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乡贤:一个多重视角的呈现

2018-11-19 10:57王再武项玲琴
现代交际 2018年19期
关键词:士绅新乡贤基层治理

王再武 项玲琴

摘要:新乡贤是什么?围绕这一基本问题,本文先从历史与现实的对比出发交代新乡贤出现的历史逻辑,在此基础上从多个不同的角度即从国家的视角、乡贤自身的视角以及“他者”的视角,来考察新乡贤的特征、生成、形象及其意义。通过这种远近高低的观察对比,试图呈现出一个真实、鲜活和饱满的新乡贤形象。本文的基本结论是当代乡贤及乡贤政治的产生是国家与社会互动作用的结果,某种意义上体现了贤能政治在基层社会的回归;此外,新乡贤是一种国家授予的荣誉和身份,是地方政府政治吸纳与乡村精英政治投资互动的产物;同时,在不同话语和思潮背景下,新乡贤呈现出了不同的形象。

关键词:新乡贤 士绅 乡村精英 乡贤形象 基层治理

中图分类号:F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8)19-0234-06

新乡贤①是一个新现象。新乡贤之“新”,是相较传统社会的旧乡贤(“乡绅”“士绅”)而言,因具有新的时代背景、特征、作用而故名之。新现象之“新”,是谓作为一种“现象”,于近年才开始被提及、受关注。近来有关乡贤现象,大致涵盖这几方面:一是中央在意識形态层面对于新乡贤和乡贤文化的倡导和鼓励;二是地方政府在创新基层治理中对乡贤元素的挖掘,如成立乡贤组织、探索乡贤治理、弘扬乡贤文化、塑造乡贤典型等;三是在舆论和学术研究领域,对有关乡贤论题的讨论急剧升温②。

很显然,新乡贤之所以成为一个热门议题,主要原因在于官方宣传的推动;官方之所以大力宣传推动,乃在于地方政府创新社会治理的某种有效探索;当然,基层治理探索中乡贤元素的嵌入,其根源在于新乡贤群体在事实层面已然发挥着相应的作用。那么,新乡贤是什么?如何理解新乡贤?这一最基本的问题,恐怕是,不论政府层面、学界层面还是舆论层面,在深入探讨有关乡贤治理、乡贤文化乃至乡贤政治之前,所不能不正视的问题③。

本文尝试从历史与现实的维度对比作一个宏观背景的呈现,在此基础上,从国家的视角、乡贤自身的视角以及“他者”的视角,考察新乡贤的特征、生成、形象及其意义。

一、历史与当下的张力

中国传统社会素来以超稳定结构著称(金观涛,1984)。一个王朝往往延续数百年,而整个帝制社会延续了数千年这样漫长的历史,但就社会系统而言,直到近代前,却未发生根本性的突变和飞跃。姑且不论这种社会变迁之缓慢是否表明中华文明演化之滞后,不过就封建政权的稳定性和持续性而言,不能不说是文明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这一奇迹的秘密之一在于中国传统社会存在着一个依赖科举考试制度的士绅阶层。士绅阶层往往被认为是“凭借非正式权力”与“地方政府共同管理当地事务的地方精英”(瞿同祖,2012),也就是说,官僚与士绅相互合作共治地方。所谓合作,一方面是士绅阶层借助地方官僚的正式权威来行使非正式权力(私人领域),另一方面地方官僚常常需要依靠士绅来完成各种摊派和赋税征收工作(公共领域)。所以,士绅阶层往往既充当乡土社会的保护人,也同时具有地方政权经纪人的角色,即通常人们所说的基层政权和乡土社会的中介。

