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伤痕

2018-11-21 03:08周齐林
鸭绿江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大脚稻谷米饭

周齐林

1

大地一片荒芜,村庄上空被一股哀悼的气息笼罩着,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长久的暴晒,大地的肌肤爆裂开来,呈现猩红的内里,那抹猩红又慢慢演变成坚硬的灰色。午后的阳光潮湿、闷热,微弱的风像一尾蛇在村庄里四处游弋着。饥饿瘟疫般蔓延到了方圆十几里的村庄。祖母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前的石凳上,阳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脸像一张单薄透明的纸,皮肤深处的血管清晰可辨。祖母抬起头,长久的饥饿、炙热的阳光在她脑海里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她低头的瞬间,洒落在地上的毒辣的光线立刻变成了一摊猩红的血。在长久的凝望里,鲜红的血瞬时变成了一朵耀眼的梅花。

日复一日的饥饿吞噬掉孩子原本调皮的天性,他有气无力地伏在母亲的身上,陷入睡眠的深渊里,硕大的头顶在干瘦如柴的身体上,像极了一棵豆芽菜。孩子绳索般挂在母亲的肩膀上,细长的手臂随着她偶尔的移动晃荡着。孩子哭闹着睡去,十几分钟后,又在饥饿中醒来。一声刺耳的啼哭,迅速划破母亲适才难得得来的一丝宁静。母亲忽然想起孩子刚出生时,饥饿的孩子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地含住她饱满多汁的乳房,刺耳的哭声就立刻弥漫着母性的光芒,四周静谧而又温馨,一阵温润的风由远及近地吹来,拂在红润的脸上。此刻,母亲饱满的乳房早已干瘪下垂,像墙角上悬挂着的那条晒干的丝瓜,鲜嫩多汁的瓜囊已被炙热的光线蒸发殆尽。

整个村庄陷入光线灼热的白之中,笼罩着大地,隐藏在树梢的蝉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仿佛是在为整个村庄的命运呼救。

母亲静静地安抚着怀抱中的孩子,青筋暴露的手轻轻拍打着孩子,孩子似乎慢慢安静了下来。她坐在午后的门槛上,眼神呆滞涣散。不远处的小路上,灰尘弥漫在半空中,迷迷蒙蒙,仿佛一团烟雾。她正低头看孩子时,眼前强烈的光线忽然变得黯淡,在她身上投下一个阴影,她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花衣裳的中年妇女从弄堂走过,出现在她面前。花衣裳女人的眼神聚集在她手中的孩子上。她目无表情地看了花衣裳女人一眼,重新又低下了头。孩子怎么瘦成这样。花衣裳女人明显被眼前这个骷髅般的孩子给震住了。你家几个孩子呢。她说屋子里还有四个呢。花衣裳女人走了几步又迅速退回来,对她说,你明天去村里的碾米房做事,我是新来的村妇女主任。她还来不及感谢,花衣裳女人就走了。炙热的光线在她眼底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血液沿着血管的方向加速奔跑着,她抱着孩子来回在屋内踱步,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希望之花迅速在她体内绽放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母亲欣喜若狂,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喜悦,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日头渐渐落了下来。暮色苍茫,在村庄西边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的映衬下,母亲的脸盘灿烂如花。

舂米房里温热,时而有一阵风透过窗格子吹进来,裹着丝丝凉意。在磨盘的碾轧下,稻谷迅速褪去金黄的外壳,呈现出饱满白皙的肌肤。母亲久久地望着大米,眼底放出异样的光来。有两三年,她没亲眼见过这满竹筐的大米了。一粒粒饱满晶莹的大米,左右着整个家庭的命运。米,是母亲的救命稻草。

从清晨一直忙碌到薄暮时分,母亲学着一起劳作的妇人的模样,把一些残余在磨盘里的大米藏到衣服最里层事先缝补好的口袋里。一粒大米里隐藏着生的希望,孕育着生的生机。母亲感觉自己像螞蚁觅食一般,把一粒粒大米搬到简陋干净的洞穴里,积存起来。

