不仅如此,他在历经磨难之后,对1951年与丁玲、冯雪峰一起在《文艺报》上错误批判萧也牧,也有了深刻的反省。他在《自写传略》里这样写道:“……在编辑工作中,写过一些理论批评文章,1951年出版过评论集《光荣的任务》。这是一本粗糙的集子,如果现在有人问我,那里边是否有粗暴的批评?也就是,有棍子这类东西吗?我应该如实地回答:有的。当后来自己也挨了几个猛棍,身受其痛的时候,往往会想到,自己其实也并不高明。……一个文艺编辑可以发现作家,培养作家;也可以埋没作家,扼杀作家。这个道理古今中外,莫不皆然的,想起来使人不寒而栗。”①这种勇敢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否定精神,是难能可贵的。然而,在萧也牧问题上,丁玲却没有这样的精神和气度,不仅缺乏对受伤害者应有的同情和歉意,而且始终认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是正确的。正像有人指出的那样:“当代文学史上的这场公案,丁玲一向是以胜利者自居的。直到我的《萧也牧悲剧实录》在《江南》杂志上刊出上篇时,我在首都图书馆借到刚上架的《纤笔一枝谁与似——丁玲》(人民日報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一书,发现在这本厚达476页的传记中,竟还是把对萧也牧的批判放在《为了新中国文艺的繁荣》一章中。”②
丁玲复出后在对萧也牧的批判问题上的自我回护,说明她仍无自省能力。她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诘问:“她却没有写出像巴金那样的反思的文字,更没有向过去伤害过的同志表示歉意或忏悔,这说明什么呢?是她不认为有反思的必要?或是她认为自己当年打击那些同志并不错?丁玲把这些疑问留给了后人,也留给了历史。”③
丁玲晚年没有向胡风道歉,但在她去世后的一次关于胡风的会上,陈明郑重地替她发言道歉了,并说明她生前是打算道歉的,只是没有来得及。陈明发言中说:胡风、丁玲之间存在着深厚的战斗情谊。但是,由于长期以来三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文艺界某些领导人在思想上、作风上的宗派情绪的影响,以及建国初期丁玲一度参加文艺工作的领导,处在比较复杂的人事关系中,致使她在对待胡风时,就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不那么自在了。这对胡风、对丁玲都是不得已的。④
事实上,对王实味、萧军、胡风的批判中,丁玲只是参与者;在对萧也牧的批判中,丁玲才是主导者。她最应该道歉的人是萧也牧,正如周扬最应该道歉的人是她。如果说,对于周扬的忏悔,受害最大的丁玲是一块试金石;那么,对于晚年的丁玲,萧也牧何尝不是一块试金石?
顾骧在评价周扬的理论建树时,认为他被“虽然没有掌握真理,但是掌握了权力”的权威所打击,最后,落得郁郁而终,成了一位殉道者。在这场冲突中,周扬表现出的勇气、正气与骨气令人钦佩。这是他晚年也是他一生最重要、最辉煌的篇章。①但是,对于周扬最后的检讨,顾骧却写道:“当时周扬内心的真实思想,我不得而知,事后我没有直接询问过,他也未主动谈及。我们都在回避这问题。……十几年来的思索,我至今还没有足够材料,有把握准确判断出他当时复杂的真实思想,还没有把握对这件事作恰如其分的评价。”②也许因为,这一检讨意味着周扬没有像顾骧所以为的那样坚持真理,与顾骧的“勇气、正气与骨气”的赞誉有抵牾吧?
顾骧还评说:打击更加难以承受,还不在于以他为靶子的全国范围的批判,更在于他在别人软硬兼施下举措失当,所作的违心“检讨”而带来未曾料到的影响,他为内心的懊恼、矛盾、痛苦深深地缠绕,心灵受到了重创,郁闷成疾。③
周扬公开检讨时的复杂心态,顾骧一方面表示没有把握准确判断,另一方面又肯定:一、是违心或有违心成分的,二、是在强大压力下被迫做出的,三、作检讨他内心是痛苦的。④检讨的动因是什么?应该如何评价?顾骧写道:“说是没有料到对新华社记者的谈话,会公开发表,此说可以为周扬开脱,维持周扬完整无瑕的形象,但缺乏足够支持这一说法的材料。说不及陈寅恪、马寅初等人傲然不屈的骨气,似嫌类比欠当。”⑤顾骧的理由是,周扬是中共党员,而陈、马不是。中共有严格的组织性,有铁的纪律。“马寅初能够在1959年的大批判狂潮中,婉谢了周恩来总理的好心劝告,无畏地宣称:‘学术尊严不能不维护,只能拒绝检讨。是因为‘五四时代的人文精神,人格独立,个性自由的传统,还相当程度地保留着;而对于周扬,五十多年的党内生活环境,所受的熏陶,这种人文精神已经磨合殆尽了。”①——还有一个原因,顾骧忽略了:周扬并没有仅仅把它当作一个学术问题来看,他本人就是把政治问题和学术问题融合在一起的。
顾骧说:公开的违心“检讨”,不能不算是周扬晚年的微瑕,但是他并没有真的屈服,没有放下反“左”的旗帜,也没有改变他的基本观点,更没有转向,放弃对真理的维护,历史地分析晚年周扬,他仍应算是有骨气的。②——这显然是为周扬辩护的。检讨,本身就意味着“放弃对真理的维护”。“没有转向”,原因之一是失去了转圜的余地,无法再转了;而检讨本身,客观上又何尝不是一种转向呢?
