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床上,从床边望出去,便是水泥地的北街,集日的中午,赶集的人早散了,北街又回到了平常人烟稀少的样子。房子与房子之间在行道树后互相拥挤着,他心满意足地抽完了一根烟,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根,抽的是芙蓉王,二十四块钱一包。好烟!买烟的钱是他刚给别人刷了几天涂料赚来的。连日的暴雨将大街上的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就连井盖上的瘢痕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偶尔有年轻仔骑着电驴经过,看到他,会喊上他名字,在慢吞吞的行驶中扔下几句交谈。
他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眉毛在三年前的春节因为骑摩托车摔破了,细长的伤疤将其一分为二。左耳打了一个耳洞,带着一个银色的耳钉,太阳一照,反光就照盲了别人的眼睛,脸颊饱满,双眼皮,眼神老是在半空中飘。从毕业回到这里,整整六年,还一直飘着,像空中的云,看着漂亮,抓却抓不着。
他正等待下午的一场见面,一个女孩,长发,在镇上的移动专营店当柜台营业员。比他小的孩子都有几个了,他还单身,年过五旬的母亲非常着急,四处托人给他说媒,恨不得代替他娶了。他却一点不担心,整天跟着那帮同村的工友们喝酒抽烟吃茶打牌。作为这帮工友中学历最高的人,工友在对外宣传中,总喜欢报上他的大学毕业身份,他只是读了个民营大专,这能让女孩子对他有个好印象,也能让他无形中获得某些特权。读书人在乡野村汉中还是受人敬重的。但是,他是一个矛盾体。他并没有体面的职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反而沦落为涂料工。这项刷涂料的技能还是比他小好几岁的同村青年教他的。朋友们也会调侃他,说读书有鸟用,出来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他不还嘴,龙生龙,凤生凤,母鸡窝里出来的还想当凤凰了,简直就是白日梦。
他高中时的恋人也住在镇上,另外一条街,另外一个世界。他家在那条街有一块地皮,母亲老是念叨,说要在有生之年把房子盖上。今年初,村里由于处在饮用水源保护区,部分田地在警戒线里,被征用了,他家刚好有一亩多的地,拿到了近二十万的补偿款。母亲找三百公择了吉日,前两天破土动工,他是有点小兴奋的。北街的房子都是老宅,低矮阴暗,采光不足,住久了会得风湿病。所以,在这条街上的老汉们大多走路一瘸一拐,他们身体的某个部分变形了。
他下床,穿上了凉拖,走出门外,望着对面那家快餐店,有零星的客人正在吃粉汤。透明的柜子里是各种菜肴。这时,他才感觉到肚子饿了。母亲早已午睡,厨房里的菜也凉了,天气热,可能都馊了。于是,他决定走到对面花钱吃顿午餐。他点了一份地瓜叶,一份猪脚,还有一碗米饭。这样的搭配让他想起她。他在西安,吃的和这里完全不同,外面的小餐馆,还附赠一瓶汽水。他曾把这事在电话里说给她听。他回想她当年的模样。短发,高瘦,喜欢穿纯色的衬衫,长裤,像个健康的男孩子。听说她在城里工作,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六年中,他只遇到她一次。她变了,穿上了齐膝的连衣裙,淡色的碎花,看上去很清爽。他在拐角的茶楼里望见她,在呼朋唤友的喧哗中感到错乱,算算,已十几年了。
他吃完饭,回家躺了一会,介绍人的电话就来了。他在机关大道新开的茶水吧与女孩见了面。这是镇上唯一一家有空调的茶吧。夏季天气闷热,除了头顶上蓝白相间的天空,最多的就是让人心生浮躁的阳光。镇上的年轻人都爱到这里来,组局打牌,或者打情骂俏。
母亲曾让介绍人给女孩打预防针:“他不善言辞,不会说姑娘话。”
他要了一杯香芋奶茶,糖精的味道掩盖了芋香,甜得发腻。对面的女孩满脸雀斑,披散的长发依然掩不住她的大饼脸,他略微失望。介绍人找了个理由走了。就剩下他们面对面坐着。他低头看杯,女孩则看着低头的他,突然说:“我早就认识你了。”女孩一派少年老成,“我经常看到你踢球。”
他抬头,说:“我几乎每天都有局。你也喜欢看球?”
