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8年8月,我初中毕业,二姐高中毕业,在这年的8月1日,我们俩同时参加了工作。当时,有许多同学被分配到西戈壁农场新组建的青年连和水工连,我们因为想回父母所在的连队,便被分配回四连。这一年,对于国家来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揭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由此,中国实现了从“赶上时代”到“引领时代”的跨越。我们家在这个年代末也发生了几件令人难忘的事,虽然时间已过去多年,但依旧让人记忆犹新。
还是从第一件事盖房子说起。
好几年前连队从东干大渠的西边地窝子迁址到东边平房,我们家里分得了一间半墙底角为砖、房顶帽檐为砖、中间的墙为土块的新房,在当时连队大部分人家还都住在地窝子时显得很是阔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姐弟相继长大,母亲在六十年末又给家里添了个小妹,于是这一间半房子便显得不够住了。特别是我由于上学了,也不能和父母挤在一张床上,每天只能打地铺。小学在连队读,上了初中便在农场场部读,那个年月也没有觉得上学多重要,认为干活挣工分还自由些,所以初中毕业连高中也没考,在学校填了一张参加工作的表格,就成为西戈壁农场劳动力中的一员了。为这事母亲特别生气,好长时间不理我,因为我答应她去读高中的。但随着我和二姐扛着行李从学校回家,面对木已成舟的状况,她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在连队的职工花名册上,一下子增加了两个人,在几百名职工的连队也算是劳动力大户了。因为劳动力多,家里的收入也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家庭经济也有了很大改观。于是,在工作一年之后,父母亲决定拆掉原来靠墙而盖的堆放杂物的房子,重新盖一间大的,能够住人的房子,具体来说,就是解决我的住宿问题。在连队盖房子不费什么周折,地基随便夯打一下即可,主要打土块,一间房子需要四五千土块,这对于有四个壮劳力的我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当时大姐在山上工程连修水库,不在连队职工花名册之列)。更何况靠近我家住宅旁就是林带和公路,我们只需在林带里引些水,将房后的土泡上一夜尔后将铲出的泥沾上麦草滚上一个个类似冬瓜大小的泥团,放入打土块的泥模子里即好,一个壮劳力正常情况下每天打上400—500块没有问题。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打土块的任务很轻松就完成了。紧接着是找能盖房子的木料,而最为关键的是找能当横梁的木头。如果所盖的房子想和原来连队所盖的房子长度和宽度都一样,则需要5根横梁,但在那个年头,不要说5根,即便是1根,也让父亲无处可寻。连队人早先盖房的木料,原是在邓家沟和老龙河两岸砍伐的胡杨,可这二十多年连续的砍伐和开荒,这两处能做盖房所需的木料已全部耗尽。场部和连队搞建筑所用木料是按指标由上边特批供给的,轮到职工自己建房,只好自己想办法解决。连队职工解决的办法大都是跑到芨芨庙水库上游等候从山上洪水下来时冲下来的一些木料,这颇有些“守株待兔”的味道。因为这种运气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碰到的,它需要各种机遇的巧合,才能有所收获。如上游山上的大树被冲倒了,落入了河里,再加之山上雨大河水暴涨,使这些树木很快进入几十公里的河渠,在几十公里河渠的冲荡过程中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即便没有任何闪失这棵大树落入谁家也是未知数。父亲这人虽肚里有些墨水,但这种寻找木料的本事不是他嘴里说说就能办到的。因此,在准备盖房子动工之前,还是母亲在连队大渠边“蹲守”了一个多月才从东干大渠的闸门出水口处寻到一棵五米来长的20厘米粗的红松,算是唯一可以称作房梁的木料了,但这根木头实在太短了,3米的长度去掉两头搭墙各占30厘米,房子的空间则不足2.5米,这和以前的杂物房没有多大的区别。父亲对着这唯一的一根木头,卷着莫合烟,一连抽了几个晚上,用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最后决定用这根不足3米的木头,盖起宽度为4米的房子。父亲说的话使我们目瞪口呆,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这真有点天方夜谭。父亲见我们不信,便拿起手中的木棍在地上给我们比划。原来他盖的房子类似“山”字形,只是这“山”字中间是最长的那一竖,改为最短。也就是说,父亲要在这4米宽的空间,再竖一垛墙,直到这个墙延伸至4米,4米之后用母亲拣回的那根3米长的木头搭在墙上,一直搭到后墙,这样利用这道墙和这根木头盖起了长为7米宽为4米的房子,只不过这个所谓宽为4米的房子前面有墙的宽度各为2米,后边无墙的才可称得上4米。那时我家在平房的东头,盖的房子也在东头,按理说,房门应开在靠近老房子的2米处,进出方便啊,可在盖房子时不知哪位师傅说,这房子冬天没有火墙,只有一个土炉子,住人怕要受冻,为了保暖,房子门还是靠最东边开为妥。于是,这房子盖起来,我们家房屋的进出便成了一个“S”,从最初连队分配一间半的最后半间,直到加盖房子的最东头的门,邻居说,进了你们家像进了“地道战”。母亲则笑着说,就这也不易呢,现在总算每个人都各自有睡觉的地方了,我看还蛮安逸呢。
房子盖好,住的问题解决了,母亲召开家庭会议决定全家上阵打牧(羊)草。
