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散文

2018-11-20 08:23
绿洲 2018年5期

民国时期出版的汉语文献里,法国东方学者、诗人维克多·萨加伦(victor segalen,1878年1月14日—1919年5月21日),一般译为色伽蓝,现在流行译作维克多·谢阁兰。出于西方对“远东的想象”,在大量西方植物学家、地理学家、传教士、探险家已经发表不少对远东中国的发现记、考察记之后,谢阁兰可谓是“后发先至者”。从照片上看,他身材瘦削,目光犀利,蓄着浓黑的八字胡,披着皮毛斗篷,如果再举起一把佩剑的话,他就是游侠佐罗的造型。他具有发现者的一切禀赋,目光在碑刻、石雕、摩崖造像、崖墓里一叹三咏,获得了一种神启。这样一个西方旅人,处在天朝帝国的残山剩水当中,在尚未被西方的植物猎人、探险家涉足的野乡僻壤,一个纯粹的“他者”,迅速找到了东方的慧根,成为了一个在东方的石头、森林与绮丽山川里汲取灵感的大诗人,由此也成为了穿越“异域感知”而抵达纯美域界的诗人哲学家。

谢阁兰在中国进行过三次考古探险。

1909年8月开始,他以驻华见习译员的身份,与友人奥古斯都·吉尔贝·德·瓦赞一同出行:那是一次由北京到山西、陕西、甘肃、四川的私人考察旅行,后来沿长江返程。1914年,这一次仍然是和瓦赞一起结队之外,谢阁兰携同伴让·拉蒂格(Jean Lartigue)完成了一次官方委派的关于中国古代石刻、造像的考古任务,成果异常丰厚,谢阁兰的《中国西部考古记》《中国考古调查团调查图录》一锤定音,成为西方研究中国石刻艺术谱系里独具诗人灵性的权威之作;尽管瓦赞在“探险方面走的是布雷塔特和史蒂文森的路”(谢阁兰语),1913年也出版了他的文学意味浓郁的考察记《中国记》。由于法国一战期间在华广征劳工,1917年他得以旅居南京附近地区,完成了最后一次考察。新近再版的《中国——伟大的雕塑艺术》一书便是这一考古踪迹的文学成果。但人们会看到,中国的雕塑艺术实际贯穿了谢阁兰的全部作品与思想,尤其是杰作《碑》。

走进黑水峡谷

谢阁兰在北平、江浙乃至四川腹地的考察行踪多有人记述,但涉及到康藏高原的行走踪迹,迄今无人勾勒。本文专注于他从甘肃省文县碧口镇出发,艰难穿越黑水峡谷,途经岷县、武都县、文县、南坪县(九寨沟县)、平武县,再顺夺朴河、涪江漂流至绵阳、江油的过程。

需要注意的是,谢阁兰语境里的“黑水峡谷”,所指的区域,绝大部分位于阿坝州境内。《中国书简》(Lettres de Chine,Plon,1967),是谢阁兰首次访华期间写给妻子的书信集。写下这些亲密的家书和文字时,他尚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青。谢阁兰《中国书简》的汉译者邹琰,并不十分熟悉陇蜀地缘,出现了诸如把甘肃阶州(武都)译作“节州”、把四川平武县译作“平芜”、将四川叙府译作“绥府”、又把著名的峨眉山万年寺误作“万门寺”等错讹,这就为厘定谢阁兰的行踪带来了一系列困难。

白水江发源于甘肃、四川两省交界的岷山山脉南段的弓杠岭,由西源白河与北源黑河汇流而成。从九寨沟景区奔腾而出的源源碧水,是白河的一条湍急的支流。黑、白二水于黑水塘(黑水乡返修桥)汇合后直走东南,再经南坪县(九寨沟县)、甘肃文县,于文县的玉垒关注入白龙江。因此,谢阁兰所指涉的这一区域,包括了四川境内的“白水流域”(南坪县、平武县一带)和“黑水流域”(黑河以及腊曲河)。

黄龙景区、九寨沟景区蜚声海内外。谁是最早的发现者?

1910年8月初,英国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在位于岷山主峰雪宝顶脚下的黄龙寺,发现了美丽的黄花杓兰,此花被西方园艺界誉称为“高傲的玛格丽特”。亨利·威尔逊也成为第一位抵达黄龙地界的西方人。根据法国当代学者、曾任北京法国文化中心图书馆馆长冯达(Marc Fantana)的研究,可以判定,谢阁兰、瓦赞是第一批进入南坪县的西方人,也是最早记述南坪县山河景观的西方人。

九寨沟位于岷江上游阿坝州南坪县境内。因沟内有盘信、彭布、故洼、盘亚则查洼、黑角寨、树正、菏叶、扎如等9个藏族村寨而得名。据《南坪县志》记载:“羊峒番内,海峡长数里,水光浮翠,倒影林岚。”故此地又名中羊峒,又名翠海。

1909年8月9日,谢阁兰和赞助者奧古斯都·吉尔贝·德·瓦赞离开北京,乘火车至保定,再到古都定州。一行包括6个仆人、4匹马,带了3杆步枪和2把左轮手枪(武器仅用于打猎)。8月11日,旅行队从定州向西行进。除了马匹之外,还找了十来头骡子替换使用,驮帐篷及厨具之类。另外还有50个左右苦力。至于旅途中的花销,他们随身携带了中国银票和银锭。根据需要,用大剪子将银锭剪成碎银子。

脚夫、骡子、毛驴组成的庞大驮队,似乎并没有减轻洋人的负重。他们一天只能行走60华里,尽管缓慢,但南下的念头不曾改变。这一带秋天景色层林尽染,美妙绝伦,带给谢阁兰的却是无尽的回忆:“像布雷斯特九月的天气,蔚蓝的天空,没有风也没有尘土,色彩不停变化,不停地让人诧异。”谢阁兰查阅地图后,知道路径:“我们一直往下走,直到碧口,就是黑水河谷,黑水河更宽水更黄,色彩对比更强烈。我们追踪成群的鹭和鹤。但有什么用?它们长着一身又灰又丑的羽毛。我们的厨师想说服我们,鹤在中国叫天鹅,属于食用鹅;他给我们做了一个鹅腿,就像难吃的野猪腿,或是煮得很差的乌龟。我们回报了很多绿脖子的野鸭,它们很美味,就像斑鸠。只是野兔几天来挺少见。”《谢阁兰中国书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9月1版,第203页)

这说明,他们几乎是依靠沿途打猎来充饥的,几乎到了“焚琴煮鹤”的程度。让远离尘嚣的康藏动物们,来激发“异域情调论”,这看上去的确有点儿古怪,但也合情合理。但对他们而言,危险根本不是饥饿,而是道路上不可预知的失足蹈空。11月21日,谢阁兰写道:“一直附在山谷垂直的山坡上。看上去就不牢靠的石灰渣通道塌陷了。有一次,我听到身后崩塌的声音,及时回头去看‘刷子’,它落到一个几乎垂直的山沟里,摔下去了十来米;它的蹄子踏到那儿,四肢开始颤抖。至于它的骑士,大马夫,半途中抓住了荆棘,没有受伤。周围的群山无比壮丽,可惜山路不允许我们去看一看这山。首先要看的是马落脚之处。到达的时候,这不断让人头晕目眩的路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同上书,第204页)

“刷子”是谢阁兰对一头骡子的命名。包括谢阁兰的坐骑“很细”,在几乎无法插足的危岩与锋利乱石之间左右盘旋,哀鸣不已,这些耐力超强的高原之舟已经不堪重负了,走起路来梦游一般地飘,随时有倒毙的可能。让人感觉到,山峰是山下激流托举起来的,摇摇晃晃,给人以巨大的晕眩。在危机四伏的空间穿行,诗意何在?!

