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我国医疗剧在经历了2016年的沉寂后,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回暖,医疗剧作为行业剧的主要类型之一,多年来积累了不少文本,其剧集立意的内在价值以及“医疗”问题本身的社会影响力,都奠定了其重要的地位。本文不同于以往医疗剧的研究模式,而是将医疗剧从母题构成的角度研究,如此一来就涉及了比较文学主题学、民族学、叙事学、美学等更宽广的研究领域。此外,选取日本的经典医疗名剧进行比较研究,也是考虑到了中日之间的地域贴近性和文化相似性,对我国医疗剧的发展路径突围也具有直接的启示。
“母题”作为一个舶来词,在中国各个艺术门类的研究尤其是早期文论之中,并没有与之在意义上相类似的术语。而且“母题”更偏重于叙事,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都呈现出一种诗化的风格,或是“弱叙事化”的形态,这难免使中国对于母题的研究起步较晚。直到1922年胡适先生在他的《歌谣的比较的研究法的一个例》一文中首先将西文中的“motif”一词译作“母题”。“motif”一词,最早可能出自德国学者科勒尔之手,因适用于民间故事分类研究而被民间文学研究者广泛应用,而西方关于母题研究,认可度最高、影响最为深远的莫过于美国民俗学家斯蒂·汤普森,他在《民间故事分类学》中对“母题”做了如下定义: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然而,从实用的角度出发,斯蒂·汤普森所建构的母题体系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
斯蒂·汤普森母题体系的建构主要是来源于他于1932~1937年间所著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六卷),通过搜罗大量口头流传的神话、传说、故事和叙事诗歌,从中提取母题两万余个,按二十三个部类编排。其工作量虽然极大,也为母题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归纳性资料,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
首先,书中的母题取材于东方资料较少。比如中国神话中流布广泛而且形式多样的补天母题、射日母题、始祖卜婚母题等,在该索引中都未能得到体现,说明其包容性不足。
其次,其编排存在问题,且过于繁杂。例如,神的婚姻与神的动物帮手、信使、斟酒人、魔术师等都被笼统地归为“神的相互关系”(A160);A815是“地球立在乌龟背上”,A844又是同类的“地球立在动物的背上”,A815与A815.1“地球立在一只飘浮在原始之水上的蛇的头上”应为并立的逻辑关系,而不应是不同层级的关系。
第三,母题层级关系与其对母题的定义矛盾。汤普森认为母题是故事中“最小”的成分,“最小”就意味着不可再分,但《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的母题存在层级关系,这也就代表着某些母题依然可分,如A类是神话母题,其中包含近三千个子母题,且这些母题总共分了五个层级,所以,关于母题的定义,还有待考量。
第一,母题应当分层级。汤普森虽然对于母题的定义存在一定问题,但他在《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归纳梳理的方式是十分必要的,母题的层级划分对于母题研究的系统化和随时间的扩充上都有着重要意义。
第二,母题体系应当交融。中西方由于历史、地理、文化等原因,相同艺术门类之间所包含的母题也不尽相同,这就导致了各自的母题体系在内容上存在局限性,因此,作为理论层面对母题本体的研究,应当中西合璧,从世界的、民族差异的角度来进行研究。此外,对于特定文本的母题分析,也宜跨母题体系来看待问题,这样视角方能更加开阔。