一周后一个落雨的深夜,夜色漆黑,屋外寂静无声,只听见雨水掉落在地发出的啪嗒声。母亲把所有的孩子召集在一饭桌旁,尔后小心翼翼地紧闭每一扇窗户。稻草上沾满了灰尘,积年的稻草质地变得柔软,全身还残留着一丝金黄的色泽。她用灶台边缘放着的火柴点燃了手中揉搓成一团的稻草。灶台的火迅速燃烧起来,火舌吞吐着,舔舐着沾满黑色灰尘的铁锅,米饭的清香伴随着阵阵热气蒸腾而上,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裹挟着米浆的蒸气不时把锅盖顶起来,锅盖偏移了一点方向,转瞬却又被另一旁的蒸气恢复到原有的位置。锅和锅盖的边沿留下一道道细长的白色米浆。五个孩子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米饭的香味从鼻尖沁入心扉,他们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喉咙里的口水上下吞咽着。

没有菜。母亲只在米饭里放了一小把调味的盐。五碗米饭盛放在泛黄的桌子上,在屋顶昏黄灯光的映射下,像一小堆金子,释放出耀眼的光芒。五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饭碗,不停吞口水的喉结上下移动着。赶紧吃吧,吃慢点。她终于发出了口令。五个孩子得到了允许,迅速伸出细长的手臂,抢过米饭,几乎是狼吞虎咽一扫而尽。只有最大的孩子听她的话,忍着内心的冲动,细嚼慢咽着。待最大的孩子吃完半碗米饭时,桌边的四个孩子早已把饭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不约而同地歪过头,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的样子。众多目光的聚焦下,他停下了手中的碗筷,把香气弥漫的米饭推到了她的面前。妈妈,剩下的你吃完吧,你都没吃。孩子的举动不由让她感到一阵意外和惊喜。她接过碗筷,吃了几口,看着五个孩子渴望的眼神,又重新把米饭匀到了四个碗里。这回,几个孩子缓慢地咀嚼着,他们用手把碗中的米饭一粒粒放入嘴中,尔后细细咀嚼,回味着米饭在舌尖回荡的味道。待几个孩子睡了,她独自坐在灶台边,把锅盖边沿那一道道细长的白色米浆刮下来,放进嘴里。她轻轻闭上眼睛,薄薄的絮状的白米浆慢慢在她舌尖融化,化作丝丝缕缕的甜味。

一个月后,母亲终于欣喜地发现,几个孩子脸上慢慢有了一丝血色。 母亲当年怀抱中形销骨立、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孩子是我的父亲。

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当母亲再次怀揣着一小裤兜米,一脸谨慎假装着若无其事地出门时,被守在门口的门卫堵了个正着。门卫像是早有预谋一般,他一脸严肃地把母亲叫进门卫室,然后搜查她的衣服,他第一个动作,手就伸向了母亲装米的袋子。母亲瞬间感到了恐慌,她浑身颤抖着,几乎要哭出声来。这件事要是被逮着,传出去,她就完蛋了。看着母亲孩子般苦苦哀求的表情,板着脸的门卫嘴角露出了一丝阴险猥琐的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门卫使了个眼色,示意母亲往小房间里走。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母亲把求救的眼神投向门口,转瞬,像是上苍保佑一般,她心底感到一丝惊喜。恰好是村妇女主任走过。怎么还不走?村妇女主任问了一句。母亲没吭声,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你想干什么?村妇女主任像是一眼识穿了门卫的把戏,厉声呵斥了一句。母亲就这样再次摆脱了困境。

五十多年过去,沧海桑田,这些记忆依旧如此鲜活,鹅卵石一般裸露在河床上,并在时间的河流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样一个日子镌刻在我祖母的记忆深处,那一粒粒在暗夜里被月光照亮的米饭,像酒酿,在时间的发酵下,慢慢弥散出岁月的浓香。许多年后的今天,每当年逾八旬的祖母跟我讲起这一天,她黯淡的眼神总是瞬间被某种东西照亮。在祖母眼里,这一天弥漫着重生般的意义,每当六月的这天来临,祖母总会在门前的土地上插上三根香,一脸虔诚地鞠三个躬。门前正对着宽阔的土地,土地上是一望无垠的稻田,六月的稻田里正弥漫着阵阵稻香。这简单的仪式承载一份真挚而厚重的感怀。没有这一天,就没有我们整个家族血脉的传承。她是在祭奠已经去世多年的村妇女主任,也是在向一粒粒大米致敬。