士绅阶层之于帝制王朝犹如土壤之于其上的作物,前者为后者提供了广袤而深厚的统治基础。难怪推翻了封建帝制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有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革命之所以还没有成功,是因为清帝虽已退位,但统治广大乡土社会的依然是那些操持传统价值观、掌控主要社会资源的士绅阶层。士绅阶层之于帝制王朝的重要性,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士绅阶层借助科举选拔人才的制度安排,向帝国输送统治人才。皇权在名义上享有整个帝国的主权,但是皇权必须依赖官僚集团提供的服务和管理,帮助其料理“家务”(即国家事务)。自隋唐废门阀、兴科举,皇权的统治人才不再从世家大族的子弟中来,而是从那些通过科举考试的读书人中来,自此历代王朝都依赖士绅阶层提供的治国人才。二是士绅阶层在事实上掌控着基层政权。瞿同祖指出:“中国士绅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他们是唯一能合法地代表当地社群与官吏共商地方事务参与政治过程的集团”。而士绅与官吏实际上是一个硬币的两面,“都是官僚集团的实际成员或候补成员”,“他们的权力直接源于传统的统治秩序”,“尽管有正式权力和非正式权力的差别,实际上是同一个权力集团在控制社会。这个权力集团在公共领域表现为官吏,在私人领域表现为士绅”④。三是士绅阶层也即“知识阶级”(费孝通,2013)是传统国家意识形态的守持者、传播者,他们与皇权共享儒家的基本价值观。鲁迅所批判的封建礼教卫道士,实际上所指的即是士绅阶层。费孝通在《论“知识阶级”》一文中认为:“传统社会里知识阶级是一个没有技术知识的阶级,可是他们占据着社会规范决定者的权威……他们着眼的是规范的维持,是卫道的。”⑤作为封建礼教卫道士的士绅,在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上稳固了帝制王朝的统治基础,这是一种人心层面和信仰层面的统治基础。

不过,在革命的话语系统和语境下,士绅阶层无疑等同于革命的反动势力。中国革命真正意义上取得成功是基于对士绅阶层的彻底剿灭。这一剿灭是通过一系列漫长的革命运动实现的,从辛亥革命至建国后的“土改”。从“打土豪分田地”到打倒“地富反右坏”,从财产剥夺到思想改造,从地主原罪到后代歧视,根本上打垮了士绅阶级存在的经济基础、思想基础和人格基础,从而彻底杜绝了士绅阶层人才再生产、权力再生产和知识再生产的可能性。

在革命确立新的政治秩序后,中国的基层社会⑥由谁来治理?主体当然是由政治上可靠、出身清白的农村无产者来担当。这批人政治上“靠的住”,自然成为新政权在基层的新代理人,但由于文化知识和能力的不足,在随后的市场经济浪潮下,不能带领群众致富,于是纷纷让位给能人、富人等新崛起的乡村精英。在社会大变迁和市场经济初始阶段的乱象共同作用下,当下的基层治理面临如下的困境:党的基层组织作用弱化,没有起到应有的先锋模范作用,不少党组织被村庄宗族势力垄断而使党的权力私有化;村民自治功能未能充分发挥,基层民主推进艰难⑦,不少黑恶势力乘机渗入乡村权力场域(陈柏峰,2014);而此时的农村社区却人口流失、人才难留,出现老龄化、空心化等问题。一方面,国家加大对基层政权人财物的投入,希望可以有效改善和提升基层治理,增强国家的整合控制能力;另一方面基层治理本身却陷入低水平的徘徊,甚至某些领域出现了异化、蜕化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杜赞奇所谓的国家政权建设内卷化问题。虽然严重性远不足以导致地方分裂和政权失控,不过当前基层治理内卷化现象却无疑有损国家政权的合法性。

那么,应当如何应对当下基层治理困境和基层政权合法性面临的挑战?诚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治理好今天的中国,需要对我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也需要对我国古代治国理政的探索和智慧进行积极总结。”有迹象表明,高层的有识之士正试图从历史中吸取经验,其中就包括寻找、培育和壮大中国特色现代乡贤群体作为中国共产党在广大基层社区有效执政的社会基础。“新乡贤”便是在这样一种历史的惯性和当下的现实需求之间的张力下贸然而自然⑧地诞生。

二、来自官方的定义

“乡贤”或“新乡贤”因有“贤”字而具有明显的褒义,意为乡绅群体中的贤、能突出者;而“乡绅”则是一种中性的指称,意为在乡未入仕的读书人或官员退休居乡者。如果说乡绅、士绅是传统社会当中的知识人群体,是一种因文化而具有特权的社会身份,那么乡贤则除了是一种文化身份外,更是一种得到官方认定和授予的荣誉⑨。一个人能否成为“乡贤”,品德、才能、声望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地方在于此人是否得到来自官方的“资格认证”。官方的资格认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认定和授予乡贤这一政治仪式的过程中,体现着特殊的象征意义,一方面表明官方认可乡贤所具有的德、能、名等社会资本,并且是官方可以接受的具有積极的意义⑩;另一方面则标志着官方的行政权力(正式权力)对于乡贤作为文化权力的授予。乡贤作为一种荣誉,由于得到了官方的正式认证,因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化权力,它相对于官方的正式权力而言,则是一种具有象征性的非正式权力。

