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春节,读到了一本难忘的书,书名:花事,作者是才华横溢又特立独行的法国女作家科莱特。此书的缘起是,有出版商提议定期给科莱特送一束花,作为条件,科莱特每次都要书写一种不同的花。于是,人们便读到了这本美丽的《花事》。
她确实不是花季中开得最早的花。在她之前,我们料峭的气候已经让紫罗兰、报春花、水仙、委陵菜花、苔纲、水边的黄色鸢尾花盛开了……要么我们有魔法,要么住在热带或迷人的普罗旺斯。不然,怎能希冀玫瑰花在一月开放?
科莱特用的是散文笔调,语言却是极诗意的,近乎散文诗。她一朵一朵花从容地写来,花事融入人事,人事牵连花事,温馨,愉悦,有趣,却又十分精炼,点到为止。黄荭的译笔也极好,读来真真是享受。那个春节,也因了《花事》,成为一段散发着淡淡花香的记忆。
后来,当我陆陆续续在微信、公众号,以及不同的刊物读到映姝的花诗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科莱特的《花事》,想起那个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春节。心里甚至还隐隐生出许些期盼,期盼着映姝将来能写出一本用诗歌呈现的《花事》。
不知不觉又是几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映姝给我发来了诗稿《西域花见》,上百首诗,全是写花的。星美人,厚叶月影,油点百合,绿萝,蝴蝶兰,桑叶牡丹,露娜莲,圣诞冬云,落葵,花月夜,非洲堇,猎户座,月兔耳……光这些名字就让人感到亲切,温馨,美丽无比!犹如芬芳扑面而来,那一刻,惊讶、欣喜和钦佩同时涌上心头。简直就是奇迹,是花的奇迹,更是诗的奇迹……
因为,我知道,映姝开始写诗也就短短几年。说起来,沈苇、占春、荔红和我还是她诗歌写作起步时的见证者和鼓动者。那是2010年深秋,《西部》总编沈苇、社长黄永中和副总编张映姝陪同我们几位《西部》栏目主持人到南疆采风。一定是被壮丽的景致,以及同行者的诗歌气息深深地打动,映姝终于按捺不住,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首诗,一首涉及地理距离和心理距离辩证关系的诗。而此前,她主攻戏剧,发表过剧作和戏剧札记。那首诗稍显简单,却有着细腻的感觉和朴素的气息。我们都及时地慷慨地给予了肯定和鼓励。对于诗歌起步者而言,必要的肯定和鼓励是多么重要。于是,在帕米尔辽阔的背景下,在石头城动人的星空下,映姝走上了诗歌写作之路,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映姝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进步着,并超过了众多诗龄远远高于她的写作者。摆在我面前的《西域花见》再一次让我确信了这一点,也再一次让我想到了诗歌写作中的天赋因素,或天才因素。天生的感受力,天生的表达力,天生的内在激情,这些诗歌写作中最重要的心灵素质,映姝似乎都具备了。零零星星写几首花诗,或几组花诗,兴许还只是一件寻常的事;但专心致志地写一本花诗,或几本花诗,却是一项了不起的系统工程,或者更确切地说,一项了不起的诗歌事业,极具挑战意味和美学意义。那么,究竟是什么初衷推动着诗人去开展如此的事业,花的事业?答案还得从诗歌中寻找。
让时间和万物静止,也就是让时间和万物定格;时间和万物定格,我们才有可能更为从容和宁静地凝望、沉思、提炼诗意并且珍藏于内心,才有可能将目光投向一些微小却珍贵的事物,比如,那朵就在自己脚下悄然开放的毛茛花,“宇宙中最小的太阳”。在喧嚣和迅疾的世界,那朵毛茛花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就像曾经的数度拯救”,可以让“星球重新开始转动”。一首花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触及一个人类普遍面临的境遇:过于疯狂的生活节奏,过于喧嚣的人类社会。而对于心灵,对于诗歌写作,对于一切的艺术创作,从容、缓慢和宁静,尤为重要。当今世界节奏越来疯狂,这种疯狂的节奏已经威胁到心灵生活了。我不由得想起了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的一篇题为《快点儿》的小品文,这样写道:
步行不够快,于是我们跑了起来。跑步也不够快,于是我们跑马。跑马不够快,于是我们起航。航船不够快,于是我们沿着长长的金属轨道欢快地向前滚动。长长的金属轨道不够快,于是我们驾车。驾车也不够快,于是我们飞了起来。
飞行也不够快,我们觉得不够快。我们想更快一点到达。到哪儿?到我们现在不在的地方。可据说,一个灵魂的速度只及得上一个人走路的速度。这么说,灵魂们都在哪儿?被落下了。他们四处徜徉,缓缓地,微弱的光在暗夜的沼泽地里闪烁,寻找我们。
我们走得太快了,已缺了灵魂的重量。阿特伍德向我们提出警告。而诗歌或许就能让我们慢下来,静下来,重新找回我们的灵魂。我也因此理解映姝的诗歌初衷和动力了:试图用诗歌,用诗歌照亮的一朵朵花来维护灵魂,维护宁静而从容的内心节奏,从而确保个体生命的真实存在。
身处西域,人们往往会关注戈壁、沙漠、胡杨林、雪峰、天山天池等等宏伟、壮丽、苍茫的景致和风物,映姝偏偏要去关心和打量那些花儿,其中许多还是些不起眼的花儿。这样的姿态本身就令人感动。因为,无论在诗歌写作,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宏伟、壮丽、苍茫的景致和风物向来都不缺乏关注,恰恰是那些细微、谦卑、寂静的事物更需要人们去贴近,去发现。而真正的诗歌目光,就是要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事物,就是要看到别人所忽略或轻视的事物,并且最终让那些事物发出光泽。有时,世界的真实和动人之处恰恰体现于这些细微、谦卑和寂静的事物。