左:政治上属于革命的、进步的,如左派、左翼;右:政治上属于保守的、反动的,如右派、右翼。左倾是指政治上追求进步、同情劳动人民的倾向。而带引号的“左”倾,则是政治思想上超越客观,脱离社会现实条件,陷入空想、盲动和冒险的倾向。所以,为了表示贬义,特在左字上添加了引号,即“左”倾,以区别于真正的左派。
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左派一度以革命的姿态出现,给人以右是落后,左是进步的错觉,但实际上,“左”并不是真正的革命,“左”倾危害最大、时间也最长,更应提防“左”倾错误。“文革”之后拨乱反正的中国共产党人认为,“左”倾和右倾一样都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因此既反对右,也反对“左”,而且主要是防止“左”的扰乱和破坏。
尽管共产党人早就意识到“左”的危害,渣滓洞、白公馆监狱里的共产党员们牺牲前集体留给党组织的最后遗书——“狱中八条”中就有一条:注意路线问题,不要从右跳到“左”。这是警示:不要以为越“左”越革命。但实际上,左和“左”是很难区分的,“左”经常以左的面貌出现。从建国后的历史来看,不管文化领域如何,在政治词典中,左是前进,右是倒退,左是褒义,右是贬义,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所以,宁“左”勿右,谁站在左的位置上,谁就掌握了制胜的法宝。
冯沅君的例子可以形象地说明“左”比右安全:
胡适原本是冯沅君的恩师,可是,在批判胡适时,冯沅君表现得反而更激烈。在批判胡适的“新红学”观时,冯沅君又在《文史哲》发表了《试论〈红楼梦〉的人物塑造——以刘姥姥为例》一文,从刘姥姥到贾府的走动表现很世故、其女婿同贾府有瓜葛等诸个方面,认定她不是个“正牌的劳动人民形象”。这种简单的以机械的阶级划分来取代对文学作品的具体分析的贴标签做法,引起了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的注意,要冯沅君的两个学生写文章加以批评,批评文章《关于文学研究中的庸俗社会学倾向》发在《人民日报》上。对冯沅君来说,挨批自然不是好事,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多数人都是“宁左勿右”。因为犯“左”是方法问题,犯“右”就是立场问题了。①
“左”是可以作为护身符来使用的,焉知冯沅君不是为了自身的政治安全而故意对恩师如此之“左”呢?
在现实生活中,左、右的情形非常复杂,形左实右、形右实左的情形都是存在的,具体到周扬与丁玲的左、右问题,更需要从实质上加以辨析。
丁玲晚年的“左”可能只是一种姿态。她骨子里并不“左”,只是因为受极左路线之苦,心有余悸,并深谙政治的潜规则是宁左勿右,所以,宁愿选择站在“左”的一边。丁玲“左”的姿态也有给周扬看的意思,周扬把她打成右派,并阻挠她平反,她现在就故意表现得“左”一点,完全避开右的嫌疑。此乃矫枉过正。
周扬与丁玲之间的左和右,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站位问题,彼此总是要相反,要“对着干”,②那么,一个站到了左的位置上,另一个必站在右的位置上。这也部分地揭示了为什么晚年周扬站立在思想解放的潮头,丁玲成了“左”的代表;周扬开始祛魅的时候,丁玲开始复魅。他们的左和右,其实已经不是由左和右的本质性内涵所决定的了。而且,他们的左和右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经常换位。所以,单纯把一顶左或右的帽子戴到两人之中的某一个头上,其实都是不合适的。
有一件事值得认真分析:
1980年夏天,文学界在全国政协礼堂的侧会议厅开了一个会。会上有一位英国留学生要求见周扬同志,这位留学生说,自从三十年代以来, 中国文学界就形成两派,一派挨整,一派整人。周扬同志对各个时期的复杂的历史背景做了一些说明,但是,他没有为自己辩解,没有提到后来自己也曾被整的情况。留学生问:“那么今后还会发生整人的事吗?”周扬同志答:“那不会了。”但是,紧接着,他补充说:“起码我是不会再那样做了。”停了一下,他再次说:“我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不那样做。”①