女孩摇头:“一般,无聊呗。”
封闭的茶吧里到处飘散着烟味,他点起了烟,抽起来,烟雾朝女孩飘过去,从鼻孔钻入了肺,钻入了胃。女孩站起来,地板有污水,她担心滑倒,走得小心翼翼:“我上下洗手间。”
她站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将一颗冒出来的新痘挤出来,挤压的快感让原本想停下来的她继续在脸上搜寻。她身材微胖,由于坐空调房,皮肤尚算白皙。她听着喧闹的男男女女的牌局,衡量着相亲对象的物质和样貌。她并不好看,但胜在年轻。介绍人吹嘘的也是这点。
这几年,她经常看到他在中学的操场上踢球,穿着六号的球衣,蓝色。经常踢后卫,有时会当守门员。她开始认清他的脸,就是从他全神贯注当守门员开始。她鼻子灵敏,隔得远远的,也能闻到汗水的味道,这汗水在傍晚的阳光下结晶,亮闪闪。中场休息时,他离她很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喘息。这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变得更强劲有力了。一条路在她面前铺开,细长的芦苇在风中摇曳,他在芦苇的那一边,很近,却够不着。很远,却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她停止了动作,拧开水龙头洗手,透明的水落在了掌心,她感到自己正赤身裸体躺在河流上,顺着水势一路往东,肚脐上生出一朵红如血的花。右手边是勤劳的农人开垦的菜地,每年的几场雨季,都会卷走几条人命,绿油油的菜叶在水底腐烂。
她关掉了水龙头,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有点佝偻,耳钉夺目。她坐回他的对面,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茶水吧里充满喧嚣的勃勃生机。
当营业员让她有一些优越感,这优越感是和镇上大部分的服装女工相对而言。下班后,她换上了一双米色的平底凉鞋,从店里走出门外,想着昨天的见面,她通过介绍人知道他含糊其辞的回答。她把放在墙角的自行车推出来。她租住在菜市场旁边的一间平房里,那是镇上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太盖的,租金便宜。
她经常骑车回到村里,给家人做好饭后,又骑车出来。在外人看来,她有着悲惨的身世。母亲是一个只能靠臀部进行移动的残疾人,父亲是一个先天智障,哥哥也遗传了父亲。只有她这个幸运儿健康完好。她能读到初中,全靠爷爷编筛子卖来的钱。她家是村里最老的宅子,房龄都快赶上村口那棵大榕树了。在镇上读书的时候,她认识了与她同龄的北街孩子。晚上,她们会带她去镇上那家唯一的大世界歌舞厅跳舞,认识许多三十来岁的男人,他们当中,有些拥有良好的职业,比如开私人诊所的医生、教师等。男人们请她们喝茶、划拳喝酒、半夜飙摩托……当年把她拉进那腐烂得养分十足的社交圈子的两个人,一个因为贩毒还在坐牢,一个听说已经沦为妓女。
如今,她回想这段荒唐岁月,怀疑他看不上她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她声名狼藉。她骑车,在修整的乡村公路上飞驰,路边开满了马樱丹,还有麻风树,麻风树也被孩子们称为泡泡树,买不起玩具的孩子们都到山野里玩了。山野里的植物拼命生长,一派生机盎然。她看到熟悉的土堆,那是路边的一个坟墓,每次经过那里,她都会产生幻觉。坟头上坐着一个背影忧郁的男人,对着木麻黄树林,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这条路虽然宽大,却很僻静。她真想学祝英台跳进去,小时候,爷爷对她讲过,地下的世界和地上的一样,只不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瓦解了,妈妈不再是妈妈,爸爸不再是爸爸,你也不再是你。
她知道,这是和现在不一样的人生。她拿着爷爷的毛笔,蘸了清水,涂涂写写,却很快了无痕迹。她感到了一种虚无。那时,村里的小孩都骂她。在这绵延不绝的骂声中,她产生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负罪感。村里有木麻黄树,针叶扎得人发痒。她会独自一人跑到树下,把自己扎得笑起来,她这样寻得了快乐。
她回到镇上时,天色暗了下来,整条街道都被笼罩在一片淡黄色中,从租住的地方走不远,便可以望见那条江水。现在是枯水期,水流平缓,可以望见对岸的拾木人。建好的水塔成为男女约会的场所,扶梯口成为一个风景瞭望台,被称为情人塔。她经常独自一人散步到此。每次都会看到一两对的情侣在塔边,或者是在岸边嬉笑搂抱、或者肩并肩地走在绿油油的菜地边上。这时,她会心生羡慕,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时候。
她无数次梦到自己在柔软的水中挣扎,或淹死。这让她对水心生恐惧。她是一个勇敢的人,她通过与这条江的亲近来驱赶自己的恐惧。她身上具有一种坚韧的毅力,这种毅力是她在少年时声色犬马时期能冷眼旁观他人的重要原因。
