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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在万山,万山在铜仁,铜仁在贵州。
在这个深秋,千里迢迢跑到万山,仿佛就是为了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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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痴傻地想过,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如果我姓朱,那我取名字的话,或许最中意的就是朱砂吧。等我略略有了年纪,偶尔被人尊称的话,人们大概会叫我“朱砂先生”吧。
一直觉得,朱砂有着特别中国式的美感。譬如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那段:“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致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朱砂二字,你换个别的词试试?
有医生朋友告诉我,从他们的专业角度而言,痣,就是黑素细胞增多堆积形成的皮肤状态,苛刻点儿说,是小疾症,最起码也该是瑕疵。可是被朱砂做定语,就不一样了。怎么说呢?似乎就成了一种玲珑剔透的存在,简直是栩栩如画。
——朱砂和画,也一向结缘甚深。丹青的丹,指的就是朱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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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来,我和朱砂最日常的情谊,也就是印泥。之前用过很长时间的速干印泥,被一些书画界朋友知道了,大为鄙视。他们从不用这些个化学颜料。
“总得用朱砂才好。”
朱砂好在哪里?自是好在它的红。行家们说,它的红是火而不燥,艳而不俗,而且顶要紧的还有一个字:稳。性能稳定,效果稳固,可历百年而不变色。当然,好印泥除了用好朱砂,还得用好艾绒。艾绒取之于艾草纤维,好艾绒使印泥不易折断,便于上朱。制作过程自是讲究:先把艾草晒干,遴选出长度、弹力和韧性都好的部分,去皮,拉直,方才可用。此等艾绒和朱砂珠联璧合之后便成为上品,在宣纸的地界倍受青睐。
小说家王祥夫颇负画名,曾在随笔中多次提及朱砂。他描述自己的丹青老师朱可梅先生时如此写道:“……朱砂也要研,先把水兑进去再不停地研。研得差不多,先生说别研了,再研就坏了,然后先生再把胶兑进去。一边兑一边用笔在朱砂里蘸一蘸,说好了,或说你看这就不行。用朱砂画雁来红,画完朱先生就会把纸马上反扣过来。说这样颜色就不会往后边跑。有时候画干了,朱先生会在纸的背后再把笔一跳一跳地补些朱砂。朱先生的雁来红很好看,颜色好,但不是一大片,通透。朱先生对我说,别画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自己用朱砂也是颇有心得:“……我画红蜻蜓,是先用朱砂勾一遍,再用胭脂勾,然后用淡淡的朱砂罩一遍。和白石老人不一样,白石老人的蜻蜓眼没那个亮点,我要有,有亮点才好看,才水灵。蜻蜓的眼睛其实不反光,但我喜欢让它亮,我喜欢让它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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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竹入画中无非两种:不是翠竹,就是墨竹。也是因为朱砂才知道,原来朱砂竹也是悠久的丹青传统。这传统的缘起,据说和东坡先生有关。——想来也是有趣,一个人一旦被公认为是有意思的人,那么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就会叠加到他身上,他就会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将诸多有意思的事情汇聚一身,犹如从头到脚饰珠挂玉。
毋庸置疑,东坡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因此凡他行迹之处,总有余韵悠长的掌故。随便做道菜,就是千古东坡肉;随便修道坝,就是千古苏公堤;随便写封信,就是千古寒食帖……他这个人的一生,就是一座行走的宝库,再暗黑的磨难经了他的窖藏,都会焕发出神奇的光彩。
朱竹亦是。相传不拘一格的东坡先生,某日来了兴致,想要画竹,手边却没有墨,唯有朱砂。他便因缘际会,以朱砂为颜料,丹霞披纷地画了一幅朱竹图。有人质问:“这世上哪儿有红色的竹子啊?”他洒脱应答:“那你见过黑色的竹子吗?为什么那么多人要画墨竹呢?”
这故事让我顿生感慨:一,没有天生的传统。所有的传统都曾是当时的创新。等到这种创新被习惯了,就成为了传统。二,关于竹的作品里,翠竹大概是最无趣的。是太老实的非虚构。如果说墨竹是隽永厚重的小说,朱竹则是火焰一般的诗歌。三,这样的创意就该出自东坡先生,哪怕只是传说,也简直是太适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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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还是一味药。且看百度对“朱砂安神丸”这一药方的释义:
本方证乃因心火亢盛,灼伤阴血所致。心火亢盛则心神被扰,阴血不足则心神失养,故见失眠多梦、惊悸怔忡、心烦等症;舌红,脉细数是心火盛而阴血虚之征。治当泻其亢盛之火,补其阴血之虚而安神。方中朱砂甘寒质重,专入心经,寒能清热,重可镇怯,既能重镇安神,又可清心火,治标之中兼能治本,是为君药。黄连苦寒,入心经,清心泻火,以除烦热为臣。君、臣相伍,重镇以安神,清心以除烦,以收泻火安神之功。佐以生地黄之甘苦寒,以滋阴清热;当归之辛甘温润,以补血,合生地黄滋补阴血以养心。使以炙甘草调药和中,以防黄连之苦寒、朱砂之质重碍胃。
却原来,朱砂虽然是热烈的红,这红亦有最沉得住气的庄严和凝重。也因此,有些事物必须得用它来形容才有高贵之感,譬如朱门和朱颜——朱,是最正大最醇厚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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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万山的典籍里,朱砂是最靓丽的存在。万山的朱砂因色彩、质地和晶体状皆为上品,在唐朝时就获得了“光明砂”的美誉。
在深秋的万山,遥望着层林尽染,收集着朱砂故事,作为一枚庸碌的俗人,我的内心居然也渐生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