所以,当我们称呼某人为乡贤,某人不是乡贤的时候,依据的标准正是他(她)是否得到了官方的认定。尽管不是乡贤的人,很可能也具备当乡贤的条件(文化、财富、人品等),而当上乡贤的人仅仅因为他有更良好的人际关系。这也说明了作为乡贤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务必与官方的正式权力维持良好的关系。因为后者是前者身份合法性的正式来源。

一般地,官方对于新乡贤的定义(定位、认定、授予)主要通过两个层面展开:

一个是在国家层面上,对于新乡贤作出的一种比较宏观的定义和描述。例如,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乡愁城镇化”:“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记得住乡愁”。2014年中宣部部长刘奇葆指出:“要继承和弘扬有益于当代的乡贤文化,发挥新乡贤的示范引领作用,用他们的嘉言懿行垂范乡里,涵育文明乡风,让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乡村深深扎根。”112015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创新乡贤文化,弘扬善行义举,以乡情乡愁为纽带吸引和凝聚各方人士支持家乡建设,传承乡村文明。”2016年《十三五规划纲要(草案)》中提到:“培育文明乡风、优良家风、新乡贤文化”12。高层对新乡贤的定义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反映了政治风向标,表明高层对于发展乡贤文化、培育新乡贤在政策上的支持和鼓励13;二是高层认同新乡贤在核心价值观上与中央的一致性;三是高层对于新乡贤的角色定位是基层优秀典型人物,起示范引领乡风文明的作用。

另一个是在地方政府的层面上,对于新乡贤作出的组织化和制度化14的定位。如果说高层对新乡贤的定位和描述比较诗意和规范性的话,那么在地方政府的层面上,新乡贤则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工具性的价值存在,即地方政府把乡贤元素融入社会发展和社会治理当中,乡贤之价值体现于其所具有的社会功能。也就是说,地方政府通过组织化和制度化的手段,将新乡贤定位为(对于地方政府的社会治理和社会发展而言)具有特定工具性功能的社会群体。具体来说,作为新乡贤,具有这几方面的功能性定位:

(1)作为先进典型15,学习榜样。树典型,“是毛泽东同志创造并为中国共产党长期奉行的一种工作方法”16。从浅处、近处说,树立典型人物,比如评选出的“XX乡贤”,是“我们身边的英雄”,他们“传播感人事迹”,“弘扬正能量”,“为建设XX和完成XXX历史任务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和道德支撑”17;从深处、远处看,树立新乡贤典型,有助于国家对基层文化的整合和控制,“让普通大众接受自己的政治文化,从而承认自己政治权力的合法性”18。当然,树立本地乡贤典型,除了教化功能、整合功能,也还具有展示地方政府在文化建设上取得突出业绩的功能。

(2)作为公益达人,扶贫助困。自古以来,乡绅或乡贤留给人们的主要印象之一便是为家乡修路搭桥、扶济贫弱、捐资助学等公益事业。大量宣传材料试图表明,经过地方政府“认证”的当代乡贤,在公益心和乡情的驱动下,纷纷从事本地的公益事业19。地方政府热衷于塑造乡贤乐善好施、情系桑梓的光辉形象,究其原因,或在于此类公益活动可达致三方共赢的奇妙效果:乡贤(企业老板)出钱,得名声;政府中间牵线搭桥,获好评;受助者,享实惠。

(3)作为先富群体,引资发展。改革开放以来,致富合法、致富光荣,社会中涌现出了一个先富群体,主要成员是私营企业主。由于地方政府承担着GDP考核的压力,其经济发展的绩效与领导干部的晋升密切相关(周飞舟,2009),所以地方政府往往高度重视本地区经济发展事业。招商引资工作正是其中的一项关键性工作。因为通过加大投入,特别是大项目的引进,可以在短时间内拉动GDP的增长,为地方政府创造良好的工作绩效。在这样的背景下,地方政府把目光瞄上了本地区的先富群体,吸收他们为本地乡贤,试图通过政治上给予荣誉,乡情上给予打动,鼓励他们“资本回流”,服务故乡。例如,X县在《关于推进乡镇街道“乡贤联谊会”建设的通知》中指出了组建乡贤联谊会的目的,是“为进一步调动广大乡贤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最大限度赢得乡贤对家乡发展的支持和反哺,有效推进资金回流、项目回归、信息回传、人才回乡……充分发挥乡贤在区域合作、招商引资、创新创业、精准扶贫、协商民主、乡村治理、乡风文明和社会公益等领域的作用”。很显然,在众多的目标取向中,“资金回流”和“项目回归”是其中最具实质性利益考量的部分。