菜市场是链接北街与新街的通道,1988年的经商浪潮。开启了塘镇对金钱的崇拜。富裕阶层陆陆续续在新街形成,宽阔的大堂,光滑亮丽的瓷砖,铝合金的窗户,采光良好,这些种种无不显示出舒适。这条新兴街道的行政名也按约定俗成登记在案,正式被纳入了塘镇。行道树是外来的印度紫檀,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路阴凉。
塘镇变化的另一标志是开始出现红灯区。讽刺的是,猎艳的场所就在镇中学的旁边。那些袒胸露乳、举止风骚的女人在半开的门后嬉笑打闹。墙壁上镶嵌着几块镜子,理发的工具一应俱全。进去的男人会装模作样洗个头,然后帘子一挑,就闪进了最里面。这一排发廊开业时,正是她快要离校时,那段时间,它成了学校高年级讨论的重点,粗俗的语言撩拨蠢蠢欲动的性欲,就连空气也弥漫着情色的味道。耳闻与目睹,让她对男女之事有了更多的了解。
大量的劳动力集中租住在菜市场一带。她知道那些人穿的衣服从哪里买来。她们大都穿着三块钱一双的拖鞋,晚上有约会的会稍微打扮一下,换上轻巧的高跟凉鞋。女孩们普遍因为营养不良而长得矮小,脸蛋因为工厂的布屑粉尘积压太久,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给人一副脏兮兮的形象,但这无碍男孩子们的你争我逐。
她端详这一切,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就连下班,也要穿着工作制服,她对白衬衫情有独钟。唯有这次的相亲是例外。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由于长得高,将略微丰腴的身材包裹完美。只有面对这张长得像圆周率的脸,她手足无措,她对自己的要求颇为苛刻,但她不知晓,正是这种对自己的苛刻,让她显出一种异于别人的美,她这种冷傲与拒绝,不时也吸引着一些对她展开追求的男生。在外人看来,她离丑陋还有一段距离,单从容颜上判断,她并不出众,和普通人无异。
她穿过一株黄槿树,树上开了黄色的花朵,夜色下朦朦胧胧。她走神,走错了道,进入到屠杀区,浓重的腥臭味往她敏锐的鼻子里钻,她辨别出鸡屎和鱼腥味。她快步走了过去,混杂的腐尸气味让她想起了三年前猝死的初恋情人,他们牵手、拥抱、接吻,各自分开。不久,她听到了关于他的死讯。她伤感之余却又有一丝庆幸,传闻他的死因是吸食毒品过量,那年,她十七岁,他也十七岁。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它的旅程。她记得是白天,阳光明亮,天气一如既往的好。她一个人,坐在中学的操场上,看着两队球员厮杀,她闻到活着的气味,那是阳光晒焦、用力过猛的气味。
这六年中,村子里的同龄青年成了他重要的朋友圈组成。他们日日夜夜一起喝酒、抽烟。他现在一天要抽掉两包烟,年轻的身体并不担心会像大伯那样得肺癌死掉。母亲是一个退休工人,每个月的工资养活两人绰绰有余。若照北街的条件,他的家庭并不差。对于他未来命运的走向,母亲没少到邻镇著名的通灵师那里花钱询问。前阵子祭祖,摆好的烛台被风刮倒了,母亲担心是什么不祥之兆,又雇了辆三轮摩托车跑了一趟。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司机一个闪神把车开到沟里去了,母亲摔断了腿。
母亲躺在镇卫生院的住院室里,腿上打了石膏,走动不便,躺在床上的时间之多超出了她的想象能力范围,为了将超出的部分消耗掉,她不断回想事情发生的经过,并将原因归咎到鬼神上。
他对母亲不断重复的话语感到厌烦,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外面的台阶上抽烟。医院是有阴气的地方。他在吞云吐雾中对这所医疗条件有限的镇卫生院下了结论。他对这里充满警惕,恢复了在西安读书时观察的本性。
昨天,一个消瘦的癌症病人选择了医保目录里低廉的抗生素,他瞅着病人脸色变蓝、抽搐和抢救的过程。之后,他旁听了医生和家属的谈话,卖28块钱一支的头孢美唑不在门诊医保目录内,自费药,要往吊瓶里注射四针,通过静脉注射输入体内。头孢美唑比现在的药水更加安全有效。
平日没到这里来,光从街道望进去,院子一片空旷,刚栽种的树木长得稀疏。给人一种错觉,医院生意清淡。但真正进去之后,在三层高的大楼里面,才发现热闹非凡,尤其是针水区域。四个护士忙个不停。他盯着细长的银针扎入血管、拔出血管,眼前的所有人都变成了一条又一条通红的蚯蚓。
他的耳边,充塞着许许多多的话语,以致连母亲的喊叫也听不清。卫生院里从几个月大的婴儿到八十多岁的老人,都挂盐水。父母看到的是孩子的咳嗽两天变好,鼻涕也不流了。老人感觉的是身体立马舒服了,所有的痛苦症状很快消失。他们唯一不知晓的是自己的身体正流着抗生素。护士的护理工作逐步退化,唯一擅长的仅仅是打针,医学知识正随着年深日久而忘却。他想起自己曾经在广东打工的工厂,医生成了产品线上的工人。
随着公路的修通,越来越多的外来方式涌了进来。但是人们学会了什么?