打草从麦子拔节时就开始了,在西戈壁的荒滩、渠边、田埂,邓家沟两岸水浅之处均是打草的主战场。在每天天刚亮的出工前和收工后顶着月亮星星,男人和女人们都会拿着镰刀走向他们事先所相中的地方。在打草之中也常会有许多的意外之喜,比如有人会无意中收获几十个野鸭蛋,有人会收获几只小野兔,有人会收获几筐野蘑菇。而那年打草我的父母则收获了几麻袋鱼,鱼的发现是在我们连队居民点后边3里多巴巴胡马一家哈萨克族毡房不远处的一条水沟里,那条沟是一条自然沟,也被当做农田的排水沟,母亲有一天瞧见那儿的芦苇长势不错,便在那儿扔下了条毛巾作为标记,意思是这地方我先找到了,别人就不会再在那地方动手了。这也是当时连队打草时的规距,类似于“占山为王”,但却十分有效,多年来西戈壁人也从来没有更改过。这天下班后母亲和父亲到那儿打草,打草时母亲突然听到沟里有哗啦啦的水声,便走到沟里去瞧瞧,待她跳下沟时简直惊呆了,由于当年天热,沟里的水几乎没有了,剩下的沟底几十米长的一丁点水里,满满的一沟鱼拥挤在一起扑腾扑腾直跳,什么草鱼、鲤鱼、鲫鱼、白条子、鲢鱼、五道黑、泥鳅应有尽有,这是母亲来西戈壁10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的鱼,她连忙大声喊父亲下来瞧瞧,父亲见这场面也欣喜若狂,只是他没有立马跳下去抓鱼,而是对母亲说,这么多鱼,怕是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抓不完,若喊连队其他的人来,又不够大家疯抢的,我的意思是咱们谁也不吭声,我回家去悄悄弄几条口袋,再弄辆架子车来,这样抓完鱼好弄回去。母亲说,你这么晚拉辆车来人见了怎么说?父亲说,这很简单,说是拉草拉柴火都行啊。母亲眼睛看着沟里蹦跳的鱼儿满脸欢笑地说,那好那好,你快去吧。
在父亲将架子车和几条麻袋装化肥用的尿素袋拿到沟里的时候,母亲用手将那条沟里的水几乎泼光了。沟里的许多鱼已经没有蹦跳的力气了,一层摞一层。父亲和母亲将所有带来的口袋装得满满的,也仅能装下沟里鱼的十分之一。用父亲的话说,不行再回来拉一趟,母亲想想说,算了,回头还是告诉邻居吧,让他们也来尝尝鲜,凑个热闹。于是母亲把泼出去的水又重新引回沟里,沟里刚刚蹦跳不动正喘气的鱼立马又欢腾跳跃起来。母亲和父亲将几麻袋鱼拉回家中后,立马告诉了隔壁和前后的邻居,连队职工居住得本身也不分散,这个消息一传出,尽管那时大多数人家已吃过晚饭,贪睡的人已经上床歇息,月亮也已升上天空,但听说有鱼可抓,而且眼睁睁地看着我父母拉了一架子车鱼回来,连队还是沸腾了,大人小孩子连走带跑地拿着手电筒赶往那条水沟,抓鱼的嬉笑声热闹了半个晚上,去早的人都颇有收获,知道消息晚滚了一身泥水没有抓着几条鱼的也大有人在。那一夜,哈萨克族牧民巴巴胡马家从未有这般热闹过,烧了好几壶奶茶招待连队这些抓鱼的人。当然由于抓鱼的人太多,父母亲在那儿打的草也被人翻来复去踏得不成样子,母亲说至少损失一多半。父亲对母亲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有了这么多鱼,够吃半年,还想那些草干嘛?母亲瞪了父亲一眼,别给我说那些酸词,我没上过学也搞不懂,只是这些鱼可真是好东西啊。
由于那年父母特别能干,尤其是母亲几乎中午从来都未休息过,她那件白色的圆领汗衫后背也被磨了几个窟窿,但我们家打草也获得了空前丰收,在门前摞起了四个整整齐齐的草垛,母亲会经常端着饭碗围着草垛转几个圈,然后对父亲说,两垛可以完成连队的任务,另外两垛是多余赚的。父亲看了看后架上的漆已经磨光绑着四根棍的自行车说,今年它也算出力到家了。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有了钱给你换辆新的。
二
虽然我们家的新房盖起来了,打草的任务也超额了许多,但对于西戈壁秋季的庄稼来说当年却是个灾年。原因是当年的霜和雪来得太早了。特别是水稻稻穗尚未成熟,还直直地挺立着,就被寒冷的冰雪包裹了。有道是穗不低头颗粒无收,大概就是指这光景。
西戈壁种植水稻的历史并不长,也就两年。因为种植水稻需要特定的条件,那就是必须要有足够的水源做保证。这些年,西戈壁人为了保证所开垦的土地有充足的水灌溉,想方设法去上游的山里寻找水源,经过努力终于在离西戈壁农场100多公里处的昌吉庙尔沟上游发现了几处雪山之水,利用河谷的狭长地带,横腰拦截建成了大坝。这样,上游几条河的雪水就不会白白流淌了,在三屯河水库放闸大水进入西戈壁后,农场又修建了芨芨庙水库,对来到西戈壁的水进行第二次的分配,使每个生产连队根据种植作物的不同调节不同的水量。由于有了水的保障,再加上附近米泉、昌吉、五家渠、梧桐窝子、青格达湖等附近的乡村和兵团团场都种出了品质上乘的水稻,农场决定在西戈壁开始大面积种植水稻。我还记得连队的第一批稻种是父亲和连队的其他人一起赶着马车在当时米泉的羊毛工还是三道坝等处购买的。回来之后,父亲说当地还有一个村叫什么皇宫,这地方怎么可能有皇宫呢?一定是皇贡,是给皇上纳贡粮,当地人要么没文化,要么是口误,要么是以讹传讹,肯定不对。母亲说,别人都喊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人给纠个错,你怎么去买了次稻种就瞧出不对劲儿了,是显摆你有文化啊。父亲说,这事不是显摆,是有很多地名需要重新考证呢。比如咱们这儿的三十户、五十户地名,一般人肯定理解是指多少户人家,其实这里面大有学问的,按照新疆当时的总人口算不可能有这么多户。这些所谓的人口“户”应叫“斛”,是指一种东西的容器,三十户、五十户应为三十斗粮食、五十斗粮食。通俗的话讲就是三十麻袋,五十麻袋粮食。对于父亲的说法,母亲没有分辩,因为论学识,她的确不是父亲的对手,况且对于“户”和“斛”之间的关系,她也懒得搞明白。不过父亲的这一说法,在三十年后得到了确证。那是在一个北疆油菜花开满大地的时候,我陪内地来的一位对新疆地名颇有研究的专家去乌苏考察一处历史遗迹,无独有偶的是当地也有一个“皇宫”村,还有一个“八十户”的地名。当地一个搞史志的人问专家为何叫这些地名?专家的回答和父亲如出一辙。对专家的话我不知该不该告诉父亲,专家是以史料作考证,而父亲仅凭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做的猜测,但某种东西有形和无形之间的牵联谁又能说得清呢?