11月22日,谢阁兰承认是“这是更累更危险的一天;也更迷人。”古栈道早已破烂不堪,木板朽裂,马匹根本无法行走,只能依靠脚夫搬运行李,必须为牲畜蒙上眼罩,再牵着牲畜绕道而行,甚至不得不按住牲畜的每一根蹄子,一点一点挪过险区。花岗岩之上,随处可以见到牲畜蹄子磨砺出来的深坑,牲畜只能小心翼翼踩进去,稍不注意就会扭断脚。这费时费力,大大耽误行程。通过一座破烂不堪的铁索桥之后,谢阁兰竟然信心不减,索性写了一篇篇幅并不短的散文:《山道难》。他把冲出山口,看作是通向希望的所在,面对不断切割视线的锋利岩石,他认定,冲出山口后,视野将在那里重新获得自由的翱翔。

他的预言似乎实现了。

11月24日,他们终于抵达陇南的碧口镇,这是白龙江与岷江的汇合之处。

一个“小小的平原”

碧口镇也名碧峪口、碧霞口,位于陇南市文县以东,是白龙江下游,它与通渭县马营镇、永登县红城镇、华亭安口镇并称为“甘肃四大名镇”,又因1949年以前,碧口是甘川两省的水陆大码头,商贾林立,而列于甘肃四大名镇之首。碧口镇距文县县城85公里,它南邻四川青川县,白龙江从这里向东拐入四川。碧口海拔624米,与平均海拔在1300多米的甘肃省相比,这里真的算是甘肃的平原区。与它的地理位置一样,碧口是陕甘文化与巴蜀文化的过渡地带,这里的语言、风俗习惯大多与一江之隔的四川相似;反过来看,南坪县的人居、语言、风俗又更倾向于陇属,因而自古就有“碧口不像甘,南坪不像川”“碧口不像文县,南坪不像四川”等说法。

谢阁兰描述了碧口镇的景象:“河水变成铅灰色(中文叫黑水),卷起银沙沉积在河岸。之后,沿着极其难行的弯曲山路向上攀登一座山,通到一条非常清澈透明的大河上的桥。这在大比例的英文地图上找不到,我给它取名华水(华是瓦赞的中国姓)。华水既表示华先生的河,又表示鲜花盛开的河流。我们过了河继续走。白水和黑水的汇合处,河边宛如镶了一条明显的滚边。山仍然那么壮丽。最后到达了碧口,白水河的源头。失望!华水就是白水,在英文地图上位置画错了:我们并没发现什么,而瓦赞也失去了用他的名字装饰的河!”

谢阁兰为什么会对白水河的源头失望呢?是不是缺乏流水潺潺的沼泽湿地?我去过甘肃武都县,现在武都成了陇南市的一个区,而陇南市政府就设在武都区。城市就建在山坳平坝,白龙江沿山坳穿城而过,一直流到甘肃最南端的碧口镇,才与白水江汇合,进入四川后汇入嘉陵江。212国道始终伴随白龙江和白水江。水是武都的精灵,大大小小的十几条河流,构成了武都的精怪文化,因而,武都是白龙江臂弯里的娇娃。

谢阁兰一行必须休息了。也许极度的疲惫,反而激发出空前的潜能,人在高海拔的稀薄空气里变得十分亢奋而敏锐。谢阁兰兴致很高,坐下来就开始抄写大量“关于神秘的笔记”。可惜,他没有提及这些笔记的来源。当日,谢阁兰还抽时间写了一篇随笔《杂感》,他意味深长地写道:“孩子身上的异域情调感觉,对孩子来说,异域情调的产生与外部世界的出现是同步的。发展的过程:起初,胳膊够不到的地方都是异域。异域情调在此阶段与‘神秘’并无区别……”(见《异域情调论》,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6月版,第263页)显然,谢阁兰所抄写的神秘日记,与这一篇《杂感》异曲同工,从来就宣称自己的神秘主义者的他,惺惺相惜,如同钻进了一个于自己严丝合缝的模具,被某种地缘的神秘气场牢牢锁定了。显然,这一意象来自他对周边的细腻观察,说不定就是门口一个晒太阳的孩子,给了他一种大力。

谢阁兰一再强调,他的“异域情调论”所要表现的“是环境对旅人开口,是异域对异乡人开口。后者闯人前者,惊扰它,唤醒它,令它不安。”(《异域情调轮》,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6月版,第233页)异域情调,就仿佛谢阁兰所崇拜的法国诗人克洛代尔的诗句:“鵟漂在液体的天上”,这一句可以重击读者头骨的句子,棉花裹黑铁,敌得上贴着高原山肋滚动的空气大坡。

按理说,白龙江在碧口镇至昭化一段,水势平坦,流速较小,十分有利于船只通行。但谢阁兰显然不想顺流而下,他们选择是西南方向的山路,直抵黑水河谷。也就是说,他们跨越的不仅仅是不同水系,而且也完成了从文县黑水流域的黑水羌到白水县(在四川青川县一带)的白水羌的横越。

接下来,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荒无人烟的米仓山高耸的宽大山脊。26日一早,他们出发了。

谢阁兰大体没有说错,他暗示了他们走的是一条经过修凿出来的危险栈道。我们可以复原一下他们的行走路线。

碧口镇以南30公里处,是甘肃南大门的天然屏障,关外是碧口镇李子坝村,毗邻四川省青川县地界。还有悬马关,悬崖绝壁,道径崎岖,是甘肃省通往西川的重要驮帮古道和军事关口!骡帮马队走山王庙、大刀岭,行九道拐栈道,皆为峭壁深渊,马队悬崖单行,因此而名。行人背夫多走山王庙,扶崖往来,涉过七道河,过窑场坪、与骡马古道交汇于洞洞河,由甘入川。

根据出生在九寨沟县的著名诗人龚学敏的回忆,旧时碧口镇到南坪县行走需3天时间:

碧口镇到文县行走一天;

文县到哈兰寨耗时一天;

哈兰寨到南坪县城需一天。

而谢阁兰的日记记录的是,11月26日出发,28日抵达了高山环绕的一个“小小的平原”。

位于悬马关附近的大刀岭巍峨壮丽。1935年4月初,红四方面军第三十军九十师到达文县李子坝附近的悬马关。红军便衣侦察队越过悬马关,深入文县境内二十余华里,进至山王庙、窑场坪一带侦察。胡宗南急忙带主力部队从天水赶赴碧口督战,于是双方在九道拐、大刀岭一带展开了激烈战斗……

李子坝是文县碧口镇的村落,素有“世外桃源”之称。从碧口镇去李子坝有两条道路可走。谢阁兰一行走的应该是捷径,从碧口镇附近的碧峰沟进入,爬越深山峡谷,穿行丛林小道,走大约50公里的崎岖山路,最快也得一天半时间,途中必须在山顶住宿一夜。走这条路要攀越大刀岭,翻过九道拐,爬上鹰嘴山,十分艰险。

“翻过最后一道隔离我们和四川的高耸的山脉,大刀岭。艰难费劲地向上攀登了10到15公里。在这岩石上凿出来的栈道,我们的马匹像人一样前进。深山野岭。最后瞥一眼壮丽的甘肃,它的南方是那么美妙……之后,一道有护墙的门挡住了山口:这是四川看得到的边界。在山谷不可思议的色彩中漫长地往下行。”(《谢阁兰中国书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9月1版,第206页)

阴平古道上有古栈道,但谢阁兰一行肯定没有沿此路抵达青川县。经过几十公里折返,他们来到了两省分界点,这里所指的“一道有护墙的门”,应该是著名的秦蜀锁钥“柴门关”。柴门关在唐时便是扶州(今四川松潘)入蜀必经要道,出此关为南坪界。

柴门关位于县城南端郭元乡,接文县哈南寨,为川甘交界之处。清雍正初年,设关门楼阁,派营兵驻守,咸丰庚申事变,关楼毁于战火;公元1 882年(光绪八年)松潘镇总兵夏毓秀与陕甘镇会哨于柴门关外马尾墩,发现关危路险,南坪安危维系于此,于是与地方乡绅会商,由政府出资和地方筹款,修补岩路,复建关卡。夏毓秀亲题“秦川锁钥”牌匾悬于关楼之上。后关楼湮没,牌匾荡然无存,如今孤存“秦蜀交界”4个大字勒于峭壁,上面刻有题记。《南坪乡土志》所列“南坪八景”之一“柴门关锁”,即指此地。

第二天,谢阁兰的驮队在接近目的地时人困马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几匹牲畜直接摔下悬崖,直接损坏了不少旅途设备。谢阁兰提到,他们沿着一条有鹅卵石的河流行走。根据我在九寨沟县的考察,从黑水、白水汇合的返修桥以下河道,鹅卵石就很多了。他们向当地村民购买了一头小狍子和几只野鸡,权作充饥。狍子、野鸡之类,至今在九寨沟县山野里甚多。

谢阁兰没有怨天尤人的心态,他心头涌动的唯一念头是:路越来越难走……越来越美。27日当晚,谢阁兰的日记是:“客栈没有房间了。我们住在两个好心的矮婆婆干净的家里。”

两个“矮婆婆”显然是谢阁兰眼中的实情,而且其家卫生条件不错。可见当地有客栈,只是没有房间而已。而普通人的家庭设施比较洁净,这暗示了这是一个不小的市井之地。

谢阁兰没有写清楚所抵达的地方名称,但他的11月28日的日记提到了很多细节:这一带出现了“小小的平原,四周高山环绕。村庄更多、更富裕。热带植物开始了:南洋杉、香蕉树。”据此判断,“富裕”显然不应该是在文县与青川县境内,因为青川县高寒,也不可能出现这些热带植物,而无疑是位于现在的九寨沟县的某个村落,因为只有在沟底平坝,湿热而温暖,稻田连片,就有可能出现热带植物和香蕉树(也许是芭蕉树)。尽管南洋杉是一种杉树,我以为很可能谢阁兰指的是绿油油的水杉之类。