年轻的姑娘追逐享乐生活,将孩子和丈夫留在镇上,被包养,出卖身体,整日嬉皮笑脸,偶尔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和左邻右舍分享遇到的嫖客和性爱经验。丈夫心安理得地享受妻子卖淫得来的钱,打牌,喝茶,热衷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青年。
在监狱里蹲了九年的青年在三十岁之际出来了,面对父母的棍棒交替,无家可归,他在这条街上并无立足之地,他对仅有几面之缘的朋友黯然神伤地说,在牢里比在外面好。没过几天,如他所愿,又进去了。
年近四十的女人成了镇上出名的大众情人,有人怀疑她得了性瘾,还没来得及查证求实,女人就因肝癌挂掉了,和她睡过的男人们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也染上了臭名昭著的恶疾。
年轻力壮的村汉摔断了腿,半年躺出了抑郁症……医院的空气是故事的流淌。
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精明猎人,捕捉到了那些四溢的事情。他呆到下午,看母亲睡着了,便决定离开这个阴气与怨气太重的地方,一走到大街上,看到麻将馆里挤满人,他压抑的心情顿时得到了释放,心情舒朗了不少。
他回家,拿了球,准备和球友们踢一会球。机关大道两边停了不少小车。他从这些车子经过,慢慢来到了专营店。他扭头望进去,看到她正忙着给客人办业务,球在他的右侧,被他用腰力夹紧了。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交话费顺便打下招呼。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了店铺。
街道上除了茶店有些人外,来往的行人只有零星几个。他将球扔在地上,把他当成篮球拍打了几下。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家快餐店,只有十来步的距离,昔日的恋人站在透明的餐柜边,一只手扶在上面,与他目光相对。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狼狈不堪过,也不会想到自己六年中第二次见她会是这样邋遢的形象。由于照顾母亲,这几日他都懒于梳洗,头发乱糟糟,手朝脸上一摸,满手的油污。衣服也洗得不彻底,汗渍将白色的球衣染黄了,球鞋也不新了,就连手里的球也快被踢烂了。他一边缓缓而行,脑子百转千回。他们互相脱离了视线范围,他知道,只要她愿意,她还可以继续看到他的背影。他走到拐弯处时,终于下决心确定了一件事实:互相对视的那一眼,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的幻灭。那一刻,他知道,他与她此生缘尽。
他走着,望着远处那片落差很大的木麻黄树林,细长的针叶飞舞,赫然发现自己的记忆被挂在了树上,默然,无视,与消失。
头脑越来越澄明清醒,走到球场时,队友已经在那里等候。他将球往下一扔,准备上场。右侧操场的台阶上并没有她。
仿佛是从饥荒走出来的人,不论吃何种食物,她总是喜欢发出很多的声响,声音让她具有安全感。在村里代表父母吃流水席时,吧嗒吧嗒的响声让人觉得与她一桌会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最好的烤乳猪整盘都被她吃完了,接着,是糖醋鱼,再接着,是白斩鸡或咸水鸭,最后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素菜。她在村里成了声名远扬的危险人物,十来岁从学校回到村里和年迈的爷爷砍竹子,编筛子等各种竹制品时,都没有媒人赶上门给她说亲。
有一天,她站在那棵大榕树下,旁边是被屁股经年累月磨得光滑的火山石,她突然发现,爷爷的脸长满了老年斑,就连眼睛也有了老年的纹路。她慢悠悠走在这些纹路上,脚步沉重。她突然意识到,爷爷终究会埋在六尺之下。这时,她产生了强烈出走的欲望,她将削好的竹子一扔,跑回家,推出那辆年迈的自行车,蹬蹬往镇上骑去,骑到了后来声名扫地的同学家,直觉告诉她,这个未来的雏妓能将她带离村庄。同学叫青青,每次她或者别人喊青青时,她的体内就会涌起踮手踮脚的敲门声——跺,跺,跺……
后来,这踮手踮脚的敲门声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被她扼杀了。她记得那栋塘镇最高的楼,隔成的包间会传出流行歌曲,那时,刘若英的《后来》在大街小巷到处传唱。她在歌声中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蜷缩在角落里抽泣,中性的打扮被剥开后,脆弱展露无遗。她感到自己的贞洁正被屋内男女随意参观,她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看到满屋子的恐惧与仇恨。被叫做青青的人周旋在这些看似体面的人之间,不动声色地将衬衫扔给了她。她的白衬衫,她的遮羞布,她即将被包裹起来的贞操。她边穿边走到门边,突然用力一拉门把,奔了出去。她在洒满月光的街道上跑了很远很远,直到跑不动了才在一棵紫檀树停下来,没有人追来,眼前有鬼魅在晃动。
这起事件是她的年轮。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她都会无比清晰地将它在头脑放映一遍。时间的血盆大口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她不断地让自己记住这件青春时期最严重的事件,可她清醒地明白,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被时间吃了。据她所知,这件事情谣传很广,许多人在转述中都加入了自己所期待的部分。他们的眼睛穿透时光,穿过墙壁,停留在那间包间里,现场录制,多年后,进行回放。
她对他有过几场恋爱、曾在哪里读书与工作、家庭人口的组成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镇子也就那些人,只要留心,一切信息皆可获得。她望着从树荫里漏下的阳光,思绪万千。谎言之上的往来才是最安全的。人们终将妥协于社会,屈从于看不见的习俗,按照它们的意愿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活。