那年的霜冻从九月上旬就开始了。在西边的老龙河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之后,秋雨就跟随着过来了。往年,第一场秋雨也就下个半天或一晚上,可那年提前来的雨直下了两天两夜,连队好多人家的房屋都漏雨了,连队西边的老居民点,由于剩下的一些房屋全部是用土夯的墙,哪里经得住这么长时间的雨水浸泡,好几户人家先是墙体塌了,最后连房顶也塌了。幸亏没有伤着人。我家在盖新房时顺便在老房子上又加了一层泥巴,算是有先见之明,几间房子倒落的滴水未漏。受灾的不仅是水稻,还有那些昂着头的高粱、谷子、玉米,还有人们冬季生活所需的冬菜。所有的秋作物在最后该生长的季节由于霜冻的早早来临,而未能完成颗粒的饱满旅程。
秋收,是在人们嘴里吐着一团团白色热气时候开始的。那时节,8月底播种的冬小麦抽出了叶片,每天清晨叶片上都是白色,那是每晚霜露留下的痕迹,到了正午,阳光出来,叶片上的霜露化成水,顺着叶尖朝下滚动,而每颗滚动的露珠上都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太阳。此时,南归的大雁静静地在麦地里寻食,偶尔路过的动物或许不经意间惊扰了它们悠闲的雅致,使它们感受到了危险,会不时地发出鸣声,似乎在提醒着整个雁群。每年深秋,在冬麦灌入水之时,都会有雁群在西戈壁大片大片麦田地里停留,大的有几百只,小的也有几十只,特别是在水源充足的邓家沟两岸,由于碧波荡漾,更是雁群歇息的驿站,因为雁群在西戈壁做入冬前的短暂停留后,它们的翅膀便要飞向更遥远的天际,去寻找自己另一个家园。对于每年来往的雁群,连队很少有人捕捉,即便有一两只落伍的,或因伤病而掉队的,连队职工也会将其抱回家中喂养,待它们痊癒后再将它们放飞蓝天。对这些从南国故乡飞来的鸿雁,连队职工把它们看作是神鸟,因为只有它们年年会从故乡带回春的消息。
父亲那时在麦地里浇水,也就是给出苗不久的冬麦浇第二次水,也俗称“灌冬水”,因为冬水浇得透得才能保证冬麦苗在寒冷的西戈壁不被冻坏冻死,如果“灌冬水”只浇了地的表层,那第二年开春麦苗返青之季地里就会出现枯黄一片。可以说“灌冬水”对于在大田地里忙活的人们来说是个技术活。当然“灌冬水”的活儿基本上都是由男人们来干的,这是因为浇水时不分昼夜,24小时连轴转,女人们一般吃不消;另一个原因是如果渠水大,需要堵口子等出力的活,一般女人也应付不过来,所以浇水班都是由男人组成。父亲尽管在连队的劳力中不属于壮劳力,甚至干农活他还不如母亲,但因为是男人,浇水班的活儿也只好凑合着干了。因为浇水时需要两个人搭伙,虽然他体力差些,但肚子里许多笑话和故事,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和他搭伙在一起,目的只有一个,在将支渠的水引到麦地喘口气的时候,抽着烟可以听父亲天南地北,从古到今讲些奇闻趣事。浇水班当时除了工分高外,还有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免费吃连队食堂提供的饭菜,在那个肚子里缺油水的年月,毕竟公家食堂的伙食比自家的要强一些,这也是连队男劳力愿意主动要到浇水班的原因。
其实这年父亲到浇水班也是他心情最灰暗的时候。父亲自第二次来疆后,他的性格倒也改变了不少,用母亲的话,不再那么年轻气盛、得理不让人了,或者说脾气也被消磨掉不少。他也曾多次进行过反思,虽然肚子里有点墨水,但不依旧和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吗。人不认命不行啊,母亲常说,不是你命里的,那样儿也都不属于你。父亲来西戈壁后,一开始仗着自己有些文化,也先后做过记工员、管理员、统计、会计等,可都干不了多长时间,就被撤职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许多场合他显得比连队领导都高明。领导可以容忍很多的东西,但绝对不能容忍一个自以为是、而且比自己聪明的下属,况且这个下属并不是肩膀上有“钢板”的人(指贫下中农、复转军人、革命干部),他仅仅是一个自流来疆的“盲流”,所以随时将他拿下也就不足为奇了。几年来父亲上上下下好几回,他自己每次被撤职总在嘴上说要吸取教训,可过不多久,他那自以为是的毛病又犯了。自然连队那些不用下大田出力的差事又换成了别人,几番折腾下来,父亲虽然连个“好差事”都丢了,但他的名气在西戈壁倒也扬了起来,以至后来连队再换领导,也再没有人敢用他了。到我和二姐回到连队时,父亲也不过刚满50岁,因为连队干部不再愿意让他成为“管理”人员,母亲觉得自己也很没面子,脸上挂不住,人多场合母亲自然给父亲留些脸面,但夜晚回到家里,少不得埋怨,而父亲在母亲的数落声里,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在西戈壁大田里,母亲自然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好在她从小吃苦惯了,什么样的活在她眼里都能干,用她自己的话只不过多掏些气力罢了。别人割水稻镰刀老钝,她是事先磨好两把随身带,另外又将家里的一块磨石带上,趁休息时间,把镰刀磨得锋利。有些人的镰刀钝的不成样子,母亲也就顺便帮别人磨几下,她边磨还边对别人说,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你这样的镰刀别说割稻子,连只鸡怕也杀不死呢。赶明个儿先把镰刀磨好后再出工,磨刀那点工夫怎么都应该有的,不就少抽一根烟少喝一口水嘛。接过她磨好的镰刀的人自然对母亲所说连连点头,有些人还伸出大拇指,意思是母亲刀磨得好。在连队大部分劳动力苦干了将近一个月,第一场大雪在西戈壁上空悄然而至的时候,连队的水稻田终于被收割完了,只是那些割下的来不及拉到场院的稻捆还都一个个在雪地里站着,犹如一个个雪人。
由于气温低,第一场雪又下得大,整个西戈壁也就被雪包裹的严严实实了,无论是连队住处,还是田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些道路旁林带里,条田里的白杨树、榆树、沙枣树,还有邓家沟两岸的红柳所有的枝条上都挂满了雾淞,惟有从居民点家家户户烟囱中冒出的炊烟使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虽然稻子割完了,但要想把稻田里的稻捆全部从雪地里拉回场院,连队的人手显然不够。农场领导一声令下,让场部中学的近千名师生停课一周,全部参加抢收稻捆劳动,而且专门交代,以此次劳动作为学生期末鉴定优良的标准,那时候鉴定可是大事,所以参加劳动的中学生也极为卖力,挑担的、肩扛的、腰背的。有些半大的男孩,正是长气力的时候,相互之间暗自咬牙不比大人们弄到场院里少。也就是一周多时间,连队的场院上已摞起了高高的粮垛,有高粱、黄豆、玉米。当然,最多还是水稻,一溜摆过去的稻垛如小山似的,引来落雪后四处觅食的麻雀儿争先恐后地飞来飞去,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在垛堆上,连队几个会捕鸟的河南人,每天用“粘网”都捕获几百只,可谓战果辉煌。
收上场院的秋作物用老职工的话说是都很瘪,与往年成熟的年份相比,连50%都达不到,但正因收获的果实少,连队才要求必须颗粒归仓,以使受灾的影响降低到最低,尽管各种作物脱粒时都是严格按要求来执行,很少有浪费的就那样打下的果实也与原来估计得相差甚远。农场领导脸上无光不要紧,最倒楣的要属连队职工了,因为是靠收成多少拿工分的,收成不好,工分自然不值钱,那些算计好年终发钱时的各种购买计划都落空了。