张永泉从周扬层层深入的三个“不”的回答中, 看到的是“他的诚心”,以及“出于对文艺事业的未来的高度责任感而深藏于内心的一种隐忧和不安”。②
李子云认为,他回答英国留学生的最后那句话透露出来的是,他还感到一种可能面对“身不由己”状况的痛苦。为什么他比别人多这样一层忧虑?……我觉得这是由于他长期习惯于被承认、被肯定、与周围同事“团结一致”的地位。现在他走到了前面,可能与某些同事不能再保持“一致”,这种预感使他惶恐、痛苦。③
竊认为,这三个“不”并非层层深入,而是步步后退的,这透露出一个政治家的成熟,说话留有余地,也透露出整不整人,不是他个人可以掌控的,取决于更高的权力,而在更高的权力面前,他很难保证自己不妥协——他的检讨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这三个“不”体现出来的不仅是他对于文艺事业的隐忧和不安,更是他自己身上令人隐忧和不安的因素的存在。如果他重新得志,形势一变,很难说他还会不会成为一个得力的执行者,也许只是程度有变罢。他说他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不”,而不是“坚决不”“绝对不”,他还是很难成为一个权力意志的不屈从者。
王蒙在《周扬的目光》中写到,周扬晚年已经脑软化几近失语状态,听说一个文艺方面的座谈会,立刻“目光如电”。①王蒙感慨:周扬抓政治抓文艺领导层的种种麻烦抓文坛各种斗争长达半个世纪,他是一听到这方面的话题就闻风抖擞起舞,甚至可以暂时超越疾病,焕发出常人在他那个情况下没有的精气神来。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同时,没有“出息”的我那时甚至微觉恐惧,如果当文艺界的“领导”当到这一步,太可怕了。②也许,假以时日,周扬将证明,他还是那个周扬。上帝没有给他时间去证明他还是过去的周扬,这是他的幸运。虽然以现时的成败标准来衡量,他的结局在当时或短期内被认为是悲剧,但以超越的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他最后的形象得以如此光明地定格,是应该欣慰的。
周扬子女的说法很坦诚:“父亲晚年又回归到他早年的人道主义者的立场上。……他身上悲剧的根源,也许有对领袖的迷信、对文艺界领袖位置的追求。以我的理解,其实父亲自始至终也没有获得真正的心灵上的解放。”③
他的结局的悲剧性倒是知他与罪他者共同承认的。悲剧性在于他做了检讨,却并未在政治上达到检讨的目的,反而在真理上失去了同志的敬仰,徒令掌权者得意而同志者尴尬,可以说是双输。他一生在政治上差不多是常胜将军,晚年却在政治策略上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这是他自己很难容忍的,他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此。
“‘文革后,周扬见风使舵,看到大气候已经不利于左的思想的存在,于是便紧急刹车,把自己的宝押在‘往右倾斜上来……”④结果却证明,他押错了宝。
关于周扬晚年的反思解放是否真诚,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是真诚,另一种认为他押错了宝,深自后悔,但又骑虎难下,因为他的反思和解放有了大量拥戴者,就是说,别人拥戴的,正是他所后悔的。他更在意的不是真理,而是意识形态的话语权,“中国的日丹诺夫”的地位。周扬生命的最后几年经常流泪,李洁非写:“有人说那是忏悔的泪水,我却还从中读出了渐渐褪去茧皮、重新变得鲜嫩敏感的心灵。”①又怎知那不是委屈、懊悔的泪水?再者,流泪是脑软化的病征,也许什么都不说明。