第三,用母题研究文本时的母题选取要视其在研究对象中的价值而定。例如“人”这一母题,如果放在《我们诞生在中国》这种探讨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关系的影片中来分析,是恰当的,但是如果放在普通剧情片中来看,这一母题显然范畴太大而不能契合重点,因而也就失去了研究的意义。下文对于中日两部医疗剧的母题比较研究亦是如此,所选取的母题也都是与医疗或医疗事件本体相关的某些母题。
《长大》是最新一部国产医疗剧,2015年年初上映,改编自zhuzhu6P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一群意气风发的80、90后医大学生在仁华医院外科实习过程中的故事,这部剧代表着国产医疗剧发展到现阶段的样态;而《白色巨塔》则是日本医疗剧中的佼佼之作,是2003年西谷弘导演的日本电视剧,并且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有了同名小说和电影,该剧通过大学医学院的医疗事件和外科主任在选举中的贿赂行为,揭露了医学界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黑暗面。从艺术价值上来看,《白色巨塔》显然比《长大》更胜一筹,原因可能是多样的,下文将从二者的母题构成切入,通过母题构成的比较来探讨母题对于医疗剧优劣的影响。
关于母题研究的角度,尹建民在《比较文学术语汇释》中提及了三方面,分别是纯粹母题、人物母题和情境母题。母题研究最初始于文学,但由于其意义的广延性,也适用于其他艺术门类。作为电视剧的文本研究,本文也将从母题研究的这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纯粹母题可以局限在民族文学和国别文学的框架之内,也可以跨越民族和国别的界限,对各民族的传统文学和神话传说中的母题进行清理式的研究,如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生死” “离别” “相思”等,因此纯粹母题的概念比较大而具有概括性。
《长大》和《白色巨塔》在纯粹母题的涉及上是比较相似的,都含有“生—死” “守德—失德” “医治” “过失”等母题,之所以这样,是由医疗剧的行业剧特性所决定,这也是医疗剧的吸睛之处。但值得一提的是,纯粹母题选取的一致并不意味着二者在旨趣营造方面相同,一是由于纯粹母题的概念大,层级高,其下属的子母题必然呈现多样化的态势,因而也就会生发出无限的可能;二是由于二者在相同母题的表达方式,如情节节奏、视听传达等上存在差异,因而带给欣赏者的情思体验也不尽相同。例如,关于“过失”这一母题的呈现,《长大》中是因为一个配角人物的实习生因为贪玩手机导致弄错了血液样本,险铸大错,反倒诬陷他人,但不出两集的电视剧,就完成了从“过失”事件的开始到该实习生被逐出医院的事件,这一过失,没有铺垫,解决仓促,且仅仅影响了一个配角人物的命运,此般设置没有将“过失”这一母题的潜能发挥出来。而《白色巨塔》中的“过失”母题,则直接关系到了大段情节的铺陈和主角的命运,剧中财前五郎忙于权力斗争,其高超的医术和身居高位让他开始膨胀,这为铺垫,这使他一意孤行,出现误诊却盲目自信地相信自己的诊断,从而导致了患者的死亡,而在剧集的后半部分,由这一“过失”引发的法律纠纷则成为了叙事主旋律,并贯穿起了结局。二者孰优孰劣自现之。
医疗剧由于其题材的特殊性,在几十年的发展演变中也形成了独特的人物母题,从主要人物来看,有“医者”母题、“患者”母题,且“医者”母题下又可细分。下文主要通过对中日两部电视剧人物母题的定量分析来进行研究。
1.主要人物构成
下表是《长大》和《白色巨塔》两部剧主要人物构成的对比。
表1:《长大》和《白色巨塔》的主要人物构成
从主要人物母题的构成来看,两部剧在医者、患者和其他角色的人物设置比例上基本相当,但其实在人物设置尤其是非医非患的其他人物上,其构成差异较大:《长大》的其他12人中,除了一个记者、一个女主的前男友外,其余10人均为实习生父母,而《白色巨塔》的其他12人中,有医者家属、记者、律师、情人等多种人物身份。所以,在主要人物的母题构成上,《长大》的人物重叠量大,人物区分度不高;而《白色巨塔》人物区分度大,个体参与叙事的功能性强。