俗话说祸福相连随,也因为入冬早,整个北疆的畜群牧草未能及时储存。我们多打下牧草的人家都大赚了一把。我家除了上交连队的“义务草”之后,仅多余卖牧草的收入就超过300元,惹得许多仅完成连队打草任务的人家很是眼红,要知道当时300元可是一个整劳力全年的收入呢。而这些钱全是现钞,不是连队的工分,只有农场有钱时才能兑现。母亲晚上在煤油灯下一遍一遍兴奋地数着票子,对围在她身边的我们说,今年春节给你们每人扯一身的衣服,对了,你们不都眼馋别人穿的的确良布的军衣吗?就那种样式的,我已经托人打听了布料的价格和裁缝的工钱,保准新年都能穿上。我们听了都乐坏了,这可是我们期盼好久的愿望,母亲一句话就给我们解决了。母亲对父亲说,也给你扯件新衣服吧,你不是“秀才”吗?虽然现在整天钻在泥土里了,但出门别太寒酸了。至于我,你们就别操心,有喜欢的当然不会落下的。母亲的一席话令全家人皆大欢喜。
可也正因为我家“卖牧草”获得的钞票让人眼红,使父亲又犯了脾气,或者说他觉得受到了污辱,他决定要为自己的命运“挑战”。
三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连队有一个职工姓曹,平时我们称他曹叔,这是一个单身户,是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平常和我们家来往也不是很多。过去,想讨口吃的就来我家混口饭吃。母亲见其一人生火开饭诸多不便,他来混上一顿两顿饭也就不在意,并不放心上。但今年别人在打牧草时他不愿下苦,还在一旁说风凉话,这些人想钱怕想疯了吧,指望这些牧草能发大财吗?不仅自个儿没有完成连队的上交的打草任务,更谈不上有多余可卖的了。所以当连队有些人家因卖牧草而有了一叠厚厚的钞票,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什么亏一样,不知出于何心理他有一天竟跑到我家向父亲张口借钱。父亲这人要面子,不想借又怕别人说自己小气,吱吱唔唔的不知如何应对。那张平日里说故事如“说书”般无比流畅的嘴好像被堵了一半,呜呜的也不知说些什么。母亲见父亲那样,心里来气,就直接从房的里间走出来,对曹叔说,这事你不用给孩子他爹说,给他说也没用,这个家是我当,告诉你想借钱没门,我们全家辛苦几个月,都累得快扒层皮了,就这点钞票有多少事等着呢。你也不想想,你是个单干户,全连队谁有你富有,我们不找你借钱倒奇怪了,还有你这样的厚着脸皮找上门的,外面雪下得大,赶紧的找地方凉快去。母亲的一席话,说的曹叔哑口无言,只好灰溜溜地夺门而去。只是他这一去后,就满连队开始嚷嚷,说老龚这个人空有一肚子墨水,他这一肚子墨水也只配夏天流汗打点牧草用。如果真有文化,还像我们这般下苦力?不早早寻个轻松的活儿了。咱们满世界瞧瞧,哪个有文化的人会干这下死力的活,这说明这人没有文化是个骗子。
父亲听到这番话自然是愤怒溢于言表,他准备找那曹叔理论一番,说个清楚。遇到拉扯不清的事连队当时最有效解决问题的方式是靠拳头。母亲对父亲说,为那种人动手不值,再说,你也不一定能打过别人,就是打过了又能分辩出个什么子丑寅卯吗?我看,人家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想想,你这辈子干了多少差事都没长久,这说明你这人本身是有问题的,不能说所有的错全是别人的。母亲的几句话,使父亲如泄了气的皮球,脑袋随即耷拉下来。但父亲心里头的火应该是依旧在不停燃烧,虽然他不和母亲争辩,但对于这个连队没几个人能正眼瞧的曹叔,竟然用如此的话语来羞辱他,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何况在父亲的眼中,他本身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有点虎落平川英雄气短之感,而曹叔的言语又恰恰刺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做出件什么大事,才能让西戈壁的人刮目相看。
其实,对曹叔这个人,我们连队没几个人喜欢。他原籍在安徽,1958年支边,他们那个村子许多人报名来疆,当时来疆叫支援边疆(后来简称为“支边”),是件很光荣的事,看到要去“支边”的人敲锣打鼓,胸戴大红花,听说还能吃饱大米饭和白面馍馍(当时西戈壁农场接“支边”的人所说),他便坚决要求去新疆,因为在村子里他年龄已过40岁,尚未娶妻,怎么讲也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于是,在他的自告奋勇强烈要求下,接人的干部十分感动便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他便随着家乡拖儿带女的几百口人一起来到了西戈壁。在西戈壁,由于曹叔属于年龄偏大的劳动力,连队便安排他在菜地工作。但曹叔这人属于既贪嘴又不愿下苦之人,别人家为改善生活,养个猪羊鸡鸭的,再懒的也会养几只兔子和鸽子,可他不,什么也不喂养。但谁家要是杀猪宰羊,他比谁的鼻子都好使,耳朵都灵光,会早早地跑到人家门前。连队那时家家户户还没垒院墙,猪圈、羊圈、鸡圈也都在门前和屋后随意搭建,宰羊还好说,用不上几个人,而杀猪则不一样了,首先要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或宰杀牲畜有经验的人先跳进猪圈,将猪摁倒捆绑住后方才抬出来宰杀,虽然母亲喂猪养羊是把好手,但对于剥夺这些家畜生的命她从未亲自动过手,父亲虽然是男人,但做这种粗气力活也不是他的强项(别人家干这种活是从来都不会喊他帮忙的),只有自家杀猪时,他才会在猪圈旁给别人递个绳子、凳子、扁担之类,用连队老职工的话,父亲所做的活儿只能称做“偏料”。再说曹叔这人只要听到连队猪叫的声音,不用找他准在那一堆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里,若主家没请帮忙,连队一些职工抽上一支烟,在猪被捅上一刀,血汩汩流入的白瓷盆中时便各奔东西下地去忙活了,几个请来帮忙的这时候在给猪脚处拉一道口子,开始吹气,不管那些猪是胖还是瘦,都吹得个圆如皮球。而在猪未杀之前,旁边的土灶上早已烧好了一大锅水(大铁锅都是连队食堂的)准备用来刮猪毛。而当一瓢瓢水浇在鼓起气的猪身上,曹叔就会将自己磨得飞快的两把刀非常及时地递上,边递边说,用这刀,这刀锋利,刮猪毛来得快。帮忙的人对曹叔这做法都习以为常,嘴上也不客气,顺手也就接过来。如果说连队哪家杀猪没见到曹叔出现,反而让人有些奇怪了。曹叔既然给主家递上家伙帮了忙,主家自然不能不对曹叔说些客套话,虽然别人该出工的出工,该干嘛干嘛去了。但主家还是劝曹叔留下搭个手,此话也正是曹叔围观的目的,于是借梯子上房名正言顺。此后,在对这头猪的处理过程中,曹叔的声音比别人都高了8度,让人感觉他的重要性,至于最后主家端肉上桌,打开酒瓶子。曹叔仿佛自己成了主家,招呼这个招呼那个。连队也有几户人家看不起曹叔这一做法,说白了就是不愿曹叔吃白食,虽然杀猪时曹叔将磨得锋利的刀递上去,但人家就是不接,曹叔在边上转来蹭去,可别人就是装做看不见,曹叔几次张嘴说话,可别人就是不接话头,最让曹叔生气的是,他厚着脸皮在人家门口站上半天,想混口肉吃,可到吃饭时别人上桌后把房门关上了,把曹叔晾在门口晒太阳。对这几户人家曹叔自然口中无德,逮着机会就糟践几句,可他孤家寡人,又害怕别人的拳头,所以也就忍个肚子疼,碰到我父亲,曹叔自认为自己的胳膊比父亲的有些气力,父亲打架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便在语言上对父亲进行讥笑和挖苦,没料到他的这一作法,倒成就了父亲的一个作家梦。
四