2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的腰身,一望无垠的稻田在夕阳的映射下呈现出璀璨的金黄。成长了一季的稻谷,集体以静默的方式等待着农人的收割。整个大地弥漫着稻谷的气息,在烈日的曝晒下,金黄饱满的稻谷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阁楼里被遗忘的镰刀,重新被拿出来,被打磨得闪闪发光。年幼的我站立在三亩等待收割的稻田前,束手无策。母亲拿着镰刀,马不停蹄地收割着矗立在眼前的稻谷,额头上爬满细腻的汗珠,豆大的汗珠滑落下来,湿透了她的衣衫。

与我年龄相仿的阿鲁在被收割完稻谷的田野上来回飞奔着,他家的六亩半稻田,在他父母和三个年长兄弟的劳作下,一周半的时间就完全收割完毕了,一粒粒金黄饱满的稻谷此刻静静地躺在他家的晒谷场上,灼热的阳光聚焦在一粒粒稻谷上,吮吸着它们体内的水分。

乡里人咬紧牙根把打谷机的木板踩得飞快,田野里四处弥漫着打谷机发出的轰隆响声。稻谷收割上岸,一串串金黄的稻穗在打谷机的剥离下,一粒粒璀璨金黄饱满的稻谷迅速脱落在地。细长的稻穗是一粒粒稻谷的栖息之地,从朝夕相处聚集在一起到一粒粒滚落在地,对于一粒粒稻谷而言,这意味着长久的分别已经开始。金黄璀璨的色泽是成熟的象征,而成熟则往往意味着颠沛流离、远赴他乡。一粒稻谷的流浪是从收割的那一刻开始的。

半个多月的肆虐,黄昏时分,整个大地像是经过一场浩劫,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喧嚣了一个月的田野顿时变得寂静无比,一只覓食的麻雀嘴里衔着一根稻穗从半空中飞过,留下一个弧形的剪影。晒干的稻草被一根火柴点燃,微弱的火光在风的鼓动下,变成熊熊火焰,并迅速蔓延到四野的边际,浓烟环聚成一个圆形的柱子,朝天际缓缓飘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处梧桐树上栖息着的乌鸦发出凄惨的叫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林林,文文,手脚快点,我们把墙角的这一片稻谷收割完,就回家吃饭。母亲弓着腰,挥着手中的镰刀,一边杀禾,一边对我们说。

田野上空荡荡的,晒干的稻草散落在田地的各个角落,整个村庄,只剩下我家的三亩稻谷还在风中摇曳着。母亲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手中的镰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沉甸甸的稻秆应声倒地。一整个下午的收割,三亩稻田远远望去,只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年幼的我和哥哥站立在晚风中,直起身子站立在稻田里,蓬勃生长的稻谷迅速把我们淹没。面对着这三亩仿佛一眼也望不到边的稻田,年幼的我们露出厌烦慌乱的情绪。这样杀禾,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去呀。我和哥哥异口同声地抱怨着。一旁的母亲叹息了一声,没再吭声。镰刀落在稻秆身上,发出的咔咔声悬浮在耳尖。

一个村庄里,几亩稻田没收割完只是一个家庭的事情,别的人家不管不顾。然而现在,整个村庄只剩下我家的三亩稻田残留在无边的田野里,金黄黄一片,立刻就成了整个村庄的事情。它们如此醒目,立刻吸引了整个村庄人的注意。它们拖了村庄的后腿,让他们脸上蒙羞。好稻谷啊,每一粒都长得这么饱满。有人从我家稻田的田埂上路过时,自言自语似的丢下这一句话。一排排站立着的稻谷像是受到首长的检阅一般,一阵凉爽的风吹来,立刻笑弯了腰。也有不少村里人说着不好听的话,就剩这家没收割完了,这家人整天都干吗去了。他们扛着铁锹,嘴上咬着一根水烟斗,高高在上,却又漫不经心地朝我家的稻田看了一眼,蹦出一句话,尔后朝田野深处走去。

太阳完全落到了山坳里,光线慢慢隐退,天终于黑了。稻田里的蚊虫一下子多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嗡嗡声,老鼠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它们在田埂和草丛里自由穿梭着,寻觅稻田里残留下来的谷子。