我认为,他们选择的南行之路,是插入了经过文县、南坪县交接处的铁楼寨科桥村、经倒兑沟直接翻越风雪肆虐的黄土梁到达平武县的老路。但即将抵达夺朴河流域之前,他们再次遇险了。驮队的11头骡子耗尽最后的一点体力,不断坠崖,前赴后继,断肢裂肚,死伤惨重。但谢阁兰没有抛弃这些可怜的动物,死马当成活马医。医治了一番,瞎眼瘸腿的队伍,再次磕磕绊绊上路。

走的不可思议的路

历史上,甘肃文县通往外界的途径主要有6条;而从阴平古道入蜀,必须经过文县碧口镇,从碧口入蜀有3条路线:一条由碧口沿白龙江河谷东南行,至青川白水街到达四川昭化,此为阴平大道;第二条是到白水街后转向西到乔庄,然后经青溪、南坝到达江油,这是从陇入蜀的主要驿道;第三条是由碧口南进,从碧峰沟经白果、茶园翻越摩天岭通往青溪,再经白马关南坝到江油,这条路最为险峻,一直到民国时期还有商旅行走,作为甘南进入四川的捷径,也是陇西走廊进入藏彝走廊的第一站。

根据谢阁兰日记以及另外材料,法国学者冯达明确指出:“从南坪到平武的途中,他们乘小帆船在涨潮的涪江当中顺急流而下……”(《谢阁兰与中国百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3月1版,第9页)南坪县到平武县之间没有河道可供行舟,中间还有一段险路,犹如是最后冲刺遭遇的最大障碍。体力、心力已经趋于消耗殆尽,已经没有驻足拍摄任何景观的闲适心情了。脚力与山峰,进行着殊死较量。谢阁兰焦急地写道:“山,还是山。到了4点钟,我们离宿地还有10公里。我们决定停下来等行李。他们(运送行李的脚夫)深夜到达,从我不知道怎样走的不可思议的路上走来,在一直南下到中坝的涪江河谷峭壁上的道路上走来。天黑了,没有客栈!人家把我们推到另一个大一点的村庄,离这儿5公里远——我们怎样毫无损失地走到的,这是个谜!”

这一段语焉不详的急促狂奔,天昏地暗,体现了他们冲下平武县白马乡山脊抵达夺朴河的急不可耐。就这样,他与谜一样的九寨沟景区交臂而过。而远方,那座屹立在“世界尽头的大都市”——成都,似乎已经荡开了它绮丽的蜀锦。谢阁兰确实感受到了来自东方大地的“巨大震颤”。他承认:这一切“就像螺旋桨、飞行器或1500吨的大榔头一样晃动着犹豫着渗入到‘骨髓’中……”

2018年,是谢阁兰诞辰140周年。2019年是谢阁兰第一次入川进入阿坝州110周年。在这样的时节写完此文,是我们对谢阁兰最好的铭记。

绿雪中的豹影

在嘉绒藏语中,“达”指美丽、漂亮;“古”指深沟,“达古”就是美丽的深谷之意。那些深壑,宛如通达上苍的滑梯,当圣洁之泉奔涌而来时,我是否能凭此抵达那远古的深梦呢?在从黑水县通往四姑娘山的一个山垭口,我终于看到了四姑娘山。

四姑娘山位于小金县和汶川县的交接之处,为横断山脉东北边缘邛崃山系的最高峰,周围林立着101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去年五月一个大暴雨之后的晴朗下午,我在成都西郊看到了四姑娘山的山巅,心头一震。它没有蜀山之王木雅—贡嘎山那样峭拔独秀,但它能让我心怀祥和。四姑娘山的名字与达古冰川还有些不同?藏语“山神”发音为“四姑喇”据说在喇嘛寺的门口便能看见四座雪山的俏丽影像,因此四姑娘山的名字是由音译加形似而来。尽管地处荒寒野僻,目光犀利的古人对此山峰恰有具体记载。《元朝混一方舆胜览》“成都府”载:“雪山,一名雪岭,在城西,又名西山。”这也是南宋范成大、陆游所称的“雪岭”,即岷山邛崃山脉主峰。“雪岭”作为邛崃山脉的代表也记录在现存最早的巴蜀舆地图《蜀川胜概图》当中。

天际下,几道银丝为大朵的白云镶起了一条烂银花边。冰山自天幕下徐徐升起。随着距离的拉近,线条变得粗犷雄阔,仿佛天地间的一面剔透的屏风。我眯缝起眼睛扫视着最高的幺姑娘雪峰,阳光从峰顶蒸腾起来的白光,与光怪陆离的云朵相交织,在宝蓝天幕下,汇聚成一片被鹰翅和经幡掀起的壮丽旗海。这就是高海拔地区偶尔出现的罕见现象:旗云!在旗云的君临下,一切言语就显得多余和聒噪。旗云是与无边无际的空寂相生相守的。一百年前,从日隆镇到小金县城的路上,亨利·威尔逊拍过一些照片,他欣喜若狂地登上了巴朗山,可惜他没有进入四姑娘山主峰的深处,而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植物瑰宝。

第二天一早我从日隆镇进入长风荡涤的双桥沟,地面霜花凝冻,树梢冰凌悬垂。此地2000年我来过一次。道路大变,植被也越发茂密,不变的还是沟里的绮丽幻境。四姑娘山的双桥、长坪、海子沟里,只有双桥沟是多年林区,已经不大容易见到参天古树了,云杉、冷杉、红杉、吊尾云杉、方知柏、侧柏、连香树、红桦、银桦、杨柳等成为了高耸乔木的继任者,间或有造型诡谲的粗大沙棘树,似乎才诉说着双桥沟的古老植物史,它们一律被木条紧紧绑缚着,这是防止路过的马匹啃吃树皮而采取的措施。乔木掩映飘垂袅娜的松萝,地面上遍布冰碛砂石与涓细的潜流。龙胆草举起了一朵朵蓝色喇叭花,与贴地的杜鹃花、红棘果、带刺枸骨、胡颓树、蕨类一道,构成了移步换景的妙境。威尔逊称之为“梦幻之花”的蓝色高山罂粟花,在高地上静静摇曳……

我走得很累,听着碎石跟鞋底摩擦的声音,沙沙沙的怪响,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桑蚕吐丝的方式。山坡上的雪线就如同冰川吐出的丝,已经被无数的流云带走了,尘埃落定时,冰雪依然,山峰依然。几千年一晃就过去了,几万年就像打了个盹,屈辱得失如丝,在沉浮里随风明灭。至于我自己吐出的丝能不能结成丝茧,根本就无须去过问了,也没那心情。喝醉了酒,人们习惯性地会重复一些励志之言:我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祖宗为后人创造了很多精神资源,只等待你去用来自行武装或者缠裹伤痛。作茧自缚是符合进化的生存规则,莫非丝尽之时,才是一个人脚踏实地之始?而我又如何能使吐丝的方式更为持久?从哪里能获得这些坚韧而纯粹的资源?以真丝的光照去逼近汹涌而来的危机或感动?想到此,一股异样的血,正从我的骨髓里冲过,却立即就渗漏于高地,随干燥的风飘曳而走了。

中午在沟里的一座客栈休息时,飘起了细雪。不是片状,不是雨雪,不是晶莹剔透,而是干燥的齑粉。细雪造型并不一致,细雪飘落在桌布上,飘落在酒杯里,飘落在我的掌心,它们并不急于融解,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带有绿意的雪。云南玉龙雪山地理特殊,不白而绿、绿雪万仞,那是嶙峋山石的灌木、苔藓与白雪辉映形成的,历史学家李霖灿命之为“绿雪奇峰”。但双桥沟的绿雪细碎而慢飞,一步三回首。一阵长风劲吹,一会儿我看到漫天飞舞的绿雪,就像四个姑娘旋舞的绿罗裙。

我问当地牧民,他们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他们只是说,四姑娘山的几大冰川斜面边缘,的确生长有一些苔藓。苔藓植物不同于一般的陆地植物,它们没有维管束构造,所以输水能力不强,可以在冰雪季后里以干燥的状态生存下来,等到天气回暖再谋生长。我恍然,这些绿雪不是来自天上,而是被硬风从冰川斜面刮过来的。果然,风力减弱后,空中的绿意渐渐消散。一旦从山巅回旋而下的风再起,绿雪又飘洒而至了……

下午继续往山里攀登。海拔3500米之上是独立王国,气候不受周围影响,它自给自足,不停的下雨、不息的雾凇与孤月朗照……但是,它的吐纳功夫与别的名山不同之处在于:云与雾可以造型、可以彼此转换,云雾与精灵构成了一种停云,它们并不需要躲避阳光,反而在强光下放荡,渐次妖冶。这里有孤零零的一片一片的冷杉林,因为采取紧紧相拥、密不透风的站位,看上去却是发黑、发蓝色。它们豹子一般呆在坡度陡峭的山肩修身养性,吐纳湿度极大的雨雾,一团团从密林间涌出,就像志怪、传奇的母体一样,于瞬间生成,又在瞬间完美和谢幕。