父亲的家乡邳县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父亲的家族中最先将革命的火种在那块土地上传播下来的是几个从法国留学归来的青年学子,是他们追寻真理的目光唤醒了古老运河边的民众。虽然在那艰苦卓绝的岁月中,这里的党组织多次遭受创伤有过低潮,有过白色恐怖,但火种存在,红旗终究会漫卷这块大地。《红岩》一书讲述了在渣滓洞关押的中共党员宋绮云、徐林侠夫妇及“小萝卜头”等政治犯的故事,宋绮云时任爱国将领杨虎城将军的秘书,他和夫人徐林侠都是邳县人,夫人徐林侠出生于大运河北铁佛寺村,宋绮云出生于运河南20里的梁堂村。而这村有一个有名的大地主叫梁益斋,他的土地、财产在邳县都是数一数二,他的儿子和侄子也都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抗日战争期间梁益斋的儿子率队离开家乡,但为了照顾家人还是给梁老爷子留下了一个连的兵力看家护院。1940年日本鬼子进行大扫荡,当地的武工队力量薄弱前往洪泽湖,请求陈毅军长派兵前来打鬼子。陈毅军长爽快答应了,决定派“十八梯队”前往邳县同日寇斗争,以巩固抗日根据地。半个月后,队伍下来了,可当地武工队的人傻眼了,原来这“十八梯队”就18个人,而为首的队长还是一名姓赵的姑娘。原来这“赵姑娘”是梁益斋的外甥女,她是奉陈毅军长的命令来找梁益斋,要他出任抗日民主政府邳、睢、铜、灵四县行政公署主任,并且要他将看家护院的士兵转变成共产党的抗日队伍。梁益斋是志存高远的人,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二话不说,不仅担任了四县公署主任,而且写信给前方作战的儿子,让他们英勇杀敌,早日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后来赵姑娘带的队伍由18人发展到上千人的队伍,成了新四军四师黄克诚部的一支劲旅。
我的大姑(父亲的大姐)在抗战初期入党并担任运河区委的妇救会长,大姑父则挂着盒子枪成为了县大队的武工队长,父母的家族中出现了很多共产党人,他们在家乡大运河上演绎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许多人牺牲在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没有能够活到解放胜利的那一天。因为父母亲身经历抗战和解放战争,特别是淮海战役时,母亲牵着牲口为解放军送粮,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战士为救母亲而被炮弹炸死,那一幕时时刻刻印记在母亲的脑海。母亲对父亲说,你肚子里有墨水,把咱们家乡的事写出来就是书啊。母亲这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非常有政治头脑,她说你写这些故事保证没事,因为是写共产党、八路军打鬼子的事,是抗战的事,再有什么运动,也不会说抗战不对吧。再说,现在也不像以前了,不是动不动就要纠辫子、扣帽子,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谁也不会把你怎样。母亲说这话是有道理的,也是她的亲身感受,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场不再搞运动,抓阶级斗争了,而是提出发展经济,连队也不再是干好干坏一个样,而是实行班组大承包,多劳多得,超产可分红了。父亲说,对。可待他想了几天几夜后对母亲说,咱家乡的故事太多,要想写完不知要写到猴年马月呢。母亲说,那可怎么办呀,要不你先拣那些重要的、有意思的写。那时节我和二姐已在四连工作一年多了,在父亲的影响下,也喜爱读文学作品。但从未想过父亲能写小说,也不曾想过他写的小说能否出版。但从内心来讲,又非常渴望父亲能够成功。父亲将这部尚未出炉的小说定为三部曲。第一部《沉浮》和第二部《沧桑》主要写运河边8年抗战的故事,第三部《春晓》写解放战争的故事。父亲说,这三部写下来字数怕有100万,母亲说,比盖房子打土块还累吗?父亲说,那不一样,只不过一个是靠体力,一个是靠脑力。母亲说,这不就得了,你这人又不愿下体力,就好好动动笔杆子吧。
父亲觉得写这部书他有特定的优势,一是所写的都是他熟悉的人和事;二是有许多故事是他和母亲的亲身经历,根本不需要设置情节,原汁原味照搬过来即可;三是那时已入冬,家家户户都在打草绳,不用出工就可换工分,而最大的好处是父亲打草绳的任务全家可替代,他就有了充足的时间。
说来也巧,就在父亲动笔写稿之际,附近团场有一个老乡来我家串门,听说父亲写小说缺纸便自告奋勇地从一○一团造纸厂给父亲弄回来一尿素袋各种顔色的纸,老乡说这些纸都是造纸厂的下角料,不要钱。于是,父亲便在那些五顔六色的纸张上开始了他的作家梦。
动笔写《沉浮》的时候,父亲那年刚满50岁。50岁那个年月在农场大田里做活已算老人了。父亲觉得如果真能写部小说,或许可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存环境。否则,这辈子他也只有和庄稼打一辈子交道了,真如曹叔所言,你那些“文化”只怕是喂狗狗都不吃呢,“文化”是什么?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有“文化”。
为了不耽搁或者影响父亲写文章,母亲专门把我们家的半间房子腾出来使父亲有了写作的“书房”。我们搓草绳全部在外间的房子里,搓草绳就是用稻草搓成绳子,每一圈为1.5米,100圈为一个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干农活对草绳的需求量极大,连队人收割庄稼和打牧草都离不开草绳。在父亲写作的日子里,家里的饭菜也稍微有了改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那年做了两缸盐豆子。除了正常的在缸里下些萝卜片食用外,母亲还经常用盐豆子炒个鸡蛋、炒个豆腐,用以补充父亲的营养。父亲那时写作也非常辛苦,每天睡得都比我们晚,我们一般搓草绳到凌晨一两点,而父亲那时节房间的灯光一直亮着。就这样,一直写到那年的腊月,快过春节了,父亲终于写完了他的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因为父亲小时候接触的文学作品都是章回体的,所以他的这第一部小说也按章回体来写的。每到该收尾了,末了加上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尽管使用章回小说的手法,但里面的故事却是生活在父母的记忆里,原汁原味,没有任何编造的痕迹。每写完一章,父亲就会为我们读上一遍,算是征求一家人的意见。无论是在吃饭还是搓草绳,我们一家人都会围坐在一起讨论,有时候我和姐姐还会争得脸红脖子粗,而母亲很少发表意见,只是听我们争吵,有时见争吵得实在厉害,便插嘴说,这写小说就如说书,只要故事好,让人心里老惦记着,就不愁没人听。听了母亲几句话,我们放下争吵的话题,又相互猜想父亲下节会写出什么故事来。