(4)作为社会贤达,化解矛盾。事实上在传统社会里,乡绅阶层扮演的社会角色之一就是民间矛盾纠纷的化解者,因为他们是乡土社会文化权力的垄断者,在伦理道德层面中享有评判、仲裁的非正式权力。在当下法治还不健全的背景下,解决基层民间纠纷问题,依然需要借助有一定社会威望、可以公正有效地化解矛盾纠纷的当代“老娘舅”20。当然,新乡贤除了充当民间矛盾化解员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矛盾化解任务,就是协助地方政府化解其在涉及征地、拆迁、移民、信访等重大疑难问题时与村民发生的矛盾纠纷。前者处理的是民间矛盾,后者处理的是官民矛盾。后者涉及利益往往更为重大,问题也更为棘手。所以,基层政府往往倾向于借助乡贤等外部力量(面子、人情、影响力)来破解工作中的阻力,因为乡贤者,或有经济实力,或有政治资本,或有人脉资源。对于有的疑难工作,基层政府则直接从乡贤本人或者其亲属开始“做工作”,作为重点难点工作的突破口,通常可以起到良好的开局效果。实践中,这种借助非正式权力,依靠人情、面子和影响力,直接间接相结合来做通村民思想推进重点工作已经形成为乡镇的一种日常工作机制21。

三、从乡村精英到新乡贤

新乡贤从官方的“定义”里获得了一个高大上的身份和形象,实际上这一身份是国家对于当代乡贤的一个规范性的理解,也同时代表了国家对于当代乡贤所应当承担的社会角色和社会职能的期待和要求。

讨论新乡贤,乡村精英是无法回避的一个概念。这两个概念的近似性,使很多人以为是同一概念在不同场合的不同称呼罢了。实际上这两个概念虽然在所指上有部分重叠,但在性质上则完全不同。一是研究的理论工具不同。乡村精英这一概念,是学术界借用了西方精英主义理论来分析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村社会所涌现出来的各路精英、能人的特征、成长及其相互之间的权力关系;而乡贤或新乡贤这一概念,是意识形态部门和学术界借用了中国传统思想的资源,用来衡量和指称那些与当代乡村有地缘关系,具有道德威望,起着引领乡风文明作用,有一定财富和地位的地方精英22,其理论工具或为儒家的贤能政治。二是价值倾向性不同。乡村精英通常指那些依据不同资源或社会资本,在村庄权力结构中占据不同地位的人,这些人较普通村民拥有更多的财富、能力、见识及影响力。这一概念不论所指,还是作为分析工具,都近于价值中立。而鄉贤这一概念则具有明显的价值取向,即它是指那些具有正能量意义,发挥引领作用的乡村贤达人士。三是两者最大区别在于,乡村精英是学者研究乡村各路能人的一个分析工具,不具有社会正式身份,而乡贤是一种官方授予的正式身份。前者只要具备一定的社会资本,不论其道义基础如何,都可以在学术文本或人们的心理上成为乡土社会的概念性人物;而后者,是一个并非所有乡村精英都可以享受到的作为国家荣誉(尽管这一荣誉由于“册封”过于泛滥而贬值)的称号。

所以,我们可以说新乡贤是被授予、被册封的一种头衔,是被认证的产物,是国家对于部分乡村精英合法性的认可。这种授予机制或是通过成立乡贤组织的方式展开,“要想成为乡贤,得经过各村选拔、个人申报、镇政府审核等过程”23。比如2016年以来,X县在全县所有乡镇街道先后成立了乡贤联谊会,“联谊会实行会员制,凡承认本章程且XX籍的乡贤,可以自愿申请并经入会会员推荐加入”24;或是通过民主选拔的方式产生,通常是以网络投票的形式开展。比如X县2016年4月7日的报纸上有一则新闻:“首届‘T市乡贤评选活动开始投票请为我县的‘T市乡贤候选人投上你宝贵的一票”。显然,成为市级乡贤,不单是本人,同时也是全县人民的光荣。通过选拔、投票行为,往往可以达到一种合法性的认同效果,即乡贤是经过正规的合法的程序选上来的,是经过投票群众公认的。