她读书不多,却是一个聪明人,世俗智慧随着年岁逐渐增长。她远离了那些别人口中的堕落青年,在十八岁那年穿上别人眼中从良的衣裳,正儿八经地工作,挣钱,补贴家用。当她坐在有空调房的专营店里,隔着玻璃门观望外面炙热的街道,总能看到碧绿的竹子,竹子在水泥地上漫天疯长,很快占满了街道。而他,就坐在竹林中,面无表情,无所事事。
这个归来的男人,带着点偏执的孩子气。眉毛上的疤痕清清楚楚,带着几许的戾气和混来的江湖习气。和兄弟们拼酒、猎杀过冬的候鸟、野炊与聚餐、唱歌与赌博。这是他自以为是的荣耀。
午后寥落,适合胡思乱想。她的目光回到桌子上,一大堆票据等着她整理,旁边的同事坐着睡着了,她的痛苦趁着日头清淡,再次纷至沓来。她变态地喜欢这种毫无来由的痛觉。
村里的百年龙眼树上爬满了绿色蜈蚣藤,采药人很久没来了。
这几日,他正忙着盘下镇上一家茶吧,将它改成麻将馆。这平房在北街后面的巷子里,青年们娱乐的地方大多集中在街头一带,极少有人在这里买水喝,老板的一厢情愿便以经营不善告终。母亲一听他的计划,觉得这是他学习生意的好机会,立马从紧巴巴的征地款中取了两万给他作为前期投入。他稍微改了下原来的吧台,进了三张麻将桌,选了个吉日,正式开张了。这名字也取得应景:“角落吧”。
从繁忙抽身而出,他趁着开张之前又去操场上踢了一场球。这场球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他队里的一个球员被撞破了头,倒地不起,还未结束就中止了。受伤的球员被人送走了,他看到了血从头部流到了场地上,有点晕血。他走到台阶上,坐下来,环视四周,发现她不在。几次了,他都没发现她,他突然怀疑起她的话,女人是谎话连篇的动物。他扭头,却看到篮球场的石椅上,她正背对着他。
他站起来,隔着短短的路和铁丝网,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她听到,回头,朝他嫣然一笑。他被这一笑弄得有些恍惚。她回他:“嗨。”她站起来,绕出了篮球场,向他走来。道路两边是成排的椰子树,椰果在很小时候就被摘下来了,怕顽皮的学生上树摔下来。
除了偶尔互发信息交谈几句,他感觉已经很久没见她了。塘镇很小,但不相往来的人多的是。他想起她的时候,初恋那天的身影总会闯入脑海里,挥之不去。时间就像丰茂的印度紫檀一样,每天换一张面孔。这么些年过去,他偶尔会回忆往昔,但那个世界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忘却了大半的故事。他伸手触摸到了她的脸,皮肤接触的真实感惊醒了他,他被自己轻佻的举动吓了一跳,露出尴尬的笑容:“有点晕血,人有些懵懵的。”
这场见面比之第一次,多了偶然性。他有些羞涩与不自在,这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来说,极为反常,但他不自知。阳光将道路晒得晃荡起来,九里香的香气在空气中粘稠,他感觉自己正在荡秋千。他们并肩在水泥的校道上走着。他曾在这所学校复读一年,他望着远处低矮的房屋和石墙,那是学校最后一片未经改造的地方。当时,里面除了是学生宿舍,也是学校粉笔生产基地,学生每天都在粉尘满天中端着饭看着工人晒粉笔。有许多人会闯入这片禁区,只为捡拾粉笔。校警每天都要应付与驱逐这些闯入的少年。他们乐此不疲,互相斗智斗勇。
回忆从阳光的缝隙、从风的流动中缓步而来。他想找几句话打破这缓慢的沉默,但话到嘴边,他便哑口无言。母亲最讨厌的也是他这一点,她伶牙俐齿,说得一口漂亮话,却生了这么一个笨拙的儿子,心急如焚,数落的口气也一日比一日重。但是,他大了,拥有了独立的意志,这三言两语怎么打发得了他。
他们走到花圃边,一盆一盆的花,长春花,太阳花,蝴蝶花,凤仙花,还有兰花。都是这里常见的花草。他们继续拐了弯,进入了老师宿舍区,两排瘦骨嶙峋的椰子树张着巨大的叶子,给地上留了很多阴影。他不知该捡什么话说,于是胡乱问了几句。她比他稳重,听完突兀的问话之后,都会沉吟一会,才慢慢吐字。他并不礼貌,也不懂得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你爸爸是个疯子?
虽然她的家庭稍微打听便可知晓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曾试图隐瞒什么。但这句话还是刺痛了她。她没有任何迟疑,略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语调,承认了这个事实。她的父亲是一名智力障碍者。她目光转向远处的红砖围墙,想起自己曾想改善家里的生活。她去城里打工,带着父亲和哥哥。他们生活可以自理,下班回来很晚,父亲能给她端来热乎乎的饭。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出门中,父亲和哥哥走丢了,她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找回来。那天,她在那张简陋的小铁床上泪如雨下。那是二月里的春天,挺冷,要盖厚厚的棉被。不久,她将他们俩送回了家。用打工挣来的钱买了一辆三轮自行车载客。那年,她不过二十三岁。她遇到过老家的一个朋友。当时朋友匆忙上车,报了地址才问多少钱。她们认出了对方,到目的地后她执意不收钱,朋友还是硬塞给了她。她在天桥下,望着她拎着黑色的提包,走进了公园跳舞的人群中,最终消失不见。她有些心酸,心酸自己的落魄。可是,她很快又朝前走了,她要努力,避免重蹈覆辙。
半年之后,她回到了塘镇,在一条街道上安营扎寨。街道有许多灰,扬起来,又落下去,积了厚厚一层。她的鞋走了一天,晚上必定要拿湿毛巾将鞋子擦一遍。黑色,容易沾灰。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对他鲁莽的问题有些心痛,他并不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人。
他又问一句:“你要来我的茶吧坐坐吗?开张了。”
她说:“好啊。”她的目光穿过那堵长出苔藓的墙。