周扬的一生,也是被政治与权力异化了的一生。晚年的周扬,尽管痛加忏悔,但在深入骨髓的政治意识、权力自尊面前,其忏悔又是有所保留的。故而当许多人在为他的真诚致歉所打动的同时,也另有一些与他有关的受害者,仍在为他的冷漠态度而不满。因丁玲一案受到牵连,被打成反党分子,长期流放新疆的原中宣部秘书长李之琏曾经这样谈及:平反回京后,他曾与周扬同住中组部招待所,散步时常碰见,周扬竟毫无表示。在李之琏看来,周扬的“态度恶劣透了”。周扬对丁玲、胡风等人,似也并未尽释前嫌。②人性中的忏悔与救赎是连在一起的,没有真诚的忏悔,就没有真正的救赎,也没有真正的解放。从“反右”到“文革”,多么巨大的政治灾难,但灾难过后,这个民族的内心依然在回护,充其量以形式上的道歉为准绳。如果没人逼迫,有些人就假装没事人。这是多么可悲的集体无意识!当初在打倒、批判时,是何等触及灵魂;现在道歉时,却尽量不触及灵魂,甚至不触及问题的本质。这就很难保证悲剧不再重演。
丁玲说:“他给王蒙这些与他不相干的人道歉,但是他给我道歉了吗?给艾青道歉了吗?给萧军、胡风道歉了吗?”③
事实上,萧军接受了周扬的道歉。尽管,在1979年的文代会上,当周扬说到“文艺界的春天来临了”时,萧军在下面大喊:“周扬同志的春天,就是我的冬天。”刘再复提到的丁玲和萧军走上前去清算周扬,应该也是在那一时期。但是,一旦萧军感觉到周扬的道歉是真诚的,他还是非常大度地原谅了他,并由衷地敬佩他。
艾青也接受了周扬的道歉,并给予谅解。他说:“1979年我的右派问题平反了,周扬眼泪汪汪地向我道歉,说我被错划右派,他是有责任的。我马上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俱往矣。他已经承认了错误,就得给他改正的机会。苦也吃了,罪也受了,这本老账簿子,扔掉算了。这样做,整人的人和被整的人,都会轻松起来。”①
艾青还对文艺界宗派矛盾的延续表示担忧:文艺界刚出现稳定的局面,现在看起来,宗派矛盾又要浮出来了。宗派斗争,说穿了就是权势之争,文艺界的问题,就是宗派的问题。这棵宗派大树,经营了几十年,根深蒂固,要想彻底解决,是很难的。文艺界有些人,结怨太深,我这个人是不记仇的,不算老账,也不会立新账。②高瑛不同意艾青做《中国》编委,就是怕再卷入宗派是非。
高瑛写道:艾青在电话里告诉丁玲说:“周扬来看我,说1957年对‘搞错了他有责任。他还是有检讨精神的,我回答他说‘俱往矣。”丁玲说:“艾青,你也太宽大了,我可就做不到。”艾青放下电话对我说:“不宽大又能怎么样,也不能惩罚他21年吧?”③
艾青是真正的“俱往矣”,丁玲做不到,她没有艾青那么宽宏大量。因为放不下,丁玲自己也无法真正地轻松起来。周扬其实也有所道歉,但不是丁玲所要的道歉,所以,她不承认。丁玲所要的道歉没有那么简单,她要的是不折不扣的认罪,是要按她的口径,像小学生认错一样说:我错了。
王友琴的《“带了个好头”:红卫兵道歉》中,申小珂表示:不能因为打人的红卫兵未曾道歉而自己也不做。他说:“只有这样做了,我们才有真的自由了,我们才真的轻松了,我们才和程璧、莫平、雷力(也是该校负责人之一,1968年被迫害致死)、姚淑禧、刘桂兰——有了真切的关系。”④这就是艾青所说的:整人的人和被整的人,都会轻松起来。⑤
该文还写道:
要指出这些信在道德上的意义。道歉还是不道歉,对这两个写信人来说完全是自由的选择。外界沒有给他们压力要他们道歉,而且由于很多红卫兵至今不道歉,反而会给这些道歉的人造成相反方向的压力。他们二人也都不住在北京,远离当年受到迫害的老师,连人们常说的“人情债”都可以不必担心。他们写信,也全无获得名利好处的可能性存在,因为他们已经退休。申小珂和胡滨两位是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自觉自愿地写了这些信的。只有在自由的情况下作出的选择,我们才能用纯道德标准来衡量以及赞扬。他们在自由的情况下作了道歉和忏悔的选择,正因如此,这是很道德的行为。①
他们对道歉有很理性的认识。从他们和老师同学交流中可以看出,他们的道歉不是仅仅出于一时感情冲动,也不对别人煽情。②
道歉还是不道歉,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怎么设定道歉的内涵意义,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他对道歉有很深的理解。③
如果被道歉者能够用这样的胸怀去对待道歉者以及道歉这件事,一切也许就不会那么逼仄。道歉,必须在自由的情况下做出,才具有道德的意义。忏悔,是人在上帝面前的行为,谁也没有权力强迫一个人忏悔。对道歉的人大度,对不道歉的人也要大度。中国是一个缺少宗教精神的国度,许多人不懂得恕道于人于己的重要。