母亲终于上岸了,年幼的我和哥哥紧跟其后,在渐暗的天色里往家的方向走去。不远处的村庄,炊烟缭绕,犬吠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母亲走了不远,忽然她掉转方向,走入另一亩稻田的一隅。母亲像是听到了细微的呼救声。在空荡荡的稻田里,有几株稻谷被遗忘在那里,母亲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咔嚓一声响,返回我们身边时,她手里多了一大捧饱满金黄的稻穗。稻穗上结满一粒粒金黄的稻谷。这几株被遗忘的稻谷,肯定是调皮的孩子干了一天的农活,觉得累了乏了,心底急着回家,夜色中没了耐心,胡乱应付着,匆匆留下这几株稻谷。反正家里今年大丰收,这几株不收割也不碍事,管他呢。孩子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向晚的风中奔跑起来,他们蹦蹦跳跳,以此来表现短暂脱离农忙之累的欢愉。大人们一下子看穿了孩子的心思,正欲张嘴骂人,却又突然翻转了念头,想着年年有余,剩点就剩点吧。宽阔的稻田里就剩下这么几株。调皮的孩子、粗心的农人把它们丢在了黑夜里,收割的乡里人渐渐上了岸,往村庄深处走去,一阵阵晚风袭来,剩余的几株稻谷集体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呐喊、呼救,引起收割人的注意。收割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最终还是越走越远,它们发出的声音太小。收割的人不懂一株稻谷的心思,一株被遗忘的稻谷也不明白一个农人的心思。我朝更远的方向张望,看见一亩稻田里,总剩下那么几株稻谷,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独自面对着即将来临的黑夜。

沉沉的黑夜终于降临。被遗忘的稻谷淹没在夜的深海里。半个月前,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稻谷聚集在一起,一起抗拒着夜的降临,夜风袭来,它们在黑夜里窃窃私语,彼此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浓重浩瀚的夜因为有这么多伙伴的陪伴变得习以为常,就像死亡。昏沉的夜色下,我隐约看见猖狂的老鼠在它们脚下逗留,尔后又从它们身边一蹿而过。这加剧了它们内心的恐慌。此刻,被晒干的稻谷静静地躺在宽敞温暖的谷仓里,被遗忘在田野深处的那几株独自面对着属于自己的寂寞与恐慌。

一茬茬稻谷在酷暑中走向成熟,走向季节的终点。稻谷深处埋藏着季节的声音,季节里的风水雨露滋养着一株株稻谷,稻谷集体以璀璨的金黄向即将流逝的季节致敬行礼。收割稻谷,就是在收割一个个季节,村里人在年复一年的收割中,感受到自己的喘息声变得愈渐浓重,灵活的指关节变得笨拙。他们越来越感到,哪里是他们在收割稻谷,其实是稻谷在收割他们。

从田野深处走出来,一步步走向开阔的泥路,再转身回头往一望无垠的田的里张望,我家还未收割完的三亩稻谷矗立在一个角落里,仿佛一件新衣服上显眼处的一个补丁,凸显在那里。黑夜降临,在空旷的田野里,我想,我家的那三亩尚未完全收割的稻谷一定也感到了恐慌。我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一捧稻穗,拎在手里把玩着。

到家时,年幼的我看见爷爷蹲在墙角等着我们。他一看见我们就缓缓站立了起来。自从去年重病后,爷爷的行动就变得迟缓笨拙。爷爷步履蹒跚,身体显得有些摇晃,仿佛一个趔趄就会重重地摔倒在地。他重新在昏黄灯光下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我把手中拎着的弥漫着浓浓田野气息的稻穗递给了端坐着的爷爷。怎么还拎回来呢?爷爷嘟噜了一声。别人家稻田里剩下的忘了收割的几株,被妈妈给看见了。爷爷哦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转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在无边的时光的荒野里,爷爷其实也是一株暂时被遗忘的稻谷。爷爷年逾八旬了。这些年,与他同龄的一拨人都一个个离开人世,走进泥土深处,这一茬人,只剩下爷爷孤独地面对着整个尘世。都走光了,我也该走了。喧嚣的夜色里,年幼的我看见爷爷叹息了一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往最里屋的房间走去。

夜渐渐深了,父亲从远方打来电话,说寄来了一千五百块钱,叫母亲一定雇一个人帮忙收割稻谷,不要累坏了孩子。其实父亲是更担心年迈多病的爷爷,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母亲多日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3