2.医者形象构成
“医者”母题是医疗剧母题最不可或缺也是极重要的组成部分,医者包括医生和护士,结合众多医疗剧来看,医者形象大致可分为正面、反面共六种类别,这些类别彼此间存在交集,且正反之间可以出现转变,总结如下:
表2:《长大》和《白色巨塔》的“医者”母题构成
相较而言,在“医者”母题上,《长大》正反势力较量不平衡,且从性质上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面人物,圆形人物少,唯一正反兼具的人物还是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且该剧总体人物弧光较弱,大跨度的转变基本没有,甚至还存在一些“废角色”;而《白色巨塔》正反势力冲突性强,反面角色势力的强大使得戏剧张力得以增强,圆形人物众多,人物转变和性格的成长较为丰富,且将原小说中叙事功能较弱的人物进行删减与合并,全剧没有一个“废角色”,总体在医者形象的塑造上较为成功。
3.“医患同体”母题的差异
医疗剧中往往有一些人物形象同时承担医者和患者的双重身份,形成一种“医患同体”的母题。“医生”和“患者”这一对看上去有些对立性质的身份,却常常在各国医疗剧中进行融合。医疗剧正是通过这些个体间的身份转换,传达出医患间相互理解、医际间相互包容的旨归。然而,《长大》和《白色巨塔》在“医患同体”母题的挖掘深度上却有所差异。《长大》中的周明是仁华医院大外科主任兼导师,但却因为颈动脉狭窄导致脑供血不足,几乎要告别手术台;刘志光则是三年才考入仁华医院实习的寒门学子,却因为一次意外接触了HIV病毒,但他们两个人的疾病都仅仅是身体上的疾病,是一种表层的、单维度的疾病。而《白色巨塔》中医术高超的财前五郎的病却是双维度的,一方面,他确实在结局患上了肺癌,另一方面,他的这种疾病也是思想上的病,是利欲熏心的迷失,是权力斗争的痼疾,也是仁心不在的沉沦。由此可见,“医患同体”作为医疗剧中较有特色的人物母题,是值得深挖和玩味的,这方面国产剧还需要多点思考。
纯粹母题是一个个彼此有交集的空间,人物母题是一个个点,而情境母题则是丰富空间场域和串联各点之线。《长大》和《白色巨塔》两部剧中存在一些共同的但呈现方式不同情境母题,也有彼此分别使用较多的情境母题。
1.同类情境母题中的差异
“成长”母题,从《长大》这个剧名来看,本身就是一个关乎于“成长”的故事,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实习生的成长,剧集主要塑造了叶春萌、陈曦、谢南翔、白晓菁、刘志光、张欢语、李琪等医学院实习生的形象,讲述他们在实习生活中的成长,张欢语和李琪由于犯错离开了医学院,这是这一阶段成长的失败,但却收获另一种人生的成长,他们作为配角人物,这样处理无可非议,但其余五个主要人物,三个富二代成长的动力不足,叶春萌虽然有自己的奋斗,但常常通过男友导师周明得到了很多便利,成长的借力太多,寒门学子刘志光本应最能体现“成长”母题,但最后却死于无关医学的意外,寄托着戏里和戏外期待的“成长”就此夭折,不得不说是该剧处理的失败;二是导师的蜕变,但剧中这种蜕变跟医疗本身关联不大,主要是对情感的认识有了进一步地深入,偏离了医疗剧而滑向了情感剧。《白色巨塔》的“成长”母题处理则更令人信服,财前的成长是欲望的攀爬与崩塌,里见的成长是坚守医德下的舍弃,柳原的成长是隐忍之后的呐喊,佐佐木儿子的成长则是家庭变故后责任的担当,而这些“成长”都是围绕医疗展开的,是行业剧的应有之义。
“灰姑娘”母题及变体,《长大》中的叶春萌可以看作是“灰姑娘”,她与老师周明相恋,境遇发生了极大改变;刘志光则是典型的“灰小子”,但入赘豪门失败未能完成逆袭;“灰姑娘”母题的一个子母题是“继母”母题,其继母原本是极其恶劣的形象,但白晓菁的继母却反其道而行之,虽然刁蛮但不乏真爱与温柔,这样处理可以说是一次不错的创新。《白色巨塔》中除了有财前和柳原“灰小子”的形象,还有左枝子“反灰姑娘”的处理,她不依附于男人,不接受包办婚姻,而是以一种女性意识崛起的姿态勇敢地面对世界。