不谈恕道,至少为了使自己舒服一点,有些话丁玲也大可不必说。人老了,胸怀应如宽缓的河流,丁玲的发言方式却显示,她还是一个刺猬型的人,还是不会低调承让,还是那么争强好胜、令人忌讳。
有人这样回忆丁玲:辞世前她谆谆对她的亲人说,她的追悼会不要治丧名单——不要某某某(指当时作协的一位主要负责人)参加。因为那位写过几篇赫赫大文严厉批判她的人,至今未向她道歉。④这让人想起鲁迅的一个也不饶恕的精神。
丁玲老年除了辩诬情结,其实还有个讨伐情结,她在旧账新账里摆脱不出来,随时准备言语讨伐。丁玲的讨伐情结是辩诬情结的过度延伸,正如真理过度就是谬误,丁玲的辩诬情结发展为讨伐情结,也会走向反面,把自己“异化”。诚如王轶在论述丁玲的辩诬情结时所说:“辩诬”平反是合理而必须的要求,但“辩诬情结”的自主性膨胀及其情绪性特点又确实对丁玲的个性自我形成了遮蔽。①
有一年丁玲到天津,柳溪作为天津作协党组负责人和当年丁陈反党集团成员的身份去看望她。“谈话中,我劝她抛弃以前的仇恨,与周扬取得和解,但她奉行鲁迅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斗争哲学,一定要让周扬说出他当年斗她是出于个人报复,而周扬至死也不肯说这句话,因此,两位老人的宿怨,就无法解脱了。我看到丁玲同志的态度如此坚决,也不敢再劝,我想,她的感受深,而我和周扬的交往少,自然没有她那种切肤之痛,所以我就不便多劝了。”②
杨澜在对王光美进行访谈时,感悟到:当历史的受害者有胸怀去担待起拯救者的角色,旁观者会发现人生的大船需要两种燃料才会走得稳稳当当,那就是王光美赐予《杨澜访谈录》的礼物:和解与宽容。王光美说:“我不想去追究,因为如果我追究的话,这个人就要倒霉了。”……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曾被关在荒凉的大西洋小岛上27年,受尽了三位看守的虐待。当1991年他就任总统时,他的一个举动震惊了整个世界——邀请这三名前狱方人员到场。当年迈的曼德拉缓缓站起身来,恭敬地向看守们致敬时,在场的所有来宾乃至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他说:“当我迈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狱中。”③
这种超越性的人性力量,就是恕道。
对待道歉,不能斤斤计较于某一种形式。就算别人不道歉,也不要耿耿于怀,给人一个缓和的台阶,一个以实际行动道歉的机会。以实际行动来道歉,比世故的言语道歉可取。道歉又怎么样呢?周扬对丁玲不无道歉,不依然抓住丁玲的历史问题不放吗?这也在客观上说明:不是所有的道歉行为都代表内心真实的反思和悔悟。
牛汉谈文坛往事:1981年春节团拜,“周扬握着我的手说:牛汉呵,我对不起你,我错了,让你受苦了,我向你全家道歉!边说边流泪。”④周扬去世,牛汉去八宝山送别,严文井说:“你去干什么?!周扬当面会痛哭流涕,第二天照样整你,在延安就这样。”①艾青也说他(周扬)今天痛哭流涕,明天照样整人。②
艾青说过:“1979年我的右派问题平反了,周扬眼泪汪汪地向我道歉,说我被错划右派,他是有责任的。”③艾青明知道“他(周扬)今天痛哭流涕,明天照样整人”,还是表示:“俱往矣”,“老账簿子,扔掉算了”,④ “不记仇,不算老账,也不立新账”。⑤这样的“难得糊涂”,是多么可爱可贵。只有这样,宗派主义的根才可能铲除。
丁玲不仅不会“难得糊涂”,而且经常抱着高度警觉的怀疑主义态度。
她说:冯雪峰是一个受得起委屈的人,勇于承认错误。如果人家对他表示一点点自我批评或检讨,他就会被感动,不会去计较人家的检讨是真是假。⑥
显然,她对周扬与冯雪峰的和解以及冯雪峰对周扬的原谅是很不以为然的。
周扬1979年5月1日写于北京医院的《致友人的一封信》记叙了他与冯雪峰之间的和解。⑦
周扬看望冯雪峰的时间是1975年10月中旬,雪峰去世三個多月之前。