次日,母亲叫来了大脚帮忙,村里的人有什么忙不过来的体力活或者农活,都会叫上大脚。大脚人忠厚老实,力气大,干活不偷懒,村里人都喜欢叫他。当然,这份喜欢里还隐藏着一丝怜悯。大脚他父母去世得早,三个姐姐早已嫁人,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对于这个唯一的弟弟,有心无力,自然也无暇看管。没人看管的大脚一时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饥一餐饱一顿,四处游荡着,四十多岁了,依然没讨老婆。父母去世时留下来的两亩稻田,大脚自己耕种了几年,没了耐心,慢慢变成了一片荒蕪,杂草丛生。无人照管自生自灭的稻田隐喻着大脚荒芜的人生。地质肥沃的稻田荒废着,村里人看着可惜,跟大脚签订了一个口头协议,地交给他们来种,每年年底给他五包稻谷算是租金。杂草丛生的地在农人的细心照顾下,又变得生机勃勃。农忙时节,沉甸甸的稻谷压弯了稻秆,承租的村里人站在田埂上,笑弯了腰。

没种田的大脚,却全身弥漫着泥土的气息,他没有离开稻田半步,每到农忙时期比一个种了田的农民还忙碌着。这像是一个巨大的反讽。这是一个慢慢习惯靠卖力气为生的人。他骨子里使不完的力气隐喻着他生命力的蓬勃。他正当壮年。在广阔的田野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独特,他把打谷机的踏板踩得飞快,打谷机长久运转发出的轰隆声,让隔壁稻田里收割稻谷的人备感惊讶,他们一边笑着,一边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这抹笑容深处却藏着一丝嘲讽。没爹妈的孩子就是可怜。隐藏在稻田深处收割稻谷的老人看着不远处大脚汗流浃背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

年复一年,大脚以这样一种方式深深融入到整个村庄,等整个村里的人与他熟络了,有一天收割完稻谷,从裤兜里把工钱结算给他,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打量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尔后看着他沿着返家的路慢慢融入无边的黑夜里,心底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然发现他是十里之外那个村子的人。

远远地,我就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朝田地里走来。母亲说那就是我们雇的大脚,一天八十块钱,管吃不管住呢。因为脚大,村子里都叫他大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脚。看到大脚,我内心感到有点忧伤。我指着大脚的样子暗暗问母亲再过十年大脚老了,干不动力气活了,谁来养活他。我那时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年龄,略谙世事。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她反而用一根稻草敲了敲我的额头,说,所以你呀,要好好读书,不然像大脚一样,一辈子卖力气活。身材魁梧的大脚胡子拉碴,头发显得又脏又乱,背微弓着,一说话,一排沾着黄色渍汁的牙齿暴露在眼前,口气因为长期抽烟弥漫着一股臭味。人到中年的大脚,活得像一个乞丐。索性他还比较壮实,身子骨里还有一些力气。

大脚干农活吃苦耐劳,深得村里人的喜欢。一米八几的大脚饭量和酒量也大得惊人。下地干活前的那一顿早饭,大脚要喝三碗水酒,外加四碗米饭,碗是两个巴掌大的大碗。母亲和我们看着他大碗喝酒,一脸担忧,喝醉了还怎么干活。大脚看出我们一脸的疑虑,放下碗,拍着胸脯说道,尽管放心,水酒我喝两斤都不会醉。

大脚的到来,使三亩看似苍茫的稻田在我们眼中忽然变得渺小起来。看着他那一双大脚把打谷机的踏板踩得飞快的样子,年幼的我和哥哥也顿时来了劲。两天时间,到次日黄昏,三亩稻田就被收割得一干二净,一株稻谷也没有被遗忘在稻田里。稻谷被装进蛇皮袋里。我数了一下,总共三十六包,还有一包小的躲藏在一个角落里。我扛着这一小包稻谷走在大脚前面,他肩扛着两包沉甸甸的稻谷。年幼的我扛得有些吃力,在跨越一条小水沟时,一个趔趄,我差点连人带谷摔倒在弥漫着阵阵臭味的水沟里。关键时刻,大脚伸出肌肉横凸的右手,把我稳住了。他狡黠地朝我一笑,又一把把我手中的那一小包稻谷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加快了前行的脚步。大脚的力气和壮实的身体把年幼的我给深深震住了。看着大脚矫健沉稳的步伐,我初次见他时的那丝怜悯迅速变幻成一丝羡慕和一抹敬佩。