如果说地方政府授予部分乡村精英为乡贤以及评选少数乡贤为“最美乡贤”“十大乡贤”,是出于对社会新阶层的一种政治吸纳(例如X县的乡贤联谊会便是由统战部指导下成立)以提升乡村治理主体合法性以及繁荣文化建设的考量,那么,乡村精英加入乡贤组织成为乡贤的动机是什么?郎友兴(2009)在考察先富群体参与政治时发现,一方面是地方政府会主动吸纳经济精英加入政治精英行列,另一方面这些经济精英也有主动进行“政治投资”25(如参选村主任)的动机。那么乡村精英政治投资的逻辑是什么呢?一为荣誉,出身乡土,或从政、或经商、或学问而出人头地,在外已然有一定社会地位,但于出生地的乡土上得到了肯定,无疑给人一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自豪感。二为利益,一方面,由于新农村建设深入开展,乡村各类资源得到了激活,而新乡贤具有比普通乡村精英更大的优势得到或利用这些资源;另一方面是官方的主动给予,例如X县《关于推进乡镇街道“乡贤联谊会”建设的通知》显然也充分考虑到了乡贤的利益(而不仅仅把乡贤当作“黏合剂、转换器和安全阀”):“要建立健全荣誉授予机制……对作用发挥明显、回归发展成效显著的给予一定的政治安排、社会安排和荣誉安排”。三为人脉关系。很显然,乡贤组织汇聚了乡村各路精英。地方政府搭建了这样的一个平台,自然是希望可以利用他们的各种优势来为我所用,或发展经济或提高治理成效。同时,对于乡贤来说,这也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契机,既可以亲近“父母官”,也可以熟络各路豪杰,从而扩大自身的社会关系网络。

四、“他者”眼中的新乡贤形象

不同的社会思潮背景下,新乡贤也相应地呈现出不同的形象。官方主流意识形态显然对于新乡贤这一群体持有开放、包容、欣赏甚至鼓励的态度,大量的宣传资料可以说明这一点。如同上文提及,在官方的定义里,新乡贤是新乡风文明的引领者、基层优秀的代表人物、热心公益的慈善家、助推经济发展的能人、协助政府治理的好帮手。官方词典里的新乡贤无疑是代表了积极向上、充满正能量的新乡村贤达之士。当然,我们也可以把官方的定义理解为一种期待,一种努力的目标,而不是表示这样的状态在现实层面已然真正实现。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在其他的话语系统或语境下,新乡贤所呈现出来的不同形象。那么,那些非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他者”的看法如何呢?

当代儒家对新乡贤的定位。儒家思想推崇贤能政治,认为治国理政的各级人才应该是德才兼备的。《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新乡贤无疑是当代儒家心目中当今基层社会治理主体的理想类型。有人甚至认为当前高层培育新乡贤、提倡乡贤文化,正是当代儒家不断推销其价值观的结果26。在当代儒家看来,基层社会治理因缺乏道义基础而出现了治理危机,比如资本与权力相勾结侵夺农民财富,黑恶势力盛行乡里,解决的办法就是更换治理主体,让有贤德者居之或者使当下的治理主体贤能化。儒家的治国理念实际上是一种道德治国,但这种过于理想化的主张和诉求,通常很难适应现实的政治状况。儒家版的乡贤政治,实际上是一种好人政治。看起来很美,但在基层现实的权力场域中,好人政治往往是无效的,大量的经验表明,实力和政治技巧是关键因素,道德的力量则非常微弱27。此外,在法治化建设的背景下,过于强调人治,尤其强调治理者的道德素质,没有把法律、制度、规则摆在更高地位,显然是本末倒置。