郑育之详细写过她去看望冯雪峰时,冯告诉她这件事的情形。①还有好几个人在纪念文章里写过,这说明冯雪峰对此看得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冯雪峰临终前最欣慰的一件事情。所以,在周扬走后,他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篇寓言《两只锦鸡》。的确,这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而是文艺界的事,在冯雪峰看来,文艺界团结有望了。当时,丁玲刚到山西五个月。
冯雪峰是1976年1月31日去世的,当时“文革”尚未结束,他只能是含冤死去。1979年4月4日,冯雪峰平反,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筹备冯雪峰追悼会,周扬的《致友人的一封信》写于5月1日,应该是应时而写。冯雪峰的追悼会因故推迟到11月17日才举行,周扬参加了追悼会。同一天,《人民日报》发出冯雪峰为二人和解所写的寓言《锦鸡与麻雀》。这说明,周扬心里,与死去的冯雪峰是真正和解了。
周扬以党性来衡量人性,认为丁玲有“污点”,内心存有某种轻视,所以,即便知道自己有错,也不愿向她道歉。周扬对冯雪峰则始终敬重。周扬对冯雪峰的真诚,就是建立在人格尊重的基础上,认为冯雪峰比较公道,对自己的错误有所检讨,不落井下石,不存心诬陷。据友人的回忆,在“文革”中,“四条汉子”遭批判时,雪峰总是解释说:“我一点也不正确,左联时期我是决策人之一,应该负主要责任。当时大家都很天真幼稚嘛。至于在解放后我的遭遇,‘四条汉子可能起了一点作用,但是起不了决定作用。”②冯雪峰以前就愿意从大局出发做出让步,1957年,“他在会上承认了反对周扬的事实,不仅是迫于形势,也出自一番真情,即希望与周扬搞好关系,从而作好工作。”③以前,周扬对冯雪峰也比对丁玲肯定:1957年,批判丁陈的第四次会议,周扬提到了他和丁玲的关系:解放后,丁有进步,顾大局。……丁的缺点错误,当时我也看到。……后来感到,丁的态度不对,雪峰好。①
冯雪峰比丁玲宽广,顾全大局。冯雪峰对周扬是从纯真良好的愿望出发,不怀疑不深究。从冯雪峰的《两只锦鸡》可以看出,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和解,是胸怀大度的证明,是令人自豪的事情。萧军与周扬的和解亦然。但这假如发生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则很难具有此种意味。周扬与丁玲和解,比与冯雪峰困难。因为她的性格,也因为她的性别。
出席丁玲的研讨会时,陈登科说,我和丁玲同志这次都住在鼓浪屿疗养所,我们两个人经常吵架,吵架时我对她说:“你们是老一辈了,要为我们这一辈和下一辈留下好的传统,什么是好的传统呢?就是怎么团结一致。”她就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要乱说。”我们文艺界要讲团结,我们文艺工作者之间有多大的意见不能交换呢?过去打过我们的人,骂过我们的人,卡过我们共产党的人,我们现在不是还要和他们讲团结?我本人是当兵的,和国民党打过仗。我们现在也和国民党讲团结,不仅国内的要团结,国外的也要团结,所有愿意和我们交朋友的人都要团结,而我们共产党人对共产党人互相有不同的见解,甚至是几十年的事,不能坐到一起,开诚布公地谈谈,求得和解,这就值得我们深思,我们连自己都团结不了,怎么去团结别人呢?这岂不是空话吗?我对丁玲同志说,首先你们要留下一些遗产,这遗产就是团结的传统。②
冯雪峰着眼的,就是陈登科所呼吁的团结的大局,就是老一辈文艺工作者为下一辈留下的遗产:团结的传统。即便这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也值得肯定,因为,有了良好的愿望,才可能有良好的现实。而丁玲却说冯雪峰“不会去计较人家的检讨是真是假”,言下之意是他老天真、易被蒙蔽,居然看不出“人家的检讨”是假的。这显然是对冯雪峰良好的愿望不予认同。
如果二人还要共事下去,《两只锦鸡》所反映出来的冯、周和解也许就是暂时的了。若假以天年,冯雪峰也许会看到:分歧是必然——周扬还是周扬,冯雪峰还是冯雪峰,如井水还是井水,河水还是河水。所以,用只是从时间上成立的最终结论,来代替对二人关系的盖棺论定,也许是不准确的。但这都是假定、或许而已,现实是冯、周最后和解了。和解是美好的,又何必以一种不以为然去怀疑和推翻它呢?