他们并肩折返,穿过种满九里香的校道,走出了学校大门。他们在三岔路口分别,他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又回头,她已经隐没在街道或破旧或崭新的楼房之间了。他有些怅然,人生是否可以将就?他是一个固执的人,痴迷于睡觉与玩乐,将这两样发挥到极致。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钉上的假钻早已不再闪耀,他还是继续戴着,哪怕收到如潮批评也顽强抵抗,他的倔强已成为内心最锋利的精神。
父亲失踪了。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脸长年累月的浮肿,和他瘦弱的身体不成比例。在夏天,父亲有两套换洗的衣服,他穿一套,另一套会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身边。睡觉也坚决不会压到。她搜寻着衣柜,这个黄色的布衣柜是她给父亲和哥哥买的。里面放着她给父亲和哥哥买的衣物,夏天的,秋天的,春天的。这些衣物压住了她,她感到沉甸甸。她抹了眼泪,走出去,穿行在阴冷的竹林中,踩过一丛又一丛的植物,有刺扑上了她的牛仔裤,可她顾不得了。
最后,她来到了村尾的池塘,看到父亲那套衣服,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块光滑的火山石上,风猎猎而过,也掀不走衣物,上面压了一块小石头。父亲,是一个智障。这时,她感到自己体内的疯狂正突围而出,她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崩溃了。她的哭声穿梭在树木、植被之间,枝叶落尽了洋洋洒洒的伤悲。
之后,是放干了池塘的水,父亲就躺在淤泥里,穿着他最喜欢的衣服。她强撑着,主持丧葬的一切的事情。趁着间隙,她不断追溯父亲为什么自杀?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仍然无法理解父亲。他们之间,缺乏沟通,除了日常吃饭琐事,再也没有交流。
人在极度伤悲的时候,总会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精神之物。出殡后,她躺在那张老床上,线香与纸钱的灰烬之味飘进来。她想起了他。这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念想,她抓住了它,握在手心,让寒冷的身体暖起来。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爸自杀死了。发完后,她就后悔了,这些事,跟他无关。
他仅仅回了一个字:哦。或许,这镇上,多一个疯子或少一个傻子,都无关紧要。
她想到逃离。她是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清晰的人,离开对于她来说,是随时随地的事。母亲,她数年没见到了。她当然知道母亲在哪里,母亲能走多远呢。她盯着手机黯淡的屏幕,想象母亲的双腿,想象母亲艰难挪动的样子,她也在这样一个被密林环绕的深不可测的村庄,空气清凉无比,却是一个无法出走的巨大的牢笼。
丧假一过,她又穿上了白衬衫,回到了镇上。她的脸上除了熬夜的憔悴,看不出悲喜。她当然也听见议论,自杀,这种非正常死亡现象总是令人震惊,她能感到自己的心,又多了几道愈合的伤疤。父亲的死,对于她是一种解脱。
她木然地操作着电脑,旁边的同事偶尔会打量她,试图找到她悲伤过度的证据。这时,他走进来,轻声说:“这里交费吗?”
她一边说:“交。”一边抬头,他的面孔赫然映入她的眼睛。她心一松,嘴角上扬,笑容掩不住。
他写了单子,递过五十块钱。她接过,打开系统,将十一个数字输入。
他问,“下班了吗?”
她说,“还要一会。”
他说,“行,我转转,一会回来接你,带你去我的水吧看看。”
这家水吧躲藏在僻静的巷子里,灯是普通的白炽灯,里面坐了三三两两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有人起哄,他出声制止。他给她调制了一杯不放黑珍珠的奶茶。暖的。她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味道偏淡,适合她此刻的心情。她感到水里正晃动着一个池塘,天空的倒影全部落在里面,变小的父亲就住在水底。这几日,她有些病态,只要看到液体,就会想起父亲,以及父亲的不幸。不幸让人记住,而快乐,转瞬而逝。
他们坐在靠卡通墙的那张桌子,店面不大,基本没有人,完全靠朋友捧场。但是,他喜欢并享受这种自我做主的感觉。他问,你还好吗?他语气凝重,却没喊她的名字。而他的名字,陈双桥,在她的心里飘飘荡荡。她终究对他有了深切的好感。
她看上去若无其事,笑着说,下次和朋友来喝茶就来你这里了。到时记得打折。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有时陷入尴尬的沉默,她四处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她的目光望向门外,盯着对面的某处。
只要离开村庄,她便感觉到放松,悲伤自然也被这镇上司空见惯的景致冲淡了几分。她的目光所及,是一栋又一栋的房子,是陆陆续续来往的行人。把自己放在热闹中,内心才不会感到空寂。虽然她曾经用癫狂的热情去追逐热闹,并为这种热闹付出了代价。但是,现在,她又要靠这种热闹来拯救。在这点上,她想得很明白。
她看到通往楼顶的台阶,便拿起奶茶,说,我上去看看。他说,行。他正忙着招呼两名新到的客人。
她走上去,来到了平整的屋顶,她又看到了那条河。这个镇子,就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她独自一人,撑着木筏,在这孤寂的山水间漂流,她是一朵花,靠汲取别人的养分为生。陈双桥,不过是她顺手抓住的肥料。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要轻轻一跳,她就会落到底下坚硬的地板上,但多半不会死,因为一楼的楼顶太矮了。关于死亡的念头,她已经不再去想了。假若死亡真的来了,她只会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地救活它,然后狠狠扇它几巴掌,到底将父亲的魂魄藏到了哪里?