父亲动笔写这部长篇时感觉仅靠一本《新华字典》无法解决遇到的困难和问题,他需要一本更大更厚的字典来当他的“老师”。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了现在新出版了一套《辞海》。母亲说,需要就买吧,这还用商量?父亲见母亲爽快的样子就说,这可是你说要买的,不过钱可要不少呢。母亲当时想一本字典能需要几块钱呀,便没含糊地说出,买,我说的,只要写书用的着,这钱应该花。可当父亲说出这套《辞海》上中下三册共计69元,需要母亲整整两个月的工资时,母亲一下子沉默了。在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才32元,两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套《辞海》,父母他们的工资比我们多几块钱。《辞海》的书价让母亲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但她说过的话又不好收回,况且这是父亲写书要用的。母亲思忖了一会说,买,必须买。这样,孩子过年的新衣服必须做,打了一年牧草,娘答应的事,一定要兑现。我们俩老人将就一下,新衣服来年再做吧。母亲办事很是雷厉风行,第二天,她就将买书的钱交给了我,她说,儿子,你去一趟师部五家渠新华书店,将你爸说的《辞海》买回来。那时候西戈壁农场和六师师部五家渠还未通公路,我是从昌吉县五十户、滨湖公社的小路上骑着自行车去的五家渠。买书时新华书店的售货员有点奇怪地看我,她认为,买这种《辞海》的都是公家单位,哪有个人舍得花这么多钱买这种东西的。售货员不会想到,就是靠《辞海》这个“老师”,父亲才写出了他的长篇。买回《辞海》的当天晚上,母亲在灯下用手抚摸着三部厚厚的《辞海》封皮说,老天,里面有这么多字啊,谁能认得完啊,不过,这东西可以传代,儿子、孙子都可用得上。
父亲这部小说的初稿也就写了三个多月。第一部《沉浮》共计30余万字。但这仅仅是初稿,是他在老乡送给他的五颜六色的纸张上完成的。修改时在初稿上面划了很多道道,个别的地方又补充、添加了整段落的文字。这手写的草稿自然不能投寄出去,还有就是往哪儿投寄父亲心里也没底,于是在他按着家里现有存书的出版社地址寄了一封自荐信,信的大意是自己最近写了一部描写淮海地区抗日题材的长篇小说,不知编辑老师可有时间阅览云云。记得那是在春节前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里,我从连队骑车到场部,将几封内容相同的信投进场部邮电所的邮箱,在那个春节大家打牌喝酒的日子里,父亲也没有休息一天,而是用复写纸一张一张工工整整地抄写他的这部长篇,他给自己订的任务是每天抄写不少于1万字。当时抄写用的是方格稿纸300字一页,而垫上复写纸,最多也就能抄3份,父亲打算2份书稿寄出,自己家里留一份。
五
翻过年就是春天了。这时候已经是1980年的春天了,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吹来的凛风带着独有的野性,在西戈壁的土地肆虐着,虽然大地上已没有了雪的痕迹,但这种风刮到人的脸上还是有种针扎的疼痛。我在那个春天,通过农场机务科组织的考试,从农四连调到机耕二队,成了一名五四型拖拉机的学徒。在生产连队能从拿铁锹的手成为一名拖拉机手对母亲来说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因为开拖拉机定的是机务级,而种地定的是农工级,在工资的等级收入上是有差别的,最重要的是开拖拉机是个技术活,母亲有点炫耀地说,以后我儿子找对象不用愁了。能开拖拉机还有一件令母亲开心的事是,在生产连队谁家有人在机务队上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可以用机务队的拖拉机到北沙窝深处拉一车梭梭柴。因为农场已建场20多年,西戈壁周围的戈壁滩上梭梭柴已被人砍尽杀绝,很多人家只能到连队西面的高冈上去拉琵琶柴,琵琶柴与梭梭柴是不能相比的,梭梭柴属于灌木类,耐火经烧,虽然不如煤炭耐火长久,但也能持续燃烧大半夜,加满一炉子的梭梭柴不仅一晚上不挨冻,早晨起来炉膛里还可以残存几块火苗。梭梭柴的炉灰烧土豆更是绝配,只要将土豆埋在炉灰里,不出一个小时,金黄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土豆就烤熟了,而且整个土豆不会有一点煳,因为土豆之所以能焦黄熟透全凭炉膛里的梭梭柴灼热温度给闷熟的。只是这种美味现在很少能寻找到了,即便现在回到西戈壁农场,家家户户也都用上了天然气,那种飘香的土豆味只有存在回忆里了。
那时连队去场部邮局取报刊和信件是一个手臂有残疾的人,他的这个残疾是因公所致,连队就安排了他这样一个角色叫通讯员。通讯员每周一、三、五去邮局,而这个日子也就成了我们家人朝连部勤跑的时间,好在那时父亲订了份《昌吉报》和《参考消息》,这也就成为我们家人跑连部的理由。通讯员说,要是连队订报刊的人都如你们家取报刊这样及时,也就省去我好多工夫了。只是通讯员不晓得,我们家一方面是为取报纸,最主要的是想看看可有出版社的回信,这是父亲最为期盼的。
从三月底起,寄往内地出版社的信陆陆续续有了回音。但大部分是说,现在出版社正处于恢复阶段,没有更多的人手来阅读这么长的小说。每收到这样的回信,就犹如一盆凉水浇在了家人的心里,也使父亲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写出这样一部作品。因为他从出版社的回信中也隐约感觉到出版社对他这样从来没有写过文学作品的人,一上手就拿出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不是说不相信,至少觉得能否达到出版水平存在疑虑,或许这就是出版社不愿意接受他稿件的主要原因。
望着父亲默默抽着莫合烟那种痛苦又无奈的样子,母亲对父亲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本来就是大田地里刨食的人,写的东西能印成书是好事,印不成书,就当把我们家乡过去的事都记下来了也是好事啊。你能留下这么多的东西,也是家当啊,这东西又不是新鲜蔬菜不吃怕坏了,又不是粮食放久了怕被老鼠糟践了。
父亲知道母亲这话是在宽慰他,但他写的这部东西究竟是不是文学作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虽然他读过很多书,也给报纸、电台写过一些新闻稿件,但几百字的新闻稿件和一部几十万字的作品完全是两回事。
父亲原来对自荐信充满希望,可没料到竟然没有一家出版社想收留,哪怕看看这个“孩子”(父亲的作品),这种打击对父亲而言好像没有预料到。好在这些年来父亲经历的磨难太多,对如今这么个结果,也没有怨天尤人,静下心来想想这原是因为自己和自己赌气才发誓要写的,连队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如果这部小说没写好就嚷嚷出去,犹如蒸馒头,未到时间就掀锅盖那可就糟了。连队那些准备看父亲笑话的人,特别那个曹叔会有更多的话刺激父亲,诸如他要能当作家,早干吗去了,他要能写出小说来,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公鸡都会下蛋等等。因为无人知晓即便没有什么结果如母亲所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父亲心里略感安慰。只是在一个多月抄写稿件过程中用坏了几十支圆珠笔,父亲的右小手指也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四月初机耕队的拖拉机准备开始施肥了。连队的冬麦已经返青,在没有拖拉机条施肥之前,人们都是用盆来撒尿素,尽管几十个人每天按行距排着队往前撒,但还是有遗漏之处,另外,用手撒尿素,抛得高低手的大小也直接影响均匀,再加上撒过之后水未能及时跟进,在阳光的照射下,本身也会挥发一部分,减弱了肥力。而如今使用播种机施肥,不仅能使每粒肥料准确无误地投入到麦苗的根部,而且在播种面后加了耱耙,将播入的肥料及时掩埋土里,即便没能按期进水,也不会影响肥料的效果。西戈壁的人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这话在农场的土地上最有说服力了,同样的土地就因为改变了施肥方式,每亩增加几十斤一点问题也没有,说来也真是,现如今西戈壁的土地打下的粮食,是开荒时的好几倍。而人们的劳动强度比过去却减少了许多。春季是机耕作业最繁忙的时候,各种春播的作物玉米、高粱、黄豆、打瓜、西甜瓜等都需要播种和开沟,因为机耕二队的作业区分属于三个连队,自我做了学徒后便整天跟着师傅在三个连队的土地上来回打转,活干到哪里就在那个连队吃住,这样回家的机会就少了些。随着农活的紧张开始,父亲也放下了手中的笔,每天在田野上随连队的劳动力一起挖渠、种树、播种、浇水……那部还没有抄写完的小说也暂时搁了起来。