走着走着,绿雪又飘然而至。也许距离冰川更近了,这一带的雪,颜色更碧,在掌心化开,像豹子的眼泪。

前几年,我为了完成词典式散文《豹典》,曾采访过多位冰川山地学者、登山者和藏地村民,从卧龙保护区到四姑娘山景区内,豹、雪豹不但有分布,而且数量逐年回升了,这有保护区的红外视频为证。景区管理局科研处杨晗处长近年在双桥沟与吉斯沟交汇处就多次发现雪豹踪迹与粪便,那里海拔在4800米左右,乱石纵横,是岩羊与雪豹的分布区。萨(藏语白豹子)和贼(藏语黄豹子),无疑是那里的君王。而1980年之前的情况却非常让人忧心。我手头有一部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主持编纂的《四川资源动物志》,这套5卷本的权威动物志写作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反映了四川野生动物的分布与当时状况。在施白南、赵尔宓主编的该书第一卷《总论》当中(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7月第二版),就清楚展示了豹与雪豹的处境。

华南虎、金钱豹在这本《四川资源动物志》里,是列入《药用动物》麾下的。真实记录的捕杀数量是:“豹骨能追风定痛,强筋壮骨。提供豹骨的豹除金钱豹和雪豹外,尚有云豹和金猫(医药上称为杂豹),其产量仅凉山、甘孜、阿坝三州,1977年就产1100余斤。虎骨能祛风,强筋骨、定痛、镇惊,最高年产量达90斤(1960年)……”(见该书33页)

豹骨甚轻。一头成年豹子,风干的骨头重量也就是15斤左右。“阿坝地区在1975年年产豹骨192斤;甘孜州除了上缴虎骨之外,豹骨的产量,单是1977年,就为918斤【见该书,39—52页】。物华天宝的甘孜州啊,成为了无可争议的执牛耳者。本书编撰者也有忧心忡忡的表达,哀叹“豹骨、猴骨和獭肝等重要药材,近年来产量不多了。”

从这些收购记录可以发现,华南虎、豹属首先是从人口稠密的川西南一线消失的,继而在川中地区消失,再波及至川东,最后的孑遗残留在川西、川北山区。可以肯定的是,川西、川北地区,至迟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仍然有为数不少的野生华南虎和数量更为庞大的野生豹属生存,海子沟在1993年以后,豹子几乎消失殆尽。它们的皮毛,美丽着这个世界的欲望。

雪豹,注定不是这个世界的华美披肩与附庸。

如今的雪豹像是避谶一般,一闪,就融化在红外照相机的焦灼守望中。偶尔突入人们想象空间的雪豹,至多是它浮在冷空气中的嚎叫,叫声类似于嘶嚎,不同于狮、虎那样的大吼,也没有云豹那般嚣张。普宁在小说《高加索》里描绘了雪豹的叫喊:“有时在半夜里,恐怖的乌云会从崇山峻岭中蜂拥而来,刮起翻江倒海的暴风雨,闪电不时把喧闹的、像坟墓一般漆黑的树林照得像神话中的绿色深渊,高空中不断炸开古已有之的隆隆的雷电。这时林中的山鹰、雪豹和胡狼全被惊醒,发出一片啼声、吼声和嗥叫声……”胡狼被冻得不行了,竟然去求人开门,但雪豹远远地喊着,声音像鞭子令风暴加速,并使房梁发出碎裂声。这种发声术符合地缘语境,雪野总是松软的,声音一旦散开,迅速被空气胶着,在一个连岩石也陷入沉睡的领地,雪豹的叫声只是摇落了一层雪花,并设置完备雪花之下的陷阱,然后,一切均归于岑寂。

雪豹是食肉动物栖息地海拔高度最高的一种,它们在强烈的直射光线下造型,并赋予环境一种出尘的姿态,就好像它们是在等候来自空中的召唤。在四川西北,雪豹的栖息环境主要有4种,即高山裸岩、高山草甸、高山灌丛和山地针叶林缘,它从不进入森林,那显然是另外霸主的产业,尽管它在不同季节之间有沿山坡垂直迁移的习性,夏季栖息的高度大多在5000米左右,偶尔在高山草甸也有它的踪迹,但它始终将冰雪覆盖的峰巅视为自己的巢穴。如此大范围的上下,必须具备一种傲视的技能尤其是速度的天赋。有一个数据可以说明一些实情,雪豹面对5米的高崖可以一纵而上,一跃可以跳过15米宽的山涧。尽管具有异能,但它总是缺乏表演的心情和胆量。

奇怪的是雪豹的尾巴在比例上简直是一个异物,约与体长相等或为体长的3/4。尾巴不但长,而且尾巴上的毛也长,显得特别蓬松肥大,尾梢也不呈尖细状,走起路来特别显眼。有的雪豹由于尾巴过于粗大,似乎行动不便,而养成了盘尾的习惯,久而久之形成卷曲的圆圈。这种造型对猛兽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这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鲸骨长裙。但造物主赋予雪豹的尾巴必定含有启示和功用,最直接的效果是,每当它急速地在雪地奔驰,下陷的重力总可以被宽大垂长的尾巴分担,并在身后铺开,使得它不至于下陷过深,并迅速从雪面获得再次上跃的作用力。这样看来,雪豹就像一匹从冰川滑行而过的快艇,以最浅的吃水,获得最大的速度。

雪豹平时独栖,仅在发情期才成对居住,一般各自有固定的巢穴,设在岩石洞或乱石凹处,大多在阳坡上,往往好几年都不离开一个巢穴,这显示了它们恋旧的品行,这种德性与高地的时间具有同构性质,均是在一种胶着、凝聚的氛围中展开回顾和观察的一角。

雪豹是四姑娘山的一个图腾。仿佛神明的作品横空出世。它耀眼的环纹是神明的大手印。在《密勒日巴大师歌集》里,尊者就以绝对的自信和无畏的定力,唱了下面这首歌:

雄住雪山之雪豹,

其爪不为冰雪冻。

雪豹之爪如冻损,

三力圆满有何用?

“三力”是指雪豹或虎具有三种威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豹子的爪通达内心,既是力量的终结点,也是被大手印抚摸剩下的火焰。后来传言尊者已坐化,徒众们准备到拉息雪山去挖掘尊者的遗骸。他们快要抵达尊者住穴时,忽然看见对面一个大盘石上,有一头雪豹爬上盘石,并在石上张嘴弯腰地打了一个呵欠,他们注视神兽良久,最后它才离去。

尊者说道:“我在崖石顶上曾看见你们在对山休息,所以知道你们来了。”

释迦古那说:“我们当时只看见崖石上有一头野豹,并未看见尊者,那时您究竟在哪里啊?”

尊者微笑道:“我就是那个雪豹啊!得到心气自在的瑜伽行者,于四大有随意转变的能力,可以化现任何形状物体,变现万端,无有障碍,这一次我也是特别对你们这些根基深厚的徒众显示了这点神通,你们应对此事守密,莫对人言。”

雪豹在高原上具有一切造型也是不过分的,它甚至成为一些民族的图腾。除了它据守着距离天庭最近的神山,它的生活就等于展开了一幅得道地图,它现身时,虔敬者总是惊悸:莫非是密勒日巴大师在考验自己的定力?

四姑娘的山海子沟与卧龙保护区相通,海子沟面积达126.48平方公里,因有花海子、犀牛海、双海子等星罗棋布的海子而得名。这条线被誉为“徒步人的迷宫”,真正属于探险家。这一带也是雪豹的栖息之地,它以三四百平方公里的游猎地缘,勾勒出它的领地。

我曾经看到过一位学者的寻豹文章,他说,高地上凡是有寺院的地方,就有雪豹。这未必是严谨的学术观点,更可能一种心性的使然,如同彼此取暖。我没有在海子沟里发现寺院,只看到了几个冰雪覆盖的玛尼堆。豹子会从玛尼堆边走过,比经幡飘得更快,以至于从不留下痕迹。

下山路上,我突然想到了那些玛尼堆,想到了那些像脚印一样的小块玛尼石。大自然毫不费力地证实了冰川、雪豹与神灵的三位一体。结果呢,就像一头豹子成功突入到我们的灵台。深爱自然的人,就真正懂得敬畏。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是在于:惟恐豹子埋藏得不够深入!自己留不住它!于是,他们开始祷告。豹子埋在他们的上翘的尾音里,埋在他们的脊背,毛贴着皮肤,能够闻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豹子喷着热气将冰川的早晨渐渐融化的声音,能够摸到水颜色和山的身体,能够看到豹子带动着冰川的神韵而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过大地,如同象牙梳子一般翻开灵与血,占领又放弃,在毁坏之后又垦殖,是雪域的亮风一遍又一遍吹过,通达根性的透彻与敞开。人太渺小了,人在豹子身下辗转翻腾,像一个鞭子下的陀螺,把每一次鞭子的闪电,铭记成忧伤的花纹以及驯服的圣火,我记住了豹子忘却尘世的柔和线条——像一根修长的钉子,钉尖还凝聚着一点白霜……