黄昏时分,夜幕低垂,母亲在厨房里马不停蹄地忙碌着。作为大脚在我家这两天最后的晚餐,母亲准备得十分丰盛。两盘新鲜的血鸭,鸭子是家里养的小料鸭,田埂上刚刚摘下的新鲜的毛豆炒牛肉,炖了大半天的猪蹄,海带肉丝汤,等等,菜浓郁的香味从厨房里满溢而出,吸引诱惑着嘴馋的我们。那个晚上,大脚的食量让我惊讶得捂着嘴,一壶三斤装的水酒被他喝得一滴不留,喝完酒,他又吃了三碗大米饭。爷爷和母亲担心他喝醉了,叫他今晚就在阁楼的小房间里住下。大脚站起身,打了一个饱嗝,言语利索地说,老周,你太小看我了,这点酒量难不倒我。大脚收了工钱,夜幕下,与爷爷一起坐在长板凳上抽了根烟,尔后站起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吃饭时,爷爷看大脚的眼神显得异常复杂,他似乎从大脚如此惊人的胃口里,看到了自己即将腐朽的肉身之躯。他从幽远的思绪中缓过神来,猛地吸了几口烟,呛人的烟味使他剧烈咳嗽着,一声紧接一声,喉结上下起伏,像有一条蛇缠绕在这个部位,上下攀爬着。他从碗里拿起一块弥漫着香味的猪蹄,试着咬了几口,松动坍塌的牙齿又迫使他放了下来。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早已步入而立之年,年幼时在田野里的那个担忧已经应验。那个盛夏的午后,我从乡镇的卫生院走过,母亲突然跟我说,以前帮我们打稻谷的大脚得了肝癌,现在正在里面住院呢。我让母亲稍等片刻,转身进了卫生所。走进病房,抬头的一刹那,我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曾经如此魁梧壮实的大脚,如今瘦得变了模样,颧骨凸出,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形成一个深坑,仿佛命运的深渊。案上的保温瓶里盛放着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米饭,米饭一旁的小碗里是刚刚熬好的鸡汤。几只苍蝇在米饭上空盘旋着,不时俯冲下来,又盘旋而上。他把米饭端起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小撮米饭放到嘴里,又把碗放下了。米饭在嘴里咀嚼了良久,最后在半碗水的服送下,他才把那几粒米饭吞咽而下。没一点胃口,不想吃。他再也吃不下了,青筋暴露的手颤抖着,手中的碗筷差点掉落在地。你不是很能吃吗?现在怎么变怂了。有本事你端起碗来把我吃掉。碗里剩余的米饭似乎在一旁无声地嘲讽着。在阵阵热浪之下,米饭迅速变味,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馊味。当年大脚大碗喝酒大碗吃饭的场景长久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与此时此景,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这是现实的讽喻。恶疾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一刀刀剔除了他身上结实的骨肉,只剩下一副皮包骨的躯体。

我在医院待了一小会儿,起身要走,大脚见了,艰难地欠起身子看着我下楼,两只暗黄瘦弱的手举起来,缓缓朝我挥舞着。

当初,他一次扛着两包沉重的稻谷在田埂上走得飞快,此刻,他疼痛得吞咽不下一粒米饭。一粒米饭就轻而易举地把他难住了。一粒粒米饭硌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左右为难,进退两难。米饭无声的嘲弄只不过是惯用的激将法。一粒粒米饭是他生命的援兵,然而援兵却被深深地搁浅在半路上。以往,一粒米饭从嘴巴通往肠胃的路途看似短小,如今却变得十分漫长起来。

一粒米饭的事情,看起来是一件细小的事情,却是命运攸关的大事情。地上的蚂蚁为了把突然发现的一粒白米饭顺利搬入洞穴之中,冒着随时命丧脚底的危险,在布满灰尘的小路上上下下颠簸流浪。在时光的巨流里,人何尝不是一只蚂蚁。