到西戈壁的土地上绿色铺满了田野,沙枣花开始飘起浓浓的香气,那个季节已到五月中旬了,麦子已浇第三遍水正在拔节抽穗,黄鹂在田野上飞来飞去不停地鸣唱。
由于上年水稻种植遭受了提前来到的霜冻,今年农场决定把种植期朝前推上半个月,这样,在忙完春播春种后,连队的大部分劳动力都集中到528条田,先把播种的稻田用水浸泡一遍。连长说,去年老天爷没有让我们吃上大米,今年大家肯定有口福,想想大米饭的味道,大家就不觉得辛苦了。连长刚把话说完,有一个下乡的知青说,大米饭的味道和辛苦有什么相干,城里人不种田不照样吃米吗?连长说,那可不一样,亲手种的水稻产出来的米味道能一样吗?那时连队种植的水稻和现在不一样,是不插秧、不育苗,种植的过程是将稻种直接撒在灌满水的大田里,在稻苗露出水面期间,大田里的水始终保持在一定的高度。为什么连队种水稻是大面积撒播,而不是插秧,这是由于当时还未普及插秧机,生产连队缺乏劳动力,这也是西戈壁连队种植的水稻产量打不过附近公社老乡的主要原因。因为插秧的秧苗是提前育好的,在生长时间上就比露地撒播占有优势,更为主要的是插秧保证了合理的株数,而且不会缺苗,也就为高产打下了基础。西戈壁农场几年后也改为插秧稻,因为那时不仅用上了插秧机,收割也用上了收割机,产量自然得到了大幅提高。
经过半个多月浸泡的稻种终于在水面露出了青青的芽尖,满眼望去,在一望无际被打成一个个方格的水面,那些翠翠的叶片在微风的吹拂下仿佛瞬间会抽出一节,会增高许多。这个季节是西戈壁最美的时候,北沙窝的风变得温顺,天山上的雨也随着燕子翅膀的抖动会不时地光临这里,而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也都进入了旺盛的生长期,最抢入眼帘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铺满了天际。
这时候父亲那部小说的抄写工作已基本结束,父亲每写完一章,就用废纸搓一根细绳,把每一章用母亲纳鞋底的锥子打四个孔,分别用纸做的绳子穿起来,三十多章全部装订好,摆在一起有很厚的一叠。母亲对父亲说,这是你大半年来做活的成绩,好生放着,不管能不能印出来,至少你把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写出来了,这就值了。父亲说,你可别管不住自己的嘴,出去瞎咧咧会惹人笑话呢。母亲说,放心吧,这分寸我能把握的,再说要被人笑话,那还不是笑话我吗,书上那话怎么说的,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说打脸的话我这不是自寻其辱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写这个东西原本你就是为赌气,为自己争面子才动的心思,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以前说过吗,既不当粮吃也不当柴烧,别把这事看得太重。母亲说的话可能戳到了父亲的心里,虽然他感到有些疼痛,但也释然了许多,因为作为一个生产连队的农工,第一次动手写小说想要出版,而且是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这和做梦也差不多。不过,母亲的话仿佛对父亲也有所启发,那就是他当时眼睛盯的都是大出版社,毕竟那都是国家级的出版大社,全国有多少作家的作品都在那儿排队呢,不怨别人,是自己的眼光有问题。种庄稼应找适合种子发芽的土壤,俗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多网捕鱼总会有效果,大社瞧不上的作品或许省级出版社正需要呢。反正这种“投石问路”不需要多少成本,只需贴上8分钱的邮票就可以了。于是,父亲又挑拣了西北、西南和父亲家乡的几家出版社,分别寄上了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自荐信。
六
沙枣花开后不久,就到了七月麦黄开镰之日,当一车车麦捆被拉到连队的大场院,西瓜甜瓜就该进入人们的舌尖了。那时的西戈壁无论西瓜、甜瓜都是八月一日开园。也就是说,每年只有到八月一日才能吃上第一茬瓜。不像现如今,在任何季节都可以吃上全国各地甚至国外运来的各种瓜果。为什么要到八月一日快“立秋”才开园呢,这是因为那时种植各种农作物都不使用地膜,作物的生长全根据天气,一粒种子播入土壤,必须经过自然的温度和时间才能发芽、生长、抽片、开花、结果,而不像现在依靠温室可以提前育苗,用塑料膜可以保湿保墒保温;用滴灌可以更好地提高肥力。不过尽管那时瓜果吃得时间晚些,但味道那可真叫好啊,可以说甜到人心里。那个年月麦子收割后被拉到大场上,人们用杈子将麦捆一竹扔到脱粒机的“大嘴里”。休息时,连队会将第一茬瓜拉上几麻袋上场,特地给场院上干活的人每人分上一个。如果父母亲都在大场上,他们会两人吃一个,另一个带回家,若只有一个人在大场上,分给的那个瓜谁都不会舍得吃,必定要留着带回家。所以每年连队大场上脱麦的日子也是孩子们最为高兴的日子,因为每个孩子都希望吃到西戈壁开园的第一茬甜蜜,甚至有些性急的孩子早早就跑到大场边,赤着脚抬着头眼巴巴地等着父母收工。
瓜地开园之后不久,连队的水稻田也开始抽穗扬花了。这天,我因为上夜班,白天又到连部去。连部那个少了一条胳膊的通讯员对我说,正巧,这儿有你父亲的一封信你给带回去。我拿过那封信,一看下面落款的地址是青海人民出版社。信封是白色的,单位印刷体落款处是蓝色的。接过这种信封时我感到有些奇特,因为大部分公用信封都用的是牛皮纸,或单位落款处的顔色是红色。那天应该是下午18时左右,我知道父母亲当天都在离家不远处的稻田浇水,便骑着自行车去稻田寻他们。
在528条田,我很快找到了他们。父亲和母亲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像两个泥人。母亲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她说稻田要进水了,我跟你爸随便跑了几块地角就抓了好多鱼。她用手指指在稻田埂边放的尿素袋说,抓也抓不完,太多了。我把那封蓝底的信递给父亲。父亲因为满手都是泥水,他没有接信,而是到一处流水的渠口,把手洗干净了才走过来接过信。见信没拆口,他问我你没拆开看看?我说没有,万一是好消息呢你应该第一个知道。父亲这话问的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几个月断断续续有几家出版社给他回了信,但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不是婉言谢绝就是暂时无法出版,我也拆过几次出版社给父亲的回信,每次我将这种回信拿给父亲看时,父亲总是长叹一口气。后来,出版社再来信我就不拆了,我觉得把希望与失望最好都留给父亲自己。