2.《长大》中较多的情境母题
“特里斯坦”三角恋母题,这一母题源自《亚瑟王之死》,基本模式是一男一女相爱了,但是其中一人和另外一个人或物有所牵连。这个“第三方”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抽象的阻力。《长大》中的人物关系网实际上就是情感网,几乎所有主要人物都处于情感的纠葛之中。
表3:《长大》中“特里斯坦”三角恋母题呈现
此外,依附于情感的纠葛,也衍生出了大量“情感误会”“嫉妒”等母题,这使《长大》成了披着医疗剧外衣的偶像剧,主治医师和实习医生的感情线索被过分地夸大。医疗剧中杂糅入情感的元素无可厚非,但医疗剧要想真正地发展壮大,还是应该在自身独有的地方立故事,在内涵的挖掘上做文章。
3.《白色巨塔》中较有特点的情境母题
“金枝王国”母题,源自弗雷泽的《金枝》,地中海沿岸的原始部落对首领有一种看法,认为部落首领和自然界的繁荣昌盛取决于首领的生命力,当首领精力衰落时,应当杀死他以继承其智慧和力量。“金枝王国”母题实际上意味着一种权力的更替。《白色巨塔》中东教授是即将退休的“老国王”,而财前则是想要与“老国王”决斗并取而代之的“勇士”,二人的斗争主要集中在前半剧集,财前对老教授从心有敬畏到言语攻击,从明目张胆地坐到老师的座位上到真正将老教授的位置取代,一步一步完成了权力的更迭。而从电视剧片头来看,前半剧集是东教授带领查房,后半剧集是财前带领查房,通过医院这一有代表性的画面诠释了“金枝王国”的母题,但此“王国”的换代,不过是将医院引向了更黑暗的深渊。
“浮士德”式沉沦与“通天塔”式欲望。“浮士德”母题的模式是人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换得片刻的权利和富贵,但是最终必须要偿还自己欠下的债,“通天塔”母题则关乎人类无穷尽的欲望,此二者在《白色巨塔》中是缠绕而生的。财前五郎本姓黑川,为了改善境遇并,入赘财前又一,改名换姓,又利用其财力贿赂鹈饲教授,逐步攀登上“白色巨塔”的高峰,但物极必反,正当不可一世的财前在黑暗的医疗体制中春风得意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癌症让他所有的权势和前途都化作梦幻泡影,欲望的魔鬼终将取走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虽然这两个母题主要是围绕主角财前来展开的,但其他众多人物也与此二母题相关,财前又一空有财富却无名望,财前杏子一心想成为教授夫人,鹈饲教授想借势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他们实际上与财前五郎都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而当后者崩塌之时,其余人便也唇亡齿寒了。《白色巨塔》的特有情境母题使其在内涵的诠释上更加深刻,直击人性之欲,直揭医疗之痛。
本文通过对母题研究的思考和对中日两部医疗剧母题构成的比较,可以得出一些具有共性的结论。
第一,母题是一个较为抽象的概念,正是通过一个个纯粹母题、人物母题和情境母题才指导形成了电视剧的相关情节脉络,进而形成一种风格或倾向,《长大》的母题构成直接导致了其医疗事件“边缘化”和故事“情感化”倾向;而《白色巨塔》的母题构成则在挖掘人性中揭露了医学黑幕。
第二,电视剧中所包含的母题不在于多,而在于准确切题,《长大》以及近两年来的国产医疗剧往往是母题杂乱,关键的医疗事故冲突与现实冲突同构,却给予浅层回应,甚至落入了情感剧、偶像剧的座架;《白色巨塔》的母题选取紧紧围绕医疗事件和医疗体制中的人物展开,故事集中而没有冗余之感。
第三,母题研究的价值在于指导创作中的母题选取和创新,虽然电视剧的母题研究是通过文本研究来探究剧中涵盖的母题,但实际创作中应该母题先行,恰当的母题选取虽未必直接决定一部剧的成功,但起码不会偏离航线太远。
国产医疗剧如果能从母题的构成的角度来构思作品,未尝不是一个创作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