映姝的花诗是用心写出的,正因如此,读这些诗,我们感受到了无限的柔情,源于真诚,源于谦卑,发乎内心。诗人显然是把每一朵花都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来打量、凝视,并敬重。凝视一朵花,也就是与一朵花谈心,与一朵花漫步,甚至与一朵花恋爱。因此,那是一种相互凝视,是一种深情的相望。如此,写花,其实就是在写人;面对一朵花,其实就是面对一个生命,或者面对一个一个生命的传奇。
与一朵花谈心,说到底,也正是在与自我谈心,对话;写花,亦即写人,亦即写自己。花常常是一面面镜子,能让人类反观自身。而这样的反观中,花的力量,花的启示,花的意义,便清晰显现,从而让我们自然而然地顿悟: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深邃、丰富、无限的世界。
花诗,花诗,当然最终要落实到诗上。对此,映姝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和谦逊。好几回,到西域参加文学活动,遇到映姝,和她谈起诗歌写作,她总是说自己起步太晚,诗歌修养不够,诗歌图书读得也过少。补课,拼命地补课,是她为自己制定的长期读书计划。感觉她一直在不停地读诗:读佩索阿,读聂鲁达,读希姆博尔斯卡,读默温,读扎加耶夫斯基,读索雷斯库……外国诗人外,还读中国一切的优秀诗人的诗作。打磨语言,提炼意象,寻求变化,锻造诗艺,一直是映姝自觉的追求。在这些花诗中,诗人甚至注重语调在不同情绪不同情景中的变化:轻柔,热烈,直白,热烈,奔放,低语……仿佛一颗心的真真切切的律动。诗歌质地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从最初浓郁的、工整的抒情,到后来客观的、平静的描述和沉思,是诗艺在一点点提高,也是心智在一步步成熟。读到诗人比较近期的《黄刺玫》,真的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张力,激情,意象的清新,语言的鲜活,起伏,空白,变化,让这首诗有了相当的感染力和冲击力。最好的诗歌应该给读者以这样的感觉:不是诗人写下了这首诗,而是这首诗一直等着某位诗人将它写下。这首《黄刺玫》仿佛就一直等着一个用心的诗人写下它呢。而映姝就是这个用心的诗人。
阅历,或生活,对于写作者,意味深长。我所说的生活,既是外在的生活,又是内在的生活。往往,内在的生活,更为关键。我不太相信所谓的灵感,而是更看重一些瞬间,瞬间的一个念头,瞬间的一个画面,瞬间的一个句子,甚至瞬间的一个姿势,瞬间触动,于是,感觉和文字涌上心头,那时,写,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而诗歌之美,词语之美,韵律之美,恰恰可以成为抵御灰暗现实和单调日常的有力武器。那就是美籍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所说的“替代现实”。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谈到诗歌时,也说过一段让我难忘的话:“为诗歌辩护,意味着捍卫人性的基本天赋,即我们体验世界奇迹的能力,发现宇宙,另一个人、蜥蜴、栗树的叶子所保存的神性的能力,体验惊讶和面对惊讶时许久说不出话来的那种能力。这种能力不萎缩,人类就不会消亡。”在此意义上,映姝是幸福的,已经凭着热爱、阅历、内心积累和天赋,写下了那么多的花,那么多的瞬间的感动;已经证明了自己“体验奇迹、神性和惊讶”的能力。眼睛被照亮,花被照亮,心灵被照亮,这是怎样的一种感人肺腑的诗意互动啊!
除了体验,除了表达,除了抒怀,诗歌书写还是一种有效的记录,一种挽留时光的努力。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如此定义:诗人就是那些有才能留住时光、留住童心、留住青春的人。诗人就是一种青春状态。或者,借用映姝一句特别生动的话说:诗人“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女孩”。我就常常借助文字回到童年和少年,回到往昔,回到故乡。读映姝的诗歌,我们不仅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情怀,她的沉思,她的心灵状态和情感状态,还多多少少了解到了她的人生历程。她热爱的伊犁,她敬仰的博格达峰,她念念不忘的石头城,她隐约的成长经历和情感波动,她内心的渴盼和希冀,甚至一次相遇,甚至一次远行,都在她的诗歌中留下了印迹。博尔赫斯说,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有自传性质。因此,我相信,有时,一部诗集就是一部传记,一部精神史和心灵史。
映姝总是说,自己的诗歌写作尚处于起步阶段。这也就意味着,一切还刚刚开始。那么,我们更有理由期待,并祝福!
高兴2017年7月24日于北京
高兴,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主编。曾以作家、访问学者、翻译家和外交官身份在欧美数十个国家访问、生活和工作。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东欧文学大花园》等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水怎样开始演奏》等大型外国文学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和“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项目“蓝色东欧”系列丛书。主要译著有《凡高》、《黛西·米勒》、《雅克和他的主人》、《可笑的爱》、《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我的初恋》、《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水的空白》、《在严肃的虚无之光中》、《十亿个流浪汉,或者虚无》等。还出版有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