普通人眼里的新乡贤。普通人眼里的乡贤形象,可能恰好反映了新乡贤更真实的一种状况。因为在宣传话语里的乡贤、学术研究里的乡贤和特殊思潮里的乡贤,相对而言是一种抽象化的存在,一种抽象化的表述往往或添加或忽略或删减一些事实以利于抽象化的陈述,这样就难免歪曲部分事实。而普通人根据的是一种经验印象,没有刻意去修饰,虽然不免过于直观而把握不全不深。其一,不知道乡贤或新乡贤为何物,这样的人所占的比例不低。其二,认为乡贤就是老板、官员,持有这样结论的人是从功利性的角度看待日常政治现象。其三,认为所谓的“乡贤”太多了,太泛化了。显然,普通人对于新乡贤的文化权威并不买账,反映出新乡贤在文化上的感召力和影响力非常微弱。

五、结语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这首诗恰好表达了笔者对于“新乡贤”这一概念的分析取向。本文即是从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维度,从多个不同的视角,对一个新近出现而又大量使用的概念进行描述、分析和呈现。通过这种远近高低的观察对比,笔者希望能够呈现出一个真实、鲜活和饱满的新乡贤形象。根据上文的陈述和分析,对于“新乡贤是什么”这样一个基本问题,我们或可得出如下结论:

(1)当代乡贤文化和乡贤政治的复兴是国家与社会互动作用下达成的一个基本共识。也就是说,社会尤其是基层社会对于基层治理者的道义诉求与国家试图在基层治理中夯实合法性的动机不谋而合,从而催生了新乡贤这一基层社会新兴的治理主体。

(2)新乡贤的出现及其受到官方的推动和鼓励,体现了一种贤能政治的回归,某种意义上反映了传统儒家思想对当代主流意识形态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贤能政治在基层治理中多大程度上可以实现,以及它与法治国家建设的关系问题有待进一步的观察。

(3)新乡贤作为一种荣誉和身份是国家授予的产物,也体现了国家对社会新兴力量的吸纳和整合。同时,作为新乡贤主体的乡村精英也主动进行“政治投资”力争加入乡贤行列。从而体现出一种国家的政治吸纳和精英的政治投资的双向互动机制。

(4)新乡贤作为一种多重形象的复合体,一方面代表了国家意识形态的规范性表达,即一种代表、典型、引领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在基层政府中则更多充当了工具性的角色。此外,在不同话语和思潮背景下,新乡贤又被给予了不同的解读,呈现出不同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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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新乡贤”和“乡贤”这两个词日常中通常交替使用,当为了强调其“新”或与传统乡绅之区别时而使用前者,不作特殊强调时,通常使用乡贤一词。

②我们在中国知网检索“乡贤”,近5年的文章数分别为:2017(194)、2016(550)、2015(450)、2014(245)、2013(182);以“新乡贤”检索,则分别为2017(27)、2016(96)、2015(30)、2014(5)、2011(1),很明显自2014年以来,有关“乡贤”或“新乡贤”的讨论急剧升温。

③笔者之所以要讨论这一基本问题,试图厘清新乡贤是什么,是因为在相关的诸多讨论中,对于新乡贤本身的理解存在着偏差、误解,这就不可避免地阻碍了相关讨论的深入开展。

④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66-267.

⑤费孝通等.皇权与绅权.北京:三联书店,2013:12.

⑥本文的基层社会,主要指农村社区;而相应的基层治理便主要指的是对农村社区的治理。

⑦从现有的经验和观察来看,基层民主主要在民主选举这一环节做得相对比较公正、公开、公平,而在民主管理、民主决策和民主监督这三方面,则做的还远远不够。

⑧所谓“贸然”是说乡贤曾是历史上受到批判、否定的对象,当下重新肯定其价值和作用似乎与先前的定位发生理念冲突;所谓“自然”是说乡贤在当下执政党追求中国特色道路的話语系统里作为传统的有当代价值的元素重新得到了激活和肯定。

⑨官方对乡贤的“资格认证”类似于当下对特殊人物的典型塑造,试图通过宣传先进人物的事迹来感召社会大众。例如,1935年出于当时国家外忧内困的形势需要,民国政府遂“以中国为东亚古国,历代不少立功立言之士,足为后世楷模,令各省调查历代先贤及满清末叶有功于民族国家者,选定三十人,编列其生平事略,立为乡贤,以作矜式”。转引自许冠亭《1935年江苏乡贤“选定”述论》,原载于《苏州科技学院学报》2016年第5期。

⑩不少地方在确认乡贤的时候,往往也会对该人物的“政治正确”进行考量。比如那些曾经为国民党政权服务过、有过反共经历,则无论声名、才华如何杰出,也不会被当地追认为本地乡贤,比如祖籍绍兴的胡兰成虽然文才显赫,却因追随国民党政权而无缘绍兴乡贤美誉。

11刘奇葆.弘扬乡贤文化发挥新乡贤作用[EB/OL].http://news.sina.com.cn/o/2014-09-17/120930871457.shtml.