和母亲从医院回到家里,天色已近黄昏,父亲抽着纸烟,蹲在墙角等着我们。墙还是那一堵墙,人却换了一茬。父亲蹲在以前爷爷蹲的位置。他们的屁股印重叠在一起,变得模糊,难以辨认。你蹲在那里干吗,这么大一个人。母亲埋怨着说。蹲在这里好晒太阳呢。父亲老了,像一个孩子。父亲已经好几年没种田了。生命的寒意开始渗透到他的骨头深处。几十年了,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不偏不倚地落在这一截墙上,丝毫未曾改变,阳光下的人却都饱经沧桑,变了容颜。

4

吃完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母亲叫我提点香蕉苹果,明天去看望下年逾八旬的外公。次日我骑着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来到十里外的外公家,外公撑着拐杖,蹒跚着朝我走来,他一边喊我,一边张嘴说着,林子,回来了啊。外公坐下来,就露出一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他用生满老茧的手指着两条瘦弱不堪的腿说,这里好疼,痛起来一阵一阵的,像针扎一样。去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外公没想到,这些年疼得令他窒息的痛却是来源于他熟悉的一粒粒稻米。弥漫着毒性的重金属镉通过一粒粒米饭进入外公体内,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他日渐苍老的躯体,加速着他的衰老与死亡。

火车意味着未知的未来,无线延伸的铁轨把我们的视线带向远方。火车站贯穿着外公所在的整个村庄。年幼时我和哥哥经常会跑到外公家看火车,喷发着白雾呼啸而去的火车在我们年幼的心底弥漫着神话和梦幻一般的色彩。火车的存在,让寂静的村庄变得喧嚣热闹起来。六月的乡村,晨曦微露,年幼的我和哥哥紧跟着挑着一担子西瓜的舅舅,坐上小镇上的火车,前往几十里外的县城卖西瓜。车厢里,挑着农产品去县城的村里人挤满了车厢,整个车厢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泥土气息,西瓜、香瓜、南瓜、冬瓜、豆角、稻谷,占满了车厢的每个角落。村里人脸上挂着兴奋的表情,期盼着脚下的农作物能在县城卖出一个好价钱。渐长后,我经常早早地起来,走上十里路,乘坐火车去县城读书。后来,小镇的火车站被废弃,热闹的村庄一下子陷入寂静之中。外公所在的村庄很快又变得热闹起来,一个冶炼厂在火车站旁拔地而起。浓浓的烟味透过硕大的烟囱排散出来,阵阵风吹来,烟雾顿时弥漫了整个村庄。在黑夜的掩护下,高浓度的工业废水被秘密地倒入河流之中,这些废水里含着高浓度的重金属镉和铅。河流是大地的血液,村民们用它们来浇灌水稻和哺育农作物。五年的抗争与举报,冶炼厂终于被关闭,村里人心底懸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地来,他们感觉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种地吃饭了。然而,恶魔却隐藏起来,暗暗露出狰狞的面孔。村里人辛辛苦苦种出的稻谷,经过烈日长久的曝晒,剥去金黄的外壳,灯光下的大米显得晶莹而饱满。他们日复一日地吃着这一碗碗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饭,健康的肉身却一点点坍塌萎靡下去,直至晕倒在地。黑夜里,他们抚摸着自己日渐衰老的身躯,心底感到恐慌,不知所措,目不识丁的他们搞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村里卖豆腐的李猛被诊断有高血压性肾病、慢性肾衰竭第5期、软骨病等,苦苦挣扎三个月后,油尽灯枯,撒手而去,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外公,土地成了他眼底最值得信赖的东西。这一辈子,外公靠种地、种瓜、种豆角、种包菜,哺育着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夕阳西下,望着眼前的这一片土地,他就回想起自己这一辈子弓着腰在田地里劳作的一幕幕。他也曾几次尝试着离开土地,找亲戚朋友借钱做生意,但总是血本无归。做生意,让他深陷在绝望的深渊里。外祖母劝他不要异想天开,还是在家好好种田,过踏实日子。外公挣扎许久,觉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最终又回归到了土地。只有厚重的土地不会骗他,这是他最坚实的臂膀和依靠。大地敞开宽厚温暖的怀抱,迎接着他的回归。你怎么对待怎么耕耘这片土地,它就会怎么回报你。年幼时,外公经常跟我说的这句话在我内心深处划下很深的印记。外公很争气,他一心一意耕耘着手中的土地,施肥、浇灌、杀虫、锄草,他像照顾婴儿一般伺候着这一片土地。干瘪的土地在外公的拾掇下变得肥沃无比。土地也没有辜负它,细长的豆角、又大又甜的西瓜、晶莹饱满的稻谷在夏风的吹拂下摇曳着,集体弓着身躯向他致敬。在这片土地上,外公感觉自己像国王一般,指挥着千军万马。