丁玲有时之所以糊涂,就在于该糊涂的情形下,她偏偏特别聪明,聪明得毫无益处,“难得糊涂”的境界便离她远去了。
非常了解文艺界的胡乔木说:“文艺界一些人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可调和,一说起来就充满仇恨。”①周扬与丁玲之间的不可调和,大概是文艺界最大的不可调和了。
丁玲对“调和”有过深深的渴望。1984年11月28日,《中国》创刊招待会,阳翰笙未参加,1984年11月30日,丁玲写信给阳翰笙说:
我不能不引起一些感慨。五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应该很好地回溯一下。我们同志,我们许多老战士,都是把自己整个的一生放在革命事业上的。我们为革命胜利欢喜过,庆祝过。我们在几十年中,为革命吃过苦,我们理应有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现在常常会感到中间有一层膜?我们应该团结得更紧,一致向前。在党的艰难时期,我们三十年代的老党员更应高举团结的旗帜,为党的新的任务而战。为什么我们反不如五十年前在敌人的刺刀下那样亲密?你的为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何况我们都为着同样的命运而咽下过同样的苦汁(我是直到今年才得到彻底平反)。我们,包括许许多多同志,我们都应当互相多给予一点感情、一点鼓励、一点谅解。这次招待会,我很想我们大家老一代的同新的几代人共同聚会,促膝谈心,真可惜未能全到。②
丁玲的感慨简直有些沧桑,“五十年前在敌人的刺刀下”能够亲密合作,革命胜利了,却变得水火不容,到死都水火不容!症结在哪里?纠缠不休的恩恩怨怨其实都是皮毛,根本上,都是一些可悲的卒子,都是政治文化的牺牲品。
可惜,到死都执迷不悟:
1985年9月11日下午,刘白羽看望住院治疗的丁玲。
丁玲说:1957年作协党组扩大会闭幕后,我走的时候,周扬跟我说过两句话,第一句话:以后再也没人叫你同志了,你有什么想法?1957年那个时候,我当然无话以答。第二句话:我看,还是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他很得意呀,他胜利了嘛,我是失败者嘛,我是反党集团、右派分子嘛!
刘白羽说,周扬现在得了脑软化症,说话很吃力,有人去看他,他还常常流眼泪。
丁玲说,天晓得,你要是不得脑软化症,那还是你笑到最后你笑得最好,我顶多只能翻身么,我还有许多遗留的问题在那里么,你没有啊,可惜你脑软化了。说罢哈哈大笑。①
此时,周扬已经接近植物人了,丁玲依然纠缠于往日的恩怨。对于生命,丁玲缺少某种觉悟。太多的斗争、太多的运动,使人性异化成了狼性,锻造出了没有悲悯的一代。悲悯是一种境界,悲悯心是双向的,懂得对他人悲悯的人,才能够对自己悲悯,才能够使自己的生命得到超度。
丁玲笑到了最后,但她的“哈哈大笑”太刺耳了,以至于让人感觉她笑得一点都不美。丁玲的笑让人联想起本·拉登死时,在美国的徐贲写的一篇文章:《“在坟地上跳舞”是不得体的》。②就算是受害者,在加害者“坟地上跳舞”都是不得体的!真希望丁玲能意识到这一点。这是一种生命的觉悟,这种觉悟包含着对自我生命的体恤,因为死亡是具有共通性的人类宿命,每个人都可以从他人看见自身,体恤他人的死亡,就是体恤自己的宿命。
有论者指出:在人际关系问题上只要涉及到原则上的是非,重要的还不是对策略的考虑,而应该是对真理的坚持。丁玲因为对周扬的失望和怨恨,在许多重大是非问题上,陷入了意气用事的对着干的境地,流露出了相当明显的宗派情绪,因而常常放弃了对真理的理性的探讨,给人们留下了左的印象。①
一个人因探讨真理而败北是光荣的,相反,如果一个人到死还摆脱不了人际斗争思维、政治斗争思维,还在对试图探讨真理的失败者得意地大笑,这个人就活得太没有觉悟了,缺乏知识分子必要的正义感。
瓦尔特·本雅明说:“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显而易见,在1914-1918年间经历了世界历史上最重大事件的这一代人身上,经验贬值了。也许它还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难道人们没有注意到,有那么多的人是沉默着从战场归来的?难道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们可资交流的经验非但没有丰富,反倒变得贫乏了?十年之后,从泛滥成灾的战争书籍中倾泻出来的绝不是可以口口相传的经验。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经验从来就不曾被摧毁得如此彻底:戰略经验被战术性的战斗摧毁,经济经验被通货膨胀摧毁,身体经验被饥饿摧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摧毁。当年乘坐马拉街车上学的一代人如今伫立在旷野的天穹之下,除了白云依旧,一切都已是沧海桑田;白云之下,天崩地摧的原野之上,是渺小、羸弱的人的身影。”②本雅明论述的是欧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价值失范,中国历经“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政治文化何尝不是摧毁了人们的价值系统,而只剩下政治实用主义。所以,必须寻找一个稳定可靠的价值体系。
唯有真理,是人文价值的终端,是价值评判的最高标准。1957年9月12日,罗烽在呈给组织的材料中写道:“在真理面前牺牲,我是心甘情愿的,让我不清不白地倒下,实在痛苦,因为毁的不是渺小的个人,却是真理。”③罗烽、白朗夫妇在1957年进行了不屈的抗争,他们留给文坛的为真理而抗争的声音是应该被铭记的。
综观大大小小的文坛斗争,可以发现,尽管都摆出真理在握的样子来互不相让,实际上却并非为真相而争,而是为意气而战。恶性的互激,只能说明人性的褊狭和价值的失范。如果根本没有真理可言,也无所谓公正、公道、正义,而只有革命名义下的极端个人主义;如果都不是好东西,而狗咬狗总有输赢,谁输了都是活该,愿赌服输,没什么好同情的……对这一切的研究将是多么虚妄、虚无!这种研究的无价值、无意义感,甚至会使人陷入历史虚无主义。那么,作为一个研究者,又将如何打捞自己?