父亲的死,将她隐藏的暴力倾向激发出来。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疯狂的基因。她越来越了解自己。
这里最大的优点是凉快。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她发现,他的言语开始具备抚慰人心的力量。
就是在这云淡风轻的一天,她将裹挟着狂风巨浪的言语抛向了他。事后,她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了有生以来最多的一次话,说得嗓子发疼,还是源源不断。
他虽沉默寡言,却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就是这天,她十分确定,他终究会被她捕获。
风从江边吹到了屋顶上,他独自坐在上面,一边在树影婆娑中抽烟,一边望着对面发呆。月色让这周围的一切如梦似幻,他也宛如在梦中。店里的生意并不如他所期许般兴旺,他不是做生意的料。这让他产生了挫败感。捧场的朋友们大部分都被他免单了,哥们义气让他拉不下脸面去赚他们那几块钱。
他沮丧,他不会一夜暴富也终将一事无成。和留在这里的青年一样,他从事不稳定的涂料工,有时会被拉入花天酒地的局。粗鄙不堪的话就在酒精的作用下源源不断流出。他感到自己稳定的心智正在丧失。除了母亲记得他的年龄,不断地提醒他,他还停留在十八九岁猖狂的年纪。他不想过快地承担责任,别人结婚,他也要结婚吗?说真的,他对婚姻有恐惧。
他想起刚刚丧父的她。他对她开始具有好感。他问自己,是否需要一个女人?当然需要。从西安回来后,他便远离了城市生活。在这个小镇耗掉了许多时间。他并不意识到,自己年岁渐长。母亲在这些年中,也毫无老去的迹象。时间借助不分明的四季,扫出一个静止的镇。夏天,就像蒸笼,把他们的皮肤蒸得像馒头一样白,再给染上一层可食用色料。地理和气候,让他们越来越雷同。
她当然不知道,池塘抽干水的第二天,他偷偷骑车去了事发地。他想亲眼目睹这名跳河自杀的人。他在街上见过他,他有些面瘫,让他看上去始终像在微笑。他独自走着,路过的行人偶尔会看看他。他拿着两根长棍,可以支撑身体,他本可以扔掉棍子的,可是出于一种保护的本能,这两根棍子能让他安心。他一直走到了女儿工作的地方。站在玻璃门口张望,女儿不在。他又折返。
他站在路的对面,那栋破旧的戏院建筑前,瞅着他拎着那两根木棍,走了好远。他设想,他和她结婚,他的兄弟们跟他进入村子迎亲,智障的岳父就站在那张铺上红布的八仙桌边上,接受别人的指指点点……他无法忍耐。现在,他死了,他舒然。娶一个老婆陪嫁穷困潦倒的外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能压垮他,这或许是他一直不为所动的原因,对后代的遗传性反而没有考虑。反倒是原来有些顾虑的母亲,越来越操心他娶不到媳妇,目标明确只要是能生养的健康姑娘就好。
他抽完了十根烟,眺望远处的树影婆娑,终于下定决心,展露笑容。母亲在楼下喊他回去吃晚饭。他将烟蒂一弹,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下去。
母亲的腿在休养几个月后,除了不能做过于激烈的运动,比如奔跑,挑重物,走路还有点拐,基本和常人无异了。她又事事操心起来。
或许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久了,让她染上了神经质的毛病,总是觉得老大不小的儿子娶上老婆一切就安好了。自己也能在人前笑逐颜开说得上话了。母亲聪明,话语之间能将自卑掩饰得完好无缺,让街坊邻居觉得,就算家里少了一个男人,这个家还是维护得有模有样。母亲深知,人情社会,必须将弱点掩藏,才能避免被攻击。
他虽然年过三十,却并未在社会历练多久,却不老练精到,说话直来直往。饭桌上,他总是忍不住反驳母亲,将在学校里学的一套一套理论搬出来,年深日久,他居然还能过目不忘,着实让他自己感到讶异。之后,他便知道记忆从何而来,他坐在梯子上,给墙壁刷白色的涂料时,会回想在学校的时光。和现在一样,他还无法完全自食其力,时不时需要母亲资助。母亲太聪明,太会安排一切,让他隐藏的才能毫无发挥之处,他也就心安理得地这样生活。
这时饭桌上的母亲突然换了一种口气,旁敲侧击地问起他和她的事情。这段时间,他抽烟太猛,咳嗽久治未好。他用一阵咳嗽回答了母亲。母亲打了一碗汤给他,不再过问他的感情生活,转而数落他跟着村里的青年学坏。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抽得太凶,把肺抽虚了。缓过来后,他把汤喝掉了。不耐烦地说,不要老是问。
饭桌上,只适合谈论轻松有趣的话题。
他快速吃完饭,将碗筷一放,就出去了。清风顺着两边的行道树吹过来,有一丝凉爽,顿时让他耳聪目明。他来到了专营店,望进去,她不在。他给她打了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之后,他们的联系越来越频繁。他经常骑着摩托车,进入藤蔓滋生的村道,在层层叠叠的秘影中,用呼啸的车声打碎了黑暗,在稀疏的村落灯火中将她接到了镇上,在风景秀美的河岸边,在简陋的临街茶馆,在烟雾缭绕的麻将包厢……
他们会绕着重要的几条街区,转上几圈。他的话还是很少,大部分都是她在说。她说自己的工作,谈自己如何上进,她表扬自己滴水不漏。偶尔也会说一说互相认识的朋友,评价他们的品行和婚恋,却再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家。
而他,被她的谈话兴致所吸引,偶尔也会聊上几句自己读书时候的事。