我转过身来回望,开始想象那些匿于雪峰深处的豹。绿雪飞舞,盘结在四姑娘山山峰的旗云,在迅疾消散,如同一个庞大的军团开始一股股地奔腾而去。我听不到那些拥挤的蹄声和大纛的劈风声响,在群峰之间,突兀的石头、与冰雪已经模糊,我看见雪峰下的石头像刀锋一般内敛,淡淡地一闪即逝……

从苴却砚到芭茅草

2014年夏季一个上午,我来到位于成都大邑安仁镇场口的正在建设中的砚湖文化广场。电锯切割石头的声音太过尖锐,面积1000余平方米的砚台陈列室空无一人,砚台反射灯光,有春梦之氛。馆内共有500余件砚雕作品,其中包括古代、近代砚台135件,现代砚台300多件,现代砚台中以四川苴却砚居多。陈列的古砚台里,有的大到直径2尺,小至3寸,砚盖上刻有“风来笔砚香”“精忠报国”等字样,显示出砚台主人的心境与追求。著名制砚大师李联升亲制的镌刻“雨过琴书润,风来笔砚香”古砚台,保存完好,一股滋润的静穆之气萦萦而起。负责人肖文祥先生给我谈起砚台,显得十分兴奋:“你看到的这几方砚台均为苴却古砚。苴却砚具有上千年历史,最早出现于汉魏时期。现在的苴却砚是攀枝花一宝,它石质细腻,发墨如油,存墨不腐,耐磨益毫。我们馆藏有唐宋时期的古砚。记得是2014年大年初一,我们在安仁创建了砚台陈列室,目前的展品仅仅是藏品的一部分。新品主要以太阳神鸟、峨眉、都江堰、青城山、武侯祠、蜀汉三国等四川元素进行创作,意在让砚文化与蜀文化融合发展,让砚文化承载西蜀文化新定义。”

应该说,博物馆里的新品更是让人心醉神迷的精品:《上下五千年》《踏雪寻梅》《龙腾盛世》……制型巨大,雕刻繁复,层层镂空,而且实现了与石头纹理的深度契合。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名为《江山多娇》的砚石,这无疑是镇馆之宝,可以看到砚石中间和上部,气势恢宏的万里长城如一条巨龙,从半山腰蜿蜒起伏,奔腾在崇山峻岭之间,直达天际……这件巨作拿下了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博览会金奖,就出自馆长张竣山和工艺美术大师张健之手。

攀枝花金沙江一线大裂谷中,清朝咸丰年间以来即以产苴却石、制砚台驰名。1909年该砚曾被云南省送往巴拿马博览会,一举获选。因产量小、运输不畅,加之工匠作古,湮没几近80年。经相关部门和民间工艺大师的不懈努力,苴却砚跻身中国“四大名砚”之一,而且集四者特点于一身,其实用效果媲美端歙,而尤以其丰富的膘、眼、线、纹等众多石色称雄于砚界,被誉为“中国彩砚”。

我感兴趣的,更在于苴却的读音和具体指称。

“苴”字,普通话读作“居”(jū)。在四川攀枝花、云南永仁一带的方言里,“苴”读“左”(zuo)。史志中称今攀枝花仁和区为“大姚北界,苴却又北界”,苴却原是指这一大片沟谷深切的地区。

明朝嘉靖乙未年(公元1559年),这一地区繁盛的么些族等,他们开始武装反抗明廷,东至会理,南至元谋,西北到永胜,西南发展到祥云。明王朝派通判张明、指挥王经平息叛乱之后,用武力控制镇慑这一地区,在今永仁县城建立了“苴却督捕营”。从此,“苴却”正式用汉字写入了史志,指的是今永仁县所在地。到万历年间,这地区又再次发生么些、傈僳族群联合武装反抗政府,史称“铁锁箐之乱”。云南巡抚邹应龙亲率数万官兵驻扎苴却督捕营指挥,历经年余,才将战乱平息。从此,这地区的么些、傈僳族群被赶杀。明王朝又在此搞“军屯”“民屯”,汇同大姚高土司从武定、元谋等地迁入白夷(里泼)到此定居。并委托了他们中的十个上层头人为“马头官”,分别管理通知这区域中十个地区,清代就称为“苴却十马”。到到雍正年间,清政府采用“改土归流”策略,剥夺高土司的政权,把白夷下层从农奴地位解放出来成了佃农。“十马改里”后,苴却改为永定乡,并编定保甲,各地落地名载入了《大姚县志》。民国二年,永定乡正式设永仁县,宣统二年参加巴拿马博览会展出的大堡硝砚石以产地命名为“苴却砚”,而不称“永仁砚”。

对于这一段历史,苴却砚专家张竣山有他的看法,他对我说:宋淳熙进士高似孙所著《砚笺》收录有四川泸石砚,北宋诗人黄庭坚得泸川石砚赞其益毫受墨。传说三国时期诸葛亮五月渡泸,就在现砚石产地的拉窄渡口安营扎寨,他在水边捡得一块有七个眼的石头后,见石质细润,便制成砚台帐前使用,并称其七星砚。此石在唐宋时期闻名天下,后来不再称泸石砚而叫苴却砚的过程,则和这一地区管辖归属设置变化和民族纷争战乱有关。苴却石的绿斑就是石头中长出的“猫眼”,非常珍贵,以前只有端砚才有“猫眼”。苴却砚的读音,当地人读“左”,不读“居”,应该是来自彝族人发音。其实,当地还有一个说法,明朝时当地人在一座古墓里发现一尊泥塑将军像,将军左脚踏马蹬,逐渐成为本地的保护神。因为将军左脚踏马蹬,后来泥塑像的左脚恰恰损坏,逐渐成为“左却”。明朝开始,云南省永仁县一带才为此石定名“苴却”。但从普通话和普及意义而言,我赞成还是读作“居”。

早在唐南诏时期,“苴”已是当地较为常用的语言,而南诏王室的后裔后来就分布在滇西的彝族。在南诏,王子被称为“信苴”,“苴”是勇猛、壮大、显赫之意。官员、人名含苴字的比如:骠苴低、低牟苴、放苴、履苴、苴诺直、时牟苴、喻茜苴、罗苴子、尹辅苴等;以地名含苴的如:利备苴、玉白苴、瓦波苴、思卡苴、里苴倾、六苴、苴却等等(毛志品先生《“苴”字源考》,1994年1月1日《攀枝花日报》)

作为少数民族发音的汉语记音现象,这种情况在西南地区非常普遍。根据我的调查,“峨眉”其实也是来自彝族读音:“俄沫”,这在彝语中是“大石头”之意。峨眉山、金顶、舍身崖、万佛崖,就是一块块硕大无俦、壁立万仞的大石,推测起来,应该是彝语中称呼的“大石头”,被古代采风的文化人以汉语记音的方式记载了下来,成为了地名。

在巴蜀地区,“苴”字还有一个更为古老的文化源头:巴国。

《史记·张仪列传》记载:“苴、蜀相攻击”;唐代司马贞作《索隐》解释道:“苴音巴。……或巴人、巴郡,本因芭苴而得名,所以其字遂以苴为巴也。”苴国位于今四川省广元市境内,是周代的一个小诸侯国。苴国与当时巴国、蜀国齐名,渐次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公元前316年,秦吞苴、伐蜀、灭巴,在苴国治地设葭萌县;西魏将葭萌县改设为黎州,再后改黎州为利州;此后直至明代,广元一直为历代州、府、郡、路首府,元代统治者为显示其“德威广播,疆土广大”,改利州为广元,并将“川陕行中书省”由咸阳迁至广元。此名沿用至今。

“苴”字读音极多,旧版《中华大字典》(中华书局1978年重印发行)上就有17种读音,如千余切,音居;宗苏切,音租;班交切,音包;总古切,音租,等等。但这些读音都同地名无关。

有人指出,当地人称“苴”的植物,是一种大麻的雌株,所生的花都是雌花,开花后能结果实,这其实说的是苴麻,又叫种麻。从地望来看,应该也与本地无关。

经过反复考量,苴就是四川民间称之为芭茅的植物。对芭茅有多种叫法,比如叫大巴茅、巴茅、茅草、芦苇等等,盛产于水泽、山塘四周,尤其是在川东一带,苴是巴地常见之物。巴茅又叫五节芒、菅芒花。河滩上大片大片的芦花飞扬的植物,高逾一丈,那不是芦苇,而是巴茅或芭茅,即芒草(学名:Miscanthus),准确地说是五节芒(Miscanthus floridulus)。