只有确立真理的价值标准,才能进行自我拯救。在一个政治体制和文化结构之中,他们(研究的对象)无法跳出个人是非恩怨利害,作为后世的研究者,也无法对具体的事情一一充当判官,但是,真理的标准是永远不可撼动的。如果不坚持真理,就没有了评判的依据,也没有了价值观的保障。
丁玲最后觉悟了。她一生中写下的最后一行字是:“你们大家高兴吧,我肯定能成佛。”后来对秘书说:“我早成佛了。”她对“成佛”的解释是:“以后什么事都不管了,只寫我的文章,这还不是成佛吗?”①丁玲的“不管”,就是“放下”的意思,包括恩怨的“放下”。
令人欣慰的是,关于丁玲对周扬的最后的态度,同样出自王增如,还有另外一个说法:
那一年(指1984年)的深秋,丁玲筹办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为了更充分地体现“五湖四海”的办刊宗旨,她提议聘请叶圣陶、冰心、周扬、胡风当顾问。……周扬却迟迟没有联系上。丁玲找到作家协会秘书长张僖,张僖告知周扬生病,正住在北京医院里。丁玲对我说,你准备一个录音机,等周扬同志好一点了,咱们一起去北京医院看望他,顺便听听他对办《中国》的意见,回来把他的讲话整理出来,发在《中国》创刊号上。
我一直期待着这次丁玲和周扬的会见,却终未实现。后来张僖告知周扬患的是脑软化症,不宜说话。后来又有人说,周扬已经成了“植物人”,没有知觉,完全靠药物维持。
丁玲听到这个消息,沉默良久,然后说,我病危时,可别抢救我,我不想当“活死人”。②
这至少说明,在与周扬的关系上,丁玲还有与已成定见的晚年形象不同的另一面。作家是一个拥有饱满灵魂的人,如果丁玲只是像批判者所指出的那样,怎么可能写出那些优秀的作品?
丁玲生前的是非恩怨,甚至在她死后还在继续,她的后事中,家属坚决不同意治丧委员会名单列上周扬的名字,其实,周扬此时已成植物人,已经为丁玲的死做不了什么,列名也并非他自己想要的。但是,从丁玲曾打算去医院看望周扬,并请周扬做刊物顾问这一点来看,丁玲对周扬,似乎不到陈明坚持的周扬不能上丁玲治丧委员会名单的程度。既然能上丁玲主编的刊物的顾问名单,而且是丁玲请他上的,怎么就不能上治丧委员会名单呢?可见,此举体现的未必是丁玲本人的意志。
在丁玲的后事中,不符合丁玲意愿的事不止一件。
王增如回忆:
1986年1月,胡风的追悼会在死者故去七个月之后终于举行。但此时丁玲的健康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去参加,她只能送一个花圈寄托哀思。她从报纸上电视里阅读收看了追悼会的新闻之后,感慨地说:“我死后不要开追悼会。开那个会没有什么意思,许多想来的人来不了,不想来的人还得来!”①
可是,丁玲的后事中,陈明坚决要求为丁玲开追悼会,为此不厌其烦地找领导。可见,有些是非恩怨的情意结并非全在丁玲身上,包括与周扬关系的最后定格。袁盛勇指出:“丁玲晚年的言行和思考中也带有些许功利性和突兀性色彩,在我的感觉中,这恐怕是跟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有关。所以,丁玲思想中的某些卑俗得不可理喻的层面或因素,并不能完全属于她自己,她思想中的罪人不完全属于自己。”②
丁玲晚年对周扬晚年影响不大,“晚年周扬”却严重地影响了“晚年丁玲”。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晚年周扬”的形象,决定了“晚年丁玲”的形象,那是一个刻意与“晚年周扬”相反的形象。“晚年周扬”对“晚年丁玲”的影响,集中于丁玲的历史问题上,并因历史问题而放大了道歉问题,周扬应负主要责任。但丁玲晚年性格和人格中的弱点,也是导致二人晚年关系恶化的一个重要因素。
《博弈圣经》中文明的定义是:文化进程里恩怨游戏的终结就是文明。可悲的是,这种文明,他们是以死亡的方式获得的。这不能不说是某种革命人的悲剧。
【责任编辑】 于晓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