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映雪
明代著名文人唐寅唐伯虎不仅文采斐然、诗画兼擅,他跌宕起伏的个人事迹也在民间广为流传,被不断地写入历代小说戏本和当今影视题材之中,可以说,唐伯虎是中国民众最为熟知的古代画家之一。
在唐伯虎“浪荡才子”形象的塑造过程中,“酒”元素发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他爱喝酒似乎已经是一个公认的事实了,当我们翻阅他的诗文集也很容易找到直接的证据——有学者统计,从周道振、张月尊辑校的《唐伯虎全集》来看,在他流传下来的近950首诗中,直接或间接涉及“酒”的诗就高达213首,其中“酒”意向直接出现达170余次。换而言之,唐寅的5首诗中,即有1首涉及酒事,这一比例不可谓不高了。
那么,唐寅有没有提到他喝的是什么酒呢?在他的诗文中,曾三次出现“石冻春”这一酒名。《题自画相如涤器图》中写道:“琴心挑取卓文君,卖酒临邛石冻春。”《自题桃花庵图》中有:“僧房一局金藤著,野店三杯石冻春。自恨不才还自庆,半生无事太平人。”而《言怀》二首中,类似的诗句再次出现:“山房一局金藤著,野店三杯石冻春。只此便为吾事办,半生落魄太平人。”此诗经后人传诵出现了多个版本,另有“僧房一局金藤著,野店三杯石冻春。如此福缘消不尽,半生落魄太平人”一说,写于《吴趋唐寅自述不惑之齿于桃花庵,画并书》长诗之中。不管其中部分词汇如何变化,“石冻春”是较为固定的说法。那么,“石冻春”可能是唐寅爱喝的酒名,以至于他念念不忘地写入诗中吗?
实际上,唐寅所提及的“石冻春”,乃为唐代开始发扬光大的一个著名美酒“品牌”。石冻春产自陕西富平,相传起源于西汉初期,就其名称而言,“冻酒”是指其酿造工艺,我们常见的烧酒是用蒸馏法提取的乙醇浓度较高的酒,而冻酒则是利用了温差原理,通过冷冻除水法提取出浓度较高的乙醇。冻酒之法早在南朝梁武帝时即见诸文献记载,于唐朝发扬光大,是根据从高昌国引进的葡萄冻酒,经国人学习改造,中国北方居民利用风谷岩洞等特殊的地理环境,最终完成了本土冻酒的创造。另一方面,“石冻春”的“春”字,则是鉴于古代酿酒往往在谷物秋收后开始,经漫长冬季的酝酿,于春天出酒开坛,冬酿春熟之酒,故名“春酒”。唐代开始,酒名普遍地使用“春”字为结尾,以地名、原料或酿造工艺为前称,如:金陵春、留都春、洞庭春、竹叶春、梨花春等。受到唐文化的影响,后世之酒也多以“春”字结尾,包括今天依然为人熟知的白酒品牌剑南春。
由此可知,“石冻春”事实上是指唐代一种产自富平的美酒,那么,唐寅使用“石冻春”来指代酒名,很可能是一种文人“用典”的文学修辞方式,并非实指。石冻春之名在历代文人的笔下频频出现,奠定了其一代名酒的美称。唐代段成式的《怯酒赠周繇》一诗云:“太白东西飞正狂,新芻石冻杂梅香。”将石冻春与诗仙李白相关联。唐李肇《唐国史补》列举了唐代的十三种名酒,其中包括了“富平之石冻春”。到了宋代,窦苹《酒谱》载:“唐人言酒美者,有富平石冻春。”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记录“酒有石冻春,富平(产)也。”王楙的《野客从书》、曾慥的《类说》皆有对富平石冻春的相关记载。直至宋人郑谷《赠富平李宰》一诗中的“易得连宵醉,千缸石冻春”一句,将石冻春引入文人的诗词典故世界,恰如同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让后人皆以“杜康”代指美酒,“石冻春”亦成了后世文人们比喻美酒的象征词汇。宋元时期,优质的石冻春酒专供宫廷和上层官僚饮用,至明清两代,陕西富平县民间还在酿造石冻春,直至民国其技艺仍在流传。但是,反观唐伯虎,他一生中大多数时光都驻足于故乡苏州,仅作小范围的江南之行,更未见文献记载曾踏足西北之地。因此,唐寅要想喝到正宗的“富平石冻春”酒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那么,唐寅所处的时代,苏州流行喝什么酒呢?
我们翻看史料可见,苏州的“小瓶酒”和“顾氏三白酒”以及苏州太仓的“靠壁清白酒”都被当时文人记录下来。苏州小瓶酒被明朝松江人顾清在《傍秋亭杂记》中列为七大名酒之一,并且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收录在李时珍《本草纲目》之中。而稍晚于唐寅的大儒王世贞亦是个好酒者,他曾作《酒品前后二十绝》评述当时全国二十种名酒,其中包括苏州的顾氏三白酒,王世贞认为“顾氏三白酒出吴中,大约用荡口法小变之,盖取米白水白曲白也,其味清而冽,视荡口稍有力,亦佳酒也”。王世贞因着个人仕途之变迁,得以访遍所及之地的美酒,而长期居住于苏州城的唐寅,想必对酒的选择的范围不得不受到了地域局限,不过虽喝不到“石冻春”,唐寅还是有其他的选择,苏州地区优越的地理环境更新了酒类的品种,古语云:“太湖水,天堂美,酿出优黄真神奇,回味三月余,香飘数十里。”江南鱼米之乡的苏州是黄酒的发祥地之一,想必唐寅乐在其中。
此外,唐寅所处的明朝中叶,江南地区经济繁盛,市民阶层的崛起带来了酒文化的发达,苏州城中的酒楼、酒家鳞次栉比,给好酒之人带来了诸多便利。然而,唐寅“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个性却使得他不善经营,往往随意予人书画来换取眼前美酒佳肴,正所谓“陶公一饭期冥报,杜老三杯欲托身”,乃至他晚年陷入穷困潦倒之境。四十九岁的唐寅在“阴雨浃旬,厨湮不继,涤砚吮笔,萧条若僧”的恶劣环境下给孙思和作《丹阳景》图,自题诗曰:“儒生作计大痴呆,业在毛锥与砚台。问字昔人皆载酒,写诗亦望买鱼来。”这时候的唐寅只能以书画勉强糊口,《尧山堂外纪》中说:“(唐寅)晚年寡出,常坐临街小楼,唯乞画者携酒造之,则酣畅竟日。”也许于唐寅而言,在成年后生活的种种逼仄与磨难下,酒不仅仅是一种消遣,更是一种消愁的良药,此时落魄的才子或已无力在意所饮之酒的品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