12“十三五”规划纲要(草案)“解释材料”中对乡贤文化作了进一步解释:“乡贤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在乡村的一种表现形式,具有见贤思齐、崇德向善、诚信友善等特点。借助传统的‘乡贤文化形式,赋予新的时代内涵,以乡情为纽带,以优秀基层干部、道德模范、身边好人的嘉言懿行为示范引领,推进新乡贤文化建设,有利于延续农耕文明、培育新型农民、涵育文明乡风、促进共同富裕,也有利于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见《“新乡贤”写入十三五规划草案 它为何受重视?》(http://news.youth.cn/gn/201603/t20160314_7740747.htm)。

13在革命浪漫主义时代,乡贤群体恰恰是革命的主要对象,而当下执政者态度鲜明予以肯定,这是一种对于乡贤群体发展壮大特别重要的官方支持,因而意义重大。

14这里的组织化是指有关部门成立乡贤组织,或基于村庄层面,或基于乡镇层面,各地乡贤组织称呼不同,诸如:乡贤参事会、乡贤理事会、乡贤联谊会、乡贤工作室、乡贤会等等;这里的制度化,是指依据乡贤组织章程和有关政策文件规定,对乡贤如何参与基层各项事务作出制度性规定。不过,这样的制度性安排通常刚性不够,类似于一种约束力不强的社会组织。

15此类乡贤评选,树立典型,近年来已渐成社会普遍现象。一般而言在地方县市级层面上开展,具有特别的荣誉性和代表性,此类乡贤区别于乡村级通过上报、审核然后纳入乡贤组织的数量更为庞大的乡贤群体。

16冯仕政.典型:一个政治社会学的研究[J].学海,2003(3).

17来自微信公众号“T市发布”[2016-10-10]。

18冯仕政.典型:一个政治社会学的研究[J].学海,2003(3).

19例如,2016年6月,X县Z乡成立乡贤联谊会,按照会长6万、副会长3万~5万、企业界会员0.5万~1万的标准,筹集款项70余万,主要用于扶贫济困和公益事业。其事迹譬如:修缮该镇代表性景观边上的一个凉亭;给M村D村民送去1万元帮助其女儿看病;资助水库宣传栏建设等。——来自Z镇办公室提供的资料《Z乡贤心系家乡 共谋发展》。

20有些地方成立的村级乡贤组织,由退休的老干部、老教师、老医生组成专门做矛盾调解的老娘舅工作组。

21譬如X县的Z镇,在推进水库移民工作过程中遇到很大阻力,在水库建设指挥部的协调下,要求相关移民村的在职或退休公务员、教师等分别做通自家的工作。

22一般情况,乡贤都是乡村精英,乡村精英则不一定是乡贤。但是乡贤这一概念在空间上要分布更广,如果说乡村精英的空间分布主要是根据其影响力于乡村社会而论,那么乡贤的空间分布则不仅仅局限于乡土本身,而是根据乡贤本人的影响力空间来论。越是超越乡土空间的乡贤,往往其影响力越大。那些超越了乡土空间的乡贤,很多时候已经不再属于乡村精英的范畴,但却可以被归为乡贤范畴。

23江苏丰县“乡贤”自治:成立乡贤工作室 平均71.3岁[OL].https://www.guancha.cn/local/2015_08_17_330936.shtml.

24参见《TS镇乡贤联誼会章程》(草案)。

25作为乡贤的政治投资表现为私企老板身份的乡贤往往要付出更高的会员费(参见前面注释),以及在有关公益事业上的更多慈善活动参与的要求。

26这一说法未必可信,但高层在治国理政上借鉴了儒家的思想资源倒是显而易见的。

27如今年浙江省村级换届选举对于候选人作了更严格的道德纯化的要求,这一要求本来是为选举营造风清气正的氛围,以及让基层干部更赢人心、更具合法性,但正如有些乡镇主职干部所言,“有本事的都不太干净,没资格选;太干净的选上来,能力都不行。能力不行,乡镇工作也不好做。”(对于S县P镇书记的访谈)

责任编辑:赵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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