外婆去世,儿女一个个成家后,年迈的外公依然种了两亩地的稻谷。母亲和姨妈每逢佳节去探望他,看着他在地里忙碌着,总是劝他好好歇息一番,不要再折腾。外公闲不下来,他说,不在地里折腾一下,他晚上睡不着。似乎,土地成了年逾八旬的外公精神上的唯一依靠。

一瞬間,外公唯一的依靠也化为泡影,他精神上的那堵墙顿时坍塌在地。外公坐在木板凳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弥漫开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始终也没想到,依靠了一辈子的土地吃了一辈子的稻谷,却最终要了他的命,给了他致命的威胁。那些稻谷依然堆满了暗房,去碾米房一趟,褪去外壳的大米放在手掌心,颗粒饱满,色泽鲜艳,但米中却含着魔鬼一般的重金属镉,它们乔装打扮,藏匿在大米之间,像卧底一般,随时准备发动攻击。深夜,暗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我听见外公抚摸着那一袋袋稻谷,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临走前,我去超市买了五袋新鲜的大米给外公,叮嘱他一定要吃这个米。暗房的大米还是拿去烧掉吧。外公舍不得烧掉。村里人许多人舍不得烧掉,就像自己孕育出来的孩子,再穷也舍不得抱给别人家一般。昏黄的灯光下,村里人在与一粒粒稻谷的凝视里,仿佛又看见了自己耕种时流下的一滴滴汗水。村头的米婶舍不得扔掉这些镉大米,背着儿媳妇偷偷用镉大米煮饭,被儿子发现后,又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你这老不死的,要想死你就早点去死,别在这里害人。在难听的骂声里,米婶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默默流着眼泪。这是她自己耕种下的稻谷,像我的外公一般。我忽然想到一个成语,饮鸩止渴。在一颗稻谷一粒米饭里,我清晰地看见米婶的艰难处境以及对往日岁月的深沉怀念。

夜幕降临,告别外公,我骑着自行车穿透稀薄的黑夜往家的方向匆匆赶去。昏黄灯光映射下的稻田一片荒芜。我忽然又想起 1962年6月12日,这个祖母铭记一生的日子。同样是一片荒芜的景象,两个不同的时代,的确给人不一样的苍凉与绝望,或许后者更甚。骑经外公的那两亩地时,我停下车,在田埂上默默抽了一根烟。夜色逐渐把我淹没,我摁灭烟头,在微凉的夜风里,匆匆踏上了归途。

几天后,我踏上了返回异乡的路。母亲蹒跚着步履,一直把我送到小镇的车站。临上车前,母亲三番五次地叮嘱我,在外面一定要按时吃饭,千万不要喝酒。母亲说,一个人一辈子吃多少碗米饭都是有定数的。你不能吃多也不能吃少,你不能马马虎虎草草应付,你一定要耐心地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碗每一粒米饭,细嚼慢咽。你怎么对待一粒米饭,它就会怎么对待你。母亲朴素的话语里,蕴含着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人生哲理。在颠簸的生活里,我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在异乡,我不断地辞职,又重新入职,为了赢得一份稳定的饭碗,我经常换来换去,变更着不同的工种。这些年在异乡欠下的那一顿顿米饭空缺着,已经无法弥补。时光不能倒流,我不可能再次回到从前的时光,去弥补一顿顿米饭。清晨醒来,胃部传来的阵阵间歇式的刺痛告诉我,多年前积累下来的无数次空缺已经逐渐成为我生命健康的一种巨大隐患。

车启动了,母亲不停地朝我挥手,嘴里喊着,千万记住娘的话,好好保重身体。远处的风袭来,吹乱了母亲鬓边的白发。在疾驰而去的大巴上,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想起年逾八旬的外公的经历,年迈不能耕种的父母亲以及漂在异乡的自己,我蓦然发现我们都成了没有土地的人,一无所依。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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