最早记录芭茅的是《本草纲目》。在“白茅”条下云:“芭茅丛生,叶大如蒲,长六七尺,有二种,即芒也。”又云:“五月抽短茎,开花如芒也。”即芒草中长有短穗的一种。在医家看来,芭茅清热通淋,祛风和湿。芭茅最显著的特征有两个:其一,剑状的叶子边缘锐利;其二,粗壮的茎秆填满海绵状的髓。芭茅十分柔韧而挺拔,它从各种茅草里峭拔而出,风却没有摧折它。

芭茅不仅仅成片生长在水边,田埂地头、房前屋后、坡边悬崖处处可见它的踪迹。几十株为一丛,年年长出即遭刈割,砍了又生,生命力极其强悍。以前巴茅是乡村一日三餐做饭的主要燃料,现在人们对它的需求已大不如以前,更有甚者,在春天就将它灭掉,因为它生殖力太强,农民认为它们“吸走了地力”,但是被铲除或火烧之后,芭茅的根茎照样能长出新芽,种子触地即生根。顽强而执拗,简直像巫峡盐水女神对廪君的、化作漫天飞虫的爱情。芭茅纠结为一团,兴风作浪,难怪江南、四川民间有“芭茅养虎”一说,茂密的芭茅一直是老虎的隐蔽所在,芭茅花虎纹斑斓,就像是老虎的兄弟。

在我看来,芭茅林不但是老虎的栖身所在,也是乡野空间里传说的大本营。

芭茅叶子的边缘锐利有锯齿,很容易割伤皮肤。俗话说“芭茅是个鬼,就怕滚开水。”受伤后舀滚水泡手,伤口容易愈合。刚抽出的芒穗娇嫩,称为“茅针子”,微甜,在贫瘠的岁月里是小孩喜欢的零食。成熟的芒穗形如芦苇花,可用来制作扫把。芭茅茎秆可编草帘,通常充作柴火。我母亲幼年在资中县乡下生活,她曾经采集过十几天的芭茅花,才填充成一个枕头。由于耗费太大,芭茅枕头已经绝迹了。

对于人们的镰刀与冷落,巴茅倒也不予计较,依然顽强生长,傲然挺立在天地间,迎风俯仰,却从不会被劲风折断。植物的生命力,不禁让我联想起巴人、苴人那种强悍、坚韧的民风。用草的名头来张扬地望,就像西王母头上的“戴胜”,真是实至名归。

相传朱元璋登基后,一天他正在批阅奏章,发现有一份来自故乡的帖子,再看内容,是一首诗,内有如下句子:“手拿钩镰枪,杀尽土霸王。打破罐头城,拔掉汤元帅,活捉窦将军……”朱元璋看完,恍然大悟,忆起写奏折人,竟是儿时与自己一起放牛的伙伴。朱元璋念起旧情,当即封了那人的官职。这几句诗貌似描述战斗情景,其实朱元璋心知肚明,写的全是放牛场景。前两句是说拿镰刀割草;后几句叙述某次有趣的经历:一群放牛娃趁放牛之机,偷来人家黄豆,用瓦罐煨着吃。争抢中不小心摔破了瓦罐,泼了汤,豆子也撒了,伙伴们满地捡豆子呢!诗中提到的“霸王”,正是芭茅的俗称。

到了秋天,秋风赋予草木以不同的风的形象。那时芭茅花盛开了,秋风入林,万叶闪动,一派飒飒擦玉之声。巴茅花固然是四川山野里的一道独特风景,而在秋风打开的景致之外,河滩、山坡上还可以见到成团的“飞蓬”,在风里疾走,像一个施展地趟刀法的强人。我猛然想到,鲁迅先生所言的“野草”,想象里总是低矮的,其实未尝不可是芭茅,只有它的强悍,才配得上“野草”一词。

2015年的黄金十月,我开车带女儿、姐姐回了一趟母亲在资中县沱江边的老家,丘陵起伏的老成渝高速公路两侧,芭茅密密挺立,不知者还以为是人工种植的护路、景观植被。尤其是在资中、资阳一带具有赭红色土壤的乡野,我发现芭茅大体有两类:开银色花的芭茅高达三四米,茎秆粗壮,很像青纱帐;开紫红色花的芭茅明显要矮小很多,但漫山遍野,紫霞烂漫。农民告诉我,芒花历风沐雨,色泽逐渐变淡、变白,这是芒花老去、种子成熟的标志。在阵阵金风里,我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飞离的花穗的种子,就像纷扬的细雪,缓缓飘过头顶,或停留在发际。细细听见芭茅的浅吟,人就突生一种悲秋之感。芭茅来年又是蓬蓬勃勃一大片;人,却是又老去一岁矣。

从文化口红到抹嘴肉

“文化口红”的表述,首见于陕西师大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十作家批判书》中,批评家朱大可雄文《抹着文化口红游荡文坛》。该文原名《甜蜜的行旅——论余秋雨现象》,书商张小波觉得不够刺激,遂改成现在这个样子。口红当然是隐喻,余秋雨唇红齿白一路狂奔,润物细无声,让“文化口红”参与到台上台下的一切文、商演出,简直是不口红,毋宁死。

昨天在电视里恰好看到一个老年名流,满面油光,神采奕奕健步登上主席台,在杜甫草堂一手卡腰一手指点江山,老杜如何如何,他们就像老邻居。他诚恳地高谈继承传统与古为今用,他是唇红齿黑的角色,由于嘴角皱纹太密,一笑倒过去了,不停地大笑,渐渐露出了口红的本色。实事求是地说,有点恶心哟。

回到词语的本体,其实点缀嘴皮功夫的化妆术,古已有之。我在成都听到过好几个段子,涉及到上海人、北京皇城根儿人,但在清末,事情的确是发生在成都。

八旗兵入川之始是在镇压张献忠的起义军,战事结束后,又退出了四川。成都驻防八旗兵,始于平定吴三桂叛乱,这是1682年前后的事情。到了1721年的康熙六十年,清政府又从湖北抽调一批八旗兵驻防成都。成都的满城始建于1718年,这座城中城以将军衙门为中心,南起君平街和小南街,北抵八宝街和小北街,东至东城根街,西及同仁路,面积约10华里。满城城墙高1丈3尺,周长4里5分,有5座城门,其中最壮丽的是大东门,城楼上悬挂着“少城旧治”和“既丽且崇”两道匾额。清朝采用旗民分治的制度,满蒙旗人住少城内,与大城里的汉民不相往来,旗民之间也不许通婚,而世袭的旗人有着朝廷的钱粮供养,不愁吃穿。长此以往,八旗子弟变得游手好闲。他们住在北方风格的四合院里,讲着北京官话,嘲笑着满城之外的农民与方言。

清末,八旗的好日子江河日下,在废除“旗米”供给制度之后,没落的贵族生活陷入窘迫,开始出租房屋给汉人开餐馆、茶社,精明的山西商帮在满城附近开了多家典当铺。尽管已经是面带菜色,但贵族的面子是放不下来的,哪怕家里穷得只剩下一条裤子,也要打肿脸充胖子。一天,有没落的贵族正在茶桌上,向别人吹嘘家里如何有钱有权。只见他摸着油光光的嘴巴,说家里每顿都能吃肉。这时他儿子光着屁股跑过来说:“不好了!家门口挂着那块擦嘴的肥肉,被猫儿叼走了。”贵族有点窘迫,说:“还不快叫你妈去追呀!”儿子说:“妈没有穿裤子呢,裤子被你穿走了呀!”

这个段子体现了川人口语的稳准狠,颤巍巍托起一个古意盎然的词汇:抹嘴肉。看起来,猪肉抹嘴的发明者应该是来自皇城根儿的旗人后代,而这个词语是成都老百姓的总结。“抹嘴肉”的几个条件是:肉要能长期使用,且不发臭;肉一般高挂在家门后,方便主人取用,猫狗老鼠无法企及;肉上的油水要足,息壤一般用之不竭。推测起来,堪当大用者,是煮熟的厚猪皮或猪头肉才能胜任。看起来,抹着阔气的猪油闯荡江湖,与抹着文化口红走穴,似乎并无本质区别。而且,抹嘴肉用起来比口红肯定要方便一些。我只是想,万一他要与哪个女粉丝接吻,是不是很妙呢?