有一天,他和她在傍晚经过机关大道,他又看了看那家快餐店,见到十来岁的初恋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裙子背对着他,和坐着的食客收账。他突然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惆怅。时间就在他面前,划动双桨,慢慢地沿着透明的水流远去,而他,不曾挥手说声再见,因为,后会无期。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要小心翼翼将灵魂收起,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在森林的罅隙中,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她不能吐露真言,她将内心的话语随灵魂一并寄去了未知的远方。这样,她可以安安心心为欲望而奋斗。
她曾经理想的生活,是遇到一个她愿意为之洗衣做饭的男子。现在,她遇到他。她不再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人生是一场将就,并不存在那么多的情情爱爱。除了固定的住房,物质达到她的目标,有关精神上的一切都可以打折。
出头之日扎根在她的身体,她提供养分,无时无刻不为它服务。有时,她会在幻觉中举起刀,将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看到一边装着生活的村庄,一边装着她设想的未来。
这日中午下班后,她不像往常在店里休息。她从钱包拿了五块钱,去了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二楼水吧。中午,整个水吧空荡荡的,玄关那里将那桌永远在赌的客人与她隔开了。她要了一杯热茶,坐在窗前,眺望外面的世界。那天,电话铃响之后,她知道,她终于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点位置,她赢了。
窗外的景色,除多了新的建筑物之外,和十五年前一样。她看到十五年前的自己,穿着黑色的休闲裤和白衬衫,头发剪得很短,正骑着一辆二十六寸的蓝色自行车飞速经过这条街。她看到夜晚,她和其他的女孩们,蹲在大门紧闭的邮政大楼前,百无聊赖地,为了度过这漫漫长夜而绞尽脑汁。
她盘腿而坐,转头去看那杯晶莹剔透的茶水,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张开了翅膀。她搅拌了几下,为自己的了若指掌与如愿以偿露出了微笑。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去坟地,把坟头上面蔓延的野草砍掉,撒上几筐新土。她知道,以后她走了,这墓也就荒掉了。他来她家时,她把锄头递给他,叫他帮工一次。他虽然有些迟疑,还是跟她去了。不是清明时节,去墓地总让人觉得不吉利。
她一只脚踩在石头垒起的土堆上,用弯刀将杂草割掉。他禁不住问:“这样踩上去好吗?”
她说:“没关系,反正人是睡在棺材里,踩不到的。”
他不再言语。却始终不肯将脚踩上去,只是帮忙将周边的小木麻黄树砍断,能拔掉就拔掉。她旁观他的一举一动,觉得他真固执。
这片野林子,是她童年最爱的地方,当年堂哥就是在这里犯了精神分裂,追着众人猛打,她站在旁边,却看得乐呵呵。四五年前,堂哥的躁郁和妄想又犯了,将整个村落吵得鸡犬不宁,被长辈花了三千块找派出所的人抓进了精神病院。她躺在床上,听警笛长鸣,想,还好父亲和哥哥不是精神病。她运用想象,在变热的三月,在扫墓的时候,铺上一块适当的桌布或野餐用的摊子,搭配一些食物,度过不需要耗费任何脑力的一天。至今,她都还没真正实现这个愿望。她利用想象,去抵御现实,避免被侵犯。
她突然说:“我欠你的,终有一天要还你。”
他一怔,问:“欠什么?”
她从坟头下来,说,扫墓。她知道,还没结婚,也不是扫墓季节,一个男人能去女方家的墓地帮忙,尤其是在某些方面保守得近乎偏执的此地,实属不易。
他们带着一身的泥和沾满裤腿的黑刺回到了村里,在水龙头下清洗之后,就去了镇上。他骑车,问坐在后面的她:“你哥呢,怎么没见到人了?”
她装作没听到。
她第二次,来到了他开的水吧。他打开卷帘门,等待上升到可以弯腰进去的高度,他钻了进去,她也跟着钻了进去,坐到了椅子上,盯着门慢慢升到了顶端。最初的新鲜劲过后,他对水吧经营再也提不起兴趣,过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生活。
店里还有一些饮料。她问了储藏的地方,就自己进了柜台,拿了两杯可乐,打开易拉环,将其中一杯递给了他。他们就在那里坐到了傍晚。她的斗志也是在那天丧失的。那时,离他们的婚事已不足两个月时间。而他们还未知。
两个月后,她穿了一件一字肩的蕾丝边红婚纱,脖子上戴了一条十二三克的金项链,项链是她用微薄的积蓄自己买的,站在盖好不久的房子前,层挑很高,明亮的阳光倾巢而入,她半是自嘲半是胜利地嘴角上扬,在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声中,木然地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她服从主流,如愿成为了胜利者。她将黑暗之处的痛恨抛回了村庄,那间阴森孕育了几代人痛苦的破屋。阴冷的火山石被夏季的暴雨穿透,落到屋里的泥地上,却再也跟她无关。哥哥在两个月前走丢了,爷爷以年迈之躯,简单操办了她的婚事,她不再贪婪地对待食物,而是慢条斯理地细品慢尝,她不会饿了。她与这世间,两不相欠。
他们在彼此的小算计中,于阳光普照的今日,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