没想到,这封信父亲撕开后仅扫了几眼,便喊还在捉鱼的母亲,大声说我的书要出版了,出版社说要呢。母亲听了父亲的话,也不顾手里捉的鱼了,趟着泥水就跑到父亲眼前,真的,真的要你的书了。父亲点头说真的真的,青海人民出版社非常欢迎写抗战的书呢,要我马上把书稿寄去。听了父亲的话,母亲也激动了,她对我说,儿子信上怎么说,你给娘读读听。我从父亲手中拿过那封信,信其实只有短短的几十个字。至今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信是这样写的。
龚昌盛同志:
来信收悉,喜闻你创作了描写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沉浮》特祝贺。
我社非常欢迎此类题材的作品,期望早日能拜读到你的大作。
青海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
我把出版社的来信给母亲读了一遍,读完之后,我发觉父亲和母亲站在稻田里默默的,竟然没再说一句话,这可是他们期盼好久的结果啊,可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两眼都注视着前方那些正抽穗扬花的稻田。过了好一阵,父亲卷了一支莫合烟点燃后猛猛地抽了几口才说,今年天气好日头给力,这水稻一定会有个好收成。母亲说,西戈壁的人终于有大米吃了。母亲趟着泥水走到渠道边,抓起盛鱼的尿素袋子说,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喜庆,怎么有这么多鱼,原来是有喜事啊。
那时节,我分明嗅到田野浓浓弥漫的醇香。望着在稻田里满身泥水的父亲和母亲,我想这大片大片稻花的香味是生活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父亲将书稿寄到青海人民出版社不到两个月,出版社就决定采用这部书稿,负责父亲这部书的责任编辑叫刘文琦。他来信说,父亲的这部长篇小说是青海人民出版社自成立以来出版的首部长篇,因此出版社领导非常重视该书的出版,为了帮助父亲改好这部作品,他将要到新疆来,到父亲所在的西戈壁连队来。接到刘文琦编辑要来连队帮他改稿的信,父亲觉得这可是大事了,便跑到农场政治处,将他写小说要出版的消息告诉了宣传部门。农场领导一听这是好事啊,没想到我们西戈壁还有这等“人才”,对农场来说是“添光增彩”的事啊。于是,场领导交代农场宣传科和连队一定要配合出版社的“改稿”工作,让连队专门腾出房子作为出版社编辑的宿舍。并特别交代连队,父亲当年的义务工全免了,专心致志地改稿件,母亲得知这些后很高兴,她说今年冬天我们不用帮父亲搓草绳了。
刘文琦编辑(后来我们一家人都称他为“刘叔”)来后没有住在连队安排的宿舍,而是直接住在我们家父亲写稿的那间“书房”。他说,这样和父亲改稿子交流方便。母亲说,那敢情好,来家里就是一家人,只是农场条件差都是粗茶淡饭委屈刘叔了。刘叔说,哪里哪里,是我来麻烦嫂子了,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别把我当外人。在我家的土炕上,刘叔帮父亲整整改了一个多月的稿件,直到将全书基本章节定稿了他才返回西宁。现在想想,当年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为了改好一个业余作者的作品能跑上几千公里,吃住在作者家土炕上的敬业精神,真是令人钦佩和感动。2016“中国西部散文论坛”笔会在乌鲁木齐市召开,青海散文学会副会长、散文作家辛茜来乌参会,我们正好一路同行,在交谈中,我说父亲曾在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她感到特别惊奇。我告诉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父亲那部书的责任编辑叫刘文琦。她说,那是太巧了,她大学毕业后分的单位就是青海人民出版社,而且刘文琦就是她师傅,当时任文艺编辑部主任。
在刘叔回西宁半年之后,父亲这部长篇小说《沉浮》正式出版发行了,首印近6万册,这是出版社当初没有想到的,因为按常规印数有个5000册就不错了,谁料想会有这么大的发行数字。对于青海人民出版社来说,可以称作“一炮走红”。
因为这部书的出版,确实改变了父亲的命运。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六师特别重视文学创作,在战争年代这支部队出过一大批作家和诗人。父亲这部小说是继这支部队的老作家杜鹏程《保卫延安》、邓普的《军队的女儿》长篇小说之后的第三部。(跨世纪之后作家都梁又根据这支部队的英雄事迹,创作了长篇小说《亮剑》,影响甚大。)父亲这部小说出版后兵团六师极为重视专门下文将父亲转为了干部,后被选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联委员,农六师文联副主席。这部书的出版,使我们家经济上也获得了大收益,父亲得了2000多元稿酬,这在当时每个农工每月仅30多元工资收入的80年代初来说无疑一笔横财。《沉浮》出版后,引起了自治区和兵团各级媒体的“关注”,《昌吉报》用了一个整版介绍了父亲如何从一个农工成为“作家”的创作经历,不曾想,因为文章说了父亲得了稿费的消息,昌吉县税务局的人竟然骑着摩托车跑了几十公里来我家收税。母亲开始还跟税务局的人打嘴巴仗,当人家拿出稿费超过800元要扣税的文件时,母亲嘴才哑巴了。税务局人从我家拿走了好几百块钱,母亲说,相当于她一年活白干了,末了又自我安慰,算了,反正赚的比拿走的多,再说,这钱是天上掉的馅饼,凭空白拣的,给国家捐点花起来心里也安逸。
那年我们连队种的水稻获得了空前的好收成,春节按人头分,我家足足分了50公斤大米,那是我们西戈壁建场以来的第一次。不仅我们连队,全农场的人都尝到了大米的香甜。
父亲那本书出版后不久母亲退休了。母亲退休前,父亲又去了趟他原来“下放”之前在乌鲁木齐市的某个单位,在那期间,许多单位对过去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进行甄别,实事求是地予以解决。父母亲因为当初是自己主动要求“下放”离开工作岗位的,不存在落实政策回原单位的问题,但是他们在工作期间的工龄应该予以计算。这样,父亲和母亲在原单位找回好几年工龄后母亲就光荣地退休了。当母亲坐在家里不用下地干活每月也可领到几十张哗哗作响的钞票时,母亲说现在的日子真好啊,我们过去吃再多的苦也值了。母亲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当年她和父亲从家乡作为“盲流”第二次跑到新疆,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慨,在哪儿能落脚也是个未知数。如今20年过去了,她不但靠自己的双手把儿女都抚养大了,而且晚年的生活还有国家保障,对于一个从运河边跑出来的女人来说,这幸福生活就是天堂。还有就是由于父亲写了这部书,算是彻底告别了连队大田生活,用父亲的话,他的“文化”在这个年代真正发挥出了特有的作用。父亲说这话时有些得意,不免又招来母亲不经意的目光,他立马像做了错事闭上了嘴,母亲笑笑说,你就继续吹吧,可别忘了,后边还有两部作品你可要抓紧。母亲尽管嘴里这样唠叨,但在她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的甜蜜。
时光一晃40年过去了,这40年西戈壁农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梦变成了现实。而父亲和母亲满身泥水站在528条田默默注视稻穗扬花时的画面则成为了我记忆中永远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