曹娥江的垂钓者

绍兴市上虞区素有“五山一水四分田”格局,五山当中,就有著名的东山,位于上浦镇曹娥江荡出的一湾碧水之畔。四月仲春,一夜的细雨洗出了一个清丽剔透的江南,东山披发静卧,东山湖畔水草婆娑,拽动湖光山影的,只有翔动的点点白鹭。白,就像远古的白垩那样;诗人比喻,像李白那样白。

东山又名谢安山,自从东晋名士谢安隐居此山后,种子落地,长出了许多传奇与大树,久而久之,并不巍峨的山头便成为雄踞东南的名山。谢安是东晋政治家,字安石,孝武帝时位至宰相。《上虞县志》记载,谢安因拒受尚书等职而隐居会稽东山。23年后,他受命于艰危,出东山匡扶晋室,并出奇制胜,取得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大捷,遂为一朝重臣,从此“东山再起”进一步加重了东山的深黛与叠嶂,诗人李白为此写了“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的名句。公路之上,我看到有一块巨石悬指大江,这便是李白诗中所说的“谢安石”,又称“东山指石”,为东山十景之一。传说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指石会悄然伸过江去,弹奏出动听的乐曲,民间有“指石弹琵琶,四美女听琴”的传说。谢安经常邀王羲之、许询、支循等会稽高僧墨客在巨石下弹琴对弈赋诗,风流雅致,流韵千载。江边有谢安钓鱼台及谢安墓,为绍兴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一阵山风摇落树梢的积雨落在头上,有一种历史的冷意。“指石”西侧转折处,又有一巨石直插江心,石柱上端有一平台,可坐一人。这是当年谢安垂钓的钓鱼石和指石潭。当地人在这块盘石上寻觅,可找到谢安留下的一些形似木屐的踪迹。

谢安“东山再起”的区域自然涵盖了与曹娥江相连的东山湖,传说为当年谢安屯兵牧马之地,又称马岙湖。如今湖域面积逾千亩,山峦起伏,波光粼粼,周遭环绕的鸟鸣,杜鹃声声,金属一般打穿了麻雀、喜鹊、乌鸦的叫喊,像无饵的鱼钩兀自盘桓在空中。

偌大一个湖面,清晨没有垂钓者。

毫无疑问,中国最为著名的钓鱼人是姜太公。他开启了一种钓鱼的身体政治,历代均有仿效者,丰富了垂钓者的起承转合。姜太公用钓竿昭示了一条空白的临水之路,每个后来者都可以自由地打上自己的印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渔、樵、耕、读的四种身份变相,“渔”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标举。无他,人们是着眼于“渔”者渊渟岳峙的风度与待价而沽的心性。反观樵、耕、读三者,均需要支付较大体力、脑力和阅读投资,出汗太多,焚膏继晷,甚至眼睛喷火五官挪位,很不容易被旁观者看出风骨、前景与慧根。

俄国思想家洛扎罗夫在《落叶》(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里描述说:“总想在什么地方钓到鱼:在一片浑水中钓一条死要面子的小鱼。无奈总是失败,不是鱼线不好,就是鱼钩太钝。好在不泄气。这不,又把鱼线抛出去了。”

如果垂钓者再接再厉,干脆将钓线、鱼钩也去掉的话,手执光杆一根,心接千载视通万里,那就近乎完美地自通天地与人心了。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出现了几种变数——

一种是实实在在地钓鱼。鱼竿、鱼线、鱼饵、鱼钩齐备,老老实实地与流水、游鱼共生、一起老去。比如,严子陵。十年前,我站在桐庐的新安江边,尽管那里人工施为过甚,但仍然能够设想那种自然而然的气场。

一种是姜太公开启的渔色渔权钓术。利用钓鱼的身体政治来放大投射于水面的身影,他唯一无法抛弃的是鱼竿,这个道具万不可失,一旦失去了,他就会被旁观者目测为因为失败绝望而准备投水自杀,是在做预热准备。晚近的蹈袭者是一代枭雄袁世凯。他不是在流水里顿悟“逝者如斯夫”,而是水流它的,他万般焦躁,竖起耳朵与汗毛,等待身后传来宫阙的好消息。

另外几种变数,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巨著《没有个性的人》里恰好讲到了:“那个有寻常现实感的人像一条鱼,它咬钓钩,没有看见那根线,而那个有那种也可以被人们称之为虚拟感的现实感的人,则从水里把一根线拉起来而浑然不知线上是否有钓饵。与一种对咬那钓饵的生命的极端冷漠态度相对应的,是他有着做出十分古怪的事情的危险。”(《没有个性的人》上卷,作家出版社2000年1版,13~14页)

这样看来,无线且无饵的钓钩,应该是危险之人青睐的东西。一种是钓鱼者被权力钓了起来:水面之下的秘密诱因,钓住了岸上手持钓竿的。

另外一种情况是投奔大义的鱼儿,咬住了虚拟的鱼钩,其实等于它奋力地直接跳进了钓鱼者的笆篓,由此成为柄权者豢养的“虎鱼”。

据说,柳如是也曾于时代的沉默中举竿垂钓。柳如是劝钱谦益投水殉节,但钱先生试了一下水后,说了一个闲适派的理由:“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风摆柳絮,要单独投水,却被钱先生死死抱住柳腰,让美女归不了大明的道统。她是什么心情,我不好推测,但钱谦益的心态极端昭然,反正,陈寅恪先生已然入彀也。

谢安属于哪一种钓者?

谢安乃性情中人,这可以找到几个证据。谢安年轻时才高八斗,受人仰慕。有个同乡罢官,去见谢安,谢安问他路费如何,他说只有五万蒲扇。谢安取出一把拿着,招摇过市,京城人见后竞相购买,一时价增数倍。回到东山,一个心思细密到可以顾及朋友旅费的人,就一定是一个性情非凡者。

《世说新语》共记载1100多条轶事,涉及谢安的有114条。谢安是《世说新语》中出场次数最多的人物,他也是书中描写最多的人物。“雅量篇”第二十八条说,谢安在东山,与好友泛舟,突遇妖风,波涛汹涌,旁人立即坐立不安,谢安镇定自若,还说:“这么惊慌还怎么回去呢?”可见,他于处惊不变之外,白马非马,还有了然于胸的潇洒与湛然:这就有了“谢安赴宴”。

《晋书·谢安传》中提到,谢安“吟啸自若”、“性好音乐”,然每游赏,必以美女伴随,东山处处有芳草,他以酒逼出了体内丹药的大力,纵情高歌,响遏行云。他直接把东山湖端起来,欲与天地同饮。多年后,李白追踪而来,也是美女跟随,就是为了效仿谢安,他似乎觉得,那个叫谢安的性情,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

李白睨视一切,高视阔步,他没能学会躬身垂钓。他没能学会在垂钓中让时光安然逝去,钓风钓雨钓出一个层峦叠嶂的天机。他没能像谢安那样悟出《庄子·渔父》中所谓的“真”,就是“受于天”,并渴望“法天”、“贵真”,且“不拘于俗”。李白太性急,他最后纵身捉月而去了。

史书简略地记载:一李姓歌妓以死劝戒谢安:沉溺于脂粉是小风流,指点江山才是男人的大风流。谢安如何作答?不得而知。美女哪里知道谢安佯狂姿态下的心迹呢!一如谢安于沉默中举起了兵器一般的钓竿……

谢安是真钓者,鱼竿、鱼线、鱼钩、鱼饵,应有尽有。曹娥江春水滔滔,渊深藏鱼,鱼是“太傅鳊”。史载,此鱼“头尖身扁尾似扇,眼红鳞白无腥味”。当放下鱼竿走出东山的谢安贵为宰相后,既思“东山美女”,也念“东山鱼”。鱼的“眼红”,让我联想起蔷薇的香消玉殒。这倏然而亮的“鳞白”,似乎又有了李白那样的白。

后来,追踪而至的李白,尽管写有不少佳作,《忆东山》却是极具含而不露的神韵,就像是他为东山湖的“太傅鳊”,又撒上了一层月光的齑粉:“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白云苍狗的岁月下,蔷薇开过,一春花事都尽了。在我看来,而以死相劝谢安的歌妓,加剧了蔷薇的血色。东山上的蔷薇洞,听不到江涛拍岸,唯有穿体而过的浩荡长风,在天际展开了那一个人的寂寞身形……

陆游当年登览东山写下的《东山国庆寺》一诗,更露出一种历史的荒寒:“岂少名山宇宙间,地因人胜说东山。江拖银练秋波淡,峰削芙蓉翠嶂环。别墅有棋沙缉缉,断碑无字藓斑斑。几更梵宇勋名在,不与蔷薇一样残。”地因人胜,又恰是文化与山川的对撞生成。

雨早停歇,阳光如水,一如濯锦。

从树巅倾泻而来的光,开始在丝绸的湖面淌金。白鹭忽闪着翅膀栖息下来,水墨画一样的简净淡雅。白鹭立在水边长久冥思,成为了隐士的榜样,白鹭是谢安的榜样,抑或白鹭是在效仿谢安?在它的身边,则是穿行在千年律诗里的那一叶渔舟,终于用一束渔火,放大了白鹭梦一般的体型。我不但目睹了谢安的白鹭,也看清了李白的白鹭,而刘禹锡的白鹭儿与白居易的白鹭彼此交错而飞,在历史的水面撒下了千载的蔷薇、报春与细雪……

