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润民
提起老作家侯雁北(阎景翰) 先生,我就想起与陈忠实的一段往事。这件事陈忠实生前在多个场合提起过,并戏称之为“谷口秋夜探阎家”(礼泉在西汉时曾称“谷口县”,距西安约60公里)。那是1999年的深秋,其时我在地处礼泉县城的一家国企工作,有天傍晚,陈忠实从西安打来电话称——“请你帮我找个地方,我想清静几天”。作为朋友,我当即会同一位在机关工作的热心人,按照安全、幽静、食宿方便的条件,经实地考察,最终确定了城南紧邻西兰公路的一家酒店内,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环境十分理想,陈忠实入住后十分满意。
第二天(10月17日) 晚上,我去看望他。他兴致很好,说在这里工作效率高,两天时间万把字的约稿已经杀青,西安来人刚刚取走。其时已经9点多钟,喧嚣的县城恢复了寂静,街面上的行人已经稀少。我俩走出酒店,沿着新修的环城路散步。陈忠实曾多次来礼泉采访,还认真翻阅过《礼泉县志》。我们路过凌空而起的泥河大桥,迎坡而上,到了北关与西北关交叉口——坡顶上时,我望着一排排错落有致的青砖住所,向坡道两边一指介绍说:“这里走出了陕西师范大学教授、作家侯雁北,你的老朋友、著名评论大家阎纲;还有西北大学教授、唐代文学专家阎琦,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鲁迅研究专家阎庆生……”
陈忠实站住脚,感叹说:“哦,这就是阎家什字!”他静静地环顾四周,久久地遥望着月光空蒙的九嵕山,注视着泥河深谷潺潺的流水,慢吟吟说:“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阎家书香门第的内在脉象且不论,你看这宅地风水:头枕九嵕山,足登鸡娃岭,缓坡漫道,外聚内收,半个县城的水流经此坡,这是文脉汇聚呀!”他双手叉腰,摆动着身子,长叹一声:“难怪阎家出的都是大厨师呀!”
陈忠实意犹未尽,说道:“侯雁北是咱陕西文坛一棵大树。胡采看重他,郭琦器重他。”
接着,便给我讲述了自己在文学之路上受惠于侯雁北先生的两件事情。
陈忠实说:“第一件,老蒙(西北大学教授蒙万夫,已故——赵注)在上世纪80年代送我一本论创作的书,说:咱这学院派里‘嘴儿匠’多,往往把眼镜往上一推:你应该这样写!我知道,咱搞创作的人也不是平地卧的,当听到上述指教,不便说出的话是:你给咱来一篇!侯雁北是这样的人:他既能指点该怎样写,又能来一篇。他的书名叫《文学创作:构思·结构·表达》。”
陈忠实对第二件事情是这么说的:“省作协‘笔耕’组评论我的作品,指出我的作品有禁不住自说主题的毛病。胡采拿出一本《陕西短篇小说散文选》,说你读读侯雁北的《井》。那次阅读使我的创作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井》那个年代,作家所抒写的对象,都有严格的时代规定。不同凡响的是,《井》的作者写一个风雪之夜,关中农民石火生夫妻因打井发生的风波,以及父亲石老仓、‘细锯齿’周林茂、儿子周顶立的先后出场,死井复活,土地连成一片,给大家带来了喜悦。作者戴着镣铐跳舞,跳出了自己的精彩!《井》像海明威‘冰山理论’下的实践,人物对话、环境描写简约、准确,作者把自己的情感与思想隐蔽起来,让人看到的仅仅是浮出海面的八分之一。通过把侯雁北营造的瑰丽的艺术建筑拆卸开来,窥看其中的一柱一梁,使我领悟到从生活到艺术,进入作家视野的东西应该是什么,使我感知了含蓄、凝炼的艺术卯窍。后来,我向胡采叙说读《井》的艺术感受时,胡采笑着说:‘《井》是上世纪50年代国际获奖作品,主持评奖的是苏联的一位大作家。俄罗斯文学是啥水准,被他们称道的作品,当然是上品……’”
2016年初夏,陈忠实逝世。一次相聚,侯雁北先生与我隔桌而坐,我向他叙说了10多年前阎家什字这场秋夜之谈,先生听得热泪涟涟,说:“有《白鹿原》在,陈忠实还活着!”对陈忠实死后备享哀荣,先生感慨道:“陈忠实遇上了一个好时代,社会还是进步了……他的离去,给了我们哀伤,也留给人们启示和振奋。”
我也是礼泉人,与阎家文人多有交集。那年阎纲先生回乡省亲,我追随数日,深深地陶醉于他那激扬文字、指点文学形势的儒雅干练风度。全县文化人,没有不知道阎纲先生的。我每读其简约、凝炼,诗一样的评论文章,禁不住扼腕击节,失声叫绝。
后来,我的工作调动到西安南郊,所在单位与师大家属院仅隔一条马路。我常常去拜访侯雁北老人,既读其作品,又亲聆其教诲。我觉得,他的创作思想也值得研究。他始终认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都要以文学创作为基础;文学创作的原创性、独一无二性、不可复制性,代表着文学的基本生产力。在创作方面,他指出:作者除了要遵从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外,还要克服具体文体的“难处”——也就是具体规律。每次访问,我都有所收获。
先生是极朴素的人。他没有自恃声名的矜持,世故冷漠的傲慢。他拥有的是岁月风雨冲刷后的清明,人文教养浸润了的自然。
一次,庆生笑着说:“我叔父的创作,上世纪50年代风头正健,其后因家累重、工作忙,写得很少。离休后,成了‘专业作家’,挥笔如云,出版小说、散文七八部。因不向大杂志投稿,一部分著作系自费印行(正式出版),故在省外读书界其名不彰。可以说,他是文学界的一位‘隐士’。”
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以上见闻,虽载于日记,但从未撰文发表过。欣闻《丝绸之路》杂志要刊一期“侯雁北九十华诞专刊”,特撰此篇,权作拾遗,以飨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