我坐在钓鱼台上,看到白鹭在逆风里打开了精瘦的身体,仿佛骑帚飞行的上师。它们飞上几十个来回也一无所获,也许饥饿刺激了它们斗争到底的欲望,就像一架韧性十足的反潜机,终于在力竭之际命中了水下的猎物。这体现出渔者的艰辛。

更多的时候,我见到的白鹭,往往都弯着脖子,金鸡独立,仿佛一把休息的弯刀,这种策略救了它们的性命。周围是自由的风,流动的水,高敞的天空,无边落木萧萧下,它们顺应了某种大限。白鹭懒得抬头,梦在水里融化,宛如破水的刀。

但刀停在水里,抽刀断水。就像被水,轻易折断了一般。

从虞地到大象

绍兴区域内,上古地名甚多,尽管古越地方方言错综,方枘圆凿,但“地名学知识”可以帮助人们厘清一些原初情况。

上虞的来历就颇为复杂。一般辞典的解释是,虞为形声字。从虍(hū)吴声。驺虞也,仁兽,食自死之肉。舜,五帝之一,名重华。以受尧的“禅让”而称帝于天下,其国号为“有虞”,故号为“有虞氏帝舜”。

虞不可能首先是官职名,然后才是地名,而是相反。古人不会轻易命名一个地名。因而上虞之“虞”,不大可能是来源自“娱”。“吴”是“娱”的本字。吴字在金文里像一个人倾侧着头部,张着大口,吟唱娱乐。“吴”的“娱乐”本义消失后,篆文再加“女”另造“娱”代替,着重凸显女子的歌舞角色。这样的字,似乎只有在纵情声色者周围才能落地生根啊。

“吴”字就是一个歪头的人,而“口”则是他的嘴巴,合起来就是“吴”字。这个人后来披了类似虎皮之物,于是便成了“虞”。合理推断是,大舜就是“虞人”。

仁兽“驺虞”是什么?

驺虞的出典是《山海经》卷一二《海内北经》:“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驺虞传说中是一种虎身狮头,白毛黑纹,尾巴修长的动物。据说它生性仁慈,连青草也不忍心践踏,不是自然死亡的生物不吃。

郭璞认为,《六韬》云:“纣囚文王,闳夭之徒诣林氏国,求得此兽,献之,纣大说,乃释之。”《周书》曰:“夹林酋耳,酋耳若虎,尾参於身,食虎豹。”《大传》谓之侄兽。吾宜作虞也。

林氏国当指榆林国,在现在陕西榆林市一带,为中原核心文化区域,《召南·驺虞》就进一步予以了赞美。应该看到,这首诗是《诗经》中词义训释、主旨方面争论颇多的诗作,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争议的正是驺虞具体所指的物种:白虎、大熊猫、貘、雪豹等等。在我看来,驺虞在上古时代应该是集合了多种走兽特点才想象出来的动物,跃升为仁义、仁政的图腾,也是天降祥瑞、令柄权者龙心大悦的征兆之物。一如龙凤,也如麒麟。至于一些学人非要考证龙的“始祖”为鳄鱼、扬子鳄,凤凰脱胎于孔雀,而一些人非要指证麒麟为长颈鹿,显然是头脑冰结,跌入到生物具象的彀中,这就叫“执象”。

顾颉刚先生说“古人对于神和人原没有界限”,认为人与神、人与兽、神与兽在先民思维中都是混同的。一地发现神兽,应该也有神佑的意思。因而,驺虞不但是“有虞”国的保护神,而且更是大舜江山的辟邪兽。神物往往见首不见尾,驺虞明代永乐、宣德年间,忠臣们3次上报发现祥瑞之兽驺虞现身,它的长相具有“师子头、虎身、龙脚”等特征,后来将瑞兽在朝廷公开展示。文史学者王颋指出,符合所述“虎躯狮首,体魄伟岸”,“白毛黑纹,尾巴修长”,“性格温驯,仪态优雅”,“动作敏捷,奔跑如飞”等四方面特征的动物,非猫科动物“猎豹”的变异个体,毛色有“白化”倾向的“王猎豹”莫属(《明代“祥瑞”之兽“驺虞”考》,原刊《暨南史学》第3辑,暨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

野生猎豹从来不见于中土。在历史上中土境内未发现有野生猎豹,文献中也没有出产猎豹的证明,早为动物学界所公认。猎豹与金钱豹、雪豹等属种的区别主要有3点:第一是猎豹爪只能部分缩回,没有保护性外鞘;第二是猎豹从眼角起有一黑色条纹;第三是性情温和很早就被人工驯化。向朝廷报告发现驺虞的地方,比如山东的曹县、河南的钧州、南京的滁州等地,一马平川,应该有华北豹或华南豹分布,怎么可能出现野生猎豹呢?王颋先生在同一篇文章里认为,所称的驺虞,只能是已被“驯服”者,也就是说:它被拥有者暂时地放置到野外,随即又将其“呼唤”回来,仍然装进笼内。也正是这样的个体,才能做到“不食生物、不践生草”。对于普通的猎豹,人们很可能将之归于豹一类。由此,冒充的仁兽必定是毛色变异的“王猎豹”。它们不是真正的“土著”。所称的驺虞,很可能是豹子,或是富豪从海外收购的珍奇。

我以为这是过于“执象”的考据。虞,应是华南虎或体格较大、花纹特异的豹子,这在四明山山系从古至近代一直有分布。

毋庸置疑的是,上虞远古就有大象。

“有些地点不仅有野象化石、遗存的发现,而且有历史文献的记载。河南安阳殷墟、江苏扬州、浙江绍兴、广西灵山等,表明此地区在较长的历史时期有野象生存,有些地点有多次历史文献记载。”(文焕然《再探历史时期的中国野象分布》,刊《思想战线》1990年5期)文焕然进一步指出:“公元前700多年—公元前200多年,以淮河下游干流近海南北地区为最北地区。其北界在秦岭、淮河下游干流近海一带。《尔雅》一书约从战国时代就已开始汇集,到西汉才完成。其中,《释地》在记叙中国古代一些地区的著名物产时称‘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南方’是指中国秦岭、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区。关于‘梁山’今地的说法很多,其中比较正确的有三种,即浙江绍兴一带、四川盆地中梁山县高梁山一带及福建省漳浦县梁山一带。其实《尔雅》是大概泛指战国到西汉时代秦岭、淮河以南许多山地、丘陵的著名物产中有野象、野犀。这意味着春秋末战国初的野象分布北界已移至秦岭、淮河一线了。”

这里必须甄别“爲”字。

爲是会意字,甲骨文、金文、篆文写出的字形大体近似。初文只是在左上画了一只手,正在驱使、或者指挥一头大象。从甲骨文里可以看出,大象生动、造型比较明显。再看爲字书写的演变——甲骨文、金文、篆文多有变化,但上为爪(手也)、下作象之形,就连象的鼻子、四足也明晰可辨。即使写作楷书正体,也十分象形,只是后来依照草书形状搞出来的简体字“为”,才让字形与真相毫无关系。“爲”本来的意思,就是役使大象有所“作爲”,“爲”人服务。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据金文和石鼓文的“爲”,训为:“从爪从象,意古者役象以助劳,其事或在服牛乘马之前。”并认为古人驯服大象在驯服牛马之前,才将大象役之于土木、耕作等工程。这一点上,他比许慎高明多多。

关于爲字,也可从上虞大舜姓妫的资料里得到进一步佐证。郑樵《通志·氏族略》言:“虞有二姓,曰姚曰妫。因姚墟之生而姓姚,因妫水之居而姓妫。”先秦之姓多带女旁,如姒、姬、姜、嬴等,妫去掉女旁为“爲”,这个爲字,上端像一只人手抚摸,下半则是大象的象形。合起来看,“妫”的释义应是驯象人员。可见,大舜的祖辈应是掌管大象的训练人员,或者说,大舜是大象的驭使者。

近年在上虞市上浦镇大善村尼姑婆山窑址考古发掘显示,出土的精美三国西晋瓷器里,有虎头、牛头、马头、大象等等造像,也证明了三国的手工业者有把动物形象用于瓷器装饰的传统。这一传统,与战国时期蜀地重达4吨多的圆雕犀牛一样,异曲同工,如果雕刻者未见到犀牛,不可能单凭想象而为之。

2018年4月25日上午,我来到上虞大舜园参观韩美林的巨型雕像《舜耕》,长76米、高23米的花岗岩大象群雕,气势磅礴。私下以为,不足之处在于,大舜驱使大象耕作,大象的浑身披挂不像是在用力耕作,“力”没有得到凸显,大象似乎是马戏团的表演,打扮得花里胡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